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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大恩

何葆国

这时阵,大家七歪八倒歇在田头的龙眼树下。有个老妇人摇摇晃晃走过田岸路,太阳光漏过树叶闪烁在他们脸上,但他们还是看清楚了,是汉光他四婶阿集婆。

“汉光,你婶来给你喂奶了。”

嬉笑声中,汉光全然没有介意地站起身,他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迎上去。

“哎呀,汉光,人找你了,”阿集婆说。

“谁?”

“说是你学生,从公社来的,”阿集婆说。

“学生?”汉光愣了一下。这个词对他来说已经很生疏了。

“卡紧咧,人等你久啦,”阿集婆说。

汉光仓仓皇皇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坐在龙眼树根上用斗笠煽风的队长说:“去就去了,你真多屎尿。”

“不是,”汉光说,“这个……”他不大自然地笑笑,但是很诚恳认真的。

汉光说:“队长,你能借我两根烟?”他眼睛大大的盯着队长上衣口袋里露出头来的“红霞”烟。队长掏出烟来看看,拿一根插进嘴里,又拿一根放在耳朵上,说;“还剩几根,都给你。”

“哎呀,这个……我只要两根。”

“卡紧去,卡紧去,”队长挥挥手,看他屁股一颠一颠地跑在田岸路上,又补上一句,“还要回来做活啊!”

“好,好。”汉光边走边回头,一只脚就踩到田岸路下,差点把整个人弄跌在地里。

大家看了,发出一阵笑声。

跑过田岸路,就是围着村子哗哗流淌的小溪了。汉光下了溪,两脚交互着擦搓了一阵,他心里想,会是谁呢?不由朝溪岸上的圆寨望了望。

圆寨就是圆形的土楼,一座楼里住一个姓,四五十户人家,同属一个生产队。汉光住的那座楼的名字已由“福贵楼”改为“红心楼”。从溪上去,有一条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红心楼”,路两旁是一些半人高的杂草丛、一些苍蝇乱舞的露天茅厕和一些因“割尾巴”而废弃不用的猪寮。这时阵,汉光走到了圆案的大门厅上,把脚步放慢下来,似乎慢慢的就能把纷纷纭纭的往事忆想起来。我的学生?汉光想,我还有学生,哼哼哼……

汉光的灶间在大门厅右侧,但是他沿着左侧的廊台走了一个圆圈。

这座土楼原来是汉光他父亲一个人的。他父亲是地主,解放前夕带着大儿子也就是汉光的哥哥汉明跑到台湾去了。那时汉光和母亲正在永定湖坑的舅公家做客,汉光还是个未离奶的三岁细囝。做客回来后,解放军工作队带着村里人(其实这些人几乎都是汉光的亲戚)已经开始“共产”,还把汉光他母亲叫去教训了几通话,温温和和的,但妇人家到底就是妇人家,她抱着裹得严实的小儿子,跳进了山脚下的潭里。她是溺死了,而倒垂在潭面的树梢挂住汉光的襁褓的系带,使他被救上来后仍会哇哇大哭。汉光的亲戚们把他养了下来,供他念书。六十年代初,汉光师范毕业后分到公社小学,教了几年书,还结了婚。“文革”轰轰烈烈起来,汉光过不了出身这一关,被公社造反派赶回来种田。老婆也在那时离婚了。就这样,汉光回来种田也有好些年了。

汉光沿着左侧的廊台走了一个圆圈。他刚刚走到自家灶间的半截腰门前,灶洞前石凳上就霍地站起一个人。

“汉光师,”那人说,声音很尊敬。

救济的旧军衣,灰裤,军鞋,一个三十来岁的乡村人,嘴唇厚厚的,上唇边有粒大痣。汉光想不起来是谁,他说:“你是……”

“我是简金福。”

“唔,唔,”汉光赶忙掏出烟,‘来,吃烟,吃烟。”

“汉光师,你不记得我了?”

“吃烟,来,吃一根。”

“汉光师,听人说,当老师的,对最好的学生和最差的学生都记得深。我算是不好不差的中间派,你不记得了吧?”

“记不得了,都记不得了。”

突然,汉光颓丧地在小凳上坐下来。一个窄窄灶间就这么罩了一层浓重的沉默。

“汉光师,”过了好久,筒金福说,“这几年还好吧?”

“反正,活着也不求什么了。”

这句话听起来令人有些伤感,简金福就没话了。又沉默。窄窄灶间充满木炭的淡淡的芳香。

“呀,来客人啦。”

人未到声先到。队长一脚跨进灶间。他们两个人的沉默持续到现在大约有了半小时,这才被队长打破。汉光赶忙站起身,他说:“这个,收工了?”

“今日提早收了,”队长说,“怎没泡茶呀?”

“茶米完了,”汉光说,“来,吃根烟。”

队长笑笑,说:“汉光啊汉光,你真是汉光。”

“不用客气,”金福说,“我是汉光师的学生。”

队长对汉光说:“我看你也没什么吃的,晚上这顿饭就跟人客到我那边吃。”

“哎呀,这个……”汉光有点不好意思。

夜色一点一点漫开来。三人在队长的灶间坐下,桌上摆着三样菜,卤猪肉炒白菜,咸菜煮蛋汤,菜干煮笋片,这都是闽西南土楼乡村的上等好菜。队长老婆从灶洞前抱来一小瓷酒,瓮口还封着泥,但是香气已隐隐爬了出来。

这时阵,土楼很静,人们干了一天活,早早歇困了。月亮白白的,刚好升到土楼屋檐上方,于是满土楼便流泻着如水的薄薄的月光。很多不知名的小虫在天井四周鸣叫,声音婉转而清脆,偶尔却亢奋起来,仿佛是个音乐会,旋律起起伏伏。

一瓮酒喝完了。队长抱起瓮子摇摇,像抱着细囝似的,把它放在桌脚下。三人神色依然显得平静安详,这种农家自酿的红酒,清淡而余味绵长,它流进入的体内,就像一支涓涓小流,

轻轻洗涤你的内脏,使你全身心为之一爽。它是不会让人变得张狂的,它只会让人平静。

“汉光师,”金福说,“你那时讲课多生动!”

“这个我忘了,”汉光说,他谦和地笑笑。

“那时你房间桌上,总是有一叠新新的练习本,谁没钱买你就送谁一本。”

“这个我忘了。”

“你还自己种菜,你一摘菜来炒,就叫大家端着饭去尝鲜。”

“这个我忘了。”

“汉光师,你忘了你有一天把一个跌伤的学生背回家吗?那天天气阴阴的,很寒冷。”

“忘了,这个我忘了,”汉光说。他拿起酒碗,但是酒没了,他在碗上舔了一口。

“再来吗?”队长说。

汉光摆摆手。

“汉光师,”金福说,“有一次蛇把你咬伤了,学生都跑去看你,有个学生连夜跑十几里山路回家去叫他父亲,他父亲懂得治蛇伤,后来你的蛇伤被他父亲治好了,你又可以上课了,你

发现这个学生缺了一天课,你公开批评了他,但是你很快知道这其中的情况,我们看到你在讲台上落下了眼泪。”

“这些我记得,我都记得。”

“还有一次,公社造反派要来批斗你,大家把你藏了起来……”

“我记得,这些我都记得,”汉光说。他忽然嗓音高了一些,“我怎会忘记呢?有些事情忘记了,有些事情是不会忘记的,你今天来看望我,我也是……”汉光顿了顿,他没说下去,在他脸上显出一种感动的深情,他小小的眼睛闪亮着丝丝缕缕的光芒。汉光转头对队长说:“再抱瓮酒来吧。”

队长有些诧异地看着汉光,平日有些迟钝的样子,这对阵却变得那么有神采。

“汉光师,“简金福说,“你少喝一点吧。”

“我没事,”汉光两眼闪闪烁烁,望定着什么。

天亮了,古朴的土楼沐浴在清新的太阳光里,又是一天。太阳每天升起,每天落下,日子就这么过去着。

这时阵,汉光坐在路旁的石头上等拖拉机。太阳光和煦地照着他。村子在路下方的山坳里,几座圆楼看起来就像井一样,很有意味。这时阵的汉光跟十几年前的汉光没有区别,他的脸上

依旧表现着一种淡泊和安详。

十几年,这一段悠悠飘逝的时间,在他脸上打下的印记就是加深他那么一种淡泊和安详。

蓬,蓬,蓬……一股手扶拖拉机的黑烟从坡下一点一点地升上来。

“汉光师,去哪呀?”

“唔,去乡里一下。”

汉光爬上拖拉机。上了坡就是下坡,拖拉机放了空档,像人似的,安安静静往下跑。

“汉光师,听说你哥哥在台湾呀?”

“是呀,四十多年没音没信的,去年才联系上。”

“那真突然,听说他很有钱呀?”

汉光笑笑。其实这时阵,他的口袋里就揣着一张哥哥从台湾汇来的汇款单。五千元。

从营业员手中拿过厚厚一叠钞票,看也没看一下,汉光就把它塞进旧书包。“你点一下,”营业员说。

但汉光已扭头走了。他走着。忽然想到,简金福,那个十几年前来看过自己的简金福,以前班上确实有过这个名字呀,对了,对了,汉光全想起来了,就好像遗失钥匙的锁找回了钥匙,

记忆之门徐徐打开。对呀,他的家就在公社附近,是一座原叫“昌福楼”后来改作“文革楼”的圆寨,汉光忽然感到很激动。

还是很快找到了那座土楼。“简金福?”人们仿佛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汉光很有些奇怪。

“对,简金福,”汉光说,“我找他,我是他以前的老师。”

“简——金——福?”有个中年人说,“唔——老简头的细囝。也家灶间在楼梯边,不过他早死了。”

“死了?”汉光非常惊讶,这驱使他快步走过去。

汉光在简金福家的灶间的墙壁上再次看到了他。嘴唇厚厚的,上唇边有粒大痣。但是显得比那次去看他时年轻许多。

“唉,死了二十年了,”简金福母亲说。

“怎么?他十几年前还到我处看过我呀!”汉光更加惊讶了。他拿着旧书包的手在微微发颤。

“先生呀,你真会说笑。死人,怎么会去看你呢?他中学没读完,回来种了几年田,病死了。”

“真的,他去看过我,十几年前,真的,我很感激,我这次来就是……”汉光思维有了些混乱,语不成句,他拿着旧书包的手一直在抖。

“你记错了吧?你一定记错了,”简金福母亲说。

“真的,我很感激,十几年前,我感恩不尽……这么说……我没法报恩了,”汉光说。

汉光终于还是告辞了。他缓缓走着山路,那神情仿佛是在思考某个重大的问题,或者在苦苦地回忆。他走上一座木桥,停住了。河水缓缓流着,汉光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那只旧书包从他肩上脱落到手上,一下子飞落到了河里。汉光似乎没意识到,他连动一下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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