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重华扔下弓箭，三步并作两步进到蓬莱殿，内殿里隐隐约约传出女子的哭声、家具被撞倒的嘈杂和瓷器碎裂声。
他伸手挑起帘子正要进入，内殿的宫门突然被人一把拽开，一个面目歪曲、神情恍惚的妇女嘴里嘟囔着乱七八糟的词语直直朝高重华身上撞来。
高重华被她撞得后退了两步，幸好有旁边随行的太监搀扶才没有失态，再看那个稳婆被唐帝一撞之后退了两步在门槛上又绊了一跤躺在地上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高重华推门而入，内殿的墙角蜷缩着几个宫女在那儿嘤嘤哭泣着，太医院的张院正跪在地上浑身像是筛糠似的。
高重华走过去拍了拍他，见没反应，两个太监走过来将他扶起。高重华靠近一看，张院正浑身像在打摆子抖个不停，一双眼睛躲躲闪闪，嘴巴微张，口水滴滴答答打湿了前襟。
高重华摆了摆手命人把他扶了下去，心中疑惑：到底他们看到了什么，刚才还好好的一个人竟然就这样被吓疯了。
黄妃的床前挂着一块厚重的布帘，侧耳细听里面传来了什么东西滚动的声音。
“爱妃……月华？”
高重华低声轻唤，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息，刚才的声响也停了下来。
他发觉不对，取下墙上的宝剑“仓啷啷”抽出，蹑手蹑脚地靠近床边，他用宝剑挑起了床帘，眯着眼仔细观瞧，床上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瞬间手心里面全是汗水，颤抖地再也握不住宝剑，掉在地上把随从护卫的人们吓了一跳。
过了半晌，缓过神的高重华将闲杂人等赶了出去，只留下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守在身旁。关上门窗后，他重新举剑走到了床前，剑尖划过床帘，里面的情形完完全全暴露在众人面前。
黄妃衣衫不整满头大汗地昏迷不醒，在她旁边，锦绣织就的被子上放着一个如玉般晶莹剔透的肉球，里面有一物隐约可见人形。
似乎是听到声响，黄妃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站在床前的是高重华后，慢慢抬起手抓着他的袖子问道。
“陛下，我们的孩子呢，他有没有事呀？”
黄妃边说边焦急地往下淌着眼泪，高重华心中柔肠百转，伸出手来摸着她的头发，做了个深呼吸将眼泪忍了回去，柔声说道：“月华，没事。孩子我们以后还能要的，这次你就当是做了一个噩梦吧。”
“不要，我不要别的孩子，我就要这一个，求求你还给我吧，我不要别的了……”
黄月华边说边掉泪，扯着高重华的袖子哭得好不凄惨。
高重华坐在床边用力地抱着她，黄月华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双拳锤着他的胸膛，哭着重复道：“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我求求你们了，还我孩子吧！”
高重华扯起袖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见她满脸悲恸，心中不忍，向着床角一指，
黄月华看清楚床角的怪胎后先是一惊，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咬着牙慢慢地爬了过去，用手指轻轻地触了一下那个肉球。
肉球被碰到后像是害羞一样朝里面一缩，过了半天，又慢慢地从床角滚了出来。
黄月华见它有反应，心中激荡。毕竟是八月怀胎的产物，好不容易一朝分娩却不是个正常的小孩，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此时的黄月华心里充斥着困惑、迷茫、伤心、不甘，就像是杂货铺中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陈杂。
肉球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后慢慢地挨近黄月华的身边，似乎习惯了她的气息，轻轻地触碰着她的双腿。
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好歹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黄月华脸上浮现出慈母的光芒，伸出手掌将它捧在怀里久久不愿放下。
“太后驾到！”
小太监尖细的公鸭嗓在门外唱了一声，紧接着殿门打开，一个头发花白，一脸尖酸刻薄像的老太太在众人的簇拥下迈步进了内殿。
老太太迈步走到蓬莱殿中，一个殷勤的宫女将椅子安置妥当，一张八仙桌上各类吃食摆放地整整齐齐被抬到了她的面前。
高重华走到老人面前双膝跪定，磕了一个响头说道：“儿臣叩见母后，祝母后万福金安。”
老太太领进来的一帮王公勋贵也赶紧跟着下跪给太后千岁请安，接着又向皇帝陛下请安。
“哀家也不求万福了，只要你不气为娘，娘就上高香了。”
众位老臣还在拜来拜去的时候，皇太后拍着桌子痛心疾首地朝高重华说道。
大家见正主开始发话，整顿妆容一脸严肃的站在太后身边等着他们母子俩叙话。
“母后说得哪里话，儿臣哪有忤逆您老人家的地方？”
“当初我就反对你接纳这个狐狸精，谁知你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到底还是出了事情，现如今出了事情，我看你还能怎样维护她！”
皇太后一脸咄咄逼人，说得高重华哑口无言。众大臣见太后千岁站了上风，纷纷跳出来煽风点火。
一个早已致仕的老太师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消息，七八十岁的年纪跑到太后的寝宫中哭得像个小孩，此时带头向高重华发难：“俗话说，国之将兴，必出祯祥，国之将亡，必出妖孽。现如今后宫黄妃诞出怪物，这是上天警示我大唐基业不安的前兆。陛下当诛杀此獠以敬上苍，励精图治保我大唐千秋万世！”
老太师扔了拐杖跪在地上高呼，一群老臣乌压压跪倒在地紧随老太师高呼道：“恳请陛下诛杀此獠！”。
高重华看了看母后，又看了看黄妃，心中辗转难决。
皇太后冷哼一声，手中的拐杖敲得地下“砰砰”作响，一脸痛心疾首地说道：“太祖高皇帝百战艰辛才开创了大唐的千年基业，你真要为了这个小贱人不顾祖宗的江山社稷了吗？！”
“求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黎明百姓为重，诛妖孽，保大唐！”
跪在地上的王公大臣嗑得额头见血，一副铁骨诤臣的样子。受他们的感染，宫内的太监侍卫、宫娥女官也纷纷长跪不起。
一时间，“诛妖孽、保大唐”的呼声响彻皇宫内外。
高重华众人一激，血灌瞳仁，举起宝剑迈步走到肉球跟前举剑要砍，肉球似乎知道他要伤害自己，左躲右闪好几次都险些命丧黄泉。
高重华提剑劈砍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黄月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冲到床边连劈了四五剑，剑剑擦着肉球的表皮掠过，黄月华看了觉得跟在自己心尖上劈过一样，浑身如坠冰窖。
每次都砍在那个妖孽的旁边，徒劳无功的高重华在众人面前有点儿下不了台，定了定心神，一剑朝着肉球正中央刺来，宫女大臣们时刻注视着场中的情况，眼见肉球就要被宝剑穿个通透，心慈胆小的骇得连忙捂住了眼睛。
宝剑冲着肉球刺来，肉球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眼看就要被高重华刺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黄月华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扑了过来把肉球护在了身下。
发觉不对的高重华赶忙变招，冰冷的剑锋擦着黄妃的脸颊钉在了墙上，鲜血顺着她的下巴一滴一滴落在了肉团上，把它染得血红血红的。
高重华扔了宝剑跪在黄月华身前急急忙忙地抽出带着的手帕想要为她止血。
黄妃一把将肉团抱起，把脸往旁边一扭，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说道：“求皇上放过我们吧，我的孩子不是妖孽，求陛下开恩呀！”
高重华几次想要为她止血都被她躲过，最后无奈地把手帕往她怀里一塞，站起身来走到太后面前，躬身施礼。
“母后，虽说黄妃生了个不知什么东西。好歹是孩儿的骨肉，虎毒尚且还不食子，你叫我怎么能下得去手？！”
皇太后冲他翻了个白眼，嘴里冷哼一声，开口说道：“说什么虎毒不食子，我看你是舍不得那个贱人吧。像你这样贪恋美色，如何能成大器，真连祖宗的江山社稷都不要了吗？！”
“升斗小民还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黄妃与我两情相悦，恩情深比海水，儿臣真的难以下手。求母后宽恕她们这一次，就让儿臣将这蓬莱殿封锁，让他们娘俩自生自灭去吧。”
“皇上不可啊，皇上。俗话说得好，除恶务尽。怕只怕陛下您这心慈手软，将来社稷危矣、宗庙危矣！”
老太师跪爬了两步，扯着高重华的衣角痛哭流涕。
“呱噪，你说你一大把年纪了，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好好回家养老，含饴弄孙多好，非要跟着他们来掺和朕的家事，我看你是活够了吧！”
高重华面色铁青，一把摔开老太师的双手，怒道。
“陛下，当知君王无私事，家事即国事。既然是国事，臣子就有直言进谏的本份。若陛下不诛杀此獠，臣等愿意跪死在这蓬莱殿上。”
“臣等愿意跪死只求陛下收回成命！”
文武百官、王公勋爵重重磕在地上，高声喊道。
“尔等是想逼朕就范吗!”
高重华额头青筋暴起，两眼赤红，咬牙切齿问道。
见皇帝陛下龙威大发，众大臣心里只打突突，把头深埋，沉默不言。
君臣之间相顾无言，整个大殿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众位卿家都免礼吧，既然你们的皇上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你们就是全部都死在他面前，也无济于事的。”
皇太后叹了口气，知子莫若母，高重华的执拗脾气上来，别人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就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母后，儿臣不是不听劝谏。实在是黄妃一个柔弱的女子，委实对江山社稷构不成威胁。
母后若是害怕孩儿贪恋美色，今天起儿臣就把黄妃打入冷宫，由着她自生自灭去吧。”
高重华一咬牙，将内心的想法说了之后，脑子里像是一团乱麻。
“也罢，大家各退让一步吧。从今天起，除去黄妃尊荣，将她贬到浣衣坊做事，不准她踏出内宫一步。”
“皇上圣明、太后圣明！”
皇太后说完，众大臣纷纷高声颂扬。高重华看着他们的嘴脸，只觉得胃里翻滚，将袖子一甩，大步流星出了蓬莱殿。
太后摆了摆手，两个容颜秀丽的宫娥走上前来，扶着她回大明宫歇着去了。
两位正主走了之后，群臣立即像逃也似的一哄而散，似乎在这里多带一分都会沾染上什么晦气一样。
天色渐黑，皇宫上空的鸟群盘旋了一阵之后也各飞东西。皇宫里开始有小太监拿着火折子爬上高处点灯，陆续亮起的灯火将皇宫变成了金碧辉煌的不夜城，只是平日里繁华热闹的蓬莱殿第一次笼罩在了黑暗中。
黄月华抱着自己所生的肉球，眼神空荡荡地望着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滴落在肉球上，眼泪掉落的地方慢慢开始凸起，最后凸成了一只小手的模样，只是出神的高月华没有发现它的异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