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情怀
庐山北面有一岭，名叫“株岭”，由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组成。其间有一小山，形似卧虎，虎臀上连着一道梁，恰似长长的尾巴，绕至虎头前，风水先生取其名曰：卧虎舔尾。名闻海内外的岳母墓就安坐在虎头正中。
我拜谒岳母墓的那天，天气不大好，时令已入仲冬，正是庐山多雾的季节。从岳母墓右侧攀至山顶的叠翠亭时，本可按当年岳飞的遐思，领略一下峰峦叠翠的匡庐远景的，可其时是一道白幔垂挂于前，只有周围的松针柳絮约隐约现，于是只好下得亭来，立于姚老夫人墓前，心中满是“逝者如斯”的惆怅。
关于岳母刺字的美谈，已逾千载而不衰，姚老夫人的大贤大德也因此流芳千古。至今以墓为中心的那些祠院之中，最为醒目的还是“尽忠报国”四个大字，足占了一面十余米长的侧墙，远远地便映入了游人的眼帘。据说姚老夫人仙逝之时，岳飞正任南宋的少卿，皇上因柴桑乃岳飞封地，便降旨允其归葬于斯，并赐白银万两、绢千匹。岳飞扶母灵柩从鄂州而来时，“悼者如云，道路阻塞”，声势甚是浩大，想来也是民众对一代贤母的敬仰吧。
其实作为一个伟大的母亲，姚老夫人理应为万世景仰；而作为一个普通的母亲，她又代表了中华女性的共同特点，即贤、德。自古数来，非凡之母寥若晨星，顶有名望的无非是孟母、岳母，还有三国时徐庶之母几位，而平凡之母却遍及华夏，训子教子、望子成材者不计其数，她们虽无“择邻”、“刺字”之壮举，其子女中也不可能都成为至圣先师盖世英雄，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却是不可不纪念她们、缅怀她们的。
由此便想到很远很远的大山之中，也有一座坟茔，那里长眠着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极为平凡，当然她的儿子也极为渺小，一如漫山遍野的小草，天地不会为它们的枯荣而在意，它们却为天地的运行而尽忠。
在人的记忆中，母训应是最难忘却的。
我的母亲出身贫寒，自幼失去双亲，可以说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当然就与文化无缘了。然而她的品行却与绝大多数为人母一样，打上了善良正直的深深烙印。在我小时候，正是中国农村缺衣少食的年代，那时吃一碗薯丝饭还要“定量”，母亲总是先用大海碗盛满给父亲，说父亲一年到头辛勤耕作，是家里的顶梁柱，不吃饱饭腿肚子没劲。然后尽量多一点地分给我们兄妹，轮到她自己时则只有几块锅巴一瓢清水了。那时按照乡间习俗，恁是再穷，每年除夕夜，家里都要杀一只鸡，加上一些猪脚粉丝之类的，煮成一锅，一家人围着火炉，吃一顿一年中唯一的美餐。母亲分给我们一人一碗，自己碗里却只有鸡头鸡脚爪。我们不懂事，总会问她，为什么老吃这些？她便笑着对我们说，我不喜欢吃鸡肉，最喜欢吃鸡头鸡脚爪哩。你们快吃吧，吃饱了好长身体，到了明天，就又长大一岁了啊！以至后来我们差点信以为真。
尽管如此，她却绝不许我们馋别人吃的。她说她不怕穷，就怕儿女不争气。有一次邻居杀了一头猪，有点钱的都去买个一斤半斤尝鲜。我家没钱，买不起，母亲便烧了一碗冬瓜，放了点油，说这比肥肉还要好吃。说归说，眼里却噙满了泪花。至今那一餐冬瓜的美味还是那样深刻地留在我的心中。
及至我长大成人，刚能顶个劳力时，母亲又把我送到了部队。看到她那疾病缠身的样子，我真有些于心不忍。母亲只讲了句“好好为国家做事”，就背转身痛哭流泪了。多少年来，我的老母亲一面在家中艰难度日，一面在心里牵挂着儿子，即使她自己重病在床，也要硬拖着，不愿向我透露，怕增添我的经济负担。至于家乡有人要我这个“芝麻官”帮忙办事，她总是为我“挡驾”，诉说我的难处，据说有一次因退了礼物还得罪了人。现在想来，真是难得之至。
可怜天下慈母心，望子成材总相同。我母亲或许讲不出“岳母刺字”的故事，或许解不出“尽忠报国”的含义，然而我却在她身上体味到了岳母的情怀—普天之下的慈母情怀。
这样想着，便走进了岳母墓侧的一座小庙，这里是岳飞“丁忧”之处，内置岳飞像，仗剑而立。“丁忧”就是守灵，传说岳飞扶母灵柩来此，一路是赤着脚走来的。有贤母还须有良子，正是岳大将军具有“怒发冲冠”的报国豪气，具有“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命，天下太平矣”的人生感悟，才衬托出了一代贤母的高大形象。倘若当年他为名利所诱，或是与秦桧之辈同流合污，再或是不顾社稷，当个平庸官，那么姚老夫人就是再多刺几个字，再苦心孤诣，恐怕也是枉费心机了，其贤德之名又何能永垂不朽呢？
想到这里，不禁扼腕而叹起来。自思天下为人者，不论是官居高位还是一介平民，也不论是腰缠万贯还是身无分文，都不可不常思报母之恩。何以报之？我想最起码应做到“不因追名而忘孝义，不为逐利而毁洁名”吧！
1998年4月作于南昌
晋祠驰思
一踏上山西，就想起了梁衡的《晋祠》，想尽快一睹那隋槐周柏、宋殿唐碑的恢弘气派。恰好当晚就下榻在晋祠宾馆，一墙之隔，看看日头还高挂在空中，于是一放下行囊，我们就直奔晋祠而去。
晋祠果然名不虚传。它坐落在逶迤奔腾的悬瓮山下，上百处亭台楼阁，宛如星罗棋布，点缀在绿荫流泉之间。一路行来，但见梁衡先生极为溢美的古迹景观，至今还是那样傲然挺立，慈颜视人，只是又觉得苍老了许多，远去了许多。睹物怀古，老是会沉浸在深邃而悠远的意境之中。譬如当我站在水镜台上，张口感受那用八口大水缸共振远播的音响效果时，脑海里便会闪现出古时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景象；当我漫步在圣母殿前，触摸着那植于三千多年前的苍柏老干时，眼前恍惚看到了花繁草翠、宫娥笑语的盛况。就是立在难老泉边，面对那一坝分十孔时，我也不得不慨叹，并不久远的以前，这股清泉是可以灌溉三万亩土地的啊！闻名于世的晋祠大米，不就是靠这股水源滋养出来的吗？可现在却仅剩一股游丝般的小泉水，在无力地向游人们诉说着。真是沧海桑田、逝者如斯啊！
永不消逝的，恐怕就是历史和传说了。一路行来，能激发我们情感与兴趣的，不就是那些经久不息的故事吗？“桐叶封弟”自是君无戏言的可怕，“鱼沼飞梁”也是引人遐想的神话。最令我感动的，是“柳氏坐瓮”和“张郎油锅分水”的故事。
前者说的是贤媳柳春英，遇神仙赠送金丝马鞭，解除了受恶婆欺侮每天挑水之重负，只要在水瓮里轻轻一提鞭子，水就会满瓮。不料恶婆耍刁，趁春英回娘家之时，将鞭子藏匿，瓮中之水即刻汹涌奔泻，将村子淹没。春英闻知，不顾一切奋然一跃，坐到瓮上，水流立刻变小，从她的身下流出，变成潺潺不息的难老泉，而她也再离不开这个水瓮了。春英的英雄壮举固然可敬，而把清泉的源头安在姑娘的身下，可能是水和女人皆为阴之属性，总会令人联想起生殖图腾，顿生对美的崇拜与敬仰。或许正因为此，我遍览水母楼上的对联，独对清咸丰年间武乡县魏伦所撰的那一副有玩味，联曰：
荫底根深绵万顷，源头水远护千潭。
后者则是一个争水的故事。传说数百年前，晋水南北河的农民为争水屡起纠纷，械斗不止。后来官府出面调停，在难老泉边烧滚一大锅油，投进锅内十枚铜钱，代表十股泉水，哪一方有人捞出几枚铜钱，哪一方就可分得几股泉水，从此永息争端。这时北河人群中闪出一位张姓青年，跃入油锅捞出七枚铜钱，自己则死于油锅之中。于是官方就判北河村民永得七孔水量。后来北河人把张英雄的侠骨埋在分水的中流砥柱下面，上建一塔，呼为“张郎塔”。上世纪50年代晋祠文物所所长刘永德先生有诗云：
为息争端赴油汤，
不逊当年国士光。
智伯渠头游人过，
犹闻乡老叹张郎。
两个故事，表达的是同一个主题，即见义勇为的英雄壮举。两个虽然都是平民百姓，但能在这里树碑立传，与王公贵族们同享人间烟火，正说明人品的好坏与身份的贵贱无关。
山西自古多义士。你看，为救赵氏孤儿，公孙忤臼舍身，程婴舍子，至今传唱。蔺相如谦恭俭让，感动老将廉颇，共辅国政，名留青史。还有关云长义勇盖世，霍去病力驱匈奴，薛仁贵保主东征，杨继业四代忠臣……就是山西美女，也是了不得的义烈。貂蝉献身，一为救国，一为报王允养育之恩；杨玉环马嵬坡殉难，以一弱女子之躯换来社稷安宁，虽男儿何如？现代的刘胡兰，18岁为国捐躯，感动天下。就连大军阀阎锡山，因其主政山西期间，办了学校，修了铁路，为地方做了一些好事，人民也能辩证地看待，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令我欷歔不已。可见“忠义”二字，总是历史的主流，但凡忠肝义胆之士，必能青史留名，为世称颂。
及至登临唐叔虞祠，便见一幅楹联赫然在目，道是：
吾祖我知之，慎无忘阙革载甲，密须记鼓；
文皇今安在，犹想见龙兴晋水，鳞斗中原。
猛然对忠义又生慨叹。忠义之士之所以受人敬仰，世代传颂，还是因为他们有着忠义的胸怀。他们往往只知为别人，唯独不考虑自己。因此他们往往也就会以个人的牺牲换来别人的利益，义无反顾，壮烈赴难。忠义之士无私欲，私欲重的反而是那些手握重权之徒，给国家人民带来灾难的恰恰就是他们。想当初的晋祠，不就是为开晋之君唐叔虞而建的么？春秋初期，晋在列国之中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到了晋文公时期，可谓明主贤臣，万众一心，国力鼎盛，所向披靡。然而到了后期，由于王室操戈不断，骨肉残杀不止，贤臣骁将非灭即贬，奸佞小人得势专权，造成“晋无公族”、外姓分权的局面，堂堂大晋，竟至一分为三，成了强秦称霸首先扫灭的对象。那时候，晋国真是一落千丈，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国无可忠之君，忠臣不存；士无能义之事，义士安在？掩卷思之，如果晋国不分裂，战国时期就可能不是七国争锋，而是秦、晋、燕、楚四国称雄了。四足鼎立，不相上下，激烈竞争，互不相让，中国的封建社会也许就要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或者晋国会不断强大，最后统一中国的不是秦而是晋也未可知呢！
当然历史不会有假设，三家分晋已然是春秋向战国迈进的分水岭，也是中国由奴隶制社会走向封建制社会的重要标志。只是就人而言，与忠义之士相比，那些争权夺利、耍弄权谋之徒，虽位居至尊，权倾一时，却都不齿于人类，遭万世骂名。说起这些，不过是引发一些思古之幽情、警世之慨叹罢了。
东出侧门，却又到了佛家境地，那是唐朝老将程咬金将自己的别墅捐献出来改建的寺庙，倒也别有一番景致。程咬金是一位有名的福将，戎马一生，功高盖世，到头来也不愿留下家产，而是捐做善事，确实是意味深长的。我蓦然省悟，人生在世，草木一秋，不论做的是大事小事，是身居官位还是一介草民，均要去欲望，存善心，走正道，播仁义，轻身外之物，重身后之名。即便不求后世景仰，也不要让后人唾弃。孰是孰非，不可不察啊！
忽闻一阵金鼓响起，随之传出了朗朗经声。我抬头看天，天上已呈暗色，日头早不见了，秋风吹来，寒意袭人。我们赶紧结束了游览，找近路横穿祠院，遁入隔壁的宾馆里去了。
2008年9月15日作于南昌三纬书屋
静静的包河
包河横亘在古庐州城的北面，静如处子。河面不算很宽，河水清冽闪亮。两岸绿树成行，花草掩映。偶有一丛丛的硕大荷叶，挺立在河床之上，微风吹来，轻轻的摇摆，伴了那丝丝细皱的河水，教人顿生悠然怡情。
严格说来，包河其实就是护城河的一段，是宋仁宗皇帝恩赐给包公的。古时御赐地产房产乃至兵器物件的多的是，但赐一段河流的好像是绝无仅有。翻阅史料，才知又有包公一段佳话。包公破了“狸猫换太子”这宗大案，帮仁宗找到亲生母亲后，仁宗很感激，便要把庐州半座城池赐给他，可包公却婉言谢绝了，他说他的后代应自食其力，不愿为他们留下什么遗产。仁宗甚为赞赏，便说；“那就把包家门前一段人工河赏赐给你吧，再勿推辞！”包公只好谢恩领受。可谁知朝中奸小又散出谣言，说包公口是心非，平日里不爱钱财是假的，得了这段河流，还不是可以赚钱？还是贪财之辈。包公想，退掉吧，要犯抗旨之罪；领受了吧，真是人言可畏。于是他便出一公告，称任何人不得以这段河赚钱谋私，就连河里长的莲藕，也只能吃不能卖。公告曰：
河藕能吃不能卖，
卖藕只能作药吃。
留言后人记分明，
包拯铁面藕无丝（私）！
据说这里的藕确实不像普通的“藕断丝连”，切开后丝特别少，而且就连河里的鱼儿，脊背都是墨黑的，骨头是铁质的，不论怎么烹煮都不会散架。可能都是因为包公铁面无私之故吧。
包河两侧，如今都已辟为公园，是合肥市里分量最重的旅游景点。河东是以包拯墓为核心的景致，属于新开发的部分。河西便是包公祠，以及一些展示包公故事的艺术园地，如蜡像馆、画廊、流芳亭等，内容极为丰富，教人流连忘返。
铁面无私、公正不阿─包公这一高大形象，早已铭刻在国人心中，几为妇孺皆知，千年不朽。特别是通过近些年影视剧的各种正传、戏说，简直把包公神化了。我想，这既是历史上这一人物确具有传奇性，也是人们心理上的一种呼唤。当社会上礼教失传、腐败盛行、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之时，人们总会怀念那些史海英豪、盖世贤达，以此表达对美好境界的期待。而理想与现实之间往往又有一道弥合不了的距离，于是这种期盼、憧憬便把史海时常搅起，让古代英豪贤达们抚慰今人的心灵。你看，当舞台上、影视里黑脸包公一声“开铡──”，那些贪官污吏人头落地之时，观众的心里不都有一刹那的快感么？
包公初入仕途之时，就曾写过一首诗：“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杆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仓充鼠雀喜，草尽狐兔愁。史册有遗训，无贻来者羞。”纵观包公的一生，无论在什么官位上，他都严格恪守“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这一为官做人的准则，因此受到历代人民的感戴和赞颂。由此想来，任何为官者都应毕生保持清心、直道，执政为民，如是，则不仅能建治世之功，为当代称颂，而且必能名留青史，为后人景仰。据说这包公祠，最早是因为包公儿时常与小伙伴们在此玩耍，少年时又在此攻书，后人为纪念他所建的，也是毁兴无数。至清末时，竟是李鸿章捐资二千八百两白银修建。这又是一大奇闻，难道包老爷的威严耿直，就连大奸臣大卖国贼也倍加敬仰？
进得包公祠，迎面便是一尊包公的雕像。包公身着官服，头戴乌纱，双拳按膝，双眉微蹙，目光锐利，正气凛然。雕像上方是清朝光绪年间的湖广总督李翰章题写的“色正芒寒”四个大字，真是言简意赅，高度概括了包公激浊扬清、扶正祛邪的清正官德和高尚人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