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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月的河滩

乌德老汉歪着脖子又朝河边走去,这是第三天了。他扎着头,显得很疲惫,像丢了魂似的。他这架势真像是和谁刚吵完架在发恨在赌气。其实他现在用不着再歪着脖子,他本来就不是歪脖子。庄子里谁都知道他二十年前跟马老师家媳妇舍舍子干过的那桩被别人捉住割掉了左耳朵的事,咋遮掩也遮掩不过去。这事真损,真比他妈坐三年班房更折磨人!

四月,柳树绿了,风中弥漫着阵阵燥热,乌德老汉仍裹着光板子老羊皮袄,手缩在袖筒里,一伙穿牛仔裤、健美裤的尕子、丫头子就觉得很扎眼很滑稽很别扭很不合时宜。他们开心地放肆地取笑:“喂,看,十二点过五分,疯了!”上岁数的人理所当然地会给乌德老汉以同情的眼光,对他们嗤之以鼻:“龟孙们,笑啥?活了狗大个岁数!懂个啥?!”他们理解乌德老汉:他一辈子跟河打交道,好不容易造了条船,又被他外甥子硬给卖了。心里不好受哩,可能要他的老命哩。“婊子养的娃们,还笑哩!”于是,尕子、丫头们不笑了,挤挤眼撇撇嘴走开了。

乌德老汉听见了当做没听见,他犯不着跟娃们计较。他没那份心劲。他只可惜了他那条船,他一辈子的心血一辈子的憧憬一辈子的梦!

他整个身子整个心都灰灰的乏乏的。

他不管不顾地走自己的路。

偌大的河滩没有路,没有路就到处是路。翻过防洪堤凭你走;各人有各人的走法,各人有各人的习惯;没有自己走法和习惯的外乡人就跟着别人的习惯走;可能是手扶拖拉机、架子车印下的连续不断的带花纹的两行车辙,可能是牲口踩下的时隐时现的蹄坑,可能是鞋底子踏瓷的一条条隐隐约约的灰白的亮光。乌德老汉有一条固定不变的路,这条路与其说是在河滩上倒不如说在他心里。虽然旁人说他那样走太远,他说觉不出来,远不到哪里去。他觉得那样走亲切、踏实,旁的走法他总提心吊胆。

出庄子往下二里地,有一棵很大很大的红柳树,展展地像一座大草垛趴在地皮上,起初他分不清是一棵还是几棵,分不清枝枝干干,像被风随便刮来的,像被土故意掩埋的,孤零零长在河滩上,充满无限的生机。每次下河他都要走到红柳树再向河踅,同时就想起抓养他的大纳自刚:“大是个好人!”那时他六岁。五岁跟爹妈从后套讨饭到石嘴子,冬天爹妈冻死了,他就在石嘴子流浪街头。他觉得回回人心善,常在一家小饭馆乞讨。那天,他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要了一老碗手抓羊肉,就着盐面、醋、蒜,狼吞虎咽地吃,满嘴满手油晃晃的,脸上的筋肉全在动全在忙活。他使劲咽口水,巴望他剩下点皮皮筋筋骨头棒棒。但是他吃得很仔细很在行,连骨头渣渣都不剩。他失望地舔着脏乎乎的嘴唇。那汉子抬起头来发现了他,冲他傻傻地笑了笑就死死地盯上了他。他觉得浑身发毛。汉子走到他面前蹲下,他想躲也躲不脱,一只大手巴掌兜着他的后脑勺,定定地要去捉他鼻子里咬叫着的白狗。“噫,日他妈还舍不得哩!”饭馆子里的人都笑起来,这时他一低头从那人胳膊下溜跑了。他一气跑到河边,他想他准保抓不着他了。他趷蹴在河岸边,望着血红红的黄河水,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船,比房子还大,那上面一定很好耍很舒坦。他想上去试探试探,又怕别人把他当贼扔到河里。他不想去死。他双手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数着船上大大小小的水缸、瓦罐:—二三四五六……数着数着眼就花了,一个一个圆洞互相乱窜,数不清了。他决心非数清不可:—二三四五六……突然一个人把他抱起来,他的心猛猛一悬,吓出一身冷汗。“好娃,把我寻了个苦,你倒是自己跑来了!”他扭头一看:就那给自己揩鼻子的大汉!

他把他放下,抓住他的两只手,抓得很疼。“尕子,”他望着他的眼睛,“你给我当儿子,咋话?”他不敢看他,只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趾头拱泥,像土虫打洞。

“说话呀,成不成?”那人抖他的手。

他记得那会他既没同意也没反对。他记得那会会他想:他没儿子,对我好我就站,不好就跑。他记得那人牵着他在河滩上走,嘴里说着些好听的话。他记得过一个河汊,那人把他背上,他搂着他的脖颈,眼睛回转头看走过的路。过了河汊,那人还背着他,一直到一棵红柳树下才放下来。

“尕子,到了。这地界好记,上下百十里就数这棵红柳树壮,远远就能照见,”他指着树,“往后,旁人问你是哪达人,你就说你是红柳滩的。你姓纳,你大叫纳自刚!”

六岁时,他记下了他“大”,记下了他的“家”,但他首先记下了那棵红柳树。他记得一进家门,他心里从头顶一直凉到脚板心:

“老婆子,你来,看我给你拾回一个儿子。”那汉子高兴地大叫。应声出来五个儿子、一个女子、一个妇人,那汉子坐在炕沿上搂着他,“尕子,你排行老六,这都是你的哥,这是你的妹,这是你的妈!”他扫了他们一眼:五个哥都绷着脸,瞪着虎狼般的眼睛;妹躲在妈的背后,偷偷冲他笑了笑;妈嘴角往两边扯了扯:“娃是回民还是汉民?”大说:“汉民。明日请阿訇过个乜帖,给娃起个经名,进教!”第二天,阿訇来念了经,给他起名叫乌德。

六十多年过去了,他跟他大使船,末了自己又使船。他没有跑,在红柳滩扎下了根。

大是个好人、善人,大不嫌自己的儿女多,他同情普天下失去母爱的孩子。他想。大下世都三十好几年了,大一辈子活得难辛。别家说你是“反革命”,说你是“哥老会老九”。我知道你没干过坏事,你就给别家上上下下传个话捎个信。我知道你不入不行,别家要抢你叼你杀你。五个哥跟你划清界限,他们也是没法子,那是政策。你临死说你没一块板留在这个世上,仅仅说想有一条自己的船。他记下了。他为此苦苦地奋斗了一生。头年他造了一条船:丈二宽二丈八长,四口大舱,一律是壮壮的七分板钉成;缝缝子扎了麻又抹了腻子,一丝丝水都不漏。桅杆是一根直直的松木,刷了红油漆,明晃晃的,一把连下来花了四千多元,没使一年,贼娃子尔尼给卖了,卖了三千五!亏人哩!

乌德老汉失神地抹了一把眼睛和鼻子,站了一会儿又走。

大,你使妹给我换了个媳妇,低标准时妹饿完了,接着她男人也饿完了,临咽气时叫我去,对我说:舅,我看是不成了,尔尼托付给你,舅妈看是不会生养,你们老了也有个指靠。我领了过来,抱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叫娃念书,干营生,使船苦重哩。大,读书读坏了,吃不得苦下不得力,心有天高命有纸薄,跟我使船,尽耍驴脾气。那天开船,我叫他把踏脚板抽掉,他不干。我从后舱往船头走,原先船帮上跟走大道一样,可那天走半截头就发昏,一股火气往上直冲,我就栽倒了。栽倒了我就再爬不起来。尔尼把我送到医院,说是腰坏了。大,我不中用哩,没你硬朗哩。等我回到家,尔尼把船卖了哩,换十只寒羊,说是新品种,长得快下羔多,三个月能长到土羊一般大,一年下两次羔,一窝下两只到六只,一只羔卖二百个元。说家里坐得定定的风不吹雨不打日头不晒一年也挣个三五千哩!大,你没见过那畜牲:四条长脚像踩高跷,短短的脖子够不着地皮上的草,咋看咋别扭,见着就胀气!一早起尕子就骑着摩托又进城,吩咐我:大,把羊喂喂,我进趟城!我他妈成了他的使唤,我成了他的长工!“嘟嘟嘟”屁股冒烟跑了。大,尕子不是个好东西,三十岁了不娶婆姨。说了十几门亲,提了五次盒子,白花了我一千多元哩,一个看不上。大,这会提盒子定亲不简单啊:一只大羯羊,一辆凤凰车,一口洋箱子,里外三身五身穿的,还有擦的抹的照的,金戒子……说不清。你急齁齁地想抱孙子,别说不要媳妇要“幸福”,“幸福”就是摩托,机器自行车。让他耍去,我管不了,我也不管了。那不是个好东西!我胡乱给羊撸捆草,饿不死就成,我上河边去,我要见见我的船,我心慌慌的。大,我的公道的主啊!多么好一条船啊!

红柳树到了,乌德老汉情不自禁地站定,他用手撅一根细细的枝条:柔柔的韧韧的,紫红的皮皮下是鲜鲜的翠绿。“活了!”他自言自语,“你总也不老,人他妈说老就老了,老了就没事了!”一阵东风刮过来,热乎乎的,红柳跟着摇头晃脑,他觉得它活得有滋有味。人他妈有愁不完的事。他忽然觉得有一件牵肠挂肚的东西放心不下,他使劲地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临出门没给老婆子交代一声,羊要饮水哩,渴坏了就麻搭了:那是他的船换的,一辈子的心血就剩这群丑八怪啊!他回头望望庄子,庄子一片嫩绿,心里感到一种滋润的潮气。他想,老婆子是个精细的人,她不会不管羊的,再说羊毕竟不是他的船啊,要不是这群丑八怪的诱惑,儿子也不会轻易地卖船啊!他又恨起羊来,他赌气朝河边走。

潮水很大,到处湿漉漉的、软乎乎的,显得很黑很脏。一脚踩下去,开始是片白印印,脚提起来就一鞋底子水。芦苇正发芽,紫红色的尖尖一片片像刀山像火海,一脚一脚踏在上面,发出“喳喳喳”的清脆的断裂声,他像娃娃般故意踏得很响。成群的大雁在防洪堤两边飞上飞下,“噢噢”乱叫,样子很蠢很笨。它们在麦田里寻食却又提心吊胆地警惕着要它们小命的砂枪。他大原先留给他一支砂枪,每年春天他总爱趴在沟坎边上盖着麦柴,等大雁落下,一打死一片。死的拿去卖,有口气的请阿訇宰。砂枪“四清”时给收走了,收走了再不还。它们在他头顶上来回盘旋,好像故意在气他笑他侮辱他。他扬扬手骂它们:“我操你的妈!”他觉得那叫声比老鸹子叫还难听,烦死人。远处,苇滩的外面,是白茫茫一片耀眼的明沙,明沙边有一条蜿蜒的深蓝色的线:那就是黄河!河滩越来越大了,他想,河一个劲往西走,原本只三五里的路,现在十好几里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一点不假。人们发疯似的在抢种河滩地,种胡麻种扁豆种苜蓿,像蚂蚁忙忙碌碌,像黑壳虫爬来爬去,他觉得可笑,觉得滑稽!发财哩,发哩,他想。

河汊有没脚背的水,他犹豫了一下,脱不脱鞋呢?脱哩,日他妈给谁省哩,两眼一闭啥是啥哩,穿着鞋往水里蹚。

胶鞋里灌满了水,走起来“咕唧咕唧”滑溜溜的,很难受,像是要跌跤,他把脚趾头抠得紧紧的。这是儿子买的胶鞋,新新的穿几回就不要了,他拾来穿:十来八块钱哩,说撂就撂了!贼娃子黑良心,把钱不当钱花,有个三长两短就不是那话了。低标准困难时期你大你妈是咋死的啊。日他妈一斤洋芋两块,一个鸡蛋五毛,人饿得都不知道饿了,脸皮肿得明晃晃的像纸一样。你妈省给你们吃,她先完了。你大是条硬汉子,没口唤的东西不吃,临了心里明明的把你托付给我。好你个狗杂种!我把你背上,你大撵出来,一步摇三摇,摔倒就没再爬起来……乌德老汉停下脚步,用皱巴巴黑乎乎的手抹鼻涕抹眼泪,抽泣起来。

“唉——”他深深地叹口长气,心里觉得舒坦了些松快了些。娃没受过苦哩,不受苦不知事理,他说。娃跟他大一般,倔驴一个,打死不叫我大。舅舅,舅就舅,他娘的算了,活该我命里没儿哩!

他望望天,一丝丝云也没有,不刮风,不起沙,难得的好天气。

他端端地照河边走,过一块扁豆子地,一个尕子喊:“喂,老贼,你咋打地里走?喂,你眼瞎了?你不会绕绕!”绕你妈个x,爷爷走这道你他妈还不知在你妈哪条腿肚子里转筋哩!他心里骂着,自管深一脚浅一脚高一脚低一脚走自己的路。尕子气冲冲跑过来:“你聋了,听见没有?!”尕子跑到他跟前,俩都愣住了。冤家路窄,她的儿子!他想起了舍舍子,大吃一惊。他准备挨揍,在劫难逃!他巴望他给自己头上一锹,痛痛快快地倒下,也算清了自己的罪孽。他坦然地照走自己的路,等待那致命的一击。他觉得浑身热乎乎的心猛猛地跳。走过那块地,尕子并没有打他,又走了好远,他才偷偷地回头望了一眼,他觉得那尕子站在地当间也正看他,他猛然像得到了啥启示似的,惊呼一声:“我的公道的主啊!那是我的种吗?!”

他的心乱了。

他下意识地摸摸被割掉的那只耳朵,立时感到那里在流血和钻心的疼痛。

住在一个庄子里,他多少年不见她了。打那以后,他怕见她,她也怕见他。他听说她过得不舒心,儿子媳妇拿她不当人。他立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可怜她:“舍舍子,我害了你,我对不住你,我老婆子死了,我正儿八经地娶你,我俩一搭过,对你好好的,不要你受苦干营生,听说城里好耍,我领你去银川,浪西马营,看狮子、老虎、猴……”

乌德老汉惊奇地发现自己仍深深地恋着那比他小二十来岁的女人!记忆的波涛汹涌而来,想起了他的不幸和万幸。

他记得他一见到自己的女人就吓坏了,脚大得像骆驼蹄子,手大得像杈丫;一张驴脸,五官没啥毛病,但摆在脸上就是别扭。结婚第二天他就下了河,吃在船上睡在船上,冬天河结冰了,他就把船翻过来,住在窝棚里。一年四季熬得火烧火燎见不上个女人,就是不愿回家。五十岁一个夜晚,他遇上了她。

“四清”时阶级斗争搞得紧,他给生产队摆弄渡船。另两人是贫下中农,每晚开会,他不是依靠对象,每晚守船。秋天,正是鱼肥的时候,他把鱼钩拿出来钓鱼,挂好土虫,扔到河里。他记得那晚露水很旺,脸上潮乎乎黏乎乎的,有些冷,喝两碗稀糊糊直想尿尿,他站在船帮朝河里尿,他听到河上游响了一声,他哆嗦了一下,以为是河岸塌在河里,没管它,系好裤子忙把皮袄披上。他躺在船舱里,巴望能钓条大鱼,有条鱼两天的日子就好过了。他怕自己睡着,又挪挪身子把头靠在拴鱼线的地方,静静地等着。

四野静得怕人,好像满世界的活物都死绝了。不知为啥他有些怯,张着耳朵想听到一点动静。他忽然听到河面上传来一种“嗷嗷”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听出是一条狗。他立起身,船跟着摇晃两下。

“黑狗,日他妈想滩上捉鱼哩。”

他瞪着狗朝河心沙滩游去。不一会,到了浅滩上。他想它会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水。可是狗好像立不起来,叫唤的声音更大了,凄凄惨惨叫得瘆人。他觉得蹊跷。有难处哩。他想,畜牲是畜牲,好歹是一条命。他动了恻隐之心,解开船撑过去。

离狗五六步远,船搁住了。他“嘬嘬嘬”地唤狗,狗像撒娇的病女人哼哼起来,使他感到又亲切又可怜:狗通人性哩。

他把撑杆放下挽起裤腿向狗走去。

他先摸摸黑狗头,狗舔他的手,舔得他热乎乎的。他想把狗抱起来,可狗身上拖着个沉沉的东西。他放下狗用手一摸,触到一个女人长长的头发。他一点没怕,他明白是狗救了它的主人。女人两条胳膊死死箍着狗肚子,他用很大劲才扳开。狗爬上岸,抖掉身上的水,卧在沙滩上,不停气地呻吟。他把女人抱上船,脸朝下放展。他给她控水,水哗哗地向外流。控完水,他把她翻过身,双手一下一下按她的肚子:提起来压下去,压下去提起来。他见他大这么干过,压一会人就活了,像变戏法似的。他没想到这么也很累人,胳膊、手酸疼酸疼。他咬着牙,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却用不到点子上,憋气而窝囊。他想这女人兴许没救了,但他继续压。

女人终于“啊——”地出了一口气,活过来了。他高兴自己救了一条人命,他想真主是全知的全能的。他擦把脸上的汗,把女人扶将坐起来。女人一边喘气一边“呜呜”地哭,他劝她别哭,缓缓身子。女人突然止住哭,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男人怀里,她一把推开他,给他一个嘴巴子:“谁要你救我……谁要你救我……”他懵了,他措手不及说不出一句话。沉默了一会,女人又号啕大哭起来,发疯似的两只手打自己的脸:“贱货……贱货……”打得他揪心地难过,他宁愿她打自己!他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打:“打我打我,我不好,我的姐!”女人的手僵住了,一头扎在他的怀里,一边抽泣一边发抖。

他把她抱到后舱麦草上,再用皮袄给她盖严。他远远地坐在船帮上望着她,两只胳膊抱得紧紧的,他觉得浑身上下像冰水浇,上牙磕打下牙,像一丝不挂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他把湿衣服扯起来,顿时感到一丝温暖,但很快又是刺骨的寒冷。他蹲下缩成团,他想把船撑靠岸寻点柴烤火,听到女人均匀的鼾声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这鼾声很好听,感到欣喜和慰藉: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回民,为自己富于慈悯心而自豪,他感谢真主。

黑狗哼哼唧唧跳上船,把它的主人从脚一直闻到头,用舌头舔她的脸。他把手伸向狗,狗顺从地走过来闻他的手,冰凉的鼻子一触到他手,他的手就迅速地缩回来,狗向他摆了摆尾巴,就在他身边卧下。他摸狗的身子,那身子暖暖的。他向狗挪挪屁股,马上感到一阵温热传遍全身,他把狗抱在怀里,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睡着会冻坏的,病了就没有工分了,娃上学要吃要喝要钱花。他想这女人为啥落水呢?是自己跳河还是旁人坑害的呢?不像是被人害的,身边还跟着条狗哩。准保家里有啥不顺心的事想不开。唉,女人心窄啊。天地这么大哪还没条活路呢?还年轻哩。他想仔细看看她的脸,立时又感到一种对罪孽的良心谴责,便闭上了眼睛:救人要诚心哩,他向自己说。

他重重地打了个哈欠。

他想起自己的鱼钩。他摸了一下:丢了!这事忘了,可惜一副鱼钩。但一想到一副鱼钩换回一条人命,他也就坦然了。“丢了算哩!”他安慰自己。

他望女人一眼,见不动弹,他悄悄推开狗翻起身,船轻轻摇晃了一下。他蹑手蹑脚往船头走,解开裤子蹲下,尿到船帮上往河里淌。

他背着后舱系裤子,振振精神咳嗽一声。等他回到后舱,狗已经躺在了女人身边。他抓把柴想盖在身上,一动弹女人翻了个身,压得狗叫唤起来。女人醒了,她猛地坐起身,愧愧地说:

“啊,我睡着了。”

“不碍事,你睡吧!”

“不,你冻坏了。”

“我——我,不冷。”

他说假话的时候,打了个冷战,说得嗑嗑巴巴的。女人把皮袄给他,他用手挡着:“不……”俩推来推去,船使劲摇晃起来。狗站在中间,舒坦地伸着懒腰。

“同志,我俩盖上,皮袄大哩!”女人说。不知为啥,他不再推辞,在女人脚头躺下用皮袄角盖在自己身上。

俩头东头西睡好。他又抖了两下就不再抖了。他离她身子尽量远些,觉得这么着心里就洁白了。他想问她个啥,但打不起精神,太困了,明早天一亮,她走她的路,劝她好生过日子,他俩就没事了就不相干了……

他睡着了。

毒日头蒸烤着,沙滩上没遮没挡;他大把他扒得精精的撂在沙滩上,脚板烫得钻心,四周围都是火,他大在船上狞笑:“狗日的,看你信不信主!火狱!”他想跑跑不动,他想哭哭不出声。火越烧越旺,他感到皮肉都焦了,皮肉都死了,只有一颗心还活着。他翻了个身,碰到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东西,他吓醒了。那女人一只胳膊死死地搂着他,不知啥时辰衣服钮也被解开了。他有些迟疑,但挡不住那女人热烈地抚摩:“我没见过你这么好心的男人,我把身子给你,反正我不想活了,我不担个虚名声……”一股火气从心里升起,他横下一条心,难忍难熬地爬上她的身,锉刀般的手紧紧抠着她……

他仰面八叉躺在船上,觉得世界上从来没有这样销魂动魄的事。没枉活一世人:一辈子能过上这么一夜,也算得上福分!

……

“舍舍子,你男人不是在城里当干部?好好的你咋下河?”他抚摸着舍舍子亲昵地问道。

“我当妇女队长,别人说我‘四不清’,说我跟公社书记胡来,我说没的事,别人打我骂我,扯我的衣服撕我的头发,说我不老实,说书记都认了。我没法去城里找个依靠讨个主意,谁知别人把我推出门,要跟我离婚!”

“畜牲!”他愤愤地斥骂着。

他同时也感到一种后悔,马老师可不是省油的灯,有名的日赖人!不知为啥,他叹了一口气。

“你别担心,我不为难你,我这就去死。”

她站起来,他赶紧忙拽着她:

“不,你不能胡来!”

他把她抱在怀里,仿佛彼此都找到了一种依附。

时间一长,马老师就跟来了。一天夜里,他们刚脱掉衣服,就听到了狗叫,四五个手电筒照在他们身上。乌德跪下求饶。马老师愤愤地说:“你这个蛮婊子养的,勾引良家妇女,你比你大还坏!”

“送他上公社!”

“交工作队!”

“便宜了他!”马老师吼道。

“你说咋办?”

“割他一只耳朵,叫他永世忘不了。”

他到现在也弄不清是谁割的。他不怨谁恨谁,他觉得那是罪有应得!

他走着走着,一个固执的念头又使他回过头,那尕子仍呆呆地站在地中间望着他!他的血直往头上涌。他记得那尕子是她离婚第二年生养的。她要没挨过旁的男人,那就是他亲亲的血脉!他觉得自己是一头驴,蠢驴!二十多年他咋就没想到这一层?他恨自己胆小、怯懦、卑鄙、自私。他要豁出命找到她问个明白。

他听说她在赶羊。他朝河滩上四顾:羊群在河滩上像一片片碱疙瘩,分不清谁是谁。望眼欲穿,眼泪却淌了下来。

她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他想。女人都是水性杨花的货!她能孤孤单单老老实实熬过二十多年吗?他想起庄子有几个可能与她有勾搭的男人,想得很具体很细致,以致最后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他愤恨不已。

他把对她甜蜜的回忆和愤恨翻来覆去地想,想得自己头昏脑胀,脑袋都要炸了。

“算哩!”他安慰自己。

终于到了河边。在离渡口码头不远处站定,河水很小,清清的明明的静静的,无声无息地流,连个白沫沫白泡泡都没有,没精神也没生气。和他六岁那年在石嘴子见到的黄河比起来,河像是瘦了病了老了。他觉得很悲哀。主河道在远远的河岸那边,渡船停在那儿像一只小小的王八在沙滩上晒盖。他觉得他的船要心疼得多。公家的东西是众人的娃娃没人疼,谁他妈都胡日鬼,装他妈机器在上面像筛糠,活活把个船拆了,啥瓷实的东西经得住那么抖那么震!人越来越懒,舍不得费劲下力。心越来越黑,过个河一人五毛,一辆车八毛,一辆手扶八块,一头牲口一块二!我们那会会摇橹撑杆出一身臭汗,一人两毛钱撑死了,没钱的说句好话算完。现在啥都在钱上说话,要钱不要脸,要钱不要良心!

太阳直直地照下来,身上像芒刺在扎。他把皮袄脱掉扔在地上,自己卧在皮袄上。他觉得还是个热!热!热!他感到太阳有无数根针管在吸他的汗吸他的血,身子在慢慢的干慢慢的蔫慢慢的枯。他想起那次被割耳朵时医院狗日的医生抽他半管子血,抽得他晕晕乎乎。就那次伤了元气了,他想。河滩上一棵树也没有,找不到一个阴凉的去处,只好任太阳晒。天灰蓝灰蓝像有一层云,但太阳却很毒,要刮风哩,他想。

渡船驶到了河心沙滩上不动弹了。机器狂野地吼叫,船上不去下不来。“好狗日的,日能吧!”他幸灾乐祸地说,心里很解恨。船上乱成一团,日爹捣娘地互相骂,像一群乱狗咬架。几个人下了水,推的推撑的撑,船就扭摆起来。船退下沙滩,水里人死命往上爬,一个人爬一半掉下水,像砸下一块泥,激起一朵浪花……马达又重新响了。船绕个大转弯驶过来。这时码头上不知啥时候来了一些人,船靠岸了,上上下下红火了一阵,快开船的时候,有个人朝他喊:“喂,过河呗!”他不吱声不动弹不理他。那人又喊了两声,见他还不应,船就开跑了。

上岸的人各走各的路,像撒开的骆驼满滩跑,一会会就被沙滩吞没得变成了小点点。

他在河的上游下游搜寻他的船,啥也没有。几只沙鸥在刚才渡船搁浅的地方浑水里捉鱼,冲上冲下尖声怪叫。谁也不让谁,一哄乱叼,他觉得像他的尔尼:狗杂种尕子毛干鸽子飞,翅膀子硬了,抓不住管不住,自作主张把我的船卖了,亏心哩。

他听说他的船是卖给上面了的,就两眼总是盯着上游,一丝一毫也不放过。渡船又来回跑了几趟,仍不见他的船的踪影,甚至没有一条旁的船,心里慌慌的齁齁的。今天又白等了,他想。肚子又饿又渴,他叫自己忍着点:“再等等。”

他听到一种隐隐的马达声从河下游传来,他想是渡船,没管它。他还是望着上游,像阿訇坐静那样,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河上游水面上,让身子全缓着,只用两只眼睛。他忘了一切,甚至他自己的存在。当一条装满石块立着红桅杆的新船轰隆隆从下游突然驶进他的视野,他才不顾一切地惊叫起来:“日他妈,我的船!我的船!”他爬起身跟着船跑,一边跑一边骂:“驴日的,把我的船毁了,毁了……”

船越开越快,船与他的距离也越来越大。他感到船上开机器那婊子儿在故意日弄他!“狗杂种,慢点子啊,我求求你啦——”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腿也不听使唤。他确实感到自己不中用了,但仍咬着牙使劲地跑。满共不到半里路,脚下一绊就扎扎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他展展地趴在地上望着船远去却再也无力爬起来。

太阳烤着他的脊背,他感到自己很乏很累。“总算见着了……见着了……”他喃喃自语。这个世界上再没啥可牵挂的了。浑身酥软精神松弛,心里空空的,就这样平平安安地死去。“我的主啊!”他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死。

舍舍子赶着群羊下河饮水,嘴里“呵呵呵哟哟哟”地叫着。不远处她看见了他,以为是谁洗过的破衣服晒在河滩上。舍舍子黑瘦黑瘦,戴着顶破草帽,脸上木木的没有一点表情,好像她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羊喝完水,一个个鱼贯地跟着头羊往河滩深处走,唯有黑头骚货领着一只叫乌眼的两岁母羊向乌德老汉接近。舍舍子大叫一声:“咳——”同时抓把土块掷过去。它们不理不睬大摇大摆地到了乌德老汉身边。它们先胆怯地闻闻,接着就撕扯起乌德老汉的衣服。舍舍子不得不撇开群羊走过去:“黑头!乌眼贼!”

舍舍子愣住了: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她先把羊赶回群,望着它们掀动着肉乎乎的尾巴以及胯裆里胡乱摆着的布袋似的卵蛋卷着尘土远去,然后掉转目光盯着乌德老汉:咋话了?病了?死了?被人害了?这些年图财害命的事时有发生,为几块钱就捅死一个人。也许他是外乡买卖人被强人叼了把死尸扔在河滩上了吗?她上前用脚踢了踢:“哎,哎,咋话了?”没动静,但她觉得身子是活的:病了!她蹲下身,拽他的胳膊:“哎!”乌德翻了个身。还没等老汉睁开眼,她就像遇着了魔鬼般惊叫而逃。乌德老汉坐起来一眼就认出了她。

“舍舍子,舍舍子,是我!别怕,别怕……”舍舍子像没听见似的飞一般地跑。乌德老汉跪在地上又喊了几声,终于绝望地觉得她是再不会理他的了。他虔诚地向真主祈祷:“真主啊,饶恕我吧!我六岁归顺了您,再没三心二意……”他忽然觉得今天能见到她和她儿子是真主特意安排的。“真主在危难的时候襄助我!”他巴望像经上说的真主发一次大大的洪水,把庄子里的人都淹死,免得他们说三道四嚼烂舌,就剩下他和舍舍子两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心劲又上来了,他按照教门的规矩下河去洗手洗脸漱口……洗完,他觉得浑身清爽松快。他看见河边有些星星点点黄灿灿的东西闪闪烁烁,他知道那是砂金。用手抓一颗最大的,抓了两次他抓着了,好像不及在水里那么鲜亮,他又扔进水里,兴奋也随之而消逝。

“老了,都老了,没事了!”他叹了口气。但他一想到她的儿子,他觉得非要她说清楚不可,这是他最后一件心事,哪怕给她下跪磕头喊她奶奶也成。

他仿佛这辈子是做了一场恶梦。他的舍舍子、他的尔尼、他的船仿佛都在他的眼前一晃而过,然而,他却始终看不见、摸不着、追踪不到了。

四月的河滩布满了燥热。只有河滩是温顺的,柔软的、潮潮的,河滩慷慨地向他袒露着无私的胸怀,于是,他又匆匆地向河滩的深处走去……

他觉得前面似乎总有个什么新的东西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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