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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静静的月亮山

上去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

看去容易折去难,

折不到手里是枉然。

这是一首在西北流传甚广的花儿。从字面上看,平淡无奇,但如果加上花儿不同的衬字、衬词、衬句演唱出来,它会把你带到西北黄土高原那特定的空旷、贫瘠而苍凉的氛围之中,使你鼻子发酸,使你热泪盈眶,使你觉得活着还不如死去死去又不如活着,永远陷入想死想活想活想死的没完没了的矛盾之中。

这就是西北的音乐,这就是西北的人生!

古往今来,有数不尽的民间歌手,他们世代传唱,以各种不同的形式、风格、流派演唱这首花儿,都有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但马拉西喜欢用“阿哥的憨肉肉调”演唱。他说这么个唱法,一下子就能把腔子里的酸甜苦辣顺当地倒出来。

我认识马拉西是我刚分配到县文化馆不久,正赶上全区花儿大赛。馆长赵天乐叫我跑腿打杂。也许他觉得我是馆里唯一的大学生,也许觉得我初来乍到无牵无挂好使唤,也许觉得我机灵值得器重和栽培,有意抬举我。我想这没什么不好的,跟领导搞好关系绝不会吃亏。我尽力按他的眼色办事。我是学美术的,开始还想大干一场,但一到文化馆就什么野心也没有了。每天上班,大家集中在会计马凤花的办公室里,听候馆长分配工作:谁干啥谁干啥,谁谁谁干啥。有事大家干,没事大家散。活活一个农村生产队,馆长就是队长!文化馆十多口人,分好几伙伙,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混。混日子,混工资,无事生非。我想在这里无所谓专业不专业,首先是求生存!要生存你就得像大家一样地混。不混你就是清高、骄傲、目中无人!别人就会提防你,对你另眼相看,反过来你又要花大气力去提防别人,最后使自己成为孤家寡人。记得第一天来馆里报到,馆长办公室墙上挂一幅郑板桥的“难得糊涂”,给我印象很深。这大概是他的座右铭。

关于开展群众美术活动,我提过几次建议,馆长说想法很好,可惜经费紧张,叫我看着办。我毫无办法,只好不了了之。后来我发现他只对唱唱跳跳耍耍闹闹感兴趣,也舍得花钱,因为他是音乐教师出身。这次好不容易赶上自治区花儿大赛,他出奇地兴奋。也许他觉得这是表现自己才能的好机会,搞好了会引起县领导的重视,也许关系到文化馆的命运和他个人的命运。

但事与愿违,找来几十位民歌手,不是气不足音不准,就是五音不全,没一个是拿得上席面的。馆长急得抓耳挠腮在办公室转圈发脾气骂人。有人说县文工队一男两女凑合算了,馆长训斥道:“你知道个,上面要业余的,文工队是业余的吗?”大家都觉得理不直气不壮。会计马凤花猛然说:“听说杨家洼子有个放羊的老家伙,叫马拉西的,花儿唱得好!”馆长忙询问马拉西的年龄、出身、社会关系、个人表现。马凤花说:“旁的没啥,听说作风有点问题。”馆长先皱皱眉头,末了无可奈何地说:“找来试试。”

马拉西一进门,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雕塑感很强,有着明显的波斯人的痕迹,但又是中国黄种人的后裔。略微了解中国回族历史的人,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回爹汉妈的浪漫故事。这是一个十分可悲的民族,他们像攀缘植物寄生在中国土地上,什么时候也没想到成为栋梁之材。为了一点可怜的生存权利和宗教信仰的权利,一次次惨遭杀戮!他们听天由命安贫乐道,没有什么奢望和野心。只有当宗教危机的时候,才唤出他们英勇的反抗和不屈不挠的人格。在马拉西身上我一眼就看到了这种悲剧的缩影:魁梧的体格和怯懦的目光形成强烈的反差。你简直难以相信这是中国西北的男子汉。他衣衫褴褛灰尘满面地站在门口,馆长问:

“你叫马拉西?”

“是哩。”

“你会唱花儿?”

“能成!”

“唱多久了?”

“碎娃娃就胡唱哩。”

“你小小就喜欢?”

“解心慌哩。”

“你上过学?”

“没哩。”

馆长请他坐。他拘谨地坐下,两手平放在膝盖上。馆长递给他一支烟,他摇头。沉默了一会,馆长说:

“喝口水,你给我们唱个试试。”

“那能成。”

马拉西站起来,先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最后又仰起头望着天花板。我们等着他张口,可他说:

“不成。”

“随便试试,你别紧张!”馆长鼓励他。

“不紧张。”

“唱不好也没关系!”

“到院里唱成不?”

“成。”

我们跟到院子里。他仰视蓝天,似乎在向苍天祈祷,其实他已在寻找某种感觉。他旁若无人地宣布:“先唱个《牛佬佬调》。”

哎哟哟嗬嗬佬佬呀佬佬,

呵你回者来哟佬佬!

十八个车车子上口外呀,

呵带的是呀兰州的买卖。

哎哟嗬佬佬!

一斤的牛肉者斤半者卖呀,

呵佬佬呀,

呵这就是一个挣钱的买卖。

佬佬呀,呵哈哈佬佬,

使不上银钱者你回哎来呀,

呵家里的一个老小哈看来呀佬佬

哎哟一噢嗬嗬佬佬,

家里的个老小哈看来哟——佬佬——呀。

我不懂音乐,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我见馆长脸放光彩,很高兴:

“老马,就这么唱。”

“我再唱一个《上去高山望平川》!”

哎哟噢嗬嗬——

上去就高山呀者哎嗬哟——看呀平了川呀,

阿哥的个憨呀肉的肉呀,

平川呀里的个有一朵牡丹,

望去容易的哈折呀去呀难呀,

折不到手里呀就是的个者枉然……

马拉西唱罢,腼腆地笑笑:“罢了哩!”院子里人们毫无反应,他的笑也僵住了。大家都很忧伤。我敢说,马拉西的歌引起了他们强烈的内心共鸣。他把握到了那种味——花儿忧伤的旋律!马拉西声音喑哑,感情真挚朴实,如一个老妇人对着苍天莽地在哭,哭得声嘶力竭如泣如诉。我见馆长低着头,便问:

“馆长,您看咋办?”

“成成,”他走上前,拍着马拉西的肩,“老马,就这么唱。过些天区里花儿演唱比赛,你代表我县去参加,好好唱它个一家伙!”

排练在紧张地进行。

一个星期过去了,不知是乐队跟不上马拉西还是马拉西跟不上乐队,始终协调不起来。馆长亲自出马指挥,也仍是一次次卡壳,一次次从头开始。乐队的人紧绷着脸,个个气哼哼的,奏出来的声音也变了味。馆长大动肝火:

“咋闹的,你们不想干就算了!”

“算了就算了!”打洋琴的说。

马拉西很难为情,觉得都是自己的过错,闹僵了另外那一男两女就没法唱了,他们离开了伴奏简直张不开口。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馆长,不伴奏我自个人唱,成吗?他们一拉我就犯迷糊!”

馆长是个聪明人,他正巴望找个台阶下。乐队的人他不怕,可那三个演员是有来头的:一个是县领导的儿媳妇,一个是人事科长的姑爷,一个是财政科长的小姨子,这是不敢惹的。马拉西一提出来,他赶忙赞同:

“成,试试!”

马拉西顺当地唱完了,发挥得很好。馆长说:“就这么办。下面不排了,大家准备准备,后天上午出发!”

我陪马拉西回招待所。路上他说:

“胡乱折腾人哩,把我个孽障的!”

“不伴奏你唱得很好。”我说。

“日尻子亲嘴嘴,别要的就是那个别扭劲哩!”

这话挺幽默,我不禁笑起来:

“太形象了!”

“哈哈,粗话哩。”他说。

中午,服务员通知说有热水,可以洗澡。我叫马拉西好好洗洗,省得到城里别人笑话我们是山里人。他到卫生间打了一头又跑出来:

“的,洗不成!”

“咋洗不成?”

“你去眊眊,像个啥?”

我进去看了一下,啥也不像,就像浴盆:

“像啥,浴盆都这样!”

“咳,你不懂!”

我懂了:回民洗澡是要淋浴的,要活水。浴盆像烫猪的那玩艺,他犯忌。我说:

“你不使盆也行,边上有个淋浴器。”

我教他使淋浴器。

我把给他买的行头摆在床上,叫他出来穿上,明天就要出发了,让他适应适应。那是一套深蓝色的西装,接近青色,既沉着又鲜艳,加上灯光,我想效果一定不错。

马拉西穿上,焕然一新。我说:“挺好,像巴基斯坦大使!”他对着镜子打量了一番,突然提出要回家去看看。我说:

“你都老老的了,几天就熬不住吗?”

“不是那话。老狗上墙,前腿有劲后腿没力哩。没那心劲了!”

“看把你羞的!”

“不是那话,你憨娃娃,的不懂!”

“那你回去干啥?”

“十多天哩,该给家里放下个话,家里人悬心哩!”

“你老婆子一定很年轻漂亮!”

“年轻的个。半道上叼个寡妇,比我娘还大一岁哩!”

“胡扯淡!”

“实话。”

“我不信!”

“别家子是尕妹妹肉蛋蛋哩,我那是娘婆姨婆姨娘哩!”

我哭笑不得。

我请示馆长。馆长不同意,答应派人去他家里安顿安顿。马拉西还算通情达理,他说:“也能成哩。”

“娘婆姨——婆姨娘”像魔鬼一样地纠缠着我,使我想起俄罗斯一幅名画:《不相称的婚姻》,描写一个耄耋富翁和一个妙龄少女的婚礼,使人觉得愤愤不平!扭曲的婚姻是对扭曲社会的揶揄。我替马拉西惋惜:这一生活得窝囊。要我,我宁愿一辈子独身,也不找一个比自己娘还大一岁的女人凑合!

“你为啥和她结婚呢?”我同情地问。

“憨娃娃,命哩!”

“你给我说说。”

“唉,说说就说说。”

马拉西叹口气,诉说他坎坷的一生。

吃罢早饭,马拉西站在窑门口,他举目无亲,不知如何是好。王麻子从窑里出来,擩给他一根生牛皮做的羊鞭杆:

“给,拿上。”

马拉西乖乖地接着:他怯他。他觉得他比大大还凶恶,像个魔鬼!他不敢正眼看他,但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他那模样。昨晚夕,他梦见他在啃咬他的胳膊,狗一样嚼得咯嘣咯嘣响。他疼得挡不住,拼命地想嚎却嚎不出来。他使足劲大叫一声,他自己把自己吓醒了。他坐起来,出一身冷汗。

“日你妈,喊啥哩?快睡!”

王麻子把趴着的身子翻个过,仰面八叉展展地躺在炕上,立时又扯开了呼噜,嘴张得老大,那忽高忽低震得墙皮掉渣的可怕的鼾声就是从这个黑洞洞冒出来的。他要当真咬我一嘴,胳膊准断成两半截,他想。他朝炕拐再挪挪,离他远远的。

他睡不着。在家每晚夕都娘搂着,手抓住娘的奶羔羔,脚搁在娘肚皮上,一会会就睡着了,踏实而自在,没有睡不着的时候。他想吃奶,香香的甜甜的。自打生下来,他没断过奶,吃得壮壮实实。他娘十四岁生他大哥,齐刷刷生了五个尕小子,数他最小最心疼。娘常跟人说:“娃越养越心疼!”

天旱,旱得劲大。臊狐子跑到家里寻水喝,淹死在缸里。成天吃黑麻麻的苦苦菜、灰条。娘说:“乖娃,去四爷家放羊,吃的是白面馍馍洋芋菜!”他叫他娘一达里走,娘说家里有事走不脱。他大大没那么些废话,拧着他耳朵就出门。他赖在地上嚎。大大把他往胳肢窝一挟,凭他咋舞胳膊踢腿也干蛋。翻过崾岘,大大把他扛在肩上,像扛一袋粮食。他哭乏了,他睡着了。

他没见过四爷的面。一个管事老汉领他们到羊圈。

“老王,娃领来了,交给你。”老汉说。

“多大了?”王麻子问。

“七岁跳八岁哩。”大大说。

“模样还机灵。”王麻子说着用手捏他的脸蛋,他扭头。“噫,姿势,还把你日能的。不听话。老子可揍扁你!”

“揍揍揍,美美地揍!”大大笑着说。

“成了,你回吧!”老汉叫大大走。

“我回我回,大哥费心!”

马拉西不撵他,他恨他:把我交给了魔鬼。

马拉西摆弄着手里的鞭杆,王麻子瞪他一眼,像掌柜的命令他:

“还站着,眼仁子没点水水子。把羊去放出来,相跟上!”

臊乎乎白花花的羊群使劲往外挤。

王麻子挟着羊铲头里走,羊们随着他。羊蹄子冰雹般砸得地皮响。庄子里四处是羊们的惨叫,像娃娃哭喊一般。他知道那是羊羔羔在寻找母羊!马拉西跟在羊末尾,他想逃却寻不着回家的路。

就这样他告别了自己的童年,踏上了艰辛的谋生之路。

出了庄子又走了很远很远,满世界是大山深沟,没有庄子没有树,既熟悉又陌生。在家他娘不许他野地里胡跑,说胡跑会遇上狼,狼专叼羊叼娃娃,咬着脖颈朝背上一甩,拖到狼窝窝去吃,连骨头都嚼成末末咽下去。他想起来都汗毛直竖。他觉得背后有一只老狼跟着他,不敢回头望,虽然他很想寻找自己的家或者四爷的庄子,背后那声音似乎越离越近,他把鞭杆拖到尻子后使劲地扭。他想和王麻子换个位位子:他在前王麻子在后。在家走道眼,娘总是叫我头里走,娘在后面跟着。该喊王麻子啥呢:大爹?老姨爹?爸爸?王爷?麻爷?拿不定主意,他胡乱叫了一声:

“哎——”

王麻子只回头望了一眼,不问他也不理他。他急得想哭。

马拉西更警惕地注意背后那声音,这时王麻子漫起了花儿,他啥也听不着了,满世界只剩下王麻子在嚎:

哎哟噢嗬!

上了个就那高高者呀哟看平了川哟,马拉西气齁齁的打心里骂:“唱哩,老骚货!”那哭腔,马拉西想起那会会庄子里吊死一个碎媳妇,舌头伸出老长老长脸惨白惨白,她娘家妈就这么个拍打着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娘陪着掉眼泪,他也心里难过。几岁?他记不清了,也许是他最早的记忆,记得牢牢的,一闭眼就能见到那时的情景。回家道上,他扎扎实实地跑跌了一跤。他只撇了撇嘴,并没想哭。一个老婆子冲他假嚎,他就忍不住了,大哭起来。老婆子幸灾乐祸使劲地笑,她越笑他越是哭得劲大。你王麻子又想逗我哭哩,爷爷就不哭!他想,王麻子不是个好东西,老绝户!你唱、唱、唱,日你妈,你往死里唱。

马拉西很烦心,毫无办法,他求真主叫王麻子不要唱了。

经过一片麦地,王麻子猛然吼了一句:

“操,挡住羊,别吃麦子!”

王麻子总算不唱了,不唱了他的心就不那么烦。

麦黄了,要在家跟娘一达拾麦子,把麦子搓下来,磨成面。娘会做浆水面、干拌面、卤面,遇上个好日子,还倒油锅炸馓子、炸油香……每年这时节都能吃几顿好饭。

娘在哪达?家在哪达?背后有狼哩!

王麻子喊了一声羊,羊群就跟着他下坡。坡很陡,羊一只接一只朝下冲,一个个绵羊尾巴蒲扇般上下扑打,粉红色的尻子一晃一晃。他也像一只羊,乖乖地随上王麻子。道很滑,他一失脚就一气溜到了沟底。王麻子哈哈大笑:“你呀,还顶不上一只羊哩!”

王麻子坐在崖坎上,用气声又唱起了《十八摸》,从头发一直摸到脚板心,摸得有滋有味。马拉西羞得脸通红:没羞的,老骚货!

日头在天顶上总也不动。马拉西望着天,天大的日怪蓝的日怪。

这一天光阴过得特别慢,日子特别的长。

毒日头直直地往下晒,冰草、蒿草、芨芨草都晒蔫巴了。马拉西张大嘴吐气,又渴又饿,头晕目眩,不知自己哪达不舒服。他打生下来从没走这么多路。他觉得脚板心烧乎乎地胀疼,提起来再不敢放下去。他用脚后跟着地,像个小脚老奶奶。实在不想动弹了,他坐下来,搬开脚一看,他吓坏了:一边一个大水泡!立时疼得劲更大了,眼睛里涌出冰凉的泪水。

他以为羊在老老实实地吃草,没想到一会会工夫,羊们已经走出很远很远了。他站起来,咬着牙去追赶羊。

王麻子不知啥时辰躲进了崖畔的阴凉里:

“你婊子养的饿哩不饿哩,去坡坡上撬两个洋芋来烧吃!”

马拉西捡最壮的洋芋蔓拔了几棵,跪在地上先用手刨开虚土,再用鞭杆往深里撬,于是白白嫩嫩的洋芋蛋就弹了出来,很好耍,直到王麻子叫他他才贼一样溜回来。

王麻子面前拾好一堆柴。他摸出火镰火石打火,“嚓嚓嚓”一下下打得又狠又准。火绳渐渐冒起青烟,王麻子抓把毛衣草把火绳包上,对着嘴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烟越来越浓,最后“噗”的一声,明火着了起来。他教马拉西把柴放在洋芋上,自己把火朝柴里一擩,篝火就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王麻子熟练地续着柴拨着火,满脸烤得油汗明晃晃的。马拉西见他脖子黑得像车轴,一股子酸臭味扑鼻而来,他感到直恶心。他一句话也不说,心里不知想些啥,他尽想鬼点子,满肚子花花肠子。

洋芋烧熟了,王麻子拨出来自管自地吃,那样子很贪婪很凶狠,两手抱着洋芋龇牙咧嘴腮帮子不停地忙乎。马拉西看傻了,他觉得很像居泥猫(松鼠)。王麻子发现他在看他,就停住黑黑的嘴,露出一排黄牙:

“你咋不吃,不饿?”

马拉西捡起一个,太烫,没拿住掉在地上,他望王麻子一看,见王麻子没管仨,就麻利地拾起来。洋芋真香:沙沙的甜甜的。

天热得劲大。羊一堆堆站着,把头擩在别的羊的肚皮底下。王麻子枕着羊铲睡着了,马拉西不敢睡。五彩的毒日头耀得眼睛冒金花。他望着静静的月亮山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满世界都死了。

忽然几声狼嗥,马拉西吓得一颤。同时,羊们都抬起了头,转动着尖耳朵。他赶紧忙叫醒王麻子。王麻子听了听:“山背后,远着哩!”

羊骚动了一阵重又安静下来。

马拉西无所事事,心里憋得慌闷得慌,他多想有个人说说话扯个磨啊!他看王麻子一眼:张大嘴打呼噜。死猪一样,吃饱了就睡!

马拉西想起了辣辣根。

马拉西用鞭杆挖辣辣根。他把辣辣根塞进嘴里嚼,眼泪鼻涕都呛出来,张大嘴哈气,辣劲直往脑门心钻。他觉得很舒坦,很好耍。在家他哥逗他时,他都闭着眼抿着嘴。他怕辣。

热劲过去,羊们又开始吃草,王麻子正好一觉醒来。他伸懒腰打哈欠,扯开裤裆一边尿尿,一边扭头指派马拉西:

“挡羊往回走!”

畜牲们很贼,它们比来时走得快。王麻子又唱起了花儿:

哎哟……

黑猫儿卧到者锅头呀上,

阿哥的肉呀,

尾巴呀儿呀搭到个碗上吔。

哎!

阿哥的怀里者妹躺上,

阿哥的肉呀,

你把俏嘴嘴呀贴到个脸上吔……

王麻子一路上唱,马拉西脚钻心地疼。他恨死了王麻子,要他娘准背上他回。“老绝户!”他咬着牙骂他,“日你们先人!”

放了半月羊,马拉西觉得自己猛然长大了知事了。在四爷家有吃有喝,一早出一晚回,一天天过得也逍遥哩!王麻子漫花儿,心也不再那么烦了,有时他不漫还觉得心慌哩。他知道王麻子出庄子才敢唱,回庄子就不敢再唱,怕人骂哩。翻过崾岘,马拉西发现地里的麦子全拔光了,滩里光秃秃的。他想去拾麦。他跟他娘拾麦时总比他娘拾得快,一把一把往娘怀里擩,娘夸他:“我娃乖,好尕子!”回家前,娘搂着他喂奶,给他抹脸、抠鼻屎、亲他、搔痒痒耍,娘俩高高兴兴一阵才回家。他觉得他娘好,大大不好,轻易不见他笑,说话没个好言语,动不动就拳头、巴掌打人!

马拉西望一眼王麻子,见他不管仨,就溜下地拾麦。

麦头碎碎的。天旱,庄稼不好。马拉西仔细地寻。王麻子远远地叫他。

他不理他,只管拾自己的麦。直到黑昏了他才回庄子。一进庄子,心里又犯开难:麦子藏在啥地方呢?他四下里望了一气:放在山洞里怕兔儿吃了,放在树上怕雀儿叼了,没一个可心的地点。末了,他横下一条心:拿回窑。谁要问,就说“我拾的!”

庄子里没见着个人,正是礼拜的时候,不过王麻子是汉人,他是不礼拜的,他不怕真主降罪。眼看到了圈门口,他想溜进去,不想一进门,就听到他大大的叫声:

“拉西,你干啥去了,咋这久才回?”

“我还当你给狼吃了。”王麻子说。

“大大。”

他大大把他搂在怀里,抚摸他,那大手巴掌在他背上来回地磨,他觉得像铁篦子在脊梁上犁。他不知道是疼还是痒,心里又舒坦又怯,像挨猫舔一样,不过他高兴。自打他生下来,他大大从没对他这样亲过,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想我娘,我想我娘!”他讷讷地说。

“好哩,好哩!”

“吃饭去,饿坏了哩。”王麻子说。

王麻子递给他两个油香一碗羊肉烩菜。这是上好的光阴,他狼吞虎咽地吃。

“你娘没哄你吧,四爷家过的是天堂的光阴,你还哭哩嚎哩不来哩!”大大说。

马拉西不吱声,埋着头吃。

“四爷是个大善人,真主呵!”大大说。

“善人善人,”王麻子说,“你看我从兰州兵营逃出来,谁见我一身黄皮谁都不敢收下受个苦。要饭别都不给。我只好装伤兵,瘸条腿拄根棍讨吃。日怪得很,回回庄子好讨,我就打听哪达有回民庄子。讨到这达,正碰上四爷的大马车,别就停下了,满脸红光,干干净净一个尕老汉。我看像个伊玛目,说了个塞俩目。老人家回了好问当过兵?我说马步芳手下干过。他又问伤得劲大吗?我不敢扯谎,忙说,爷,我没伤。我把棍扔了。爷,我只想找个下力的活干。他说那还不容易嘛!我说我是开小差的。为啥?我说我在团部唱花儿给弟兄们解心慌,平日里也侍候团长大太太抽大烟,一来一去俩就睡一达了,刚巧被勤务兵抓了个扎扎实实。我想横竖是个死,逃吧。一气逃到这达。没想到更孽障,还不如吃颗枪子儿快。四爷笑起来,哈哈,你敢在老虎嘴里拔牙!这么着吧,一个羊倌走了束面子(延安),你给我放羊吧!我说我怕害您哩。他说不怕,这达躲兵的开小差的犯事逃难的红军掉队的,全有。你们教门人胆子大心眼好,别不怕!”

“你咋不回家?”大大说。

“待不住。”

“头年我们庄子一老汉打银川兵营逃回来,三天别就寻上门来逮住了,拉回去就给了一枪。”

“唉,别人最怕逃兵。”王麻子叹口气。

马拉西拿个空碗傻傻地听着,这是他听到的王麻子说的最多的话。

“拉西,你咋不把碗给大姐送去?”大大说。

“她是你们啥亲戚?”王麻子问。

“回回亲转转亲,都沾亲带故的。”

马拉西不知道她还是他的姐,他只知道她是专一给长工们煮饭的。平日里对自己也好,还说个啥问个啥,别人她很少言语,盖头捂得严严实实裤脚绑得整整齐齐。他几次想叫她姨或娘娘。灶房里没人,他把碗搁在锅台上。回到羊圈,大大不见了。王麻子在拉胡琴,声音悠悠的颤颤的。他连问了几声:

“我大大呢?”

“拉西,我娃进屋来睡!”

昏黄的油灯照着大大山疙瘩般的筋肉,密匝匝的黑绒毛从腮帮子一直长到小腿棒子。他觉得他像个可怕的怪物,离他远远地躺下。大大一手把他搂过来,他像一只被猫逮住的耗子吓得缩成一团。大大拿他的小手在胸脯上蹭,糙糙的狗尿苔般扎人。他不愿意,但他知道大大是亲他喜欢他心疼他。他感动了,依偎着他。

一连十来天,爷儿俩相依为命地睡一达。马拉西完完全全习惯了这种亲密。他想,大大赶完麦场要回家,我要和他一达回,把拾的麦捎上,娘一定会高兴,会搂着我亲我夸我哩!

场上麦垛山一般堆放着,马拉西一见心就慌慌地跳。他想他大大一保准走了。他使劲打羊,羊咩咩直叫。王麻子骂他也不理。

一进庄子道口,他见他大大背着褡裢在等他回。他不管羊了,扑上去抱着大大:“我跟你回,我跟你一达回!”大大蹲下,双手搭着他的肩,亲亲地说:

“娃,听话。四爷家好,跟王姨爹好生放羊,大大缓两天再来看你。”

“不,我回。”

“乖娃,那不成。四爷没人挡羊哩。”

“有他哩。”他指王麻子。

王麻子抢上来一手拽开他,一手推他大大:“你快些个走,天快黑昏了,跟他缠的个啥劲!”马拉西扯着大大的衣服,嚎哭起来:“啊——我要回,我要回,我想我娘,你放开我……”王麻子不放,冲大大吼:“亏你是个男人,快走呀!”大掰开他的手:“咳,这不知事的娃!”

眼望着大大走了,马拉西挣不脱王麻子,他用脚踢他骂他,“我日你妈,放开我!王麻子,放开我……”王麻子急了,一巴掌扇过去,马拉西晕头转向傻了眼。

“你敢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马拉西被镇住了,不敢跑也不敢再嚎。王麻子走向他,他吓得直往后退。

“快去撵羊,日怪不日怪!”

他乖乖地去揽羊。他明白现时管他的是王麻子,再不是他大大。

圈好羊,马拉西坐在窑门口树桩上。王麻子走过撂下一句话:“放下鞭杆吃饭去。这么大娃不知事!”他不动弹,不觉着饿。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压迫着他,他想死!娘说,好人死了可以进天堂。天堂里是享福的地方,好玩好耍好吃好喝好风光,不干营生要啥有啥。他觉得自己是好人,王麻子是坏人,让王麻子下地狱!

大姐端来一碗浆水面:“娃吃,面饭,香香的!”他没心思接,但那香味直往心里钻,使他进退两难。大姐放下碗,扯起衣襟给他擦脸:“好娃娃,听话哩。你回去干啥,人活着就图吃个肚子圆。你看你来不多时,脸都吃圆了。各人有各人的命,全在真主的口唤,谁也违不了的!往后有啥难处,就跟姐说……”他扑到她的怀里,痛哭起来。

她搂着他抚摸他,一种母爱重又温暖了他的心。

“快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她把碗端到他嘴边,喂给他吃。一种难以扼制的食欲,使他夺过碗,自己吃起来。

生活像日子一样平平淡淡,没啥高兴的事也没啥不高兴的事。难得遇上谁家婚丧喜事,庄子都像过节一样兴奋一阵,给那寂寞无聊的生活增添一点刺激。

冬腊月打罢场的一天后晌,王麻子突然高兴得碎娃娃似的,给马拉西一巴掌:

“操,我们走西面子去。苏家五少爷娶媳妇,我们去贺喜!”

苏家五少爷马拉西见过,岁数不大,跟他大哥差不多,白白嫩嫩,在寺上当满拉。他正准备去,王麻子叫他洗把脸:“洗去,看你那脏样!”洗罢脸,王麻子又给他拉扯衣服拍打土。

没有月亮。天越来越黑,而小道却越来越亮。马拉西在前,王麻子随后。下沟过坎,走了很久很久,王麻子说:

“主人家快到了。”他们走到大柳树下,又碰上几个人。其中一个说:

“王哥,你咋这会儿才来呢?”

“早哩,走走走!”

王麻子领头,一串人相跟上。一进街门,王麻子一伙就唱起了《恭喜歌》,一路唱一路朝里走。院子里吊着汽灯,雪亮雪亮,流水席开得红红火火。管事的忙往里让。

油香馓子凉菜热菜摆一大桌,王麻子在马拉西耳朵边悄悄说:“这叫十三花,快吃!”马拉西一边点头一边使劲往嘴里填肉。

吃完席,王麻子一伙人唱开了《宴席曲》,又唱《方四娘》《尕老汉》《豁老汉》,唱唱跳跳,扮鬼脸作怪相,满院的人笑得捂肚子喊娘。一直闹到多半晚才回。临走,主人家还给王麻子散钱!

回家路上,王麻子分给马拉西一个银圆。他把这个硬硬的圆圆的东西死死攥在手里,觉得自己发了财!他知道一个银圆要买一袋粮食。唱花儿,耍耍笑笑有吃有喝还挣钱哩,他想。他最喜欢王麻子们唱的《豁老汉》:“请了个豁子拉头口,豁子拉着头口前头走……馓馓子在嘴里涮着哩,瓜子子囫囵咽着哩……”他觉得滑稽好笑,心里默默地反复地唱着。王麻子听他嘴里嘟嘟囔嚷,问他:

“你在唱啥?”

“我啥也没唱。”

“你会唱啥?”

“我会唱——呃——”

“唱给我听听。”

哈密州的梨瓜子,

克里木的皮褂子;

一天穿,

一黑了盖;

头从领口里冒出来,

一下雨,

毛朝外;

有了虱子挂在墙上晒,

沾上黄土索罗罗罗掉下来。

王麻子哈哈大笑:“我当你唱啥!的毛!”马拉西说:“那你教我唱!”“花儿还用教,听听就会哩。”

三月下过一场透雨,山上山下变戏法似的一下有了绿意。三月雨贵如油。人们悬着的心踏实了下来。王麻子心劲上来了,他说今年一保准年成好,六月六莲花山花儿会一定比往年热闹。他要上固原城去扯穿头,不能像讨吃要饭的让人看不上眼。每年他都去,就只有这么个念想,好像他就为这个活着。他是汉民,没人管他。他叫马拉西独个上山放羊,马拉西低着头不言传。王麻子给他说宽心话:“咋也不咋的,顺东川沟上去,到尻蛋子山踅回来,羊就吃饱了。”

畜牲到底是畜牲,它们没有因马拉西是个娃就不听他调遣。它们只要有个人吆喝,不论大人还是娃娃,是羊把式还是羊梢娃,它们就乖乖地随上走。

种罢庄稼,田野里连个人影也不见。天那么高,山那么空,他的心里直发毛。他怕狼怕花豹怕鬼强盗怕丢了羊!满山遍野都不对劲,好像都在鬼鬼祟祟要暗算他。他没法,只有求真主慈悯。他现时才发现,王麻子有一千个坏,有他没他完全两回子事。他俩一达惯了,没有他还想他哩。王麻子漫花儿,满世界都是他的声音。听到有人的声音,就觉得这个世界是人的世界、活的世界。听不到人的声音,这个世界就死了。他冲着天冲着山大叫:

“啊——我——日——你——妈——”

声音在山沟里回荡,很响很大,他感到一种振奋!

羊们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山野里立时充满了活勃生机。

他又叫了几声,觉得很无聊。他就漫起了花儿:“上去高山望平川……”

这是他第一次放开喉咙在山里漫花儿,他觉得气不够用,唱得磕磕巴巴,没王麻子顺溜、美气。他认真地佩服起王麻子来。他回想王麻子那快快慢慢粗粗细细高高低低悠悠荡荡的味儿。他当山里没人,不想到对面山上也有人漫起了花儿。开始俩是胡乱唱,一去一来俩对起来。一种争强好胜的雄心使马拉西也不甘示弱:

圆不过月亮方不过斗,

十三省好不过兰州,

麻不过花椒辣不过酒,

尝到了花儿的甜头。

黑叫驴有五条腿,

一条腿是充个数哩,

肘大的尕娃漫花儿,

胡骚情也干球蛋哩。

尕尕黄鹰天上旋,

黑叫驴翻不过崾岘,

你别看我岁目尕,

三江四水也唱遍!

一来一往对答如流。马拉西自己都惊奇哪来的灵气。他胜利了,洋洋自得。这种诱惑在他心里生根萌芽,使他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孤独、寂寞一扫而光。他想起王麻子唱的花儿:“男人有愁唱一场,女人有愁哭一场”“花儿不是宽心者唱,愁闷时解个心慌”。不知为啥,他想跟王麻子去莲花山,心里痒痒的。

这一天原本过得很逍遥,可后晌突然刮起了大风,滚滚黄沙铺天盖地,一时间天昏地黑,羊们惨叫着。他觉得世界的末日到了,赶忙朝西跪下向真主祈祷。只见天边火光一闪,轰隆隆山摇地动起来。他摔倒在地,不知发生了啥事。他不敢动,任沙土把自己埋起来。羊们的嚎叫离他越来越远。他想这一切都是真主安排的,他不停地念主赞圣,祈求真主宽恕。

马拉西睡了一觉醒来,又见天上有一个灰白灰白的太阳。他相信自己没有死。他拍打身上的土,可是发现羊不见了,这才犯起愁来。他忽然想起王麻子说,刮大风羊会顺着风跑。

到下风头去找。

他一边跑一边喊羊。很远很远不见羊,他犹豫起来,琢磨是不是不对头?他又想到羊顶风是没法跑的,就再往前走。

一个山头裂了条缝,一条深壑填平了,他吓得目瞪口呆。他想一定是出了大事,像阿訇说的,真主把那不信教的人进行了惩治!只有真主有这么大的能耐!

现时他有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赶忙回庄子去看看。正打算朝回走,几声羊叫吸引了他。

在一片洪荒地上,他的羊都在那达。看看羊没少,他抱着他的头羊亲。畜牲好像也通人性,用舌头舔他的脸。

一进庄子,四处都是嚎哭声。

房倒、窑塌、人死,乱成一片。

长工们都活着,马拉西问放牛的老田咋回事,老田说:“地震了!”马拉西说:“是地摇晃吗?”老田点点头。

马拉西回想那一阵,感到一种无穷的后怕。

庄子里死了几十口子人,因为那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不过四爷家好好的,他们住的是立木瓦房,只是院墙倒了一个豁口。第二天,坟地里白花花一片,都是送埋体的。马拉西没去,他不知该送谁好,他照放他的羊。第三天,大姐告诉他,他家里人都压死了。他想到他娘他哥再见不上了就痛哭起来。他要回,大姐说回去也没用,整个庄子都埋严了。大姐流着泪,叫他痛痛快快哭一场。

十岁的马拉西成了孤儿,十岁的马拉西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地震。一想起地震,他就不寒而栗。太可怕了。

山里人野滩里的草一样皮实,不用谁管,不用谁心疼,不用谁特别的关心和照料,只要有口水有口饭马拉西就愣长个,眼看着跟吹气一样的窜了起来,像他大大一样,人高马大壮壮实实。

十三岁的马拉西成了地地道道的羊把式,再不是随在羊尾的羊梢娃了。家里人死后,他难过了一阵子,后来也就慢慢地淡忘了,倒落了个无牵无挂,每天除了放羊就是唱花儿。地震那回,人们的嚎哭和他自己失掉亲人的悲哀,使他唱的花儿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苦味。有时他唱去唱来唱得自己都哭了。那是一种诱惑也是一种享受,不唱心里憋得慌,不唱浑身不自在。他喜欢在山野里大声唱时,看到他的花儿远去,一直飘到蓝天的边缘,心里就特别的舒展、痛快!

他几乎是啥都不想的,他没有啥犯愁的事。然而日怪得很,现时他总想着女人,看她们的脸,看她们的奶,看她们的尻蛋子,那些凸起的地方使他揪心扯肺,永远看不够想不完。有时看得大姐脸红脖子粗。她问:“你干啥?”他就憨憨地一笑,不好意思羞羞地跑开。

他觉得自己入了魔得了病。

“咋话了,病了?”王麻子问。

“不!”

“那是咋了?”

“不咋。”

哼,瞒不过我,想妇人哩!

“胡说哩!”

“驴日的,我见你在灶房望着她就眼发直!”

“你那张嘴干净些!”

“羞啥?日你妈,我像你这么大大子在莲花山就睡过几个女人了。”

“哄人。”

“哄你我是驴!”

“睡子,你个老贼怕是想女人了。”

“我想,我每晚夕都想。唉,快了,六月六。”

“你老贼不得好死。”

“好死赖死都一个死,人活着一是吃肚子,再就是跟女人睡。日他妈,还图个啥,你说呢!”

马拉西不吱声了,他觉得王麻子说得对对的。他觉得大人和娃娃的区别:娃娃只是个吃,大人除了吃还要女人,多了个磨难!他羡慕起苏家五少爷来,别有钱十四上娶媳妇,十五上娃娃都抱上了。他又挨个想他见到的俊气的女人,想得头疼疼的。他又劝自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只要是个女的就成!庄子东头有个傻女子,瓜子脸,成天破衣烂衫,那肉可是白白嫩嫩,好几回冲我笑,她保准是那意思!

他把手伸到了胯裆里……

马拉西趴在炕上,大姐给涂王麻子打固原城买来了药。满窑里绿头苍蝇绕着他飞转,咋轰也轰不开。苍蝇不叮人,嗡嗡嗡烦人。大姐手不停的挥舞牛尾巴蝇刷子,心疼地劝说他:“拉西,你好生听我说,往后烫嘴的不敢吃、烫手的不敢拿,要知事哩。你不是碎娃娃了。你说你去莲花山干啥,吃饱了撑的慌?你咋能和王麻子比,别是大教人。你看这背花揭的个挖苦!唉,听话,呵!那天可把我吓坏了,往后再不敢……”

马拉西不吱声。眼下,疼得劲不那么大了,他在想自己的心意:谁他妈嘴长到阿訇爷那达给爷点的眼药呢,害爷挨揭一次背花。寻着非拿刀子捅他狗日的不可!坏得流脓哩。王麻子原证,在莲花山我可是把白帽帽抴在衣兜里,没说我是回回呀。真主呵,他们的手咋这么狠这么毒,往死里打人哩,骂我是卡非勒冤枉人哩。他恨庄子里所有的人,他们没一个帮他说句好话,都骂他是活该,看他的热闹!马拉西发誓地嘟哝了一句:

“好了,明天还去莲花山,这地界爷不站了!”

“啊——真主,你咋是这么个倔驴呢?莲花山就那么好吗?”“好得劲大哩!”

“好你也别去了,那不是教门人去的去处。”

马拉西不和她争,他又想起莲花山日日夜夜,那才是活人的世界,那红火的场面那热闹的劲头那花儿唱得个美气,再古板的人也要吼几嗓子。人把啥都忘了,谁也不管谁,无忧无愁逍遥自在,想咋唱就咋唱,想和谁耍就和谁耍,人像牲口一样洒脱!那晚夕,他见树林里一双白白的肉身子像云在飘,心里痒得齁齁的。他问王麻子,王麻子说:“傻婊子养的娃,来这达干啥?你就没扒别衣服解裤带?”“我不敢!”“傻。女人就日怪,她想和你来,她不言传,等你先动手,半推半就就成哩!”马拉西这才开了窍,头几天算荒废了时日。末尾那小女子,哪达人他都没问,伸手就要搂她,那身子暖暖的滑滑的软软的真舒坦……

他觉得背上伤口痒痒难受,他叫她给他搔搔。她轻轻地抚摸着伤口,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直往心里钻,一种女人身上的香味直往心里钻,他伸手拉她的胳膊,圆圆的瓷瓷的。

“干啥?”

“说个悄悄话!”

她凑近他。他猛猛地把她搬倒压在炕上,亲她啃她咬她摸她的奶,她挣扎着喊着:“使不得使不得……”渐渐她也像是疯了……

他兴冲冲地又惹了个不痛快,耍起来女人比男人更张狂。他觉得自己又遇上了魔鬼。他骂自己:“畜牲,她比我娘还大一岁啊!”他后悔,他羞得无地自容!

后来,他再不敢正眼看她。他总想躲着她。但躲不脱,她叫他帮磨面、叫他拿柴、叫他提水、叫他拉风箱,没完没了的事,没空就往身上拉。他没事了她拽着他不饶或者搂得他上不来气。每回回闹完,他都疲疲的乏乏的昏昏沉沉。一次王麻子讲狐狸精的故事,马拉西更着了慌:她一准就是狐狸精,非把自己吸干不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王麻子说。他怯她,见了就犯怵。

他想逃。但往哪逃?到处兵慌马乱!

幸好,解放军救了他。

一解放,四爷家大少爷在兰州当了大官,一家搬城里去了。临走给下人些钱,叫各自方便。王麻子回河州老家,红军老田当了村长,马拉西无家可回,投奔舅舅家去杨家洼子。离她远远的再不见她,他想。

冤家路窄。没想到多年以后又在水库工地上见到了她。

她老了,一脸的寡妇相!

她远远望着他,望得马拉西揪心地难过,好像是他亏了她似的。他知道她男人在固原和解放军打仗给打死了,连个尸都没见着。公公婆婆日赖,不许她离家门:先叫她给老大当二房,她不从,闹到乡公所,公家绑她公公一麻绳,批评教育算饶了;后又叫给老三做婆姨,老三死活不要,宽宽把她给晾到了干滩上受死苦。

马拉西扎下头,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可怜起她来。

男人不能没有女人,女人也不能没有男人,谁缺下谁就没有了生气,活着跟死了差不多。真主的机密猜不透!妇女翻身,从窑里翻到野地里干营生,驴一样苦,百八十斤重的大背斗压得连腰也直不起来。“大跃进”时“一天等于二十年”,人还不如牲口,牲口还有个缓口气喂草喂料的时候;人要“争上游”“放卫星”“夺红旗”,黑天白日没命地干,干部像财主掌柜,不成就批哩斗哩。社员见干部一走开,立马就躺下打盹,马拉西见老田头过来了,赶紧忙喊起了号子:

哎——

打夯的同志们!

大家立马站起来合:

呢嘛哎咳哟!

大家一齐抬!

呢嘛哎哟!

大家鼓起劲!

呢嘛哎咳哟!

尻门子要挟紧。

呢嘛哎哟!

咱们个大跃进!

呢嘛哎咳哟!

马拉西正想喊点骚的给大家提提精神,见她过来立时改了口。

她踉踉跄跄直冲他撞过来,扑通倒在他脚下,打夯的人一片惊叫:

“咋话了?”

“咋话了?”

“出事了?”

“马趴下了!”

马拉西见她闭着眼睛,脸色煞白,他抱起她的头,使劲地摇:

“醒醒,醒醒……”

“掐人中!”

女人们趁机撂下背斗围上来看热闹,她们倒巴望她多躺一会。里外三层,人越围越多。直到田主任赶到,大家才自动让开一条道。他用手探探鼻息,站起来命令道:

“不咋的,抬回去,缓缓就过来了!”

大家你瞪我,我瞪你,没人动弹。马拉西不知咋的,向后退了一步。

“拉西,你来!”田主任叫他。

他们把她抬回窑窝,放在麦草上。田主任又去叫来个女人侍候她。

马拉西往坝上回的时候,真想大哭一场:人活得孽障!他觉得远近的山包包都是坟墓,满世界的坟墓。

晚上,马拉西躺在麦草上咋也睡不着。他把她挨过的女人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有亲过的有摸过的有睡过的,真正使他动心的想娶的只有一个。那是在解放过来宣传队里一达扭秧歌、打腰鼓、唱花儿时认识的一个汉民丫头子,叫朱莲花,比他小一岁,俩一达演《兄妹开荒》《小放牛》《走西口》《送郎参军》,成双成对。他跟她在一达就有情绪有精神,心里就舒坦,一时不见心就发慌发毛不踏实。那毛眼眼羊鼻梁小嘴嘴,那身段都使他发晕发疯发狂。演出时他总要寻机碰碰她摸摸她捏捏她,那胳膊、那奶、那尻蛋子不是肉,如白面馒头,暄暄的既瓷实又有弹性。他觉得她也喜欢他,喊他“马哥”!晚夕,他一闭上眼睛就见到了她,一见她就把手伸到胯裆里,想着俩干好事。

那晚,演罢戏,他悄悄拉过朱莲花:

“花妹子,吃杏呗?”

“哪达有杏?”

“后山坡坡上!”

后山坡是财主家的花园,花园外是坟地。

他们俩翻进花园,他拉牵着她的手:

“慢些个,天黑!”

“嗯。”

南风悠悠的,虫虫在草丛里鸣唱。她的尖指甲盖抠着他的手心,疼也自在受用,觉得那是一种享受。他巴望她整个身子都钻进自己的肉里!

她信任地跟随着他。

快到杏树时,不知啥哗啦啦响了一下。莲花惊叫一声紧紧抱着他:“有鬼哩!”他们再听啥声音也没有。他说:“风吼哩。”她说:“不像。我听得明明的!”他说:“许是夜猫子。”她想松开他,他把她搂得更紧,隔着单单的衣服,她的温热立时传遍他的全身,把心也烧化了。他亲她摸她,她不跑不叫,而且热情地响应。

俩人在草地上滚,说着亲亲热热谁也听不懂谁也不想听懂的话。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忽然,从树上跳下一个人,首先抱起他们的衣服,接着是大喊大叫“捉奸哩,捉奸哩!”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别已经跑得没影没踪了。喊声也随着由大到小,最后消失了。女子哭起来,她知道准没好果子吃,那尕子是她一个庄子的,因动手动脚挨过她的嘴巴子。马拉西傻了眼,不知咋办才好。

第二天,老田把他俩撵回家。从此马拉西也倒了霉,没有谁家丫头肯嫁给一个流氓!莲花被家里卖给定边一个脚户,再也见不着了。

马拉西抚摸着胸口上密密匝匝的绒毛,深深地叹了口气。一种绝望的悲哀使他觉得这辈子算是没势了,再不想娶个称心如意的黄花闺女,等待他的除了寡妇!

人世间的事咋就那么个日怪,想要的到不了手,不想要的偏偏的送上门来。在工地上他一见到她就有种预感,命里注定只配有她!马拉西横竖想来想去只有一条道:抢她!有个女人总比没有强。他按照传统的习惯抢了她,又按照最新的习惯在公社开了一张“结婚证”:“娘婆姨——婆姨娘”就合理合法了。

了解了马拉西的身世,我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悲哀,这是多么荒唐啊!我觉得我对马拉西不只是同情和怜悯,好像还对他承担着某种责任和义务。关照他,对一个老者,这是我力所能及的。

火车上他只吃他带的锅盔,连水也不喝。别的人好吃好喝有说有笑,他一声不吭,除和我寒暄几句,他谁也不搭理,显得很孤僻。好在六个小时就到了。一出车站,见到那宽阔的马路,高大的楼房,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他认真地“啊”了一声。我问“咋了?”他说:“你看,哪达去找天堂!”馆长叫我们不要乱跑,他去找车。马拉西目不暇接地看着稀罕。

富丽堂皇的宾馆,现代化设施,对我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有在这里,人才感到自己是个人!

服务员领我们到房间,马拉西站在地毯上不知所措。服务员彬彬有礼姿态优雅地给我们沏上茶:“要什么请按电铃。”然后微笑着转身走了。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套沙发,一张写字台,一台彩电,一台收音机,一个卫生间……我知道,这远不是最高级的。

“你睡哪张床?”我问马拉西。

“睡这达。”

他用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席梦丝床罩,床罩像带电般咝咝咝响。我洗脸梳头擦皮鞋,迫不及待地去找我的几个留在城里的同学。我不能叫他们看着我像个土山汉,证明我要求下去是对的,要搞事业还得到下面去搞。至于家里,看不看无所谓,见不见就那么回事。

马拉西端着茶杯在仔细研究什么。

“这水干净吗?”他问。

“放你一百二十个心,这是自来水。”

他呷了一小口,咂着味,接着放心地喝起来。我叫他洗洗,休息一会后到街上转转。他问我干啥去,我说我去看几个同学就回。

没想到哥们一见面,非聚一聚不可,啤酒、白酒、葡萄酒一直喝到半夜才回。我一进门,马拉西从沙发上弹起来,得救似的说:

“回来了!”

“你还没睡?”

“日他妈,这地方不兴盖被?”

他没找着被!我感到很惭愧。我揭开床罩,掀开被子,我说:“要热把毛毯拿掉。”他摆摆头:“城里啥都日怪的,懒得连被都不折!”我不置可否,赎罪似的问他:

“街上浪了浪吗?”

“城里丫头一个比一个水灵!”

“你弄一个回去。”

“看看都饱眼福哩!”

“这回你要赛赢了,说不定别把你留下哩。”

“麻雀飞得再高也在地上吃食哩。”

“你打呼噜吗?”

“我醒着不打!”

“那可糟了!”

“不咋的,你睡着了我再睡。”

我头昏脑胀,用凉水冲冲头,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马拉西睡在地毯上。我问咋回事,他说:“软床睡不成,吊在半空间总悬着心,怕是要掉下哩!”

真没办法:习惯!

三百多名歌手参加角逐,竞争是激烈的,不知为什么,馆长紧张,我也很紧张,而马拉西却浑浑乎乎的情绪不高,或者叫“竞技状态不佳”。在这节骨眼上他不卖劲,真令人捏一把汗。馆长关切地问他:

“老马,病了吗?”

“没啥。”

“你可要好好唱,给我们争个脸面!”

“对着哩,争!人活脸树活皮土墙活的一锨泥。”

都啥时候了,他还在说俏皮话。我总觉得他在日弄他们:一个山旮旯里的农民,到这么大城市来过上等人的生活,好吃好喝好玩好耍,不用自己掏一分钱,得不上名次逛一趟也值得。唱好唱坏全在他想不想争夺,有没有这种意识,因为在台上谁也帮不了他的忙。我们和他不一样,花了钱有一个向头头领导交差的问题,而且还有一种集体的荣誉感!

馆长把我叫到走廊上,悄悄叮嘱我:“你给他鼓鼓劲,问他有啥困难只管提,你先答应下。”我当然知道是叫我做做他的政治思想工作,现在不能空对空,没有点物质刺激。

马拉西望着窗外白杨树叶一片片往下掉。我走到他身边问:

“老马,想家了?”

“多咱回?”

“才来几天你就想回?”

“家里有事哩。”

“啥事也没这事大,你一辈子能遇上几回回,这比你上莲花山可光彩多了!”

“这达待得心烦!”

“谁惹你了?”

“谁也没惹。我咋看别人才是活在天堂里,我们他娘的活在地狱里,我都想死算哩!”

啊!他感到了一种不平一种悲哀一种失落感,或者说他感到了一种农村和城市生活的强烈反差而失去了心理的平衡。我用他的话给他开心:“嗨,的毛,人比人活不成!”他叹口气说:“对哩对哩,都是命哩,全在真主一个口唤哩。”

他也许就是用这种心境来处理他的花儿的,他顺利地通过了预选赛,进入了前十名。我们感到莫大的鼓舞。

决赛在露天球场隆重举行。自治区领导很重视,那天全来了,主席台上座无虚席。电台、电视台作现场直播,摄影记者前后寻找时机。气氛紧张而热烈。

马拉西抓阄抓了个八号。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要得发不离八!老实说,这个地位最有利:前面的歌手唱得再好,评委也不会给太高的分,他们得留有余地,过半数后只要不比前面的人唱得太差,分数都不会太低,同时参赛者本人也会在前面人的经验教训中吸取对自己有益的东西,增强自己的信心。另外长时间的等待,本人会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马拉西上场了,追光灯对准了他:堂堂一表人才,大概还有某种性感,观众们为之一振。他很有分寸地鞠了一躬,表现出一种笨拙、朴实的风度,观众报以热情的掌声。报幕小姐报完曲目后,他又用山里土话说了一遍,逗得大家又热烈地鼓掌。他走近麦克风:“先唱《牛佬佬调》。”

他仰望星空。声音辽阔、悠远、高亢、苍凉,朴实感人。场内鸦雀无声。他把音质、音色以及对花儿技巧的把握,都掌握得恰到好处。他一唱完,观众又报以雷鸣般的掌声。他傻乎乎地笑着频频点头,这更使观众激动。当他唱完《上去高山望平川》的时候,整个晚会达到了高潮。这是他最拿手的,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和感情,唱得缓慢、压抑,假音控制得很好,悲悲切切,哀哀怨怨,把西北人生在恶劣自然环境中那种痛苦、挣扎、反抗而又无可奈何的忧患表现得淋漓尽致。我敢说,他深深地打动了观众的心,我看他们的脸色都变了,陷入了马拉西创造的悲愤的意境之中。他唱完了,场内一片死寂。过了一会评委们相视而笑,当主持人宣布评委亮分的时候,观众们才恍然大悟,场内突然爆出一片喊声、掌声、口哨声。

马拉西成功了,他得到了最高分!

历时一星期的花儿大赛宣布结束,马拉西登上了“花儿王”的宝座。自治区党委书记、主席上台接见,亲切问候,祝贺演唱成功,颁发证书、奖金。记者们蜂拥而上,镁光灯焰火般使马拉西眼花缭乱。

第二天,《西北日报》头版头条刊载了全区花儿会演的闭幕消息和领导与马拉西亲切交谈的照片。第四版发表了一位评论家的专评:《西北花儿和它的忧患意识——评马拉西的花儿演唱技巧》,此文除一些音乐常识我不懂外,其中谈到马拉西之所以成功是因为马拉西掌握了文艺理论家们倡导的最新信息——忧患意识!好像马拉西是一位哲学造诣颇深的人,懂得接受美学,他的成功是赶了个大时髦!我觉得恰巧相反,不是他赶时髦而是时髦终于赶上了他,因为他已经这么唱了四十多年了!他之所以成功是他唱出了人生的真实情感,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自然呼唤才引起了观众的共鸣,打动了观众的心。只有真的东西,才是美的东西。西北花儿就是西北人生!它不是任何天才的音乐家、作曲家所能按音序、音程、节奏、旋律、调性排列组合拼凑而成的,也不是任何红极一时的歌星摇头晃脑甩胳膊扭屁股所能唱好的。在花儿面前,他们都无能为力、捉襟见肘,因为他们没有那种特殊的人生经历和感情体验。这种评论对马拉西是不公正的。我念给马拉西听,他说:“的毛,胡谝传哩。王麻子就这么个唱法!”马拉西把那半张报纸扯下来揉成一团扔在墙拐角。

本来一切都算顺利,没想到临回家之前发生了一场不愉快:馆长叫马拉西把得到的五百元奖金拿出来平分,让大家都高兴高兴!马拉西脸红脖子粗:“日怪不日怪,别领导发给我的奖金为啥要分呢!”

馆长说:

“你获奖大家都出了力!”

“都出了力你另给去!”

“你这人咋这自私!”

“该我的就是我的,不该我的我一分也不要。”

“别是发给代表队的。”

“发给代表队咋不叫你去领!”

俩人谁也不想让步。馆长叫我去秘书组问问,秘书组明确答复:不能分!

上车后,马拉西还在生气。我说:

“算了,生这气干啥。”

“日他妈,欺负人哩。”

“馆长也是好心。”

“好心?他是要溜领导的尻子讨领导欢心哩!”

一针见血。

一直回到县里气氛都很紧张,颇有点不欢而散的味道。没想到一下车,县委宣传部部长、文化科科长热情迎接:欢迎大家凯旋,晚上县委、政府、人大、政协又三国四方在招待所设宴招待“意思意思”。

马拉西坐在书记和县长之间,宛如贵宾,书记夸他是难得的人才,感谢他为全县四十万回汉各族人民争了光。县长马上指示馆长:“老赵,我看先在文化馆给他安排个啥干的,咋样合适以后再说。”书记也支持:“对!这样的人咱们要养起来。搞精神文明建设是要投点资的!”

就这样,马拉西被安排在文化馆看大门兼烧开水、打扫卫生。天冷了,又叫他生炉子管火,筛煤卸煤,地地道道的勤杂工。每月工资六十大元。

可是等我春节探亲回来,看门人换了会计的姐夫,马拉西被遣返回家了。我问馆长,他说没临时工指标,银行不给拨工资!

真他妈蹊跷,会计的姐夫咋发工资呢!难道他喝西北风学雷锋不成!

我问过几个同事,越问越胀气。我他妈哪怕文化馆待不成了也非帮马拉西打赢这场官司不可!

第二天一早,我骑自行车去杨家洼子。

上坡下坎翻山越岭整整三个小时才到。在我打听马拉西的时辰,主人家的狗吠叫起来,于是所有庄子里的狗不分青红皂白地随着喊叫,迎接我这不速之客。

马拉西的婆姨娘挡住狗让我进屋,她提醒我低下头别撞在门框上。我在炕沿坐下,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一个干巴老奶奶,的的确确像他娘,我心里酸溜溜的。

“老马呢?”我问。

“庄子里浪去了。”

“给我去叫!”

“成。”

她撩开门帘走到院子里:

“呵——优素福,呵——优素福,叫你大哩,叫你大哩!”

“做啥哩。”

“别有人找哩!”

她再没进屋。

家里很冷,空空荡荡:一盘通炕上铺着层席,两床旧被叠得方方正正摆在墙拐角,上面盖着一条花头巾。墙边上放着半袋粮食,地上是一堆胡萝卜和洋芋蛋。伸手可以摸到熏黑的柳树椽子,弯弯曲曲不成材的棍棍棒棒。只有墙上新贴的几张坦胸露臂的电影明星挂历透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信息,使你觉得滑稽得像恶作剧似的。我听见院子里两人说话,接着是他婆娘进来告诉我:“别叫你去哩,不远!”我出来,一个小伙子对我说:“在西面子,随上我。”

满院的羊粪蛋,连脚都下不去,我说羊粪怎么不扫扫呢?

“人穷精神短,马瘦脊背高。没那心劲!”优素福边走边说。

二十多户人家,高高低低嵌在一个小山阳坡面上,有土房有窑洞形形色色,一眼就看出这里穷!没有风,阳光很好。庄子最高处有一堆人在晒日头,他们眯着眼睛朝我们看。走近,马拉西先站起来,把裤带刹紧,他大概在捉虱子:

“呵哟,我的好哥哥,你咋来哩!”

我们握手,他问我:

“年过得好吗?”

“好。”

“家里人好吗?”

“好。”

“蹴下蹴下,快蹴下!”他一直捏着我的手。

“你咋来的?”

“骑车。”

“把你个苦坏了。”

“不累。”我说,“你们在干啥?”

“胡谝传哩。”

“你咋回来了?”

“骚货的卵子皮外的肉!”

“为啥?”

“碍别好事哩,我送水见别俩亲嘴哩。”

我听说过会计和馆长有点不干不净,没想到真无风不起浪。

“一保准你那老毛病又犯下了!”一个老汉笑着说。

“想是个空想哩。老狗爬墙,前腿有劲后腿没力哩。没那心劲了。再说,别白白嫩嫩你想挨也挨不上哩。”

“咱们回县上去告状!”我说。

“算哩,维个人多条道,得罪个人多堵墙!”

“他们叫你回的?”

“不,我个人要回。”

“为啥?”

“苍蝇不叮人,嗡嗡嗡烦人。”

“你吃别的饭,当然得服别人管哩!”还是那个老汉说。

“咱活了一辈子,就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一架喷气式客机由西向东轰鸣着在高空拉出一条白烟。大家不约而同地仰头望着那个白点迅速掠过长空,赞叹不已。那老汉感慨地说:“日他妈,一保准是个公的!”一个小伙子不同意:“母的。你见过啥公的尿尿冲后走?”老汉不服气:“别外国的事就是日怪,头年联合国来俩种树的,一男一女,根本不是两口子,别就在一达里睡。女的就压男的身上,一个服务员亲眼看见的!”小伙子不吭气了。马拉西说:“你们听说过东山里又出狼了吗?”大伙说:“听着了。”马拉西问:“你们知道那狼哪来的吗?”大伙说:“晓不得。”马拉西说:“哈,那来头大哩,别联合国专门运来看树的,就坐这种飞机!”大伙惊呆了:“啊——”羡慕不已。他们站起来,目送巴基斯坦卡拉奇飞往上海的航班远去,一直到它消失在茫茫天空。

我哭笑不得,如坠入无底深渊。我敢说,在这种环境里,任何意志刚强的人也不会有任何的冲动和憧憬!

我彻底的泄气了,望着静静的月亮山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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