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847400000009

第9章 生命值得珍重(8)

希腊文明是在奴隶制时兴起的,原因是有了奴隶,可以让自由人充分开展精神活动。我常说父亲和母亲的分工有点儿像古希腊。在父母那时代,先生专心做学问,太太操劳家务,使双方无后顾之忧,是常见的。不过父母亲特别典型。他们真像一个人分成两半,一半主做学问,一半主理家事,左右合契,毫发无间。应该说,他们完成了上帝的愿望。

母亲对父亲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父亲对母亲的依赖也是到了极点。我们的堂姑父张岱年先生说:“冯先生做学问的条件没有人比得上。冯先生一辈子没有买过菜。”细想起来,在昆明乡下时,有一阵子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带我们去赶过街子买菜,不过次数有限。他的生活基本上是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古人形容夫妇和谐用举案齐眉几个字,实际上就是孟光给梁鸿端饭吃,若问“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应该是做好饭以后。

旧时有一副对联:“自古庖厨君子远,从来中馈淑人宜”。放在我家正合适。母亲为一家人真操碎了心。在没有什么东西的情况下,变着法子让大家吃好。她向同院的外国邻居的厨师学烤面包,用土豆作引子,土豆发酵后力量很大,能“嘭”的一声,顶开瓶塞,声震屋瓦。在昆明时,一次父亲患斑疹伤寒,这是当时西南联大一位校医郑大夫经常诊断出的病,治法是不吃饭,只喝流质,每小时一次,几天后改食半流质。母亲用里脊肉和猪肝做汤,自己擀面条,擀薄切细,下在汤里。有人见了说,就是吃冯太太做的饭,病也会好。

1964年父亲患静脉血栓,在北京医院卧床两个月。母亲每天去送饭,有时从城里我的住处,有时从北大,都总是第一个到。我想要帮忙,却没有母亲的手艺。父亲暮年,常想吃手擀的面,我学做过几次,总不成功,也就不想努力了。

母亲把一切都给了这个家。其实母亲的才能绝不只限于持家。母亲毕业于当时的女子最高学府,曾任河南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算术教员。她有一双外科医生的巧手,还有很高的办事能力。外科医生的工作没有实践过,但从日常生活中,从母亲缝补、修理的功夫可以想见。办事能力倒是有一些发挥。20世纪50年代初至1966年,母亲做居民委员会工作,任北大燕南、燕东、燕农、镜春、朗润、蔚秀、承泽、中关八大园的主任。曾为家庭妇女们办起装订社、缝纫社等。母亲不畏辛劳,经常坐着三轮车来往于八大园间。这是在家庭以外为社会服务,她觉得很神圣,总是全心全意去做。居委会成员常在我家学习。最初贺麟夫人刘自芳、何其芳夫人牟决鸣等都是成员。后来她们迁往城内,又有吴组缃夫人沈淑园等参加。50年代有一次选举区人民代表,不记得是哪一位曾对我说:“任大姐呼声最高”。这是真正来自居民的声音。

我心中有几幅图像,愈久愈清晰。

一幅在清华园乙所,有一间平台加出的房间,三面皆窗,称为玻璃房。母亲常在其中办事或休息。一个夏日,三面窗台上摆着好几个宽口瓶和小水盆,记得种的是慈姑。母亲那时大概不到40岁,身着银灰色起蓝花的纱衫,坐在房中,鬓发漆黑,肌肤雪白。常见外国油画有什么什么夫人肖像,总想怎么没有人给母亲画一幅。

另一幅在昆明乡下龙头村。静静的下午,泥屋、白木桌,携我坐在桌前,为我讲解鸡兔同笼四则题。父亲从城里回来,点说这是一幅乡居课女图。龙头村旁小河弯处有一个小落差,水的冲力很大。每星期总有一两次,母亲把一家人的衣服装在箩筐里,带着我和小弟到河边去。

还有一幅图像便是母亲弯着腰站在欢快的流水中,费力地洗衣服,还要看着我们不要跑远,不要跌进河里。近来和人说到洗衣的事,一个年轻人问,是给别人洗吗?还没到那一步,我答。后来想,如果真的需要,母亲也不怕。在中国妇女贤淑的性格中,往往有极刚强的一面。能使丈夫不气馁,能使儿女肯学好,能支撑一个家度过最艰难的岁月。孔夫子以为女人难缠,其实儒家人格的最高标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用来形容中国妇女的优秀品质倒很恰当,不过她们是以家庭为中心罢了。

母亲62岁时患甲状腺癌,手术后一直很好。从60年代末患胆结石,经常大发作疼痛,发烧,最后不得不手术。那一年母亲75岁。夜里推进手术室,父亲和我在过厅里等。很久很久,看见手术室甬道那边推出一辆平车,一个护士举着输液瓶,就像一盏灯。我们知道母亲平安,仍能像灯一样给我们全家以光明,以温暖。这便是那第四幅图像了。握住母亲的手时,我的一颗心落在腔子里,觉得自己很有福气。

母亲虽然身体不好,仍是操劳家务,真没有过一天清闲的日子。她总是说:“你们专心做你们的事。”我们能专心做事,都因为有母亲,操劳一生的母亲!

1977年9月10日左右母亲忽然吐血,拍片后确诊为肺门静脉瘤。当时小弟在家我们商量说,母亲虽然年迈,病还是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不可延误。在奔走医院的过程中,我们受到许多白眼。一家医院住院部一位女士说:“都83岁了,还治什么!我还活不到这岁数呢。”可以说,母亲的病没有得到治疗,发展很快。最后在校医院用杜冷丁控制疼痛,人常在昏迷状态。一次忽然说:“要挤水!要挤水!”我俯身问什么要挤水,母亲睁眼看我,费力地说:“白菜做馅要挤水。”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滴在母亲脸上。

母亲没有让人多伺候,不过三周便抛弃了我们。当时父亲还在受审查,她走时很不放心,非常想看个究竟,但她拗不过生死大限。她曾自我排解说:“知道儿女是好的,还有什么别的可求呢。”10月3日上午6时3刻,我们围在母亲床前,眼见她永远阖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再不能睡在母亲身边讨得那样深的平安感了;我们的家从此再没有春天和太阳了。我们的家像一叶孤舟忽然失了掌舵的人,在茫茫大海中任意漂流。我和小弟连同父亲,都像孤儿一样不知漂向何方。

因为政治形势,亲友都很少来往。没有足够的人抬母亲下楼,幸亏那天来了一位年轻的朋友,才把母亲抬到太平间。当晚哥哥自美国飞回,到家后没有坐下,立刻要“看娘去”,我不得不告诉他母亲已去。他跌坐在椅上,停了半晌,站起来还是说“看娘去”。

父亲为母亲撰写了一副挽联:“忆昔相追随,同荣辱,共安危,期颐望齐眉,黄泉碧落君先去;从今无牵挂,斩名缰,破利锁,俯仰无愧怍,海阔天空我自飞。”自己另一半的消失使父亲把一切都看透了。母亲的骨灰盒,一直放在父亲卧室里。每年春节,父亲必率领我们上香如此凡13年,直到1990年初冬那凄惨的日子,父母相聚于地下。又过了一年,1991年冬我奉双亲归窆于北京万安公墓。一块大石头作为石碑,隔开了阴阳两界。

我曾想为母亲百岁冥寿开一个小小的纪念会,又想到老太太们行动不便最好少打扰,便只就平常的了解或电话上交谈记下几句话。

姨母任均是母亲最小的妹妹。姨父母在驻外使馆工作时,表弟妹们读住宿小学,周末假日接回我家,由母亲照管。姨母说:“三姐不只是你们一家的守护神,也是大家的贴心人。若没有三姐,那几年我真不知怎么过。亲戚们谁没有得过她关心照料?人人都让她费过心血。我们心里是明白的。”

牟决鸣先生已是很久不见了,前些时打电话来,说:“回想起在北大居住的那段日子,觉得很有意思。任大姐那时是活跃人物,她做事非常认真,总是全力以赴,而且头脑总是很清楚。”

在昆明时赵萝蕤先生和我家几次为邻居。那时她还很年轻,她不止一次对我说很想念冯太太。她说在人际关系的战场上,她总是一败涂地当俘虏。可是和冯太太相处,从未感到战场问题。是母亲教她做面食,是母亲教她用布条打纽扣结,有什么事可以向母亲倾诉。记得在昆明乡下龙头村时,有一次赵先生来我家,情绪不大好,对母亲说,一位军官太太要学英语,又笨又俗又无礼,总问金刚钻几克拉怎么说,她不想教,来躲一躲。母亲安慰她,让她一起做家务事。赵先生走时,已很愉快。

另一位几十年的邻居是王力夫人夏蔚霞。现在我们仍然对门而居。夏先生说:“你千万别忘记写上我的话。我的头生儿子缉志是你母亲接生的。当时昆明乡下缺医少药,那天王先生进城上课去了。半夜时分我遣人去请你母亲,冯先生一起来的,然后先回去了。你母亲留下照顾我,抱着我坐了一夜,次日缉志才出世。若没有你母亲。我和孩子会吃许多苦!”

像春天给予百花诞辰一样,母亲用心血哺育着,接引着……

亲爱的母亲的诞辰,是花朝节后十日。

心灵感悟

为了感念,母亲操劳一生的爱人与孩子用文字来祭奠。挽联道出了一生相随的如山之情,而孩子用“花朝节”来纪念母亲,更是将其功德与爱意绚烂表达。

同类推荐
  • 愿你在平淡的日子里,不忘美好

    愿你在平淡的日子里,不忘美好

    就这样,倾我所有过一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咖啡馆有怎样的联系,没想过自己会开家咖啡小店,没想过因为工作又接触到这么多全国各地的咖啡店主,没想过自己做起了咖啡馆文艺分享联盟、在各地咖啡馆里办艺术展、排演原创近景话剧,更没想过会写本关于“咖啡馆”的书。
  • 重建中文之美书系立场

    重建中文之美书系立场

    精选近几年《百花洲》杂志“领衔”“立场”“虚构”“叙事”“重建”“前世”栏目中刊发的短篇小说作品,汇编成册,总结了近几年中国各类文体的文学创作成就与风貌。在浩如烟海的文学创作中,编者们从作品的价值上反复斟酌,碰撞,判断,从而披沙炼金,把或感人肺腑或引人深思的,现实中受到普遍好评、具有广泛影响的,具有经得住时间考验、富有艺术魅力特质的好作品,评选编辑出来,以不负时代和读者的重托与期望,恪尽对中国当代文学事业的责任。
  • 心灵独语

    心灵独语

    本书共分不老的四季风、人生开不败的凝重、不散的路魂三辑,收录了卫学昌先生的“西域情结”、“春(组诗)”、“晨”、“夜”、“夏雨”等诗作。
  • 安妮日记

    安妮日记

    《安妮日记》出自一位年仅十四岁的犹太女孩,为了躲避德国纳粹党的迫害,安妮一家被迫迁徙到荷兰阿姆斯特丹的秘密小屋中,在两年多的暗无天日的隐藏期,安妮用她乐观向上的精神、民族自豪感和对生活爱情的憧憬度过了痛苦压抑的日子。这本日记是作者遇难前两年藏身密室时的生活和情感的记载。作为一名成长中的少女,她在日记中吐露了与母亲不断发生冲突的困惑以及对性的好奇。同时,记录了25个月的密室生活,把密室生活的艰辛、战争时期人们的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
  • 汉代琅华照寒烟

    汉代琅华照寒烟

    汉赋和乐府诗就像古老的情书,至美、深邃、感伤;汉赋和乐府诗就像一个王朝的情感库藏,她的美不可言说,情至酣处,浓烈得让人不忍回眸。提笔吟咏,细品个中滋味,诗赋里的帝王情、酒仙乐便溢满胸口,几番言辞足裁成一尺华美,三寸忧伤,织成那年夜未央。
热门推荐
  • 射天

    射天

    "这是一个浩瀚无边的大陆。大陆的中部生长着数十亿人,人们把这里叫着中原,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恩怨情仇,就会有杀戮。"
  • 通仙之塔

    通仙之塔

    一位野心勃勃的大帝,一座通往仙界的高塔,当末日的号角吹响,灭世的浩劫来临,高塔依旧耸立,大帝与帝国却早已覆灭…………帝国覆灭,群雄割据,猩红的鲜血染红了宫殿,当大帝的转世觉醒了记忆,一片腥风血雨即将掀起…………
  • 寂寞流年,发祭(青春我们能不能不忧伤)

    寂寞流年,发祭(青春我们能不能不忧伤)

    当一个女人,在经历了某些撕心裂肺疼痛的感情后,有的会选择拒绝温暖为曾经的爱守节殉了自己,坚持着自己受伤的哀伤;而有的会接受温暖为曾经的爱祝福,也为了成全自己破裂的心。我原谅自己的一切,我也不是爱的不够深沉,不够全部,不够坚决,只是当一切爱的繁华尽退,我想回归于一个平静的归宿。
  • 恶魔校草的专属

    恶魔校草的专属

    她住进了校草的家里!校草爸妈很喜欢她,可是校草却超级讨厌她!还让她当他的佣人,要伺候他在学校的衣食住行,是不是很过分?!更可恶的是,校草竟然还不准她和别的男生说话!真是太可恶了!!
  • 神小鸟

    神小鸟

    我是神小鸟,天道认证的。叶平,在一次意外中穿越到天元大陆,并随身携带着生活系统。孤身闯天下,笑看云与花。
  • 我们爱狼

    我们爱狼

    《我们爱狼》用朴实无华的笔触,从一个个温暖感人的小故事中,讲述了人间的真善美。情节生动, 笔调幽默,立意新颖,情节严谨,结构新奇。读者可以从一个点、一个画面、一个对比、一个赞叹中捕捉 到小小说的一种智慧、一种美、一个耐人寻味的场景 ,一种新鲜的思想。
  • 莲初

    莲初

    久儿是从何时开始爱上莲初的呢?是那小雨纤纤风细细,华灯碍月,飞花弄晚的杭城月影楼中,透过湘帘递来的一双横波目?还是无数个夜晚,黛娥长敛,春风断尽金炉,飞鸿蹁跹字字情根深种的幽梦?青烟幕处,歌尽舞休。一把桃花折扇,扬起凡人飞蛾扑火的欲念。他一定很寂寞。世人道:鱼戏莲叶,夏荷初绽。云雨巫山枉断肠,他一定很寂寞。所以,她来了,来到他的身边。她看见他谢尽繁华的脸,苍白而病态,看见他凄凉无诉斜倚栏杆,看见他为一人笑,看见他为一人狂。或许从爱上的那一刻起,那些青纱烛影,便成了她命里不得善终的劫数。
  • 医诺千金,现任前妻别耍赖!

    医诺千金,现任前妻别耍赖!

    推荐新书《婚非得已,男神的闪婚甜爱》http://novel.hongxiu.com/a/1111021/这就是一个男神吃掉小迷糊的故事,有宠有疼,还有点虐狗。男女1v1,身心干净,一个心黑手狠,一个傻傻的掉坑里爬不上来,欢迎收藏~***离婚五年再相见,他是私立医院的副院长。身兼要职,收入不菲,是有名的黄金单身汉。她是普通的小职员,因为工作的关系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跟他相见。本以为两个人见面以后一定会讳莫如深,避之不及。却没想到阴错阳差,旧情复燃。*“相亲?跟这个男人?”他指着急诊室里的秃头男,“心脏不好肾不好,真合适?”她微微一笑,“有钱就行。”他笑的邪魅,“啧啧,几年不见,倒是成熟了不少,看来不再是胸大无脑了啊。”她微微挺胸,“你羡慕?”*医院楼梯间,她被他堵在角落。“你要做什么!”他目光不善的打量他,“怎么,又看上什么男人了不成?”她被气得想骂人,却还是压下怒气,抬头看他,“你忘了?我们离婚了!”他混不在意,痞里痞气的看她,“我是不是没告诉你,离婚协议我没签。”她:……*“老婆!洗发水没了!”他在浴室里大声叫,“沐浴液也没了,肥皂也没了!”“嗯,自己动手,挫出三两灰我就放你出来。”她拿着浴室的钥匙,站在门外,看着毛玻璃里已经发狂的某人的身影,“老公啊,以后哪个女人敢摸你,你就想想今天。我从来不暴力你,我只会冷暴力你。”他:……敢情他被人占了便宜,还得自己主动脱层皮?*结婚是因为爱情,离婚是因为误会。明明没有背叛,却还是得分开。只是因为,遇见你时,未曾花开。
  • 一纸繁荒

    一纸繁荒

    有一段时光,叫做青葱岁月;有一段记忆,叫做懵懂无知;有一些人,叫做有缘无分;这些构成了女孩子青涩的青春,青绿色的,渐渐,走向成熟的妩媚的红色。悄无声息地······
  • 首领的睡前甜点

    首领的睡前甜点

    她满脸悲伤的从机场走出来,很低调很低调,可是那抹瘦弱的身影还是闯入了他的眼帘,他震惊,这个该死的女人,竟让消失了6年,她知不知道这6年,他从未忘记她……“你是个恶魔,别让我比你强,否则你会死的很难看。”虽然被这个高大的身躯压在身下,她仍然不停地说着。高大的拓跋霖玩昧的浅笑,看着身下这个倔强的女人。“妈咪,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我也想回国,我从出生还没有见过外婆外公呢。”电话那头奶声奶气的小家伙唠叨着。“伊登浩辰,你给我闭嘴,小心我打爆你的头……”“什么时候你能不这么暴力呢?唉,怪不得没人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