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祝寿画的价格是五十八大洋；清代朝珠价格，六十三大洋。
看来双桥村对古玩的价格压得比较低，抑或是十多年前的价格，季凯自我安慰地想。
拆到钟胖子最没把握的绣眼鸟笼布囊，钟胖子别过脸不看，季凯则用手指夹出纸条，上面写道：绣眼鸟笼，四十五大洋。
连季凯都长长吁了口气，暗自庆幸没走眼。陪同村民最后绕到牌匾下方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取出布囊，价格不出所料，五十大洋整。
"恭喜过了前两关，以二位的实力过第三关也是小菜一碟吧。"陪同村民满脸堆笑道，言辞间客气不少，由此可见双桥村除了历任村长，鲜有能通过鉴宝闯关的。
走在幽深清静的巷子里，两侧深宅大院重脊高檐，黑压压威严而古朴，转过去上了石桥眼前突地一宽，小河两边均古色古香的临河水阁，水中倒影随风微微起伏，自有一派悠闲的写意。
"榜眼宅"无论规模还是气势均远输于"状元堂"，房间也小了许多，陪同村民说修建私宅官府本无明确规定，但双桥村出了第一位状元后自动形成严格的等级制度，而且数百年一直沿袭下去。
踏入堂屋，季凯"噫"了一声，抬起准备迈门槛的脚悬在半空，钟胖子也失声惊呼道：
"这。。。。。。这哪是堂屋，分明像季凯的德茂古玩店啊！"
正中香案一溜摆了十多件瓷器，七八件佛像，八仙桌上则是文房四宝等物件，东西两侧墙根地上也陈列着二十多件古玩。
若说第二关要求"寻宝"，那第三关就是"挑宝"，要在眼花缭乱的物件中选出真正精品且价格高于第二关。
十瓷九赝，不过剩下的通常是精品。季凯先从明斗彩开始，然后元青花、清珐琅，一圈看完满眼贼光，没一件能上眼。
暗叹数声正待挪开脚步，钟胖子在旁边用脚尖踢踢一个黑不溜秋的坛子，笑道："哪个把酒坛子都搬这儿，里面没准还有好酒呢。"
坛子上宽下窄，一踢便骨碌碌滚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就这一声引起了季凯的注意，停步蹲下去细细打量，只见它坛口相当小，只能同时伸三只手指进去，短颈丰肩，下部瘦狭，底部是传统的圈足，没有款。
"惭愧，若非你无意提醒差点走眼。"季凯道。
"嗯，你是说酒坛子？"
"它不是酒坛，而是瓶，宋代时期它叫经瓶，就是盛酒专用，以民窑为主；发展到明代造型越来越优美，工艺也越发精湛完善--考虑它上部重下部窄细重心较高，使用时容易倾倒，于是巧妙加厚下部使底足厚重，称为梅瓶。。。。。。"
钟胖子插嘴说："听说过，永乐梅瓶是明代瓷器里的精品，国宝级古玩。"
季凯擦掉瓶身灰尘污渍，道："瓶身黑白雕芍药花纹正是明代永乐风格，它肩部微微向上抬起，线条饱满有力，也是永乐梅瓶的特征，另外永乐官窑瓷器包括梅瓶等所有立件都没有款，带款的只有压手杯，这一点也符合。"
"很好，一件真品永乐梅瓶，"说到这里钟胖子疑惑道，"梅瓶价值成千上万，状元堂所有古玩加起来都不及它，这，这是否有点不切实际？"
"因为瓶底有破损，"季凯指着底部两道铆钉箍说，"它曾经从底断裂过，幸亏补得很到位，而且是明代老钉；上口里面也有几处豁口，可能清理瓶子时不慎碰的；另外这只瓶子保管不善，脱釉开片现象明显，加之器形相对较小，这些都影响其价值，最终价格估计。。。。。。一百二十大洋，肯定超过那两件。"
"成功一半了，打起精神再接再厉！"钟胖子挽起袖子鼓劲，然后提议到八仙桌那边看看，若在文房四宝里挑到块古砚古墨就行了。
八仙桌上林林总总铺了十多件，都是与文房四宝有关的器具：笔墨纸砚、笔洗、笔筒、墨床、纸镇、水盂、印章、臂搁等琳琅满目，如此之全的器具恐怕除了名门世家，只能在相对偏僻封闭的小城镇书香世家看到。
季凯一件件拿在手里把玩数下再放下，脸上失望之色愈浓。钟胖子从当中拈起只暗黄色、玉牌似的东西，正反看了半天，说："从没见过。"
季凯接过来掂了掂，又用指头在上面来回摩擦数下，脸上绽开笑意："今天胖子运气不错，好东西都被你逮着眼，这是砚屏。"
"砚屏？跟砚石什么关系？"
"属于文房四宝衍生品，从屏风演化而来，"季凯讲解道，"古人写字作画前很麻烦，得先动手研墨，慢慢磨个把钟头然后出去转悠一下，回来墨汁就被吹干了，因此古人设计出挡风的物件放在砚台前，这就叫砚屏，后来它的功能逐渐削弱，更多成为观赏性装饰，又产生另一个分支叫桌屏，搁在条案上单纯让人欣赏。"
钟胖子转转眼珠道："这样一块小东西就算是玉，大概只值二三十大洋吧，不能算精品。"
"别小看它，它可是山流水，可惜主人过于珍惜舍不得拿出来把玩--玉养人人养玉啊，所以变成暗黄色，如果每天把玩半个小时，大半年后就会光滑润泽，表面呈现出油汪汪的玉色。"
"山流水什么意思，是和田玉里的山料吗？"
"介于山料与籽料之间，山料是指产于海拔很高的雪山上的原生玉矿，又称山玉；玉矿因地震、雪崩等原因落到山脚下，受泥石流、雨水、冰川冲刷就变成山流水；倘若又从山脚滚入河床里，经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滋润浸泡，那就是籽料了。山流水品相虽不及籽料，质地也细腻紧密，最明显的特征是表面有水波纹面的水蚀痕迹，而且方向相同，上手就能鉴别。"
"价格呢？"
"大概七八十大洋。"
"那。。。。。。咱们可以交差了？"
越接近胜利越要保持冷静，季凯摆摆手道："别着急，时间还多，再逛两圈。"
踱至香案前，满眼都是佛像和瓷器，乍一看宝气四溢，细究起来大都是民国至今的仿品，或清代末期民窑烧制的大路货，钟胖子看了几件便失去耐心，催促赶紧交作业。季凯没理他，坚持一件件看过去，当摸到当中菩萨像右侧一尊二十多厘米、遍体黝黑、周身布满香灰残结斑点的罗汉木雕时，先是草草浏览一遍就放回原处，随即感觉不对劲，又拿起来摸了摸，咂咂嘴再放下，走了两步还是折回头第三次拿起。
"这是大迦叶尊者，佛陀十大弟子之一，当年佛祖拈花微笑，只有大迦叶尊者悟出禅意，遂得到衣钵真传，"钟胖子练过十八罗汉拳，对各位罗汉典故烂熟于心，"但这尊木雕很平常，用的是南方杂木，雕工也一般，线条太粗糙，刀法也欠流畅。"
"刚开始我也这样认为，差点酿成大错，"季凯说着用手在雕像头顶擦了几下，"闻闻看。"
"好香啊，这。。。。。。这是什么木头？"
"沉香。"
钟胖子惊得跳起来："它就是沉香？怎。。。。。。怎么跟杂木的样子差不多？"
季凯叹息道："我也被蒙住了，这尊木雕只有头是沉香，其他部位如你所说是南方杂木，很有迷惑性。"
"沉香在宋代就是'一片抵万金'的说法，小小榜眼家哪会有？我不信！"钟胖子说着冷不防夺过罗汉木雕跑出堂屋，到院子角落荷花缸前"啪"地将木雕扔进水里。
只见木雕上下浮沉数下，仅头部有小半面微微浸入水中。
"沉香沉香，顾名思议可以沉入水中的香木，不对吧？"钟胖子得意地说。
季凯又用力擦了几下，香味愈浓，笑道："沉香分三类，入水即沉者叫'沉香'，半浮半沉者叫'栈香'，稍稍入水者叫'黄熟香'--就是这尊罗汉用的品种，沉得越深当然越值钱，对榜眼家来说，能拥有这一尊已经很不错了。"
钟胖子还是将信将疑，道："听说假沉香多如牛毛，比如拿亚洲棕木来冒充，还有人把木头浸在香精里。。。。。。"
"鉴别沉香主要靠闻，但闻也有讲究，一是'钻'，假沉香的香气扑鼻而来，真沉香像细线似的一缕缕钻入鼻孔；二是'透'，你把沉香一层层用布裹起来--哪怕裹二三十道，香味依然能透出来，假沉香做不到这一点；三是'放'，把沉香放得稍稍远些，那么闻到的香味是一阵一阵的，假沉香则没有间隙。"
钟胖子不信邪，真按照季凯说的方法一种种试了一遍，最后心服口服道："果然是沉香，这样一块总该值百来块大洋吧，可是问题来了，'榜眼宅'怎么会出现三件价值高于第二关的古玩？"
季凯沉重地说："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即使有三件，反正根据他出的题咱们从中间选两件交差不就得了？"
"你没明白题目中的玄机，错选与漏选同样算失败，因此。。。。。。"
季凯将永乐梅瓶、和田玉砚屏和沉香木雕并排放在一起，反复权衡掂量，然而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三件古玩都是真品无疑，最多估价方面存在出入。
"或许永乐梅瓶破损实在严重，几无收藏价值，被双桥村把价格压得非常低，以至于不如第二关的。。。。。。"钟胖子猜测道。
"哪怕破个大洞，梅瓶就是梅瓶，比华世奎和徐钟明身价高多了，完全不在一个等级啊！"季凯苦恼地说，"和田玉和沉香也是古玩中的精品级，没理由。。。。。。除非我看走眼。"
"和田玉是整块雕刻而成，而沉香只有鸽蛋大的罗汉头，品级又低，我建议把沉香木雕砍掉。"
"去年沉香的主要出产国越南一年产量不到十公斤，其昂贵稀缺可想而知，上海市面沉香销售商都不收大洋，直接以黄金交易，罗汉头体积虽小，价格也得破百，不是你想象的。"
钟胖子泄气道："那怎么办？"
"二位，还剩三分钟。"陪同村民远远提醒道。
"快作决定！"钟胖子又开始猛出汗。
季凯沉吟不语，目光在三件古玩上扫来扫去，就在还剩一分钟时咬咬牙说："三件一起交。"
钟胖子大惊，连忙阻止道："人家要求只选两件！"
"但有三件符合条件，成败非得赌一把，"季凯说着朝陪同村民招手，"请过来揭晓答案。"
"无须揭晓，祝贺二位顺利通关。"
堂屋右侧过道里蓦地传来洪亮有力的声音，紧接着一位黑发黑须、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大步走出来。
"郑村长！"
季凯和钟胖子立即猜到他的身份，齐声叫道。郑村长微微颔首算是承认，然后逐个与两人握手，握到钟胖子时手腕突然发力，对方手掌却如铁板一块，眼中闪过讶色。
"第三关应该有三件古玩高于第二关，对不对？"钟胖子问。
"是的。"
"为什么这样做？出题时明明约定只有两件。"钟胖子不依不饶地追问。
郑村长笑笑道："双桥村历任村长都通过鉴宝闯关推选出来，这个规矩二位已经知道吧，但为何有这样奇怪的规矩，你们能猜到吗？"
季凯想了会儿，谨慎地说："与素养和文化底蕴有关？"
"虽不中亦不远矣，"郑村长赞许地点点头，"一千多年前双桥村闭塞落后，村民只知耍蛮斗勇，无事生非，为改变这种状况，村里有远见的长辈们便商议用鉴宝闯关的办法激励村民多读书、长见识、静下心做学问--须知鉴宝是集民粹、文化、艺术之大成，想参悟出门道起码得十年八载，就这样双桥村形成以读书为荣的氛围，几百年来出了不少状元、探花、榜眼，鉴宝闯关也在实际操作中不断修改完善，更有利于人才选拔。"
听到这里钟胖子有些明白过来："村长的意思是第三关出现三件古玩也是事先设计的环节？"
"或许三件，或许一件，或许。。。。。。总之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郑村长笑道，"除了考察细致、耐心以及眼力，更重要的是考验面对突发情况时的应变能力，须知身为村长，要与各方面势力打交道，遭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很多情况都在意料之外，这就需要冷静超然和随机应变，两件变三件就是从这个角度出的题。"
"噢--"
钟胖子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心里却骂道，我们又不是竞选村长，弄这些名堂不就是成心刁难吗？
郑村长继续道："二位出现在码头时我已猜到来意，心里非常矛盾--当初我和郑颂昌约定只要直接来双桥村要古玩的，不管什么身份，都说明经他委托或已破译他留下的密码，我必须毫无保留交出东西。。。。。。郑颂昌的老底子我是知道的，在苏北地区简直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他把东西托附到双桥村固然有挟宝自保的意图，但我早料到他不会有好下场，私底下一直想找机会交给国家--当然不是现在这个，好歹为双桥村挽回点颜面，然而二位来了，明显已得到并破译郑颂昌留下的清单，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虽然我不清楚你们拿东西想干什么，但凭感觉应该不是去奉承日本人，对不对？"
"连郑颂昌都不愿做的事，我们岂屑为之？"季凯道，"至于此行的目的说来话长。。。。。。"
一席长谈，郑村长为曲折离奇的经历感慨不已，也认同季凯关于国宝未来的理念，然后像呵护刚出世婴儿般小心翼翼捧出那套《五季图》真迹，展开之后一股冰雪之气扑面而来，仿佛身临其境，置身于宋徽宗所处的冰天雪地酷寒之地。季凯硬生生打了个寒噤，脱口而出：
"好画！"
钟胖子尽管不太懂也看得两眼发直，赞叹声不绝于口，道："真正的艺术并非只给行家欣赏，而是能征服不懂画的人，姓钟的今天算是大开眼界！"
郑村长反复抚摸几张画，表情比送别出嫁的女儿还难受，最终千言万语浓缩为一句话："好好保存！"
由于携带不便，季凯决定只拿《五季图》，其余仍然委托郑村长保管--相对动荡不安的上海，将国宝存放在双桥村更安全。郑村长也很小心，专门派三名身强力壮的村民一路护送到上海地头。
"现在就找栗语蓝拿画换人？"目送三名村民离开后钟胖子问。
季凯一笑："胖子，你还没搞清楚我的心思？从开始起我压根儿没打算给军统真迹，这是我坚持参加赛拉琴日拍卖会的原因。"
钟胖子瞠目结舌："用赝品换人，那么做岂不是很危险？须知戴笠是精明过人又心狠手辣的大特务，在他面前玩花样。。。。。。太，太悬乎了！"
"他是很精明，但古玩鉴赏是外行，如何把局做得天衣无缝我自有办法，倘若军统诚心交换我妻儿肯定性命无虞，否则即使捧出真迹也没用，我早预估到最坏的可能，"季凯自信地说，"至于我为何执意不肯交真迹，唉，我总觉得这些国宝级古玩落到戴笠手里与郑颂昌没有两样，甚至还。。。。。。它们的主人应该。。。。。。怎么说呢，应该真正把古玩当作国宝、像呵护自家孩子一样对待它们，可惜目前看来还没发现值得信赖的。。。。。。"
钟胖子静静听着，脸色前所未有地肃穆，良久说："会有的，只要大家共同努力总有一天能达到你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