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季凯和钟胖子一起来到法租界海格路的克汀娜乔大酒店,这里正举行由业内人士组织的半年一度的古玩交易会,参与者涵盖上海古玩界权威专家、各大拍卖行、古玩店以及资深古玩收购商,实质是非正式的拍卖会。
本次组织者是赛拉琴日拍卖行,正是季凯千方百计要接近的目标。
在门口遇见晓汀古玉阁佟掌柜,皮笑肉不笑道:"稀客稀客,哪阵风把季先生也吹来了?莫非看中什么宝贝?"
"随便看看。"季凯不愿跟他啰唆,随便敷衍道。
佟掌柜讨了没趣又转向钟胖子:"今天钟老板大驾光临,上海滩所有茶壶专家都不敢说话了,哈哈哈!"
众所周知,钟胖子是古玩街唯一不懂古玩的老板,平时收购茶壶全靠季凯把关,这是他将店铺开在德茂旁边的原因。季凯也乐见其成,找家茶壶店做邻居总比多家古玩店做对手强多了。
钟胖子被调侃也不生气,笑嘻嘻道:"我看中的茶壶谁都不准抢,不然就是不给咱面子。"
他看中的茶壶确实没人抢,连选四只都被季凯阻止。
"跟你说过多次,越是色泽细腻光滑、鲜亮的越是赝品,"季凯低声抱怨道,"赝品通常采用劣质砂,为掩盖炼制时暴露的色泽不均的问题会添加芒粉等化工原料,因此做出的壶颜色不自然,过分光艳漂亮,再听声音,"他手指一弹,"真壶声音发闷,不可能这么清脆响亮。"
钟胖子惭愧道:"我看包浆蛮厚的,摸在手里有你说的黏滞感。"
"弄清包浆内涵是搞古玩的关键,说明你卖了一年多茶壶还没入门哪。。。。。。这硬邦邦的样子哪是包浆,闻一下全是油酸味,分明是醋泡油浸的。"季凯叹气道。
钟胖子讪讪道:"道理听着都懂,就是派不上用场。"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来也会吟,建议你以后少串门聊天,花时间将店里摆的几十只茶壶把玩透了,自然能提高鉴别能力。"
"唉,我是锥子屁股,坐不住啊。"
两人信步来到东北角摊位,几位收购商都是河南安徽一带的,近年来盗墓贼趁战乱在中原地区挖了不少古墓,然后造假者闻风而动,大量真真假假的古玩涌入北京上海市场。不过交易会与拍卖会不同,买卖双方各凭眼力,吃了亏权当交学费,自认倒霉。
面对琳琅满目的古玩,季凯看中一只双兽耳盘口瓶,瓶口和下部雕刻着细密的花纹,十分古朴别致。卖家赶紧过来介绍说它是清代乾隆时期的景泰蓝,来自开封某败落的大家族,其祖上曾做过盐运使,家底子很厚实。季凯摸了摸瓶子腰部的掐丝花纹,将目光移到旁边盒子里几个拳头大的铜像上。
"季先生真有眼光,这是汉代生肖青铜鎏金像,虎牛龙羊,"卖家随手拿起一只在手里掂了掂,"瞧上面的红斑绿锈,我敢打包票绝对不是人为做的,还有造型、做工、纹饰,是青铜鎏金的精品啊。"
"太小,搁哪儿都不合适。"季凯说。
卖家一怔,赔笑道:"块头是小了点,但小有小的妙处,放在书桌上欣赏也不错。"
"书镇没这么重,而且生肖应该有12只,凑不全一套没用。"
卖家气馁,改成商量的口吻:"要不这样,这四只加景泰蓝一百五十大洋,等于半卖半送,怎么样?"
季凯又转到瓶子面前:"丝不是掐的,属于胎里带;纹饰风格细碎繁杂,是典型日本瓷器风格,说到底它并非正宗景泰蓝,而是日本人借鉴景泰蓝工艺但没掌握核心技术,在此基础上研发的七宝烧,对不对?"
卖家脸色黯了下来,四下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内行看门道,季先生果然厉害,兄弟我收购时就走了眼,没办法还是拿到上海献丑。。。。。。两件东西五十大洋如何?"
"三十。"
"虽说是七宝烧,毕竟乾隆时期的老货,四十五?"
季凯微笑:"老兄,乾隆那会儿日本人还没偷呢,显然是晚清仿品。"
卖家更加泄气:"三十五,兄弟往来的运费都赔进去了。"
"看你可怜样,就三十五吧。"
趁卖家包扎捆绑的工夫,钟胖子将季凯拉到一边说:"四只青铜鎏金生肖干什么用的都说不清,顶多值七八块大洋;至于日本景泰蓝,前天晴荷楼卖了一只,吹嘘半天也就三十块大洋,这么高的价格拿回去怎么处理?当乾隆景泰蓝蒙那些附庸风雅的满清遗少?"
辛亥革命后皇室大臣们被赶出紫禁城,其中不少流落到上海,这些遗少们尽管一无所长,但家境殷实,处处喜欢摆皇家的谱儿,而且热衷于古玩收藏,自认象征不凡身份,是最容易上当受骗的"羊牯"级藏家。
季凯笑而不语,办完交割手续到侧厅休息室,见旁边没人才说:"玩古玩一靠眼力,二靠学识,两者缺一不可,打眼与捡漏就介乎其间,实话告诉你,这几只青铜鎏金不是生肖像。"
"啊!"钟胖子惊讶得嘴张成O形。
"你注意到没有,四只动物姿势都是蜷伏状,底部平坦,而古代很少有卧虎造型,没精神嘛,龙像蛇似的一圈圈盘着,都是重心在底部的卧形,一般用在哪里?"季凯见钟胖子懵懂的样子,直接解释道,"魏晋以前古人席地而坐,王室贵胄之家备有低矮的床榻,上面铺有草席,有的还置帷帐,草席和帷帐四角都要用重物压住,这叫席镇,席镇通常比书镇重,而且四只为一套,卖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被我捡漏了。"
"值多少?"钟胖子忙不迭地问。
"成套汉代席镇估价很高,像这类青铜鎏金的起码一百大洋开外。"
钟胖子大为叹服,嘀咕说古玩行当水太深,没两把刷子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重回大厅,正南面展台前一群人围着什么指指点点,争论声与赞叹声交织,气氛十分热烈。走过去看原来是一对斗彩勾花龙凤底纹杯,杯面画着两个小孩放风筝,器形端庄,色彩淡雅,釉面反射出淡淡的光晕,是行家最喜欢的"珠光宝气"。
围观者正为这对杯是否为成化斗彩激烈辩论。成化斗彩是釉下青花与釉上色彩相结合而创造的新制瓷工艺,方法是两次入窑烧制,主要供给皇室赏玩。因其成本高、质量好,流传后世的数量少,早在明代就成为极其贵重的上品。据明万历《神宗实录》记录:"神宗时尚食,御前有成化彩缸杯一双,价值十万。"由此可见一斑。
展主赛拉琴日拍卖行接受拍卖委托后也难以判断其真伪,故先拿到交易会上"试水"。
有人说:"胎釉器物内外一致,边角积釉处有浅浅的湖水绿,符合成化斗彩特征。"
有人说:"成化斗彩都是官窑,件件有款,款识是标准的双圈楷书青花款,方块边栏四个角重笔的地方颜色稍深,且方块紧包文字,边栏间距很小,这对杯完全符合款识特点,是真的。"
有人反驳说:"成化斗彩的纹饰向来有龙无凤,单凭这一点就证明是赝品。"
又有人说:"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俗话说成化无大器,上回天津卫不就出现了成化天字罐?"
一时间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
赛拉琴日拍卖行的总监傅家聪目光闪动,道:"晴荷楼历来擅长鉴定明器,请顾老师指点一二。"
晴荷楼老板顾诚年轻时曾在京城大学里教过历史专业,业内人士都称他为顾老师。
顾老师也不推辞,戴上手套细细端详两只杯子,并用电筒照了照,然后从容道:"成化杯的人物画只有戏婴图和高士图,从目前掌握的资料看戏婴图只有一种,即孩童放风筝,一般为两至四个小孩,没有单个的;高士图则限于王羲之、陶渊明、周敦颐、俞伯牙等人,所画的人物都是穿单衣,绝少有多层衣服的,从人物画诸多细节分析,应该为真品。另外釉上彩中的褐色比较厚,表面干涩。。。。。。"
佟掌柜抢着说:"一定是清代仿品,众所周知,成化斗彩彩料丰富华贵,彩色透明鲜亮,不管什么颜色都泛有五光十色的光晕!"
顾老师含笑瞟了佟掌柜一眼,续道:"众所周知的细节自然被仿制者研究透了,但成化斗彩中有几种很特殊、不为人所知的彩料--成化官窑在彩料提炼和配制方面作了大量的探索,有些彩料算得上空前绝后,而这对杯上的褐色就是试验品之一,叫'姹紫',特征便是色如赤铁,彩厚无光,摸在手里感觉像胶泥,只在成化瓷上出现过。"
"喔,原来如此。"
周围响起一片恍然大悟和敬佩的声音,只有佟掌柜脸色涨成酱紫色,暗暗恼怒顾老师故意下套给自己钻。
"顾老师认为这对杯是成化斗彩?"傅总监盯了一句。
"正是。"
顾老师斩钉截铁地说。
站在边上看热闹的钟胖子见戏已落幕打算离开,这时季凯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两人经常外出收购古玩,早养成很深的默契,当下钟胖子毫不犹豫高声道:
"季先生,以你之见这杯子是不是成化的?"
所有目光都聚到两人身上,刚才失了颜面的佟掌柜讽道:"这是大件,不属季先生的经营范围。"
季凯微笑道:"如果真是大件,季某绝不会凑热闹。"
顾老师听出端倪,但他城府较深,站在原处一言不发。傅总监连忙说:"畅所欲言,百无禁忌,季先生不妨指点两句。"
季凯分开人群走到桌前,拿起一只杯子道:"在绘画技巧方面,成化斗彩采用平涂法而非渲染。。。。。。"
佟掌柜不耐烦道:"这点小常识谁不知道?成化工匠填彩时率意挥洒,彩料经常溢出图案轮廓线,而清代瓷器中规中矩,从来不敢越池一步,但景德镇那帮做假的也琢磨到这个细节,仿制时刻意模仿,所以不能以彩料是否溢出轮廓判断真伪,"说到这里他四下一拱手,"兄弟说得对不对?"
围观者巴不得看古玩街三家老字号斗法,须知通常古玩商鉴宝只定真伪,不解释缘由,像今天这样亮出压箱知识从各个角度把成化杯细节说透、说明白,令在场同行有醍醐灌顶之感,受益匪浅。
因而众人故意大声叫好,佟掌柜顾盼左右感觉扳回一城,得意扬扬。顾老师却从中悟出些什么,又仔细观察杯面图案,脸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佟掌柜见多识广,佩服佩服。"钟胖子看出季凯胜券在握,皮里阳秋来了一句。
佟掌柜再粗豪也听出话音,逼视季凯说:"请季先生指教。"
"不敢当,"季凯指着孩童旁边的草丛说,"在下以为疑点是中间这片草叶。"
听到"草叶"两个字,顾老师已经确定刚才疏忽了,眼看众目睽睽下要折面子,立即悄悄退出人群到别的摊位闲逛去了。
"草叶有什么问题?"佟掌柜没反应过来,"其运笔流畅,线条纤细圆润,是典型成化技法。"
"这片草叶折过去有了阴面,而平涂法的花卉树木只有正面,此乃鉴定成化斗彩的秘诀之一。"季凯揭出最后谜底。
佟掌柜顿时醒悟过来,失声道:"平涂法有阳无阴,我怎么忘了这茬儿。。。。。。"说着愤愤瞪了钟胖子一眼,满脸羞愧挤出人群。
钟胖子莫名其妙:"看什么看?关我屁事!"
摊位前的看客渐渐散去,傅总监没精打采让手下收起那对杯,鉴定结果对拍卖行来说既庆幸又失望。庆幸的是通过交易会甄别真伪,总比在国际级拍卖会上丢人现眼好,那样对拍卖行声誉将是致命打击;失望的是失去一次展示拍卖行实力,扬名海内外的机会。
季凯见左右没人,上前道:"傅总监,请恕刚才在下直言。"
"不不不,我应该感谢季先生才是。"
"关于这对斗彩杯,在下还有话要说。"
内行古玩商都将最重要的话放在最后,傅总监沉浸古玩界多年焉有不知之理?当下精神一振,道:"请指教。"
"瓷器鉴赏有句俗话叫明看成化清看雍正,雍正时期仿成化斗彩已达到巅峰状态,从工艺制作、纹饰布局、色彩配合到填彩技术甚至有所突破,不是成化胜似成化,而且打破单纯的釉下青花与釉上粉彩的传统工艺,将釉下青花与釉上粉彩相结合,使斗彩更加清新雅致,"说到这里季凯顿了顿,"这对斗彩杯就是雍正时期仿品中的精品,其艺术水平并不输于成化,价值依然可观。"
"大概值多少?"傅总监只关心价格。
"不少于四百大洋。"
"作为仿品来说很不错了,多谢季先生,"傅总监略一沉吟,将季凯拉到摊位内侧,悄声道,"两周后鄙公司将有一场小规模拍卖,恳请季先生拨冗光临之前的大客户推介会,到时免不了请季先生畅谈对斗彩杯的精湛见解,如何?"
有国际背景的拍卖行都讲究成交率,为保证成交率不太难看,拍卖前会组织有购买意向的大客户进行推介,按业内惯例,拍卖行通常要暗中安排些专家参加,因为大客户不会完全相信拍卖行的宣传,反而专家以客户身份说的话更入耳些。
这也是季凯此次参加交易会最主要的目的,先与赛拉琴日拍卖行建立业务往来--若没有斗彩这出戏,他也将考虑其他方法接近傅总监。
"荣幸之至。"
季凯微笑着与傅总监握手告别,接着打算离开。钟胖子嘀嘀咕咕不乐意,季凯不得不耐着性子帮他挑了只清代顺治的民窑壶才脱身。
季凯急于去找一个人。
这个人在自己弄到《五季图》救回妻儿的全盘方案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