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爱在腕上画手表,那是那个时代的文身。小孩皮嫩,圆珠笔戳在腕子肉上有些痛,表也画不圆。画上一个大圆之后,里面画一个小圆,交代表壳和表蒙子的关系,这两个圆由于皮肉游走变成扁圆。但我们不太介意这个,不圆就不圆。
表画好了,画上面的小疙瘩,上劲用的。这是个机械表,要上劲儿。然后是表带。我最喜欢画表带,刷刷刷,竖的线条环腕画一圈儿,说枕木也是可以的。
一帮小孩,甩着黝黑细瘦的手腕,每人有了一块手表,互相把臂赏玩。我们去游泳池展臂游泳。水下,头发像水草一样漂着,眼睛拼力睁一小缝瞧腕上的画表,它蓝荧荧地端敷腕上,带漂白粉的池水无损于圆珠笔油的光芒。
在昭乌达游泳池游过泳的小孩都知道,腕子上画一块表,划水轻快,速度也快,那是在六十年代。
游过泳,我们去回民商店观赏玻璃柜台里的美食。蜡做的芒果和仙桃有点像真的,放在印有领袖语录的瓷盘里。蜡的大鸭梨甚至有褐色斑点和弯曲枯萎的黑柄。我们知道它们是假的,但照样咽唾沫。唾沫不知从什么地方涌集嗓子眼儿,咽进肚子里咚咚响。我们双手把着柜台玻璃,眼盯着果,脚步缓至不移动。腕子上的表露一排。我们七八个人,露七八块表。我们黝黑的腹腔凹进去像一个洞,扇形肋骨像手风琴的键盘,但弯斜,肚脐是一只干瘪的口袋系的嘴。回民商店的女服务员看到这么多的表,乐了。我们镇定地看我们的表,这有什么好笑?
如果有一块真实的表,表针真实地移动,耳朵凑上去听取“滴答”之声,那也许是一万年以后的愿景。长大了也许有,也许没有。有人一辈子都没有一块手表。我不明白表为什么会走动,说是齿轮在动。可齿轮……是哪个齿轮先动了一下,引起那么多齿轮不安地走动?
我并没有梦想有一块真表,圆珠笔画的表已经很好,不怕摔,也丢不了。弊病是不可用手捏那块皮,一捏七、八、九点全跑一块儿了。我爸有一块山度士手表,给我大爷治病卖掉了。我没见过。
整个夏天,我们游泳、上军分区看电影、上南山。有一次回家晚了,我妈在家属院四处找不到我。回到家,我站墙脚挨训。我妈训完了,看到我的表,拉过手,朝腕子上“啪啪”打了几下,“这么晚回家,还好意思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