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情绪时好时坏,我不知道该怎么控制它,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不被它控制。
我想,我不能总这样,否则桑农会受不了,我也早晚会崩溃。昨天下午又害得他担心了一场,他跟他朋友的约会也肯定不欢而散。
一大早我就想对他说抱歉,可他始终在微笑,我觉得我插不上嘴,如果我执意道歉会不会破坏他的好心情呢?
他也许能看出我的心思,他说,惹尘,干嘛呢,一直盯着我,我脸上画着字儿呢?
是啊,有一个“王”字,在你眉头的正中间。
那我就成猫祖宗了。他哈哈大笑。
错了,虎不是猫的祖宗。
他还是笑个没完,他说不管是什么吧,看见你开心我就放心了。
嗯,爸,您今天去哪儿?
还是看那位老朋友,她来一次不容易,也就住个三五天的。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好好招呼人家啊?
嗯,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要求,他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又说,好啊,我还怕你不肯呢。
见他真答应了,我反而笑了。我说,我是试探你呢,如果你肯带我去,证明你和你朋友没什么秘密,要是你不肯呢,哼哼,我就偏要去。
呵,好个狡猾的丫头,实话跟你说吧,她叫缦秋,你看我的诗歌上提到的那个小秋就是她。
哦,原来如此,也挺浪漫的嘛。
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你还小,长大了体会吧。爱情啊,苦辣酸甜肝肠断。他嘻嘻哈哈地说。
这时候,电话响了,他急忙去接。
我坐回到沙发上穿珠子。那本来是一串手链,天然珍珠的,是去年夏天桑农从海边带回来送给我的,因为喜欢一直戴在手腕上。可前天它却突然断了,幸亏是在家里,我费了好大功夫才一颗一颗地把珠子从沙发底下、墙角根里捡出来。我找了一根乳白色的丝绒线,稍微还有弹性,我想这样串联起来就可以重新戴了。
惹尘,你干吗呢?桑农接完电话走过来问我。
哦,你看是手链,线断了,多可惜。
没关系,以后我再给你买啊。他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我说,不一样的,再买新的是新的,这个就是这个。嗯,你看,用绳子重新串起来还挺好的。
呵呵,也是,惹尘心灵手巧嘛。
别夸我,您赶紧走吧,不是还有约会吗?
嗯,是啊,还有约会,快,换衣服去,一起走。
换衣服?
是啊,刚才是陈亚青的电话。她说今天中午请客,招待缦秋,她还特意提到邀请上你。
邀请我干吗?
呵呵,人多热闹,走吧,反正在家也没事。
嗯。我想了想说,好吧,正好看看我老爸的初恋情人。
他哈哈大笑,他说,丫头我纠正你啊,缦秋可不是我的初恋,我都不知道哪个姑娘是我的初恋啊。
在他的催促下,我去卧室换衣服。他在外面指挥,穿那件月白长毛衫,格格裙。我说,我还是穿我的牛仔裤、黑色外套吧。他提高了声音,不行,不行,那毛衫和裙子从我给你买来你就没穿过。
想想也是,这套衣服还是去年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因为在学校我觉得不适合冬天穿裙子,还有那毛衫的款式也太显得扎眼,于是我笑着告诉他我缺少搭配的靴子,就暂时不穿了。哪想第二天他又给我买来一双棕色中筒皮靴,式样很漂亮,是那种时尚的休闲款。我只好又告诉他,学校不让穿过分的衣服。记得当时他的嘴巴长得好大,他说,过分?我给女儿买的衣服过分?哦,看来我这老头的思想也太超前了。其实说真的,我不是不喜欢穿,是不敢穿,我怕太漂亮了有男生看我。终于我小声地对他讲出了心里话。他笑坏了,他说好吧,我的丫头还正害羞呢,等明年再穿。
好了没有啊,惹尘。他在敲门,我这才从回忆里跳出来。
我慌里慌张地跑到他跟前。我说好了,就是有点不自在。
他绕着我看了个遍,用夸张的语气说,天啊,瞧吧,桑农家的公主多美啊!我的神,求你赐福给她吧,哦,一定要是一个骑着枣红马的王子。
我被他逗乐了,我也偷偷地朝镜子里看了看,那个女孩真得很漂亮。
临出门时,桑农把钥匙交给对面的张妈,请她中午过来照看一下白萍。张妈欣然应允,她让我们放心,说一会过来送葱花烙饼、蛋汤。
其实这些年张妈没少照看白萍,虽然这个照看就是过来送点吃的,关照一下日常状况,别的活计不需要做。张妈跟我们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为人善良,性格稍微有些木纳,但桑农说她是个内秀的老人。
她们家就她一个人住,她的大儿子很多年前出国了,当即就断了音信,有人说他是被黑社会做掉了,还说可能牵扯到一起贩毒案子,不过张妈一直都坚信儿子还活着。她对别人到不说什么,但对桑农有很多话。另外她还有个小儿子,在南方工作,很难回来一趟。去年他要接张妈走,可张妈说什么也不答应。她说这个家必须得有人,要不然你哥和你爸咋办。她总觉得大儿子会在哪一天的黄昏出现在小区门口,然后过来敲门,然后哭着叫妈。她还想她去世的老伴只记得这间屋子,逢年过节她会做一大桌子饭菜等他。这些都是她告诉桑农的,我在一边听了想掉泪。但是我却很少跟她讲话,她有轻度的耳聋和口吃,我喜欢静静地冲她微笑,她能懂,她也常常看见我就笑,那笑里满是亲切。
外边的空气不错,阳光干脆地铺满了所及的路面。桑农把我的大衣领子翻了翻,我感觉很暖和。
当等我们乘车来到田园饭店门口,陈亚青已经在候着了。这个女人从来都守时,这是桑农说过的话,他还说陈亚青允许自己等人但不允许被人等。就这点来说,我觉得这个女人也算可爱,尽管属于那种刻板的可爱。
走到近处,我才注意到她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人。怎么会是他?我的心情一下子降到冰点。
我没听见他们寒暄什么,我默默地跟在桑农身后。一直到进了房间,我都不曾想说一句话。桑农告诉我,人不能太小气。我明白他的意思,尽量调整好那些糟糕的情绪。
缦秋还没来,他们给她打过两次电话,那边说堵车,稍后就到。桑农和陈亚青去楼下迎接,房间里就剩下我和那个人了。
他说,惹尘,向你道歉,那天的电话是个误会。
我说,没什么,我早忘了呢。
哦,那就好,呵呵,我以后注意。
不用。我看见他笑,马上又冷冷地抛出这两个字。
他说,你还是在生气呢,好吧,我也不嫌丢人了,实话告诉你吧,那天电话断了,我正要给你返拨过去时,却有人给我打进来,我接了,是我以前的女友,她说要钱,没钱就去做鸡,我火了,我们分手很长时间她却总这样威胁我,我不明白什么意思。紧接着你的电话打过来,我还沉浸在愤怒中以为又是她,我就……后来,我想跟你解释,接电话的就变成你父亲了。
哦。我小声地应了一声。
也许真是我错怪了他。我告诉他说,算了,不提了。
他说,那好,很开心能跟你把事情解释清楚。亚青阿姨跟我老师是朋友,这些天因为做老师的稿子,我一直在出版社那边照应着,今天她请客,就叫我陪着来了。
哦。我又点点头。
或许是见我不想说话吧,他也安静下来。
等了一会,主客方才出场。
在桑农和陈亚青身边站着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缦秋了。虽然在桑农的诗歌里多次看到过她的影子,但我绝对没想到她长得这么美。不,应该是说这么有气质。
桑农给我们做了个简单介绍,她拉着我的手说,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我说,谢谢缦秋阿姨。
饭桌上我偷偷打量这个远道而来的女人,这个曾让桀骜不驯的桑农反复吟咏的女人,突然我的心里略过一丝恐惧,我觉得她不仅仅是路过或者拜访那么简单。
她说话的声音始终是缓慢而清澈的,让人感觉不出浮躁,如果我那么猜疑她,我会不会是小人之心?说真的,我喜欢这个女人,她能让你莫名其妙地想象到美好、想象到故事、想象到丰富,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沧桑。我似乎有些明白当年桑农对她着迷的根本了,不说这个女人的性格心灵,只看她的眼神你就觉得把握住了一条湖水,而沉溺下去是那么的情不自禁。
我从来没这样欣赏过一个女人,如果说白萍,我仅仅感觉她是我的母亲,那是一种血缘的亲近。而其他我认识的女人却都那么庸俗,远的不说,就看陈亚青吧,我一直对她有偏见。尽管桑农多次说她心眼好,待我们家好。是的,这个我承认,可我就是不喜欢她,不喜欢她看人的眼光,不喜欢她走路时的摇摆,甚至她给桑农打电话的声音我都觉得造作。
我能感觉出来缦秋也在打量我,或许跟我一样,她也在心里想象我、分析我。可她喜欢我么?我忽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她笑吟吟地问我,喜欢那块玉石么?
哦,很喜欢。我知道她问的是那块白玉小佛像,桑农那天转给我,说是她送的。
我还说,谢谢您缦秋阿姨。
她说,别客气,在没见你之前,我就想象到了你的气质,我觉得只有那块白色的玉石才适合你。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么说她也喜欢我,被她这样的女人欣赏,我觉得开心。
我告诉她,我喜欢玉石,收藏了很多小佩件。
她说,玉石是最通灵的东西,如果你懂得它,它会让你心生温润。可惜我是在三十岁以后才开始明白。
见我们讨论玉石,其他的人也跟着聊起来。但我只记住了她这一句话:如果你懂得它,它会让你心生温润。
宴席散后,她柔声对我说,惹尘,希望我们可以做朋友,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叫我的名字,缦秋或者沈缦秋。
我微笑着说,好的,缦秋阿姨。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神秘的女人,连我都那么喜欢她,桑农会不会被她带走?
我一把抓住桑农的衣服,他问我怎么了,我说,你要跟缦秋走么?
这孩子,哪儿的话啊,你不许胡说。桑农看我表情凝重,他也把声音放得很沉。
我慌忙道歉,对不起,爸,我是害怕……
傻瓜,有你呢,我哪儿也不去。
嗯。我把脸放在他的手心里,忍住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