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从学院桥上拍张照片,或许已是从这个角度所拍的第数百万张,或许也早有明信片:两旁宫殿间忙碌的船来船往,大运河在数百公尺外略向左弯,跟着一切便从眼前消失——我想在自己的底片上留下居高临下所见的这一切,帮助自己记住这个和贝里尼一张画上类似的场景。
桥上行人上下楼梯,摩肩接踵,许多拿着相机靠在桥栏杆上守候的观光客,有着和我一样的打算。我不理会这种可笑的情况,没等着栏杆旁有位置空出,便拿起相机在桥上站立的人群间找着理想的运河风光。不过,没看到河水,我却意外地见到一个留着军人般雪白短发的大脑勺。
我喜欢这个在蓝天背景衬托下漂亮的白色脑袋,觉得是个独特的题材,正想按下快门时——这个脑袋便动了起来,男人转向我,我突然在镜头中见到一张我认识,却未亲眼目睹过的老人的脸。我放下相机,感到难以置信,吃惊地问道:“您不是恩斯特·荣格吗?!”这个男人,矮小、身体笔直,有对灰蓝色、略显混浊的老人眼睛,感到开心。“是,是。”他笑着,似乎讶异我认出他来。在我还不知道是不是,或该不该简短问候一番之际,他就主动问我:“您呢?您在这做什么?”
他单刀直入的问题听来似乎真想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不然的话,他大可说完爽朗的“是,是”就算了。由于我几周前就在构思一部小说,想把威尼斯当成情节的起点,便说了一点我的想法。他专心地追问着,而我勾勒出我已能掌握到的大纲。“您已有了开头了吗?”他还是想知道。我说,我大概会后来才写,现在先处理三个主角之间的关系。他觉得可以理解,不过他对开头还是念念不忘。“开头往往特别难,”他表示。“您读过《布瓦尔与佩库歇》吗?”我读过许多福楼拜(Flaubert)的小说,但《布瓦尔与佩库歇》只闻其名。“那有个有趣的开头,”他说。“两个不满自己生活的男人,从不同方向来到一个小公园,坐在同一个长椅,开始交谈。很像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两个男人在桥上相遇,说不定这可以当成您的开头?”我们俩大笑,我还说我会考虑看看,而这时我才注意到恩斯特·荣格不是单独一个人。在拥挤的人群中,我没注意他太太站在他身后,他叫她“小牛”,我是从他日记中得知这点。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提醒他:“学院美术馆十分钟后就要关了。”我懂得这个暗示,便道了别。“您怎么称呼?”他问。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重复念着。“祝您小说成功!”他还说道,跟着两人便消失在桥上的熙来攘往中。
我后来在荣格的回忆录中,读到这位八十七岁的作家这次威尼斯之旅的经历。他和他妻子住在夏逢尼海岸的加布耶里–山德维斯(Gabrielli-Sandwirth)饭店。在参观完学院美术馆后,他走过圣马可广场,注意到那里的鸽子有不同的色泽,然后回到饭店,向门房要三三三号房的钥匙。
那个男的看着我,感到奇怪。我心不在焉,脑海里还是美术馆的那些画。电梯在大厅的另一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还以为有好几台电梯。房间也变了——一定有新客人住进来。行李箱半开着,珠宝首饰搁在桌上。我说不定走错楼层——我最好再下楼去,从外头察看一下窗户。小心起见,我把钥匙又交了回去。来到外头,我才发现自己进的不是加布耶里饭店,而是丹尼艾里。
荣格前一天和妻子去了托切罗岛。十月底的天气还很热,蝾螈在墙上游走。“一定还值得来猎一趟鸭,就像海明威那时候一样;我们见到带着木头诱鸟的猎人,”恩斯特·荣格写道。在这对夫妻参观完大教堂内的镶嵌画后,便在“奇皮亚尼客栈”的花园用早餐。“淡蓝色的天空;金黄色的叶中绽放着石榴,”荣格描绘着晚秋的景象。搭乘公共汽船回去时,他注意到一对意大利夫妻。荣格讶异男人脸上“那种少见的果敢与善良——让人相当信赖。旁边是他妻子。他可说是司汤达的梦想,不是让人一见倾心,而是一种温婉的结晶。”
十一月一日,既是万圣节,又是埃兹拉·庞德十周年祭日,荣格单独前往圣米歇墓园,希望得到些他或许还可添入自己《阿拉丁问题》一书书稿中的灵感。
在临水的墙后,他在散置的花圈中发现一朵金属制的红丁香。他觉得这朵丁香很合适,想到:“我可以带给埃兹拉·庞德。”他于是前往墓园的基督教徒区,但却找不到庞德的墓。“我找了好久,也问了两名警察,但没结果。最后我想到察看脸孔:谁会像是喜欢诗的人?我很快就找到一位:一名白胡子的希腊人,让我想起泰奥多·多布勒。他静静地领着我到墓前后,立刻便离开。一块简单的大理石碑,不比小学生的书桌大多少,上头刻着:埃兹拉·庞德。上头搁着日常的花,也燃着三根安魂蜡烛。这样,便补上了他死前不久,我在阿姆里斯维尔(Amriswil)错过的会面。”
(一九八二年十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