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阳谷县有一个靠私开小煤窑暴发的个体户，给学校捐了二十万块钱，他的儿子本来在老家横埠镇上的小学读书，他将儿子转到了县城来上学，并指名要到娄虹的班上。娄虹听说那个个体户的儿子是个天生的调皮蛋，成绩差不说，喜欢打闹生事，所以开始不肯接这个孩子，校长再三向娄虹做工作，娄虹才勉强把那个孩子收下来。孩子来上课后，果然表现出他那顽劣的本性。第一堂数学课，他只安静了半节课，就再也坐不住，这儿扭扭，那儿挠挠，浑身像发痒一样，巴不得要弄出点动静。他凑过头去和同桌的女同学讲话，别人不理他，他又伸过手去拿别人的文具盒。那个女同学不得已，举手报告了老师。第二天，他爬到树上捉了条毛毛虫偷偷放进同桌的文具盒里，当娄虹夹着教案进了教室，让大家拿出笔和本子报听写的时候，就听见讲台下面一个女生发出一声尖叫，然后是文具盒“咣当”一下落地的声音。那个女生由于受惊吓差点哭了出来，那个体户的调皮儿子竟然没事人一样，看着同桌女生发出冷笑。娄虹马上声色俱厉地让他起来罚站，又将他调到最后面一排一个人坐，可是第三天，这个叫陶金旺的捣蛋鬼竟然在课间和别的班的男生打起架来，他自己的衣服扣子被揪掉两颗，另一个男孩的鼻子却被他打出了血。当天下午，那个男孩的外婆就颤颤巍巍跑到学校，在老师办公室门前破口大骂，说老师对学生管教不严，让她的外孙受委屈、受欺负，还是一些年轻的男老师一边跑出去劝，一边把她连架带拖地带出了学校。那一回，娄虹气得伏在桌子上哭了一节课的时间。还有就是陶金旺老是不交作业，不仅家庭作业不交，就连课堂作业也好几次没交，娄虹没办法，让陶金旺回家叫家长来，可陶金旺不知是撒谎还是说真的，每次都说家长不在，娄虹威胁他“明天再不把家长叫来你就别再上我的课”，第二天陶金旺照样是一个人跑来学校，家长的影子都没见到。娄虹问他家庭电话号码，陶金旺随便报了一串数字，娄虹晚上把电话打过去，话筒里传来的是一个老女人很土很土的乡间口音，娄虹听对方唧咕了半天，才知道电话根本没打到县城，而是打到阳谷县一个边远的乡下去了，娄虹觉得受了这小子的愚弄，晚上气得饭也没吃。第二天，她一大早到了班上，见陶金旺背着书包，一跳一跳进了教室，马上把手一挥：
陶金旺你给我出去！既然你不愿读书，从今天起你可以回去，以后再不用来了。
那陶金旺偏着脑袋看看老师，开口问道：
老师，我真的不用上学了？
娄虹怒气上冲：当然真的，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我这个班容不下你！
没想到陶金旺竟然给娄虹鞠一个躬：谢谢老师！说罢，转过身去，向班上的同学们挥挥手，又做了个飞吻的动作，喊着：我可以不上学喽！兴高采烈地跑出了教室。
随后两天，陶金旺果然没来学校上课，娄虹想，好嘛，陶金旺不上课了，家长反正也不管的，少了这么个调皮的学生，班上可以安静多了。谁知到星期一下午，校长把娄虹找去谈话，说，陶金旺学生的家长到了我家，向我反映孩子被班主任老师赶出学校不让上课的事情，让我们学校里要给个说法，还把话说得很难听，我的儿子怎么就比那些官老爷们的儿子差了？怎么就不能在学校最好的班上上课了？你班主任课上得好就翘尾巴？我看校长的尾巴也没什么好翘的。校长一边说，一边摇头，完了对娄虹说，你还是去把陶金旺请回来，让他上课吧。
娄虹听校长这一番话，当时就火冒三丈：
我翘尾巴还是他家长翘尾巴？陶金旺在班上搅得课不能上，还天天惹是生非，让他这样搞下去，将来毕业考试都会叫他给弄砸了的。我让陶金旺叫他家长来他们不来，我给他们家打电话连电话号码都不给我。我对这个孩子做不到仁至义尽也教不了他！你校长认为应该让他复课你把他安排到别的班上去。校长再三劝说，娄虹就是不肯，最后谈崩了，校长说了一句气话，他本来想说：是你的脾气重要还是家长的赞助重要？可话到嘴边却说成：是你重要还是家长重要？！就这一句，把娄虹惹恼了：
好嘛，我当然不重要。我一个小小的老师，哪里比得上百万富翁嘛！你让那个百万富翁来上课，我下岗！说完，把手上的讲义夹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噔噔噔”扭头走出了校长办公室。有几个借故在窗外走来走去，实际上是偷偷看热闹的老师见娄虹气冲冲出来，也一哄而散。
娄虹一走，把个校长弄得难堪极了：顺着娄虹嘛，家长那儿不好交代；顺着家长嘛，娄虹是带班老师，又是学校要人家留下来多教一个学期书的，真是左右为难。想来想去，还是自己这个一校之长的面子重要，娄虹这样发脾气，让自己多下不来台！因此他决定要让娄虹在校务会上作个口头的自我批评，并让副校长去通知她。副校长找娄虹谈了这个意思，并说你随便说说，表一个姿态就行，这只是一个象征嘛。谁知娄虹一听要让自己作自我批评，气更不打一处来，她夹枪带棒地骂了一通，随后就给尹凡打了那个电话。
弄明白整个过程，尹凡也觉得学校方面的做法很不值。作为一个理性较强的高学历知识分子，尹凡懂得经济体制改革对国家的重要性，也知道“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是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的必须，但心里面对那些并非有着明显的本领，却仿佛雨后的蘑菇似的一下就由一文不名摇身一变为百万富翁的一群人，内心里有着一种本能的嫉愤和不平。他想，时间过得很快的，现在已经五月底了，再有一个多月就放暑假了，不如就先去把娄虹的手续办了，等放了假以后人再过来上班嘛。不过要给娄虹办手续，这两天不能办，要等到陶金旺的事件过去了，娄虹和校长之间的态度缓和下来，整个矛盾平息了才行，要不然人家以为你就是冲着这个事件去的。他在电话里把这个意思讲了，岳父岳母都赞同他的想法，也表示尽力劝一劝女儿。
过了若干天，尹凡向陈科长说明情况，要请两天假，陈科长很宽和地说：
去吧去吧。你爱人早该调来上班。她能主动留在县城多教一个学期的书，思想境界还蛮高的。
尹凡回去替娄虹办调动手续的事，县里面马上知道了。他一到县里，人刚进家门，县委黄民生书记就派秘书小蔡来请他，说是晚上设便宴替他接风，要他赏光。
便宴设在县城新开张的一个叫“碧螺春”的酒家。当县委的小车快到酒家门前时，有一个黝黑矮胖，身穿一件花格衬衣，系一条紫红色领带的中年男人正在那儿打手机，闲着的那只手，袖口撸得很高，还不停地用力挥着。尹凡以为是哪儿的个体老板也来这儿吃酒的，谁知他看见小车开过来，马上把手机停了，塞进屁股口袋，满脸笑容地迎上前来，车子一停稳，他从外面将车门打开，顺手还做了个“请”的动作。下车后，蔡秘书向尹凡介绍，说他是县教育局的范小竹局长，尹凡一听，心里便暗笑起来，觉得他这身打扮与名字的反差太大，而且与教育局长的身份也相差太远，但他脸上却装出很尊敬的样子，伸出自己的手，握住范局长那只已经等候了多时的手。小蔡又向范局长介绍了尹凡，范局长一迭连声地说：
欢迎欢迎！黄书记他们马上就到，你们先进里面坐吧。
这个酒家是私人开的，其装潢和设备在阳谷县城算得上是最豪华、最高档的，但尹凡觉得那豪华当中却显露出土气：窗玻璃是五彩的，颜色搭配得花花绿绿；桌子是仿红木的，四周却摆的一圈钢折椅；一尊财神关公的像竖在大厅正对着门的地方，关公的脚下摆了一排塑料的圣诞树，树上的小彩灯一闪一闪地放着光。
在包厢里等了不一会儿，黄书记和组织部长程洪敏一块儿来了，又免不了一番寒暄，然后落座。程洪敏向尹凡解释，说赵县长和齐副书记刚好都出差了，所以我陪书记来给你接风。尹凡很谦逊状地说，哪里哪里，已经很打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