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突发事件
天色傍黑,《松江晚报》记者部的报料电话突然丁零大响。赵南一把握起话筒,熟练地说道:“你好,我是松江晚报的记者赵南,有事您说话。”
“赵记者,松江大桥,有个男子背着母亲要跳江——”
不等报料人说完,赵南已撂下电话,顺手抓起采访包风一般卷出了记者部。时间就是生命,猛料就是奖金,丝毫耽误不得。10分钟后,司机载着赵南赶到了事发现场。
“请让一让,我是记者。”一钻出轿车,赵南便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挤。挤着钻着,就听一阵躁狂的喊叫声传来:“离俺远点!俺不是吓唬你们,谁再靠前,俺就背着俺娘跳下去!”
费了好大劲,赵南才挤到了最前面。左右瞅瞅,维持秩序的警察来了,其他新闻媒体的同行也来了。再抬头看去,赵南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个男子看上去大约有30岁,此时正站在一米多高的桥栏外,一手抓着护栏,一手点划着试图靠前解救的警察大喊大叫,情绪很是激动。要知道,他踩着的桥沿仅有十几公分宽,桥面距离滔滔江水足有二十多米高,一旦失足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男子背上还用绳子捆着一位身材干瘦、神志恍惚的老太太!
“喂,你千万不能犯傻!你要跳下去,那可是两条人命!”赵南慢慢凑前,尽量放缓口气劝说:“有什么事,你过来说。这儿有警察,也有新闻记者,我也是记者,我叫赵南,我们都会帮助你的——”
“你闭嘴!俺石大春不会信你。俺娘病了,找谁谁不管,俺看着难受哇。活着俺没本事让娘享福,到了那边俺会好好孝顺娘的。娘也说了,不管俺咋做,她都不会怪俺。”男子边大声说边哭得一塌糊涂。
赵南听出了个大概。男子叫石大春,他母亲生了病,没钱医治,被折腾得要死要活。实在没辙,便动了以死求解脱的念头。赵南皱眉琢磨,觉得就算说破嘴皮子也未必能见效,还不如激他一激,劝将不如激将嘛。于是扯开嗓门质问:“石大春,你动脑子想想,你娘生你养你,容易吗?到头来,你却要带你娘去死,你还算人吗?你支起耳朵听清了,我愿意帮你联系医院,给你娘看病。我相信大伙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你听我一句,别犯浑,快过来!”
赵南连损带骂,还真凑了效。石大春嘎巴嘎巴嘴,没词了。接下来,近百围观者稍稍松了口气。因为石大春似乎被骂醒了,慢慢把老娘转到身前,并腾出一只手解开了绳子。赵南见状,快步走上,紧紧抱住了老人。但就在大伙都认为险情解除、警察一拥而上要将石大春拖进桥栏时,石大春突然猛地后仰,用力一蹬桥沿跌了下去,一声嘶声悲呼随之震颤了所有人的心:“娘,大春不孝,大春没脸再活着哇——”
二、爱心援手
跳江事件,很快在松江市掀起了轩然大波。第二天,各家报纸纷纷在头版位置对事件进行了详细报道。晨报设计的标题格外醒目:“不孝子背母跳江,天理难容”;日报也登出大幅照片,还辟出专栏做后续报道。出人意料的是,《松江晚报》却没大动静,只发了条不足百字的小消息。领导大为生气,将赵南叫进办公室,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训:“当时你在现场,距离当事人最近,还参加了救援。这料多猛,你怎么就写了这几个字?”
“对不起,没能救下石大春,我心里很内疚。”赵南歉意地回道。领导当即拍了桌子,“内疚有屁用?内疚能当独家新闻吗?赵南你听好,从目击者的角度尽快给我出一个专版。我要的是深度,不是泛泛之谈,懂吗?”
懂。退出领导的办公室,赵南率先拨通了江桥派出所的电话,询问石大春的音讯。对方回复,情况不容乐观。石大春坠落的地点水深浪急,漩涡连着漩涡,短短数秒就能冲出几公里。虽说所里在第一时间便派出救生艇进行打捞,但至今毫无收获。
赵南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里。石大春不见踪影,生死未卜,那他老娘的情况咋样?想着,赵南又拨下了好友小宋的电话号码。小宋是市医院的护士长,也是赵南的独家报料人。一经接通,小宋就叽叽喳喳地报起忧来:“老人叫周桂芬,送到医院时还处于半昏迷状态。我们已经给她做了全面检查,结果很不妙。差不多老年人易得的病,她都得上了。慢性支气管炎、震颤性麻痹、颈椎病——”
“打住打住。”赵南被乱七八糟的医学名词搞得头大,忙不迭地问:“有没有好消息?”
有。小宋回答得非常肯定。经过媒体的宣传报道,一早便有许多热心市民来到医院看望老人,捐献爱心。街道办、民政局和市政府的领导也来了,并再三表示:不管花多大财力,都要给周桂芬治病,要让市民知道:老人生病,儿女不管,政府会管!民政局的一把手甚至拍红了胸口,当众表态:人民公仆不关心群众疾苦,那还叫狗屁公仆?
听到这儿,赵南稍稍放宽了心。孰料,小宋随后说的话又把他惊住了:“还有个情况,可能听说给老人治病的款项会有节余,眨眼又跳出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来!”
三、如此孝子
这,绝对是个好素材,赵南迅速赶往医院。
在小宋的帮助下,赵南单独采访了周桂芬老人的一双儿女。周桂芬的女儿叫周兰,高颧骨,杏仁眼,天生一副刁蛮样。赵南只问了一句:“你是老人的女儿吧?”周兰的薄嘴唇一动,就让赵南领教了啥叫牙尖嘴利,巧舌如簧:“我是我是,如假包换。晓得我为啥随娘的姓叫周兰,而不叫王兰吗?对了,我爹姓王,我还没记事他就殁了,一点不亲。我跟娘亲,到啥时候她都是我亲娘。你说,亲生女儿能不管亲娘吗?这些年,为了给娘治病,我是风里来雨里去,四处打工赚钱。可我没文化,也没技术,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只能赚个饱肚子。记者同志,我指天发誓,从今往后,我天天守着娘陪着娘——”
“够了够了,周兰,不是当哥的说你,自从你出嫁,你回过几次家,看过几回娘?”周桂芬的儿子打断了周兰,没好气地指责说:“你来看娘,安的是啥心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一进医院门,你就去财务室,问账上有多少钱;又去找大夫,问治病能花多少。听大夫说费用全免,你就娘啊娘啊的嚎上了。娘还没死呢,你嚎的哪门子丧?”
“哪也比你强,你娶了老婆忘了娘!那个懒婆娘说啥你都听,娘那么大岁数你们还赶她出来捡破烂,单住,病了连口凉水都不给端。你的心都让狗吃了!”周兰反唇相讥,破口大骂。
这兄妹两人火药味十足地一掐架,赵南顿觉哭笑不得。在来的路上,他问过小宋。小宋说,老人得的病主要是营养不良引起的,治疗起来应该不难。上级部门已跟院领导沟通、协商过,住院费用全免。这样的话,来自商家和好心人的捐款基本能全剩下,粗略算算,大约有12万。12万,在这座消费水平并不太高的城市,足够老人安享晚年了。如果谁赡养老人,这笔钱就将落到谁手里。心下想着,瞅准兄妹俩歇火再战的空当,赵南冷不丁地插话:“我想问问,你们知道母亲得的是什么病吗?”
啥病?两人大张着嘴巴,同时怔住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全成了哑巴。赵南不由心寒,气得想骂人。这个说多么多么爱娘,那个说如何如何疼娘,全他妈的鬼话,屁话!强耐着性子,赵南不冷不热地说:“你们别吵了,还是去听听老人的意见吧。”
经过抢救,周桂芬老人已恢复神智,能够接受采访。走进特护病房,周兰当即跪倒在床前,拉住娘的手哭天抹泪。她那儿子更有孝心,不是捶腿就是敲背。赵南问:“大妈,大夫说治疗一段日子,你就能康复。可出院后要好好静养,不能干活。您想过没有,今后是跟儿子过,还是跟女儿过?”
老人目光呆呆地望着屋顶,既不看儿子也不瞅女儿,沉默了好半天才慢腾腾地说:“我是老了,可眼没瞎,心也没糊涂。医院救了我的老命,能让我多活几年,我感激,我知足。宋护士也讲了,不少好人给我这个老婆子拿了钱。那些钱,我一分都不要——”
话音未落,两兄妹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娘,钱咋的要,不能不要!”
“记者同志,你就当个见证人。钱全退回去,我不要。”说到这儿,周桂芬老人的眼里不知不觉间含满了泪,哽咽失声:“不,我得留一点,够给石大春修座坟就成。石大春,是娘害了你哇——”
四、走投无路
采访完周桂芬老人,号称《松江晚报》“一支笔”的赵南犯了难。这篇新闻报道该怎么写?正梳理思路的当儿,小宋又爆出一个猛料:老人的一双儿女人间蒸发,全没了影!更可气的是,热心人送来的水果、补品也被他们顺手牵羊牵走了一大半!
奶奶的,坊间说:养儿不孝不如养头猪,这话真是不假。愤愤地骂着,赵南想到了那个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的男子——石大春。眼下,各家报纸口诛笔伐,街头巷尾人人咬牙切齿,恨不得抽干松江水,将石大春翻出来后剥皮抽筋。但另一个事实是,不管人们怎么恨他,周桂芬老人却不恨,心里想的也只有他。
驱车来到江桥派出所,警察摇摇头,一脸的无奈:从事发到现在,搜救队始终在打捞,很遗憾,连件衣服都没发现。估计,生还的可能性不大,所里已做出了停止继续搜救的决定。赵南没再多问,沿着江畔往下游走去。走了大约3个小时后,一座房舍稀稀落落的穷困小村映入了眼底。
这个村子,在地图上叫百家堡。据说当年建村时,村里整整有一百户人家,所以取名百家堡。而现在,大部分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挣钱后又在城里安家落户。掰着指头数数,如今多说还有二十几户。踩着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又拐了两个弯,赵南站在了一间破败的石屋前。
举手敲门,“吱呀”声响,漏风的门板启开一条缝,半颗脑袋探头探脑地伸出来——是石大春!
一见赵南,石大春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落了地:“赵记者,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娘——”
原来,赵南早就认识石大春。那还是一个月前的一天,赵南接到小宋的报料,称有对小情侣双双玩网恋,卿卿我我死去活来,谁知一见面却是他们本人,于是乎男的拳打脚踢,女的魔爪狂舞,全挂了彩,正在医院治伤。等赵南匆匆赶去时,恰在门口撞见了石大春。石大春背着娘,边走边“吧嗒吧嗒”地掉泪。赵南心生纳闷,忙上前询问。这才得知他背着娘已走遍了全市的每一家医院,结果如出一辙:没钱?对不起,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要没钱都来看病,医院还不黄摊了?赵南说:“你们怎么不去找村委会,找街道办?”石大春唉声叹气:“人穷,到哪都挨白眼,没人管。俺娘眼瞅80了,没低保,也没医保,俺又没能耐,从地里拾掇出的那点庄稼换不了几个钱……”
说话间,赵南听到石大春的肚子咕咕叫,就带他和娘去了街边的小饭店。石大春不肯吃,在赵南的再三相劝下,石大春只要了两碗白米饭,一碗喂给娘,一碗他吃。赵南冲服务员招手:“来两个小菜。”不想,石大春拦住了他,支支吾吾:“别,别,要不,您再给俺上三碗米饭吧,俺一天没吃东西了。”就在那天,赵南记住了一个词:狼吞虎咽。
随后几天,石大春领着赵南回了趟百家堡。村委会主任双手一摊,账上没钱,想帮也帮不了。再去民政局,领导也是叫苦不迭:“资金紧张,难办。再说,像她这种情况太多,总不能来一个我们解决一个吧?要不,让百家堡开证明,给老人办低保?”
“那也行,多长时间能办下来?”赵南追问。领导说:“我们尽快去办,顶多三五个月。”
听说要三五个月,石大春禁不住放声大哭:“俺娘天天头晕,气管也不好,有几回要不是俺给娘吸痰,娘都憋死了。俺怕,怕一眼瞅不到,娘就……”
眼泪,解决不了问题。赵南跑断了腿,收效甚微,而周桂芬老人的病愈加严重,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不能再耽误。无奈之下,赵南把石大春拽到背静处,问:“你水性好吗?”石大春不明就里,蒙蒙地看着赵南。赵南附耳说出了他的主意。石大春先是吃惊,接着不停地点头如鸡啄米:“会,会,俺的水性可好了,好得没的说,憋一口气能游十几里。”
于是,背娘跳江桥事件上演了。
“石大春,我好心帮你,可你却撒了谎,一直在骗我!”赵南盯紧了诚惶诚恐的石大春。
石大春一听,眼泪“哗”地又流满了黝黑的脸庞……
五、破解骗局
赵南说的欺骗,是指周桂芬并非石大春的亲娘。周桂芬只有两个孩子。他搞不懂,石大川为何要冒充周桂芬的儿子,还背着她到处去看病。可让赵南难以置信的是,石大春说走了嘴,居然骗了他两次!
从石大春的哭诉中,赵南听明白了石大春撒谎的理由。石大春是个从外地流浪到百家堡的孤儿。从住进百家堡的那天起,周桂芬没少接济他,冬天缝补衣裳,夏天教他种地,做了好吃的也不忘给他送一碗。后来,周桂芬儿子娶妻,女儿出嫁,均另立门户单过,谁也不肯赡养她。周桂芬只好依靠捡破烂换点钱,艰难度日。去年深冬的一天,周桂芬卖破烂回来,半道上被儿媳截住,将她推了个跟头后掏走了她兜里的零脚碎毛。老人没了活路,要上吊,幸亏被憨实的石大春撞见。石大春就把老人接到自己的破屋里,当亲娘看待。
“赵记者,俺不是有意要骗你。俺要不说她是俺亲娘,俺怕你不信俺,不帮俺。真的,在俺心里,她就是俺娘,俺亲娘。”石大春指着心口说。
这次欺骗,赵南能理解,也能原谅。但第二次说谎,着实让赵南吓得心惊肉跳,差点犯下致命的过错——石大春除了会几下狗刨,简直跟旱鸭子没两样!
“石大春,你要淹死了,我可要后悔一辈子!”想想江桥下暗流涌动,赵南不觉心有余悸。石大春挠挠头,破涕憨笑:“没事没事,俺命大,淹不死。只要能给俺娘看好病,俺啥都不怕,啥都愿意干——”
“是吗?那你跟我走吧,我们去派出所。”赵南一本正经地说。孰想,石大春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迈步就走:“成,蹲大牢也成。你救了俺娘,俺啥都听你的。”
赵南没有吓唬石大春。背着老娘跳江桥,引得那么多人围观,严重扰乱了社会秩序,理应受到治安处罚。当然,该受处罚的还有他赵南,因为,是他设计了这场“跳江秀”。
虽然冒险,偏激,可这也算走投无路中没有办法的办法。无噱头,不新闻。如果不这么做,在医疗体系尚不完善的当下,谁又会来关注、救助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无关痛痒的推诿与扯皮,只会要了老人的命。其实,他们的愿望非常简单、纯朴:只求看好病,爱心人士的捐款,全数退还!
走在去往江桥派出所的路上,赵南暗想:为这事即便被治安拘留,即便丢了工作,也值,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