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星冈公教人常言:“晓得下塘,须要晓得上岸。”又云:“怕临老打扫脚棍。”兄衰年多病,位高名重,深虑打扫脚棍,蹈陆、叶、何、黄之复辙。自金陵告克后,常思退休藏拙。三年秋冬,应让弟先归。四年夏间,僧格林沁殉难,中外责望在余,万难推卸,又各勇退撤未毕,不得不徘徊审慎。今年弟既复出,兄即思退。逮大暑病瘦之后,言路又有“避贼而行”之劾,决计引归,拟八九月请假二次,十月开缺;今群捻东窜,贼情大变,恐又不能遽如吾意。弟若直陈顺斋排行,则人皆疑兄弟熟商而行,百喙无以自解,而兄愈不能轻轻引退矣。望弟平平和和做一二年,送阿兄上岸后,再行轰轰烈烈做去,至嘱至嘱!
胡润帅奉朱批不准专衔奏军事,其呕气百倍于弟今日也,幸稍耐焉。
——此家书写于同治五年(1866年)八月二十四日
【译文】
沅弟左右:
二十三日收到你十八日的信,很高兴得知甲五、科三两位侄儿在初一、初四都生了儿子。先祖父在十天之内就得了三个曾孙。我这几年别无所求,就盼望家里多生男孩,心中非常恳切,这下子可喜出望外。弟有功于曾家,不仅设法埋葬了祖父,添丁进口也是大功啊。就是越级保荐也不会受到部议驳回的。
弟来汝宁相会的事,可以以后再考虑,顺斋的事也缓一步再说。这种事就是侥幸获胜,众人也虎视眈眈在你周围,一定要找机会发泄一下。他虽然不能报复,而众人都像是代他报复似的。我经历的事很多,对这一点看得很明白。寄云上一奏疏参劾巡抚,黄布政使又上奏折保护巡抚,郭按察司与李并非感到不快,当时就听外面议论不平。其后小蘧果真代黄某报复一下,而云仙也与毛关系很僵,现在寄云很后悔。我参劾竹伯的时候,小蘧也代竹伯抱不平,现在还在责备我兄弟。去年查办案件,有密折参劾吴少村,河南两司及道员颇感不平,后任来的也很隔阂。陈、黄并不是没有可以参劾的罪过,我与毛地位声望积累多年的人还不足参劾他们,这就是火候没到,正所谓燕国虽有可以讨伐的罪过,而齐国却不是可以讨伐燕国的人。以弟现在的情况参劾顺斋,也是火候未到,想代他报复你的人一定会一拥而上。如果公事办起来他不很掣肘,有什么必要用此严厉手段呢?开封曾紫三对我这里的事也很不合作,近来我曾有密片保举他,密片抄寄弟阅。我们兄弟地位高、功劳大、名望也高,朝野都看做第一等人家。楼高了容易倒塌,树高了容易折断,我与弟时时都有危险。专心研究宽和平静谦逊,或可位高而不危险。弟所想这个举措,人们会指责为依仗军功,凭恃圣上器重,倚靠门第,而高处招风的景象已经显现出来,请缓一步再说。
再者,星冈公教导别人时常说:“晓得下塘,须要晓得上岸。”又说:“怕临老打扫脚棍。”我年老多病,地位高,名气大,很担心别人打扫脚棍,重蹈陆、叶、何、黄等人的覆辙。自从金陵攻克以来,常想着引退休息。同治三年秋冬之际应让老弟先回家。四年夏天,僧格林沁殉难,朝野希望在我,实在难以推卸责任。而各营湘勇裁撤未完,不得不审慎从事。今年弟既然再次出山,为兄就想引退了。正逢大暑酷热,患病削瘦以后,舆论又有说我躲避敌军,我已决定引退。准备在八九月请假两次,十月间辞职。现捻军东行,敌情大变,恐怕形势又不会在短期内按我的意思发展了。弟如直接奏上顺斋的事,则外人都会以为是我们兄弟仔细商议以后的行动。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而我也就不能轻易引退了。希望弟心平气和地干上一两年,待送为兄上岸回家后,你再轰轰烈烈地去干。切记切记。
胡润芝当年接到朱批,不准他专衔上奏军务,那呕气的程度胜于弟今日的百倍啊,望稍忍耐。
【心读】
曾国藩在这封家书中谈论了古代官场的人人谋求高位,但树大招风,容易导致祸端的普遍现象。在曾国藩的心中,无论是官位、权势、声名、功业,只要是偏于宏大,都会有一幅“巍巍招风之象”图画。曾国藩在官场之中常常都有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冰渊惴惴之感”。正是这种警惕的思维方式帮助曾国藩在官场中多次化险为夷,身居高位而未登高跌重。
中国当代女作家洁尘曾经说:“我对于过于宏大的场面和过于完美的事物是常常怀有警惕之心的。”这似乎违背了另外很多人的审美取向与追求定位。很多人追求的就是完美的人事和宏大的人生场面,可他们似乎忘记了更深刻的真理:偏于宏大则失于质感与细节,过于完美则流于摧残和早夭。“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这是顺理成章的道理。
人生好比平地起大厦,许多人一味地追求大厦的高度,而忽视了铸造的质量和宽度问题,全然不顾地基的承受能力而搜肠刮肚、不择手段地为自己谋求高度。而产生于上世纪20年代的摩天大厦似乎更加能够代表当代人追求功名权势的心态,大家都热衷于追求一种与自己生命宽度不协调的高度。大家希望被更多的人发现,更多的人关注。根本无视结构本身的合理与协调,只要能够创造有人发现自己的奇迹,就是心目中唯一的目的。
无论是在碰撞中成功,还是在摇晃中被发现,甚至结构比例严重失调,这些手段都不是问题,当代人追求的似乎就是一种不可思议和“巍巍招风”。
范蠡一生曾三次迁徙,两次改名换姓,皆发生在位高权重的时候。灭吴之后,越国君臣设宴庆功。群臣皆乐,勾践却面无喜色。范蠡观察到这一细节,知道他不想归功于臣下,猜忌之心已显端倪。于是在一个昏暗又微露月光的晚上,范蠡不辞而别,辗转来到齐国,在齐变名更姓,称之为夷子皮。他与儿子们耕作于海边,齐心合力,同治产业。由于经营有方,没有多久,产业竟然达数十万钱。
齐人见范蠡贤明,欲委以大任。范蠡却喟然叹道:“居官则至卿相,治家则致千金;久受尊名,终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散其家财,分给亲友乡邻,然后怀带少数珠宝,离开齐都市到了陶,再次变易姓名,自称为陶朱公。
范蠡名播天下,垂于后世。就是因为范蠡参透了一个道理:楼高易倒,树高易折,晓得下塘,须要晓得上岸。而当代人与范蠡思维方式的互逆,由警惕、审慎的人生功名态度变成狂躁、亦步亦趋的无谓追求,这种一路狂奔、粗放式经营自己、建设社会的做法是否可以适可而止,三思后行?
为人为官须要谨记:风浪再高,最终仍然要归于平静。
6.居家乃是长久之计
【原文】
欧阳夫人左右:
自余回金陵后,诸事顺遂,唯天气亢旱,虽四月二十四、五月初三日两次甘雨,稻田尚不能栽插,深以为虑。
科一出痘,非常危险,幸祖宗神灵庇佑,现已痊愈,发体变一结实模样。十五日满两个月后,即当遣之回家,六月中旬可以抵湘。如体气日旺,七月中旬赴省乡试可也。
余精力日衰,总难多见人客。算命者常言十一月交癸运,即不吉利。余亦不愿久居此官,不欲再接家眷东来。
夫人率儿妇辈在家,须事事立个一定章程。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能从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规模,虽一旦罢官,尚不失为兴旺气象。若贪图衙门之热闹,不立家乡之基业,则罢官之后,便觉气象萧索。凡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
望夫人教训儿孙妇女,常常作家中无官之想,时时有谦恭省俭之意,则福泽悠久,余心大慰矣。
余身体安好如常,唯眼蒙日甚,说话多则舌头蹇涩,左牙疼甚,而不甚动摇,不至遽脱,堪以告慰。顺问近好。
——此家书写于同治六年(1867年)五月初五日
【译文】
欧阳夫人左右:
自从我回到金陵以后,诸事顺心。只是天气干旱,虽然四月二十四日、五月三日两次下雨,可稻田插秧还是很困难,我非常忧虑。
科一(曾纪鸿)出天花,病情非常危险,幸亏祖宗神灵保佑,现在已经全好了,长胖成一副结实的样子。等到十五日满两个月后,就把他送回家去。算来六月中旬就可以到达湖南了。如体质日益强壮,七月中旬可以到省城参加乡试。
我精力日益衰退,接见客人多了就疲倦。算命先生说我十一月交癸运,就是不吉利,我也不想长久地当这个官,也不想把全家都接到金陵来。夫人带着儿子、儿媳住在家里,必须每件事都立个规矩。做官不过是一时的事,住在家里才是长久的事,能在勤俭耕田、勤奋读书上开创一个好局面,即使哪天罢了官,还是一番兴旺的景象。如果贪图衙门里的热闹,不立下家乡的基业,那么罢官之后就会觉得气象萧条了。凡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预先作个打算。希望夫人教育儿孙、晚辈,要当家里没人做官,时刻有谦让、恭敬、节省的想法,那么就会给后代带来永久的幸福,那样我心里就很高兴了。
我身体还像往常一样安好。只是眼睛迷蒙得更加严重,说话一多就觉舌头干涩,左边牙很疼,可不太活动,不会马上掉下来,还算给我一点儿安慰。顺问近好。
【心读】
这是曾国藩家书中写给夫人的为数不多的家书之一。告诫了夫人教导子女务必知道一个道理: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这是曾国藩一生为官的真实心理,他始终认为家为官之上,家方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避难所,长久的栖居之地,而为官只是人生、为人的一个方面,不但无法成为避风港,反而却易是丧身地。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进则朝廷庙堂,退而江湖山野”。这些选择确为中国古代官宦的毕生心愿,也是一个人混迹仕途、退居江湖的最佳选择,可以使得一个人终身有去处,终身有依托。中国古代的文人墨客、仕途中人无一不遵从此道,年轻时朝廷庙堂,垂暮时颐养天年。
“牵犬东门岂可得乎?”这是秦相李斯在腰斩前,对他一起俯首就刑,一起奔赴黄泉的儿子,既是临终也是临别的一句有名的话。即将赴死之人,享尽一生荣华富贵、声名权势,对儿子所说的竟然是:“儿子,你还记得当年我领着你们哥几个,牵着一串黄犬,去东门猎兔的事吗?”但这却是人性自然的流露,对生命最后的关照。
《大公报》曾评论:“家书流传之广、影响之大、成就之高,清代迄今,不外三部,即《板桥家书》、《曾国藩家书》、《傅雷家书》。三书各具特色,然而就平民化这一点来说,却是《板桥家书》更突出,更具特色,在其时就称‘有村镇处有板桥,有水井处有郑燮’之称誉。”而令板桥老人想不到的是,他笔下的“乡土饮食”,不知不觉中喂养哺育了后世一些大家:丰子恺,沈从文,汪曾祺……而这些后世大家的文笔无一不娟秀淡雅、格调高位、恬淡宁静。
“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这也是《傅雷家书》的一个主题,天下不知道有多少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子女受益于这位亲切而又严厉的父亲。《傅雷家书》影响之广、重印次数之多、传播面之宽,堪称典范。
而这《曾国藩家书》作为曾国藩唯一流传于世的学问对后世的影响更是自不待言。三部家书,三代文学巨匠与历史知名人士,清朝诗画奇才、晚清重臣、近代翻译巨匠、艺术大师,不约而同的对家人的拳拳之心与谆谆教诲,竟然皆是与其家人、至友传达问候,交待事情,抒发感情,表达思想的细微、琐碎之事与所感。
中国当代的仕途之人似乎罕见了中国传统为官者、文人的细腻心态与精神追求,一朝退出“朝廷庙堂”,似乎也失去了自己栖身的所在与精神寄居的场所,“有劲不知何处使”,家庭确是人这艘游船的最后港湾,可习惯了一辈子奔波于世的官场喧嚣之人,难得有居家的心境。
这种“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在古人看来是再简单、自然不过的道理,在现代人看来似乎也成了一个难题,是否我们的心灵太干涸了?是否我们的灵魂太缺乏来自家庭的给养了?是否我们的脚步太过步履匆匆了?人生其实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在忙着赶路的时候别忘了提醒自己欣赏身边的风景;在官场的觥筹交错、迎来送往、喧嚣幻影之外,还有来自家庭温馨的永久的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