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早已落山，郊野的夜晚漆黑一片。
借着微弱的星光，可见一个手执铜锣的赶尸人正领着一行摇摇晃晃的尸体往这边走来。
这赶尸人身材高大、相貌丑陋，看上去已有些年纪。他一面敲打着手中的小阴锣，一面领着身后的一群尸体往前走。他没有点灯，只不停摇着手中的摄魂铃，铃声连绵，叮叮铃铃似有旋律，就像是摇出了一首哀婉凄厉的挽歌，一路默默，为亡魂送别。
他领着的尸体，有男有女，队伍相当庞大。每个尸体间都有草绳串连，每隔七八尺远一个，大略一数也有十几个之多。这些死尸头戴高筒毡帽，身披宽大的黑色尸布，额上压着几张画了奇特符号的黄纸，顺顺垂于脸上，叫人难以窥见他们生前的样貌。
孟平晓和蝶一一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只阴森诡异的队伍。孟平晓更是因为这生平未见的景象，激动地心脏怦怦直跳，既是兴奋又是害怕。但是这队伍渐渐行得近了，空气中一股腐败恶心的气味便无法阻挡地飘进了孟平晓的鼻尖。
“恶！”
这发酸又发臭的味道，实在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呕吐！而孟平晓，也真的肠胃翻滚，作势欲呕。
“嘘！”
见她如此，蝶一一赶紧扑过去将她的嘴捂住，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便不再言语。
那队伍因为这里的响动，突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赶尸人警觉地四下里嗅嗅，鼻间虽只闻得了林木草树的气味，他却准确地转头，以一双混浊不清地眼直直地瞪视着马车所停留的方向。
树上，晏无洵屏住了气息，手握腰间长剑，随时准备拔出。
若那赶尸人靠近马车，今夜，势必难避一场恶斗！
赶尸人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马车的方向，他混浊的眼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停下，他注视，不过是因直觉的本能，亦或是身后那串尸体的驱策？
咕、咕咕，
啪、噗噗噗，
林间突然有夜惊的鸟儿飞窜而出，惊醒了赶尸人片刻的迷思。他恍然地摇晃摇晃脑袋，不再去注视那马车停靠的方向，手中摄魂铃重新响起，于夜色中重新上路。一串尸体僵硬着身体跟在赶尸人的身后离开，树上的晏无洵终于松了一口气。尚带着尸臭的空气里，也隐约有一种模糊不清的哀哀叹息飘散开来。
窗帘子放下，里面噤声的两个女子并不知道刚才的情形是多么凶险，她们僵硬地伏倒在车厢里，只听得那铜锣铃铛的叮叮声、尸体僵硬走路的趴哒声，还有阵阵恶心尸臭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地渐渐消失远去。
就这样，两人不知趴了多久，直到天将大明，太阳东升，蝶一一才放开了孟平晓，一骨碌翻身坐起，将一身的紧张戒备统统撤去，恢复她本来的活泼面貌。
“哎哟，累死我了。这倒过八辈子霉才能遇上的赶尸，我可再也不要经历一回了。哎哟，我的胳膊、我的屁股、我的背、我的腰，我可怜的味觉喔……”
满满都是抱怨，蝶一一掀了车帘，跳下马车，站在外头伸伸胳膊、扭扭腰，嘴里还要忍不住的抱怨咒骂一番。
“一一，对不起，我……”
孟平晓一脸愧疚，为昨夜里自己作呕的行为羞愧不已。自己想看稀奇，却又忍不住恶心，差点闯出祸来，真是该好好反省反省。
“哎呀，平小小，你道什么歉啊，不管你的事。其实你不吐，我也快吐了，只不过是你动作比我快了一步而已。那么恶心的味道，谁受得了？呸、呸、呸，我怎么觉得那臭味还在呢？恶！”
“谁让你偷看？差点出了大事！”
这时，晏无洵也从树上轻盈地跳下，劈头就敲了蝶一一的脑门一记。对着孟平晓，却是轻声安慰，直担心她是否吓到，更抱歉为了找慕忧草，竟让她遭遇如此晦气之事。两相对比，真是典型的差别待遇。
“臭小洵，你不公平！我和平小小都被恶心到了，为什么你只安慰她，却对我暴力相向？还有，我是你姐姐，你懂不懂敬老尊贤？小心我告诉老爸老妈，你爸你妈，再告诉如意门所有的叔叔婶婶，让你淹死在他们的口水里！”
无奈地看看天，晏无洵哭笑不得，“一一，除了这种时候，你何时有姐姐的自觉了？你明知赶尸的危险，还任由什么都不懂的平晓和你一起偷看，幸好没有酿出大祸。你说你是不是做错了？”
“那个……那个，人家很好奇嘛。再说了，就算真的惊动了，你也可以对付得过来嘛！有什么关系！”
“赶尸人目浑，赶尸途中全凭声音气味判断行动，最忌送尸时被人惊扰。你若大意惊吓了他，让他被那些尸体控制了意志，非但一条无辜性命就此枉送，那些死尸也会因为赶尸人暴毙，而重获自由，变成僵尸祸害人间。昨夜的尸体众多，若真出了什么事端，我有没有能力护你们周全是一回事，若有尸体流散出去，四处伤人，那又该如何处置？”
“好嘛、好嘛，你说的有理，我错了还不行吗？早知道那赶尸如此恶心，八抬大轿请我来看我还不看呢，哼！”
“赶尸、赶尸，难道你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这事情是不是恶心，不用想也是知道的吧？
晏无洵无奈地笑一笑，实在对蝶一一没什么语言。这小妮子，什么优点没有，却偏偏最懂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道理，领功的本事是一流的，认错的功夫也毫不逊色。所以每每做错事，被抓个现行之时，却无人舍得苛责她半句。
“天已经大亮了。无洵大哥，一一，我们就把昨晚看到的恶心事给忘了吧。不是还要找慕忧草吗？我们赶紧收拾收拾上路吧。”
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两人无休无止的斗嘴游戏，也明白他们无论怎么吵闹，彼此却都不会真正放在心上。如今，再遇着他们俩斗嘴，孟平晓也只是微笑着站在一旁旁观，再也不惊慌失措地急急去劝。
找到慕忧草，并没有费太大的功夫。沿着昨日赶尸人走过的路一路寻找，很快便发现了大片大片的慕忧草丛。
慕忧草是淡淡的紫色，草叶似花，有奇怪的香味。它们成片长着，放眼望去，倒有几分像孟平晓曾在家乡花博园里看过的薰衣草田。
“平晓，把这个围上。”
严无洵递上一张黑烟色的长巾，神色间有些赧然。
孟平晓却是接过之后，便不再动作。只是睁着双眼，无辜又不解地看他。因为她实在不太明白晏无洵所说的围上是围在什么地方？头？脖子？手腕？还是腰？
“这个，这个虽是我曾经用过的，但是很干净的。因为……因为实在没有新的，所以，所以只好请你先将就一下。若是平晓你介意的话，那就，就回车上等着我们，也是好的！那个……”
晏无洵这席话，说得没头没尾、莫名其妙，还外带结结巴巴。更是让本来就很茫然的孟平晓更加不明所以。
“无洵大哥，这个……”
“哎呀，笨蛋小洵，这都说不清楚，去、去、去，一边去！”蝶一一一阵抢白，一脸受不了的将晏无洵推开。一向大而化之的她，此时哪里能够理解晏无洵心中的羞赧。
“平小小，这慕忧草的香味也是有毒的。人若闻久了，就会觉得晕眩难受，严重了还会变成大傻瓜。所以咱们在采摘之前一定要先将自己的口鼻蒙起来，就像我这样。”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一看见蝶一一把自己裹得像个劫匪的样子，孟平晓就猜到了手中这长巾的用途。只是不知道，如此简单的事情，晏无洵为何却是一副难以开口的模样。
“呵呵，这长巾是小洵的贴身之物，如今却要你拿来遮掩口鼻，小洵是怕你介意嘛，呵呵呵。”
蝶一一一脸暧昧地凑近孟平晓的耳边，又自动自发地为孟平晓答疑解惑。
“咳！”
话虽说得极为小声，却如何能逃过晏无洵这习武之人的耳朵。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佯装忙碌地投身于慕忧草丛之中，嘴角，却因孟平晓蒙上了那长巾的举动而微微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孟平晓则是因着这话中隐藏的暧昧，双颊腾地一下尴尬炸红。只有蝶一一，因为自己调侃了两人，而忍不住夸张地哈哈大笑，直笑得晏无洵真想立即找来叶阳赋，将这个麻烦精带走。
三人心情各自不同，却没有影响采摘慕忧草的进程。慕忧草制毒，要的不是根叶，而是根茎上那小小的一点黑色圆球状物。里面存有浆汁，这浆汁便是慕忧草香味的来源，也正是毒素的来源。
孟平晓依照晏无洵教授的方法，拿一柄小刀，从旁插进泥地里，再小心翼翼的挖掘，直到周遭泥土皆松，再轻轻将草拔出。这样，便能采得一株完整的慕忧草，取其根茎上小小的圆球。
反观蝶一一，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操着兔子拔萝卜的架势，只一味粗鲁地以手强拔，往往拔出十株，才得一株根有圆球。所经之处，满目狼藉，药草没有采得多少，成片稀有的慕忧草丛却是被她破坏殆尽。
三个人埋头苦干了一上午，日上山头方才停工。自那小腿般高的草里站起来，看着被蝶一一“扫荡”之后的这片草丛，晏无洵只能无声叹息，孟平晓也强忍着笑。
“我这是为民除害。这草有毒，迷惑人心。我尽心拔了，那是做了好事。你们，你们干嘛这副表情嘛！”
晏无洵采得的圆球自然是最多，孟平晓也尽心尽力采了不少，唯有蝶一一，手掌摊开，却只见手心里躺了十几二十颗。可她为自己做出的一番辩驳，却是毫无愧色，理直气壮。
“你要毁掉这片慕忧草，我没意见。但是，你可以将圆球采了再毁不迟吧？一一……”
望望那片无辜的草丛，晏无洵彻底地无力。
孟平晓笑看着这对姐弟无畏的对峙，心情轻松又愉悦。
然而，在她一个抬眸间，她的笑却瞬间僵硬起来。因为，在晏无洵又气又好笑的无奈神色中，她突然发现了别人的影子。
那样子，她也曾经在那人的脸上看到过！
那时候，那人如此看着自己的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很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