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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激惹

激惹我是通过我的十二指肠认识这个词的。或者说,是这个词让我认识了我的十二指肠。

我的身体素质整体上并不太好,但消化系统一直是我的骄傲。几十年来,它贯穿于在我的体内,虽然我从来感受不到它们的位置,但它们一直在默默地工作,很懂得守土有责,无私奉献。我记得从没有过呕吐,也没有过几次腹泻。所以,小时候吃得下糠咽得下菜,后来生活好了,又享得了肥肉也拿得住海鲜。我非常感激这个系统。我想,如果我的内脏能够到大庭广众之下开会,我一定会郑重其事地向我的消化系统鞠躬致谢,并向系统的各个器官一一颁发奖章。

然而,就在2005年春节临近的时候,我却觉出了身体的异样。主要是被农村老辈人称作“心口窝”的这个部位不舒服,隐隐约约的,也算不上疼,只是不适,但它老把我的注意力引向那里。我知道那是胃的所在,猜测那里可能有点儿发炎,于是就在家里的常备药中找了一种治胃炎的药吃下。

然而吃了三天却不见好。有人告诉我,在日照新城区有个老大夫,他治胃病有一手,于是我就去了那家诊所。那位老大夫一头白发,仙风道骨模样,待我坐下后把一番脉,问过几句,而后让我躺到了墙边一张小床上。他解开我的上衣,先用两手轻轻摸我的颈窝。我明白,这是在摸我的淋巴结是否肿大,如果肿大的话我就是长了肿瘤。看来他没有摸见,接着又对我的肚子摸,按,捏,扣,一边操作一边问我的感觉。别的地方都不疼,当他按到心口窝时,我就喊起疼来。他站直身说:看来就是胃炎。接着开了一样中成药,是一种什么胶囊,让我去外边的药房去取。他嘱咐道,这药吃半个月,如果好了就不要再来,如果不好就再来查一查。我诺诺连声,道谢而退。

回家便吃这药。不料半月过去,病不但不见好,反而一天天加重。胃部时时作疼,似乎还有一股气堵在胃的上口,而且每天夜间醒来时,胃的疼感更重。我想,这位老大夫是没看透我的病,我不能再找他了。

吃完最后两粒胶囊,我便去了本市一所大医院。坐门诊的医生说,你喝个钡餐吧,我就交钱去了放射室。透过玻璃窗,见里面有一中年男人靠一台仪器挺直站着,手中端一纸杯,像要发表祝酒词。外间,一位医生坐在电脑前,电脑屏幕上那人胸骨历历可数,胸骨里的脏器正蠕动不止。医生发令道:喝,一口气喝掉!里面那人就没有什么祝酒词了,而是举杯仰脖,将杯中物一气喝干。此时,我看见屏幕上有一团黑色从食道一泻而下,在胃中聚成一团,接着又慢慢往肠子里走去。医生隔窗操纵着里面那台机器,让病号或站或躺,或正或侧,那黑色的形状便在屏幕上变幻不定。最后,他让病号重新站定,说:好了,下来吧。那人急忙走出来问:大夫,怎样?大夫说:肥厚性胃炎。接着写了诊断单,让他拿走了。

大夫接着领我进去。他取了一些白面样的东西放在一个纸杯里,倒上热水,搅拌均匀,让我端着站到机器边,自己则跑到外面电脑前面。我看看杯中物,心想,这是给我的酒,虽然嗅不到什么味道,但这里面有钡,是一杯钡酒。到了我发表祝酒词的时候了,说什么好呢?想想还是平生第一次喝这东西,心里说,老赵,祝贺你享受了人间五十年的酸甜苦辣之后又享用了一种新的东西!而后我根据大夫的指令一饮而尽。

大夫操纵机器,让我像刚才那人一样折腾了一番,然后叫我下来。我也急忙去问结果。大夫说,没有大事,就填了单子给我。我看看那单子,上面写着:

影像表现:胸透、食道未见异常。胃呈钩形,轮廓光整,未见充盈缺损及龛影。胃粘膜规整,蠕动排空正常。十二指肠球部有激惹,未见龛影,肠圈形态正常。

诊断:十二指肠球炎。

我问医生:十二指肠在哪里呀?医生便拿过一本书,翻开上面的彩页,为我解疑释惑。原来它是紧连在胃底部的一段肠子,它的球部更是与胃几乎长在一起。我又问,它为什么发炎?医生因为又有患者等着,只对我说了一句:原因多着呢!

我走出来,在走廊里又看起了那张单子。我发现,诊断结果是根据这一句做出的:十二指肠有激惹。

激惹?什么叫做激惹?

我去了门诊室问医生,医生说,激惹就是受刺激出现水肿。你这是初起,拖久了就是溃疡,赶快吃药吧!我说,快吃快吃,有了溃疡,我的消化系统就溃不成军啦!医生便给我开了药。这药也是中成药,叫颗粒。我到药房拿来看看,是专治胃及十二指肠溃疡的。我想,这就对了,有了这药,大概就能将溃疡扼杀在萌芽之中。

回家之后,我又琢磨“激惹”这个词儿。我想进一步弄清它的含义,便从书架上搬了词典来查。但查过《现代汉语词典》,查过《辞海》,甚至连《辞源》也查了,发现它们都没有这个词条。我想这就怪了,医院诊断书上郑重其事用的一个词儿,让我半个多月不得安生的一个病因,词典竟然不屑对它做出解释?

不过病已查清,那就赶快吃药吧。我认认真真,一天三回用开水冲服那种颗粒,希冀着这药能平息我遭受的激惹。

想不到的是,这药吃了一个星期,效果丝毫没有。我的胃部越来越不舒服,夜间还经常疼醒。最严重的后果是,它直接影响了我的读书和写作。从三年前我成为职业作家,都是每天五点即起或读或写,干到八点收工吃饭。而现在,我再早起坐进书房,捧起书本看不下一页书,打开电脑写不下一行字,注意力都让十二指肠争夺去了。我焦虑。我生气。于是,那十二指肠便越发努力地疼给我看。

到了这个时候,人所受的肉体之累便让我体会更深。1999年,我看了军旅作家周涛的一篇《谁在轻视肉体》,我曾写了一篇《抛却肉体》对他予以反驳。这时我又想起了这个论题。

抛却肉体,抛却肉体!这个酒囊饭袋,这个会给人带来无数种病痛的血肉之躯,还留恋它干嘛呢?

然而,我们现在还没进化到机器形态或者比特形态,血肉之躯是抛却不了的。眼下,我必须对付我的十二指肠,对付这份病痛。

这天我在市委办公大楼遇到一个熟人,他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说写不成了,病啦。他问明我得的是什么病,便说,我给你介绍一位中医大夫,他肯定能给你治好。我一听喜出望外,便问大夫现在哪里。他说,这大夫叫张守孟,原来在莒县行医。他上高中时因用脑过度得了头疼病,跑了多少医院也不中用,最后是张大夫给治好,让他考上大学有了今天。他告诉我,这位张大夫两年前已经将诊所搬到了日照,在海滨五路南头,“在水一方”的对面。我听到这里急忙道谢,说我马上去马上去。

“在水一方”是一个酒店,我曾和朋友在那里吃过饭。与熟人说完话,我便打车去了。然而去那里一瞧,酒店的对面是一个建楼工地,哪里有诊所的影子?我到“在水一方”问问吧台小姐,她说,那位张大夫搬走了。我问搬到了什么地方,她说,好像是黄海一路,海纳商城的东面。我再赶到那里,在商铺林立的街上寻了一段,果然看见有个“中盛中医诊所”的牌子竖在街边一座二层小楼的上方。

推门进去,见门厅尽头坐着一位年已花甲的老大夫。他一手夹着香烟,另一手正为一个老头把脉。见我进来,他憨厚慈祥地笑笑,示意我到墙边凳子上坐下,然后一边抽烟一边继续把脉。

我坐下后,才发现前来就诊的不少,东西两面墙边都坐了人。又觉得有红物耀眼,原来四面墙上都挂满了锦旗。那些锦旗当然都是经他治好的患者送的,上面有的写“妙手回春、华佗再世”;有的写“造化生命、医德高尚”。在西墙上的一大面旗子特别引我注意,上面的话是:“吃遍药店胃肠药,四年治疗均无效,踏破铁鞋觅名医,十五副药病除掉”。这虽然称不得诗,但朴实的话语中透露着真诚的感激。我想,他得了胃肠病,痛苦了四年才遇到张大夫,我得病只有一个月就找到了他,这岂不是我的造化?

于是,我就坐在那里兴奋地等待着。

张大夫给老头看罢,便埋头开方。正开着,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将一塑料袋中药放在了张大夫面前的桌子上。坐在旁边的一个年轻女人站起来问:是俺娘的吧?张大夫说:是。说着他停止开方,拿起手边一个碗,对年轻女人说:你熬第一遍药,加这么两碗水,熬成半碗再喝;第二遍第三遍加一碗半,也熬成半碗,明白了吧?年轻女人说:明白了。张大夫将烟在烟灰缸里掸掸,说:你放心,你娘吃下这五副,会好得好好的!坐在墙边的一个瘦老太太将手一拍:哎呀,俺可有盼头了!说罢起身,和女儿千恩万谢,出门而去。

张大夫又继续为那老头看病,问这问那,说他是肾里有毛病。而后开过方,让他到一边等候。

这时,一个染着黄毛的圆脸女孩坐到了大夫跟前,将手腕子一撸:大夫,你快给我看看!

张大夫看她一眼,然后将一截残烟放到烟灰缸里,垂下双目为她把脉。左腕右腕都按过,然后问:你有婆家了没有?女孩将头一歪:没有!张大夫又问:你做什么工作?女孩又将头一歪:没工作,整天耍。张大夫微微一笑:你回去吧。

女孩惊讶了:大夫,我有病呐,胃老是不舒服,你怎么叫我回去呢?

张大夫说:你是怀孕了。

女孩立马瞪大了眼睛:三回两回的,就怀孕啦?这么简单?

张大夫笑着挥手:快别说了,你走吧。

女孩鼓突起小嘴嘟哝道:这个杂种羔子,我得找他算账去!说罢起身,噔噔噔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一屋人都笑。

张大夫却不笑,他瞅瞅墙边一个仿佛睡着了的年轻女性说:轮到她了,她怎么还睡?说罢,他瞥一眼门口一个正打手机的汉子,自己又点上一支烟,稍事休息。

那汉子身穿黑皮夹克,头戴黑皮单帽,正哇啦哇啦地跟谁谈生意。他回头看看张大夫,说:好啦好啦,我这边有急事,过一会咱再谈吧!说着关了手机,去拍醒那女人,扶她去大夫跟前坐下。女人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眼清秀却倦容满脸。

张大夫切过脉,又看她舌苔,问:你是不是光想睡觉?

黑皮夹克替她回答:就是老睡觉,白天黑夜睡不醒,都一个月了。

张大夫点点头:气郁生痰,痰迷心窍呢!

女的突然指着身边的黑夹克说:他骗我!

黑夹克立刻红了脸,说:你听大夫说话。

女的冲他把眼一瞪:我就是要说!你骗了我还不许别人说呀?接着,她转向张大夫呱啦呱啦说了起来。原来这男的和她谈恋爱,说自己单身,等把她骗到手,她才知道男人在菏泽老家还有老婆孩子。她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用巴掌揍起了黑夹克。黑夹克一边躲闪一边对张大夫说:反正就这么回事了,大夫你快开药吧!

张大夫一边开方一边摇头。

大夫又看过一个患哮喘病的,黑夹克也扶着他的小情人走了。这时便轮到了我。

大夫对我和蔼地笑笑,为我切脉。手按在我的腕上,让我伸舌头给他看。之后他说:古人讲,入国问俗,入家问讳,上堂问礼,临病人问所便——你大便怎样,有没有异常情况?我说:没有。大夫沉吟一下,说:你呀,十二指肠出了问题。

我一听很吃惊:就凭他这么一按一望一问,就清楚了我的病之所在?那也真是神了!我从兜里掏出医院开的钡餐诊断单,递给他道:张大夫,我服你了。

张大夫对那单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说:你这病,中医上属于“胃脘痛”的范畴。我为了给你说明白,才用了十二指肠这个词儿。

我说:我前些天吃的中成药,是治胃及十二指肠溃疡的,怎么不管用?

张大夫笑了笑:原因很清楚,第一,你只是刚刚发炎,还没到溃疡阶段;第二,即使是这地方有了病,在中医讲也有多种类型,有虚寒型,有气滞型,有胃阴虚型,还有血瘀型,要辨证施治。现在有的医生偷懒,中成药随手乱开,其实是干花钱不治病。

我问:我这病是什么型的?

张大夫说:你是气滞型。这个病治起来比较慢,但你放心,我会给你治好的。说罢,便提笔开起了方子。

等他开完方,我问道:那单子上说我的十二指肠有激惹,请问什么是激惹?

张大夫这时将手中的圆珠笔突然扎了我的手背一下,疼得我“哎哟”一声。他笑道:明白什么是激惹了吧?

我笑着连连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回到家,我的手背在疼,我的十二指肠也在疼。我想,我的手背是张大夫戳疼的,那么我的十二指肠是给谁戳疼的呢?

我一抬头,看见衣架上挂着的一只黑纱,恍然大悟。

那只黑纱,是我为我二叔佩戴的,他刚去世不久。我二叔是莒南县商业局的干部,因为在外面工作,几十年来一直是我们家族的主心骨,没想到去年春天查出了肺癌,去西安动过手术也不中用,十一月份的一天早晨在莒南医院吐血而亡。在老家躺过三天,去县殡仪馆火化,因为商业局要为他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此前要整一下容,我就和其他人一同抬着二叔去了整容室。到那儿先在地上放了一放,整容师说:有没有带的枕头?有的话给他垫上。一个堂叔立即说有,我就蹲下身去,将二叔的后脑壳托起。就在这时,一股恶臭突然扑到了我的脸上,差一点让我窒息。我明白,这是积存在二叔胸腔里的腐气,经我一动便冒出来了。

第二天下葬,赵姓墓地里哭声一片。当那座高高的新坟筑起,众人更是一阵暴哭。我哭过一阵,看看我爷爷兄弟俩的坟,再看看他们面前空地上孤零零的二叔。心想,我父亲是兄弟五个,我二爷爷家的堂叔也是五个。他们兄弟十个就是我们家族的十座山峰,一道活着的山脉。而现在,这山脉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我二叔到这里长眠了。今后的若干年里,老兄弟们一个个都要来到这里,他们的坟墓将成为一道死的山脉让后辈跪拜。想到这里,我又泪流不止。

因为二叔的坟堆筑定,其他父辈和我这一辈日后所用的墓穴便也大体确定了位置。二叔的旁边是我父亲的,父亲墓穴的左前方便是我的。我走到属于我的那一穴墓地上,久久地站立,感受着由远而近的死亡阴影,心中一片悲凉。

我想,我刚刚经历的这些就是激惹。因为在二叔的丧事过后没有几天,我的胃部就有了那种感觉。

遭受了这份激惹,现在我只能一天三时煎熬张大夫给我的中药,一天三时喝那黑黑的苦汤。

这药也真是灵,我把五副吃完,胃就舒服多了。我决定再找张大夫拿药,一气把病治好。

这天是腊月二十六,大街上年味已浓,中盛诊所里还是病号满屋。我坐到墙边,一边等待一边看大夫怎样诊病。

张大夫正给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开方。他一边开一边嘱咐:我跟你说,你这痛风病必须戒酒戒海鲜,你戒不住的话,吃药白搭!

那人咧咧嘴说:这道理我也明白,可到了酒桌上身不由己呵。

张大夫摇摇头:是呀,身不由己,你们当干部的都会这样说。什么时候才能由得了自己?

那人说:只有退休之后。

张大夫笑道:你今年四十七是吧?那你还得再瘸上十年。

那人说:张大夫,我知道你是拿这话警告我,我今后尽量注意就是!说罢他坐到一边,等着大夫的徒弟给他拿药。

一个粗皮糙肉的老年妇女抱着肚子走上前去,说大夫你快救救我,我快疼死了!她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身后还跟了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女人。

张大夫道:好说,好说,你坐下我看看。说着就给她把脉。把完脉说:你是胆囊炎呵。说罢提笔开方。

这时,老妇身后的雀斑女人却转身走了。老妇回头瞅见急忙说:哎,他嫂子,你甭走哇!然而那女人却像没听见似的,径直出门而去。

老妇抱腹弓腰追了出去:他嫂子!他嫂子!咱先少拿点药行不行?拿两副,就拿两副!

这时,门外的年轻女人已经不见了。老太太抬起胳膊擦一下泪,拐向大街继续追他的儿媳。

屋里的人们议论纷纷,都说怎么会这样呢,陪着婆婆来看病,一不注意,溜了。

张大夫叹口气说:这种事,我见了不止一次两次啦。我敢断定,她这病也是叫儿媳妇气出来的。

坐在西墙边的一个黄毛青年突然跳起来:该给我看了吧?说罢,猛地坐上了张大夫面前的凳子,将凳子砸得“吱呀”一叫。陪他来的一个红毛姑娘站到他身后,将染着红指甲的一双小手搭到了他的肩上。

张大夫把过脉,又看看那位姑娘,问黄毛青年:你多大啦?

黄毛青年说:二十三。

张大夫说:你的病,我不说你也明白。你想开方抓药也行,不想抓药也有办法。

黄毛青年说:什么办法?

张大夫说:跟你对象分居一段时间。

红毛姑娘把小嘴一咧:那怎么行呵?

张大夫说:不行的话,就吃药吧。

黄毛青年晃晃脑袋:吃药吃药!

张大夫便给他们开了方,让徒弟抓了药。

等那两个年轻人走后,我问张大夫那青年怎么啦,张大夫说:肾亏呗,已经很严重了。

一屋人哈哈大笑。一个中年男人说:二十三岁就闹肾亏,可见他折腾得多么厉害。

这时,我上次遇见的那个穿黑皮茄克的人进来了。张大夫瞥他一眼,说:我记得你上次拿了六副药,怎么今天来了?

黑夹克笑笑:这次是我的事,叫你徒弟给我包扎一下。说着一头钻进了里屋。张大夫忙着给别人看病,也没问他包扎哪里。

又看过两个病号,过了二十来分钟的光景,黑夹克从里面出来了。我只看一眼,便吃惊不小:他缠着满头满脸的绷带,左胳膊也用绷带吊着,活像个伊拉克战场上的伤兵。张大夫看他时目光也带了惊诧,但黑夹克只向他挤挤眼一笑,接着走了。

张大夫喊徒弟出来,问怎么回事,徒弟说:这是他叫弄的。快过年了,这边的女人离不开他,家里又叫他回去。他只好编了瞎话,说自己在这边出了车祸。可是老婆不信,叫他照张相寄回家去,他就到这里化妆来了。

众人听了都笑。隔着门玻璃看看,那人果然急匆匆去了街对面的照相馆。

张大夫说:唉,他瞒得了一时,瞒得了长远吗?

终于轮到我了。张大夫把完脉说:不错,已经开始好转。我给你调调方子,你再接着吃吧。我说:好的。眼看要过年了,你给我多拿几副吧。张大夫说:拿十副?我说:十副就十副。

提了药回去,除了大年初一停了一天,别的日子里都是一天三回准时吃药。吃完十副,我的病基本上好了,只是偶尔还有一点胃部不适的感觉。

初七再去中盛诊所。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个黑夹克正坐在那里让张大夫把脉。

张大夫把完脉,看了看他的舌苔,又问他大便怎样。黑夹茄克说:咳,别提了,天天拉肚子。不光拉,这肚子还又疼又涨。张大夫说:你这是胃肠道激惹综合征。黑皮茄克说:怎么会得这病呢?张大夫说:情绪受了刺激,焦虑所致。你遇上麻烦事了呗。

黑夹克叹口气:唉,张大夫,实话跟你说吧。年前我在你这里包扎,不是照相给老婆看嘛,本来想把她蒙住,可腊月三十这天她领着闺女来了。一见我什么事儿也没有,身边还有个女人,娘儿俩立马发了疯,我那十二岁的闺女,还窜到大街上撞车自杀!虽然孩子叫我拉住了,可这事给我的刺激太大了。这些天,我把睡不醒的那一个转移到别的地方,那边哄哄,这边哄哄,真是左右为难,你说我过得这是什么日子!

张大夫说:你呀,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黑夹克点点头:是的,自作自受,自作自受!你快开几副药给我吃吃,不然我就撂倒啦!

激惹。激惹。我听着他的故事,心里老想着这个词儿。

我想:这世上的人呵,都在时时刻刻受着激惹,也时时刻刻在激惹着别人。这也许是世界的本质之一。

张大夫为黑夹克开好药,便招呼我过去。还没等他开口,我说:张大夫,真是感谢你,我基本上好啦!

张大夫笑而不答,抓过了我的手腕。他按了一会儿说:是基本上好了,但还不太彻底,你最好再吃几副巩固一下。我说:也好。

半小时后,他的徒弟又将五副中药送到了我的手中。张大夫跟我说,这一次不用一天三回吃,一天两回就可以了。

这样就轻松多了,五副吃七天半。我看着日渐减少的药包,感受着胃部的日渐舒适,读书写作重新步入正轨,心情十分愉快。

然而第七天上,我的胃又不适起来。尤其是夜间醒来,心窝隐隐作痛,竟和一个月前一模一样。

我慌了,急忙去找张大夫,问是怎么回事。

他说:不该呀!对了,我让你忌口,你都忌了没有?

我恍然大悟。还在第一次拿药时,大夫就让我不吃生冷甜辣,戒酒戒茶,前些日子我都一一落实。可是前天一帮朋友聚餐,我见端上来的烤羊腿焦黄喷香,十分诱人,尽管上面撒满了辣料,但我还是吃了一只。

我明白,我是让我自己的欲望激惹了。

我带着千分沮丧万分后悔,又拎着药包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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