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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恋人发怒

在爱米莉亚真心诚意的感染下,即使就像蓓姬那样皮厚心黑、劣性难改的人,也不禁为之动容。对爱米亲切的话语和深情的抚慰,她作出的反应近乎感激,这种感情虽不持久,但短时间内几乎是真挚的。她编造的“不顾孩子哀求,生生地把他从母亲怀里拽走”那段情节,简直是精彩绝伦。正是凭着这撕心裂肺的哀求,蓓姬把她本已失去的朋友又拽了回来。可怜这个善良的小爱米,接下来开始跟重逢的老朋友叙旧,然后开始了她最关心的话题。

“难道他们就这样把你心爱的孩子给夺走了?”天真的爱米吃惊地问道。“哦,可怜的瑞蓓卡,你受苦了,我亲爱的朋友,我知道失去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滋味。老天保佑,你的孩子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正像无比仁慈的上帝让我的孩子回到我身边一样。”

“孩子?我的孩子?哦,是的,当时我简直痛不欲生,”蓓姬稍稍愣了一下,随即附和道,不过似乎有点儿心虚。没想到人家对她如此深信不疑,毫无戒心,以至她不得不立刻用谎话再去应答别人,这使瑞蓓卡感到不自在。然而对于从来都喜欢骗人的人来说,这正是他们的悲哀。如果一句假话被信以为真,可以说是你得手了,你就必须造另一句假话使先前的谎话不致露馅,如此你的谎言像滚雪球一般不可避免地越滚越大,而被揭穿的危险也与之俱增。

“他被野蛮地从我身边给拽走的时候,我痛不欲生,”蓓姬接着说;“我想自己死定了;当时我得了脑炎,大夫对我也不存希望,可我——我还是没有倒下,如今——如今我仍然活在这个世上,虽然穷困潦倒,无依无靠。”

“他多大了?”爱米问。

“十一岁,”蓓姬说。

“十一岁!”爱米有些吃惊。“他和乔治应该同龄,可乔治已经——”

“我知道,我知道,”蓓姬急忙为自己打圆场,小罗登的年龄其实她早已不记得。“由于伤心欲绝,心力交瘁,精神也恍忽不定。唉!有时像个疯子。我刚才的意思是他从我身边给夺走的时候才十一岁。愿上帝保佑他可爱依旧;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他的头发什么颜色?”被愚弄的小爱米还在执著的关心着。“有他的画像么,我想看看他的头发。”

蓓姬见她如此天真,感觉有些好笑。

“今天不行,亲爱的——我刚从莱比锡抵达此地,等我的行李从莱比锡运到后,我给你瞧他的一幅画像,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可怜的蓓姬,可怜的蓓姬!”爱米说。“我真该好好感谢上帝,让我拥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儿子!”(尽管我们从小就接受来自女人的训诲,如果我们的生活比别人好,就应当感谢上苍;但这种虔诚的惯例究竟是否明智,我表示怀疑。)接着她照例开始这样想:我的儿子是普天下最完美的男孩。

于是两个女人谈了很长时间,在这过程中蓓姬有机会向她久别重逢的朋友讲述她所有悲惨的经历。她告诉爱米,她与罗登·克劳利的婚姻始终没有得到夫家的友善,她一直被夫家的人当作眼中钉,肉中刺;罗登的嫂子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在蓓姬的丈夫面前搬弄是非,离间他们夫妻的感情,致使罗登外遇不断,从而与蓓姬疏远;蓓姬不得不对一切逆来顺受,包括贫困、侮慢、自己爱得最深的人对她的冷淡,要不是有个可爱的小孩,早就分开了;最后,由于受到骇人听闻的侮辱,她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要求与丈夫分居。原来那个卑劣小人居然要求妻子牺牲自己的名节换取一个大人物的“提携”;而那个荒淫无耻的权贵不是别人,正是斯泰因侯爵——一个丧心病狂的恶魔!

蓓姬一边讲述她坎坷人生,一边表现出女人讲话的委婉得体。当蓓姬无法忍受这种侮辱被迫离开夫家时,那个卑劣小人为了实施报复,竟把孩子从她身边夺走。

了解爱米性格的人不难想象,她听了这个冗长的故事,会把每一句话都当作事实接受下来。果然如此,蓓姬谈到罗登的行为多么卑鄙,斯泰因的品性多么无耻,爱米气得浑身发抖。蓓姬描述夫家的贵族亲戚如何迫害她,丈夫如何与她同床异梦,她的每一句话都会在爱米的眼睛里看到震惊和不可思议。蓓姬对她丈夫却是言下留情,表现出过去对丈夫如何痴迷,却遭到如此下场。甚至蓓姬讲到母子分离那一幕,爱米索性用手帕掩面,所以那位盖世无双的悲剧演员目睹自己完美的表演收到如此精彩的剧场效果,必定得意非凡。

两位女士在屋里谈话,爱米莉亚的忠实护卫铎炳少饺当然不愿打搅她们,先是在狭窄的走廊里踱来踱去,后来厌倦了楼板嘎吱声和磨破的帽子;于是他走到楼下底层大堂里去。这儿永远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和散啤味。在一张肮脏的长桌上摆着几十只相同的铜烛台(都是廉价的油脂烛),供住店的客人使用,客房的钥匙一排排挂在桌旁墙上。大堂里聚焦了各种种样的人:蒂罗尔的手套贩子、多瑙河流域的细麻布商人(带着一捆捆货色)、吃黄油夹肉面包充饥的大学生、在满是油污和散啤酒的桌上玩纸牌或骨牌的闲汉,演出间歇中来此放松的杂耍艺人——总之,赶集市、逛庙会时节一家德国客栈里那种乌烟瘴气、喧嚣嘈杂的景象,这里原景再现。跑堂的给少校拿来一大杯啤酒。铎炳掏出一支雪茄,决定用它和一张报纸打发时间,一直等到他负责保护的女士下楼来找他。

不久,汉斯和弗里茨从楼上下来,帽子歪戴着,靴刺铿锵作声,配有美丽装饰的烟袋;他们把九十号房的钥匙挂在钩牌上,然后要了一份黄油夹肉面包和啤酒。这一对儿在少校旁边坐下,所以后者没有办法不听到他们谈话。他们谈的主要是附近硕本豪森大学的一年级新生与市镇居民打架斗殴之类的事,他俩正是从那所高等学府刚坐驿车到此地(大概和蓓姬同车)来参加蓬佩尼克尔的喜庆活动。

“那个英国小妇人好像交际很广,”算是懂点儿法语的汉斯对他的同伴弗里茨说,法语中充满了德国味。“刚走了一个胖爷爷,又来了一个漂亮的小妇人。我听见她们在小妇人屋里叽叽喳喳的,不时还有哭声。”

“咱们得想个办法得到她的音乐会门票,”弗里茨说。“你还有钱吗,汉斯?”

“瞎说!”另一位说,“音乐会一定是骗人的。有人说她在莱比锡也登过要开一场音乐会的广告,好多大学生买了门票,结果她没唱就走了。昨天她在车上说,因为给她伴奏的钢琴手在德累斯顿病倒了。一定是借口,她没有一副好嗓子。”

“对,她不会唱歌;我听到她在窗边差劲地练唱一首英国叙事曲,名叫《阳台上的玫瑰》。”

“不,根本不用买什么票。昨晚她赌红与黑赢了钱,我亲眼看见的。咱们把你的钱也在赌场或戏园子里花了吧,要不就请她上奥瑞留斯花园喝法国葡萄酒或白兰地,但音乐会的门票不必买。你意下如何?要不要再来一杯啤酒?”俩人畅谈着,过了一会儿,他们就招摇过市地逛庙会去了。

少校看见他们把九十号房的钥匙挂在钩子上,听到了这两名不务正业的大学生对话,一下子就明白他们在说蓓姬。“这小妖精又耍起她那套鬼把戏来了,”他不经意地回忆起,当初他曾目睹蓓姬拚命勾引焦斯,那段风流韵事的结局也够滑稽的。他和乔治时常当笑话谈起此事,直至乔治婚后才过了几个星期,自己也陷入到女妖精陷阱中,跟她眉来眼去使得铎炳已有所怀疑,只是假装一无所知罢了。一天乔治显然带着内疚的心情提到了自己和蓓姬的关系。那是滑铁卢之战的早晨,天下着雨,他俩一起站在前沿阵地上,观察着对面被黑压压一大片法国军队所控制的高地。

“我跟一个女人卷进了一桩荒害的感情纠葛,”乔治说。“还好咱们的部队奉命出发了。要是我死在战场,但愿那桩事儿永远别让爱米知道。真希望这一切压根儿没有发生!”

这是令威廉感到宽慰的一段回忆,他也曾不止一次抚慰欧斯本可怜的妻子,告诉她说,乔治告别爱米以后,在卡特布拉一仗的第二天,曾经情深意重地向铎炳谈到自己的父亲和妻子。威廉在与老欧斯本的谈话中,总是再三强调这些事实,最后还是促使老人在生命结束之时摒弃前嫌,与死去的儿子和解。

“看来,这个小妖精还想玩弄她的迷魂骗术,”威廉思量着。“但愿她离这儿愈远愈好。她到哪儿都会惹是生非。”他双手紧按在两侧太阳穴上,眼睛看着一份上星期的《蓬佩尼克尔周报》,却什么也没读进去;这时有人用伞尖触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抬起头来,原来是爱米莉亚。

这位太太有任意摆布铎炳少校的习惯(要知道,即便是最懦弱的人也乐意骑在别人头上),对他发号施令,把他当做佣人,然后说几句好话给些甜头,就好像他是一条纽芬兰大狗。少校呢,这么说吧,只要爱米莉亚叫一声:“嗨,铎炳!”他就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任何事。

“你为什么不等我,先生,让我亲身下楼来看你?”她埋怨道,还冲他蹲了一下身子作屈膝状以示挖苦。

“我在走廊里站累了,”铎炳不好意思辩解说,然后高高兴兴让她挎着胳膊,准备带她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场所,若不是跑堂的小伙子追出来在大象旅馆门口把他拦住,要他付啤酒钱,他就把喝酒的事都忘了。

爱米笑了,说他真不害臊,想要逃账;爱米今天兴致很高,心情好极了,穿过集市广场时健步如飞。她想立马见到焦斯。少校瞧着她这副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发笑,因为爱米莉亚“立马”要见她哥哥——这样的情况可不多见。

他们发现焦斯在二楼客厅里。当爱米和蓓姬关在顶楼斗室里叙旧,少校在楼下大堂内粘乎乎的桌上用手指弹个不停的时候,焦斯一直迫切的想见到欧斯本太太。

“怎么样?”他问。

“可怜的蓓姬,想不到她吃了那么多的苦!”爱米说。

“的确如此,太可怜了!”焦斯摇头叹道,他肥胖的脸抖动起来。

“让蓓姬住佩恩那间屋子,佩恩可以搬到楼上去。”爱米继续说。

佩恩是欧斯本太太身边一名古板的英国女仆,跟班向导基尔什很自然地向她献殷勤,而小乔吉则喜欢拿她开心——经常绘声绘影地用故事里的德国强盗和鬼魅幽灵吓唬她。这名女仆爱唠叨,对女主人也不礼貌,动不动扬言第二天一早就回克拉彭村她的老家去。

“让蓓姬住佩恩那间屋子,”爱米说。

“什么?!莫非你要让那个女人住到家里来?”少校吓了一跳。

“是的,”爱米莉亚回答的口气天真到了极点。“别生气,铎炳少校。我们当然要让她住到这里来。”

“非常正确,我亲爱的,”焦斯在一旁附和。

“她的遭遇实在太可怜,”爱米又说,“她存钱的银行倒闭了,银行家逃得无影无踪;她的无赖丈夫抛弃了她,孩子也被他抢走,”说到这里,她攥紧两个小拳头,显然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少校瞧着这样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中豪杰,觉得十分有趣。“人家那么可怜,孤孤单单,不得不靠教唱歌生活,我们没有理由不让她住到这儿来!”

“你可以请她教你唱歌,我亲爱的欧斯本太太,”少校急忙说,“但别让她住到家里来。千万别这样做。”

“你向来心地善良、待人宽厚;至少过去总是那样;但现在你怎么了,威廉少校,”爱米莉亚激动地叫嚷。“在朋友有困难的时候见死不救,请问该到什么时候再帮她?现在正是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可是我的朋友,我怎么能不——”

“她并非一直是你的朋友,爱米莉亚,”少校说,这下他真的生气了。

爱米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暗示,她瞪着少校的脸,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她说:

“太过分了,铎炳少校!”

此言一出,犹如枪弹出膛;接着,她昂然走出客厅,砰的一声把自己关在她的卧室里,来显示其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

“居然联系到过去的事!”房门关上后,她气火仍未熄灭。“哦,他也太过分了,不该触及我的痛处,”她抬头望着挂在墙上的乔治的瓷像。“他太过分了。既然我都不在乎以前的事,他凭什么还要旧事重提?毫无道理嘛!我也的确应该反省一下以前做的事!”

她气得浑身发抖,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走到挂瓷像的那面墙边一张五斗柜前,手撑在柜子上凝神望着瓷像。乔治的眼睛透出责备的意味,当他们四目相对时,那层责备的意味似乎比先前加深了。他俩的爱情之花盛开期不长,关于那段日子的珍贵回忆一齐涌上她的心头。好不容易被岁月治愈的创伤又被开启,哦,太痛苦了!墙上丈夫责备的眼神几乎令她疯狂。她受不了。无论如何受不了!

可怜的铎炳;可怜的威廉!那句不该说出的话使多少年的心血毁于一旦——那是用毕生的爱和忠诚惨淡经营垒起的一座大厦,它建立在隐秘的基础之上,其中有的是不曾流露的热情、无人知晓的牺牲。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希望眼看着覆灭。就那么一句话,一生的挚爱,也许远离了他。

尽管威廉从爱米莉亚的表情看出,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他仍继续殷殷告诫塞德立要提防瑞蓓卡;恳切地、近乎哀求焦斯千万不要把她接来。他提醒塞德立先生至少该去打听一下瑞蓓卡是什么样的人,并且告诉焦斯,他曾听说瑞蓓卡跟一帮赌棍和声名狼藉的人混在一起,指出这个女人从前干过哪些坏事,她和克劳利一搭一档如何坑骗可怜的乔治。焦斯的妹妹根本不谙世事,对她来说瑞蓓卡这样一个朋友该有多危险!威廉舌敝唇焦,苦劝焦斯别让瑞蓓卡进他家的门。

倘若铎炳不那么心急如焚,或者劝说时讲究一些策略,他向焦斯发出的呼吁或许能收到效果;然而民政官员总觉得少校处处要显得比他高明,焦斯对此着实忌妒(他甚至把自己的看法与跟班向导基尔什先生谈过,而铎炳少校在旅行过程中一直负责核查后者报的账,所以基尔什站在自己的雇主这一边)。焦斯开始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有能力管理自己的家庭,他的事情希望别人少管;总之,这回他存心不听少校的话。这次持续很久而又十分激烈的对话,却被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打断了,那就是:克劳利太太已经从大象旅馆来到此地。

她恭敬而礼貌地向主人问好,对少校则比较拘谨、但还算友好地问候了一下——她凭直觉立刻断定铎炳是她的敌人,而且刚才还说她的坏话。瑞蓓卡的到来不免引起一阵忙乱,爱米莉亚闻声跨出自己的卧室。她走上前去和她的客人无比热烈地互相拥抱,对少校不理不睬,只是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她自有这样做的个人理由,她打算继续跟少校赌气。铎炳悻悻而去,倒不是为白费唇舌的缘故,他是因好心被当作驴肝肺而愤怒;临走向爱米莉亚鞠了一躬,后者故意行了个冷冷的屈膝礼与他作别,双方所表现的倨傲程度可谓旗鼓相当,铢两悉称。

少校走后,爱米显得格外活跃,对瑞蓓卡特别亲热,张罗着把客人安顿在为她腾出的屋子里,那股热情如火的样子在我们这位娴静的朋友身上是难得看到的。

到了正餐时分,乔吉从外面逛街回来,发现饭桌上和往常一样摆着四副餐具,但铎炳少校的位子上却坐着一位女士。

“哈啰!铎布呢?”小少爷问,他的语言像往常一样简洁明快。

“铎炳少校大概外出吃饭去了,”母亲说着把儿子拉到自己身边,疼爱的亲吻着,把他的头发从额前掠开,然后向克劳利太太作介绍。“瑞蓓卡,这就是我的儿子,”欧斯本太太的表情好像在说:“这样天使一般的孩子世上哪还有第二个?”

蓓姬用疼爱的目光望着乔吉,亲昵地紧紧握住他的手。

“多可爱的孩子!”她说,“他真像我的——”一阵哽咽把后面的话堵了;但爱米莉亚非常能理解,蓓姬想到了自己心爱的儿子。不过,如今和她的好朋友在一起,克劳利太太感到宽慰多了,所以她这一餐吃得很舒服。

在饭桌上她很愉快的微笑,乔吉一边端详着她,一边听她说。上甜食的时候,爱米走开去安排一些家里的事务;焦斯坐在大圈椅里对着一份《加里尼亚尼信使报》打瞌睡;乔吉和新来女客的座位互相挨着;他不止第一次认真地观察来客,后来终于放下手中夹核桃的钳子。

“请问,”乔吉开腔了。

“你想说什么?”蓓姬笑问。

“我看到过您,您就是那位戴面具、赌红与黑的太太。”

“嘘!你这个小淘气,”蓓姬说着把他的手拿起来亲了一下。“你舅舅当时也在那儿;这事不能让妈妈知道。”

“哦,是的——绝对不能,”小家伙表示明白蓓姬的意思。

“你瞧,我们俩已经成为好朋友,”蓓姬对回到饭桌旁的爱米莉亚说。必须承认,欧斯本太太把一个能说会道、十分讨人喜欢的女朋友带入了自己的家。

尽管威廉对于别人正在如何策划叛离他还不了解,可已经窝着一肚子火,怒气冲冲地满城乱转,直至跟公使馆的代办泰普沃姆不期而遇。后者邀请他吃饭。在他们品尝饭菜的时候,少校顺便问代办先生是否了解某一位罗登·克劳利太人的情况,少校表示听闻她在伦敦曾引起不少议论。泰普沃姆熟悉伦敦的种种传闻,加之他跟冈特夫人还是亲戚,于是便把蓓姬和她丈夫的故事全部告诉少校,听得少校吃惊不已,代办他为本书的故事情节做了不少贡献,因为好多年前笔者正好也在那儿用餐,有幸听到代办讲的故事。塔夫托、斯泰因、克劳利家族以及他们的历史背景,凡是与蓓姬的生活有关的每一件事,都是从这位无所不知的外交家档案中收集来的。他对社会上的大人物真是无所不知,甚至比实际情况详细得多。总之,他向厚道的少校揭示了许多惊世骇俗的幕后秘闻。铎炳告诉代办,欧斯本太太和塞德立先生已经让她住进了他们的家。泰普沃姆听了纵声狂笑(这使少校相当反感),并且说,这兄妹俩何不干脆派人到监狱里去,弄几名囚犯到家里来管吃管住。

听了公使馆代办的一番介绍,少校的浑身上下充满了惊愕与恐慌。这天上午(遇见瑞蓓卡之前)曾经约好,爱米莉亚当晚要去参加宫廷舞会。铎炳决定在那儿把听到的惊闻都告诉她。少校回家去穿上军装,来到宫中希望跟欧斯本太太见面。但她从始至终没有来。少校返回寓所时,见塞德立他们赁居的屋子里灯都灭了。铎炳在明天上午之前是见不到她了。很难想象,少校获悉如此可怕的秘密后,这一夜是怎么过的。

第二天清晨,在不失礼数的最早时间,少校就吩咐自己的仆人弗兰西斯送一封便笺到爱米莉亚家,说有非同寻常的事要跟她谈。出人意料仆人带回来的口信竟然说,欧斯本太太身体很不舒服,不能离开卧室。

她也一夜未睡。她在思量以前曾令她无数次心潮澎湃的一件事。爱米莉亚曾无数次就答应了少校的请求接受他的爱,可每次都觉得牺牲太大而缩了回来。虽然他情深意殷,忠心不渝,爱米自己分明也很欣赏他,尊敬他,感激他,但还是做不到。善良和美德算得了什么?爱米和别的女士一样,在她心目中,这一切并没有特别重的分量。她曾对之进行考验,也想要善良的接受少校,结果做不到;现在这无情的女人找到了借口,决定挣脱束缚。

下午,少校总算见到了爱米莉亚;这么多日子以来他已习惯于接受诚挚热情的欢迎,但这一回他面对的竟是一个客客气气的屈膝礼和一只戴着手套的小手。

瑞蓓卡也在客厅里,而且笑容可掬地伸出一只手向少校走过来。铎炳赶紧退后一步,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十分抱歉,太太,”他说;“我必须告诉您:现在我不是作为您的朋友到此地来的。”

“去你的,真该死!少来这一套!”焦斯气愤地嚷了起来,他最关心的是不要出现不愉快的场面。

“我真不明白,铎炳少校跟瑞蓓卡究竟有何过节?”爱米莉亚说,声音低沉而清晰,稍稍有点儿发颤,但眼神非常坚定。

“我可不允许在我家里吵闹,”焦斯再次插话。“我再说一遍,我讨厌这种场面;铎炳,我求求你,还是算了吧,老弟。”他面红耳赤,然后向自己的房门那边走去。

“亲爱的朋友!”瑞蓓卡说,她的声情依然柔美如天使,“应该听听铎炳少校说我在哪里做错了事。”

“我可不想听,”焦斯用他的最高音尖叫一声,同时把身上的晨袍重新裹好,走了出去。

“此地只剩我们两个女人,”爱米莉亚说。“现在您可以说了,先生。”

“您不应该这样对待我,爱米莉亚,”少校不满指出:“再说,我对待女人好像并没有态度不礼貌。我是来尽自己的责任,尽管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请吧,那就快快尽您的责任,铎炳少校,”爱米莉亚的火气越来越大。铎炳的脸色相当难看。

“我是来说——克劳利太太,既然您留在这儿,我只能当着您的面说——我认为您……您不应成为我这几位朋友的家庭一员。一位与丈夫分居的女士,用假名字在外旅行,还到赌场里去……”

“我是去参加舞会的,”蓓姬急忙辩解。

“……这样一位女士和欧斯本太太家人在一起是不合适的,”铎炳继续说;“我还可以告诉您:本地有人知道您的过去,其中有些事情在……在欧斯本太太面前我甚至不愿意说出口。”

“您这是诽谤,虽然说得天衣无缝像事实一样,铎炳少校,”瑞蓓卡说。“我到底犯了什么罪。难道我对丈夫不忠?我要他拿出证据来——如果您这样说,也请您拿出证据来。我是清白的,难道是因为我穷,我不幸,被抛弃,您就认为我有罪?是的,我的确犯有这些罪过,而且天天在受惩罚。还是让我走吧,爱米。就当我从没来过。还记得在以前的美丽时光你我经常唱的那首歌吗?打那以后,我一直东漂西泊——孤苦无依,居无定所。让我走吧;我待在这儿会碍这位先生的事。”

“的确如此,太太,”少校说。“如果我的话在这户人家多少还有些影响……”

“什么影响也没有!”爱米莉亚立刻打断他的话。“瑞蓓卡,你别走。我可不会因为你受迫害而抛弃你,也不会因为铎炳少校莫名其妙地侮辱你而帮助他。咱们走,亲爱的。”于是两个女人朝门那边走去。威廉把门打开。不过,当她们正要跨出客厅之际,威廉拉住了爱米莉亚的手。

“我能和您说几句话吗?”他说。

“他希望在我走开后单独跟你说话,”蓓姬说着装出一副舍身赴难的姿态。爱米莉亚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以示安慰。

“我发誓,我要说的话与您无关,”铎炳向蓓姬表示。爱米退进门内,克劳利太太刚走出去,铎炳便向后者鞠了一躬,随即把门关上。爱米莉亚背靠镜子望着少校,她脸色苍白。

“刚才我说话有点过激,”少校顿了一下后说;“我不该使用‘影响’这个词儿。”

“非常正确,”爱米莉亚的牙齿在打战。

“至少我有权利要求让我把话说完,”铎炳继续说。

“承蒙提醒,您帮助我们那么多,您真是善良!”女人答道。

“所谓权利我指的是乔吉的父亲托付我照料你们的意思。”

“而您却侮辱了死去的乔治。您昨天说了许多不应该的话。这您自己心里明白。我绝对不会原谅您的。决不!”在一阵感情冲动下,爱米莉亚每说一句话都像射出一支箭。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爱米莉亚,”威廉感到伤心。“难道你真的为了一时冲动说出的那几句话全盘否定一辈子的深情吗?以后,等到——等到你有空的时候,你好好想想,你的心将会理解我。其实此刻你的心已经有所觉悟。”爱米莉亚的脑袋渐渐低下来。“并不是昨天我的那一番话触怒了你,”铎炳接着又说。“那不过是个借口,爱米莉亚;要不然,我爱了你十五年,对你了解了十五年,难道是白费时间?十五年来,我已经学会揣摩你的所有感受,从你的眼神看透你的一切想法。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毕生孜孜以求的奖赏根本不值得争取;我也知道,我是个单相思的傻瓜,用我的全部忠诚和热情换你那么一点儿脆弱的爱情。到此为止吧,这交易我再也不干了。我不怨恨你。你的禀性十分善良,你已经尽力了;虽然你没能像我一样展示你的家。再见了,爱米莉亚!该结束了。你我对这种局面都已经厌倦。”

爱米莉亚给吓坏了,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没想到威廉竟会突然扯断锁链挣脱她的控制,宣布独立并且表明自己站得比她高。长期以来,威廉一直拜倒在她脚下,以致爱米莉亚已经习惯于控制。她不想嫁给威廉,却希望留住威廉。她什么也不想给威廉,却要威廉把一切都给她。这样的不公平交易在情场中并不罕见。

威廉的先发制人,完全打乱了她的预想,把她彻底给震懵了。由她发动的攻势早已被击退,而且溃不成军。

“这么说,你打算离开我们,威廉?”她问。

他发出一阵苦笑。

“以前我离开过一次,”他说,“十二年后我又回来了。当时你我还年轻,爱米莉亚。再见吧。我的生命在这场爱情中消耗得已经够多了。”

在他们交谈过程中,欧斯本太太的卧室门一直虚掩着;实际上是蓓姬握住了门把,所以少校和爱米两人的谈话蓓姬听得一清二楚。“男的胸怀多么磊落!”她暗暗慨叹。“女的这样玩弄人家的感情太过分了!”她十分赏识铎炳,并不因后者跟她做过而怀恨在心。铎炳在这场较量中采取的做法光明正大,完全合乎游戏规则。“啊!”她心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既有胸怀、又有头脑的男人该有多好!即使他有一双难看的大脚我也不在乎;”蓓姬跑到自己屋里,居然想出一个办法,马上给铎炳写了一封便笺,务请少校暂留数日,表示她能帮助少校和爱米有所作为。

谈话已经结束,两人就此分手。掀起这场轩然大波的小寡妇终于如愿以偿,尽可痛饮庆功酒。让女士们对她的胜利啧啧称羡吧。

到了温馨浪漫的正餐时分,乔吉少爷出现在饭桌旁,他再次发现“老铎布”没来。用餐时大家都不说话;焦斯依然很能吃,但爱米什么也吃不下。

饭后,乔吉靠在沙发上从古色古香的大窗口向外张望;这个凸在山墙外的灯笼式窗楼,三面俯临大象旅馆所在的集市广场。他母亲坐在一旁埋头做针线活,这时乔吉注意到街对面少校的寓所那边有动静。

“嗨!”他说,“那不是铎布的破车吗?——有人正从院子里把它往外拉。”“破车”指的是少校花六英镑买下的一辆双轮车,他们经常拿这事取笑他。

爱米略微有些吃惊,但什么也没说。

“嗨!”乔吉又说了,“弗兰西斯提着箱包出来了,那个独眼龙驿车夫昆茨牵着三匹灰色马从市场上走过来。他是不是要到什么地方去?”

“是的,”爱米说,“他要出一趟远门。”

“出远门?!什么时候回来?”

“他——他不回来了,”爱米答道。

“不回来了?!”乔吉跳了起来。

“待在这儿,别去,小家伙!”焦斯喝道。

“别去,乔吉,”他母亲也说,神色非常忧郁。乔吉留了下来,在屋里坐立不安;一会儿跪在窗口沙发上,一会儿又跳到地板上,显得焦躁不安,急于知道原因。

马已套好,箱包也都扣扎停当,弗兰西斯拿着主人的佩刀、手杖和伞走出来,把捆在一起的这些东西放进车上的行李箱。弗兰西斯把那件蓝呢面料、红色羽纱里子的旧大氅也拿出来了,十五年来,这件污渍斑斑的大氅从没离开过主人身上,就像当时一首德国流行歌曲中所唱的那样“历经不知几番风雨”。滑铁卢大战那时,大氅还是新的;那夜在卡特布拉一仗打下来,它曾经帮助过乔治和威廉。

寓所的老房东布尔凯先出来,接着是弗兰西斯拿着最后几件小行李,威廉少校最后走出来。布尔凯想跟他吻别。凡是与少校相处的人,都特别喜欢他。

“这回我非去不可!”乔吉嚷道。

“把这个给他,”密切注意事态发展的蓓姬说着把一张纸塞在孩子手中。乔吉冲下楼去,转眼就穿过马路这时穿黄上衣的驿车夫已在试着抽响他的鞭子。

当威廉跨进车厢。乔吉紧跟着跳上去搂住少校的脖子(楼上的人从窗户里看见了),向他提出一连串问题。然后乔吉从小兜中把纸条交给少校。威廉急忙接过来哆嗦着把它展开,但霎时间脸色就变了;他把那张纸撕成碎片扔到车外。他在乔吉脑袋上亲了一下,然后孩子用两个拳头揉着眼睛由弗兰西斯扶下马车。他抓住车门,仍不肯走开。

“出发吧,车夫!”少校用德语一声吩咐。穿黄上衣的驿车夫着力把鞭子一抽;弗兰西斯纵身跳上驭者座,三匹灰色马奔驰而去,而铎炳的脑袋却垂在胸前。马车在爱米莉亚窗下经过时,他始终没有抬头。乔吉一个人被撇在街上,放声大哭。

当天夜里,爱米的女仆佩恩又听见乔吉号啕大哭,便拿了些杏脯去安慰他。佩恩也陪着小少爷伤心了一阵子。无论穷人富人,凡是认识少校的,都喜欢这位心地忠厚、和蔼可亲的绅士。

至于爱米嘛,她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反正有乔治的瓷像会给她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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