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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两盏灯相继熄灭

焦斯·塞德立一家寻找欢乐的方式很规矩,不越雷池一步。到了某一天,就连这样的休闲也被一桩会发生在大多数人家的事件所打断。当您从家里的客厅那一层沿着楼梯登上卧室那一层的时候,您会看见您前面有个嵌在壁内的小小拱穹,它能为三楼至四楼那一段扶梯增亮(四楼通常是育儿室和佣人的房间),另外还有一种用法,丧葬承办商手下的人会告诉您的。他们抬棺材下楼时,只要把灵柩在拱穹上放一下或穿过拱穹,就可以拐弯而不致以任何难堪的方式惊扰躺在里边的冰凉遗体。

伦敦房屋三楼的拱穹为楼梯井上下两部分提供光亮,又控制着住在里边的人上下楼的主要通道:厨娘一大早就从这儿悄悄摸下楼去擦洗汤锅煎盘;少爷在俱乐部里整宿玩乐,黎明后才回家,先把靴子脱在门厅内,再经过此处轻轻地上楼去;小姐晃动刚扎好的蝴蝶结簌簌作声,展开薄似蝉翼的纱裙美丽动人,准备到舞会上去迷倒众生,也是从这儿下楼;汤米小少爷宁可把扶栏当交通工具滑行,一点不把危险和梯级放在眼里;年轻的妈妈坐满月子后,到了医生允许可以下楼的那天,她强壮的丈夫踏着稳健的脚步,满怀爱心把笑呵呵的产妇托在手上抱到楼下去,后面跟着坐月子期间雇来的工人;仆人约翰拿着毕剥作声的油脂蜡烛,不停打着呵欠地由此上楼睡觉,明儿一大早还得把放在过道里等他擦拭的靴子放在一起;抱婴儿、扶老人上上下下,客人排好队走进舞会,牧师来给孩子施洗,大夫走向病房,抬棺材的人上楼,都得从这儿过。您如果坐在小平台上,抬头仰望、低首俯视楼梯井,认真想来,这拱穹和楼梯还真能发人深省,生老病死、浮华虚荣都离不开它。人生大舞台上穿彩衣戴小丑帽的朋友们,大夫也会上那儿来看你我最后一次。护工会撩开帐帷朝里看,而咱们已毫无感觉——于是她就会打开窗户通风。然后人们把房屋正面全部的窗帘都放下来,暂时住在后间,命人去把律师和另外一些穿黑衣的人叫来,等等。到那时,你我的人生就算结束了,然后被搬走——搬多远?反正听不到号角和吵闹,看不见装腔作势。如果你我是贵族,在我们生前的房子的大门外还会高挂有小天使和铭言的报丧板,说是可以“在天堂得到安息”。令郎会把房子重新装修,没准把它出租,自己搬到比较现代的街区去住;您的大名会出现在次年俱乐部名册的“已故会员”一栏中。无论对您的哀悼多么深,您的未亡人总要求把她的丧服做得非常体面,厨子或派人或自己上来打听丧宴该吃什么,活着的人瞧着壁炉架上方您的照片很快就不再悲心至极,过不了太久便会把足下从荣誉席上取下来换成令郎的肖像,因为今后他是主人。

那么,对死者中什么人的哀思最深刻、最伤心呢?我认为,大概是那些对活着的人爱得最少的死者。一个儿童之死能造成巨大的悲痛,催人眼泪不止,那是足下您,亲爱的读者,弃世时绝对达不到的。一个小孩才认识没多久,只要离开您一个星期就不记得您了,可是他的死亡给您带来的打击,却大于失去您最亲密的朋友或您的头生儿子——他也是跟您一样的大人了,甚至已为人父母。我们也许会对犹大、西缅很严厉,但对小儿子便雅悯总是娇生惯养。本书的读者可能已届或将届老年,或老而富,或老而贫,总有一天您会这样想:“我周围这些人对我很好;不过我死了以后,他们不会过于悲伤的。我有很多钱,他们都想继承我的遗产”;或者“我很穷,他们帮助我都已经不耐烦了”。

塞德立太太去世后的举丧期结束不久,焦斯才脱下他的黑服,换上他喜欢的鲜艳背心,老塞德立先生周围的人都看得很明白,另一场丧事快到了,老头儿即将到黄泉路上去寻找比他先去世的老伴。

“我父亲的身体不好,”焦斯·塞德立在俱乐部里神色紧张地说,“最近我不能大请客;不过,恰特尼老弟,你要是喜欢在六点半悄悄地来跟咱们几个老朋友一起吃便饭,我总是非常欢迎的。”就这样,焦斯和他的熟人们只能私下在一起吃饭,喝酒;其时楼上老头儿沙时计里也快死了。总管踮着脚给他们端酒,宾主饭后玩玩纸牌;有时候铎炳少校也加入;欧斯本太太在楼上给病人把过夜前的一切都料理完备,让他熟睡(不过老人的睡眠并不沉,通常是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然后自己有时下楼陪大家一会。

老头儿在病中太需要女儿了。他喝的汤、吃的药差不多全是女儿喂的。伺候老父几乎成了爱米莉亚生活中的唯一正事。她的床放在朝着老父卧室的门口。只要这位不好伺候的老人病榻上有些轻微响动,她马上起来。不过也得为病人说句公道话,他经常好几个小时睡不着,但躺着不吱一声,也不动弹,不愿吵醒善良而警醒的女儿。

他现在心疼自己的女儿,很可能胜过爱米莉亚从小到大的任何时候。而这个老实的女人在尽孝道的过程中也显得特别精力充沛。

“她十分安静地走过屋子,就像一束阳光照进窗户,”铎炳少校看着她进出她父亲的房间,暗自想道。她步态优美、安静地走来走去,脸上洋溢着温馨的深情。当女人一心扑在孩子身上或侍候病人的时候,她们的容颜会像天使一般散发着仁爱和恻隐的光辉——这样的事情难道我们还见得少吗?

这些年来憋在心里的疙瘩解开了,父女俩达成了无声的和解。老头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女儿的孝心所感动,忘却了自己对她的一切不满,忘却了他与老伴议论过好多个长夜的气愤:她为了自己的孩子把一切都置之不理;她不关心年迈不幸的父母,心里只有儿子;乔治被领走后,她难过到了荒唐、愚蠢的程度,简直什么也不知道了。老塞德立在作最后的总结时把所有这些责难全免了,还是给了这个脾气好的献身者一个公正的评价。一天晚上,爱米莉亚悄悄走进父亲屋里,发现他醒着,老头儿向女儿作了道歉。

“哦,爱米,我一直在想,过去我们不该那样对你,很不公平,”说着,他向女儿伸出一只冰凉而无力的手。

爱米在他床前跪下来祈祷,老头儿也跟着读祈祷文,同时依然紧紧抓住女儿的手。朋友,将来轮到你我的时候,希望能有这样的伴儿和我们一起祷告!

那会儿他醒着躺在床上,他的一生也许又在脑海中显现:他早年踌躇满志的努力过程,成年后取得的成功和财富,暮年遭遇的名声大败和目前这种软弱的状态——没有机会向打败了他的命运复仇,也没有清名或财富可留给后代。这是浪费了的、无谓的一生,这是失败和希望成为泡影的一生,路走到了尽头!读者朋友们,我在琢磨:春风得意、功成名就时去世与穷愁潦倒、万念俱灰才赍志而殁——两种命运到底哪一种好些?拥有一切,可是必须放弃一切和输得精光,结束后退出入生舞台——更痛苦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到明天,成功和失败都已经不重要;太阳照常升起,数以亿计的我的同类,人人依旧干活的干活,玩儿的玩儿,而我将置身于这麻烦的旋涡之外,”若有一天我们对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定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受。

这样的一个清晨来到了,太阳照常升起,人们下床后开始个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寻找各种乐趣,只有老约翰·塞德立除外——他再也无须与命运搏斗,再也用不着抱什么希望,想什么办法,只需到布朗普顿教堂墓地去,安安静静、默默无闻地睡在他的老妻旁边。

铎炳少校、焦斯和乔吉坐在一辆用黑布装饰的车上,把老绅士的遗体送至墓地。焦斯特地从里士满的“星章与绶带”旅馆赶来(自从新居又遭丁忧,他就住到那儿去了)。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待在家中跟——待在一起,这是容易理解的。但爱米留下来照旧尽自己的义务。她并没有被深深的悲痛压垮,与其说她哀毁骨立,倒不如说端庄凝重更适合些。她祈求老天保佑她自己的结局也能如此安稳平静,没有痛苦,并怀着诚心和敬意想到父亲在病中谈话内容,这些话表明父亲还是有信仰的,服从命运的安排,认为身后的未来是光明的。

是的,说实在的,两种结局比较起来还是这一种好些。

倘若您非常有钱,生活宽裕,到去世那天说:“我很有钱,我也颇有些名气,我一辈子都在上流社会中度过,感谢老天让我生长在一个备受尊敬的家庭。我曾效忠于我的君王和国家。我担任过许多年的国会议员,可以说我的演说是有不少听众,他们也很喜欢听我演讲。我不欠任何人一个先令;相反,我曾借给大学里的老同学穷光蛋杰克五十镑,我不会让我的遗嘱执行人追讨这笔钱。我给我的女儿每人留下一万镑——这样的嫁妆可算得相当多了;我把银餐具、家具陈设、我在倍克街的住宅连同一份丰厚的寡妇授予产统统留给我妻子毕生享用;我的地产、债券、倍克街窖藏的名酒,由儿子来继承。我给贴身跟班指定了一份二十镑的年金。我敢担保,在我身后没有任何人能玷污我的名声。”反之,倘若您的天鹅唱的挽歌与此大异其趣,您说:“我是个运乖命苦的倒霉老头儿,一辈子一事无成。老天既没有给我聪明的大脑,也没让我发过财。我承认自己做过不少错事,干了许多蠢事,也很多回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我没能偿还自己所欠的钱。此刻我躺在床上快要死了,没有人帮我,让人瞧不起;我为自己的意志薄弱祈求原谅,我带着一颗忏悔的心匍匐在仁慈的上帝脚下。”

要是让您在自己的葬礼上发表演讲,您觉得以上两篇中哪一篇比较好?老塞德立选了后一篇。他就在这种谦卑的心情下,握住他女儿的手,撒手人寰了,把破灭的希望和缥缈的荣华抛在身后。

“看见没有?”老欧斯本对孙子说。“这就是本事、勤奋、明智的投资加上其他等等的结果。你瞧瞧我的银行账户。再瞧瞧你的穷外公塞德立。你瞧他到头来落得个一穷二白,可是二十年前他比我还有的是钱——多我一万镑呢。”

除了这些人和从布朗普顿来吊唁的克拉普先生一家,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对老约翰·塞德立感兴趣,或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人。

我们从小乔吉那里获悉,当老欧斯本第一次听他的朋友巴克勒上校谈起铎炳少校是一名十分优秀的军官时,曾对之表示极大的无视和怀疑,他无法想象这么个家伙会变机灵和出名。但他从自己的另一些熟人那儿也听说了对少校的褒扬。威廉·铎炳爵士十分看好自己的儿子,讲了许多体现少校智勇双全的故事以及外界给他的高度嘉奖。后来,铎炳的名字出现在几次贵人雅集的与会者名单上;这一情况对拉塞尔广场那个老富豪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因为少校是乔吉的监护人,而乔吉已交给他祖父照看,少校与老欧斯本两人难免要见几次面。在一次这样的见面中,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老欧斯本查看了少校经手涉及他的被监护人及其母亲的账目,一个咳人的发现使他既高兴又脸红:原来这孤儿寡母赖以维持生计的那笔钱,一部分是威廉·铎炳自己的钱。

老欧斯本就此事向少校追问,不会说瞎话的铎炳涨红了脸,先是吱唔半天,最后只得实话实说。

“我那可怜的朋友这门亲事,在相当程度上是我促成的,”他说(老欧斯本一听他提起此事,立刻阴下脸来)。“当时我认为,乔治订婚多年,如果到了那样的程度再反悔,这种做法将破坏他的名誉,而且会送了欧斯本太太的命;后来乔治牺牲,欧斯本太太生活无依,我拿出能够省下的钱帮助她,这是我应尽的本分的义务。”

“铎炳少校,”欧斯本先生说时定睛看着对方,同时自己的脸也变为深红色,“我感到受了巨大的侮辱;但是请允许我说,先生,您是一位至诚君子。我想跟您握握手,先生,过去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的孩子竟是靠您的——”于是,他们二人的手握在一起;铎炳少校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因为他想保密善举还是给发现了。

他劝说老头儿摒弃前嫌,在想起自己儿子时勿再耿耿于怀。

“乔治是个品德高尚的人,”铎炳说,“我们大伙都喜欢他,可以为他做任何事。那时我还年轻,他不讨厌我这个朋友已经使我受宠若惊;别人瞧见我跟他在一起,我简直比站在总司令身旁更骄傲。论勇气和胆量,论一名军人应具备的各种品质,他是最优秀的了,”接着铎炳尽自己记忆所及,向老欧斯本讲了很多有关他儿子英勇杀敌的故事。“乔吉太像他父亲了,”临了少校加上一句。

“他跟乔治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时候会使我蓦地打一个冷战,”做爷爷的说。

在塞德立先生生病期间,少校曾有几次应邀到欧斯本家吃饭。傍晚他俩坐在一起,饭后的话题始终离不开死去的英雄。老绅士照例称赞他的儿子,在追述乔治武艺出群、胆识过人的同时,自己也觉得脸上光荣。无论如何,老头儿的心情已逐渐好转,对待可怜的乔治也比迄今为止的态度有所好转。古道热肠的少校注意到这些表明积怨旧恶正在逐步化解的迹象,他那颗体现基督精神的心深感宽慰。第二次共进晚餐时,老欧斯本就像当年铎炳和乔治小时候在一起玩儿的时候那样叫他威廉;忠厚的少校很乐意地把这看成对方愿意重归于好的一种表现。

第二天清晨早餐时,说话刻薄的欧斯本小姐(那是她这种年龄和性格的特点),就铎炳的外貌和举止发表了一些看法,言语之中有些轻慢少校的意思;没想到竟被一家之主打断话头。

“欧斯本小姐,我看你自己还相当愿意把他钓上钩呢。可是吃不着的葡萄总是酸的。哈哈!威廉少校这人很好。”

“说得对,爷爷,”乔吉附和道,然后走到老绅士跟前,一把捋住他的灰白络腮大胡子,笑眯眯地亲了一下爷爷的脸。当晚乔吉就把这件事告诉母亲;爱米莉亚和孩子持相同意见。

“他当然好喽,”欧斯本太太说。“你亲爱的爸爸总是这样说的。他是所有的人中间最出色、最正直的一个。”

不一会儿,铎炳就来到吉尔斯派街;爱米莉亚也许本来有些赧然,受不了这小淘气把那件事的另一半告诉了铎炳,她越紧张得要命。

“我说铎布,”乔吉道,“有那么一位十分可爱的小姐想要嫁给你。她很富有;她脑门上戴着假刘海,家里的帮佣一天到晚也躲不过她的利嘴。”

“你说的是谁?”铎炳问。

“就是简姑姑,”乔吉回答。“这是爷爷说的。听我说,铎布,你要是做我的姑丈,那可太好了!”这时,隔壁屋里老塞德立沙哑的声音在唤呼爱米莉亚,于是笑声突然停住。

老欧斯本的态度在慢慢发生变化,这一点已非常明显。他曾数次向乔吉问起他的舅舅;瞧着小家伙学习焦斯的神态说:“天打雷劈的,这决不可能!”还戏拟焦斯大口大口喝汤的吃相,老头儿忍不住发笑。笑过以后,他说:

“小孩子家学大人的样闹着玩,这样对尊长可不够尊敬。欧斯本小姐,你今天坐车出去的时候,把我的名片留一张在塞德立先生家,知道了吗?不管怎么着,我跟他从没吵过架。”

对方很快也回了一张名片,没多久焦斯和铎炳一起应邀到拉塞尔广场吃饭——这可能是欧斯本先生生平设宴请客最大方、也最无聊的一次:家里的金银餐具悉数搬出来显摆,还邀请了不少最尊贵的陪客。塞德立先生搀扶着欧斯本小姐下楼入席,后者对他非常殷勤,而跟铎炳却几乎没交流;少校则坐在离老小姐很远的欧斯本先生旁边,大有情怯心虚之概。焦斯十分认真地说,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海龟汤中最鲜美的。还向欧斯本询问他从哪儿买来这么美味的马德拉白葡萄酒。

“这些酒有些本来是塞德立家的,”管家向主人悄悄说。

“我是很久以前买的,还花了不少钱呢,”欧斯本先生大声回答焦斯;然后偷偷告诉坐在自己右侧的另一位客人,他是如何“从老家伙的浮财拍卖会上”买下这批酒的。

他有好几次想说却没开口,但还是向铎炳少校询问了乔治·欧斯本太太的近情。聊起这个话题来,只要少校愿意,可以口若悬河,说个不停。铎炳告诉老欧斯本先生,这些年乔治·欧斯本太太是如何熬过来的:她对丈夫怀着深深的爱,至今仍把这份深情神圣地珍藏于心;她全力地奉养双亲;当她觉得自己不得不让孩子离开她的时候,又坚持这样做了。

“您不知道她忍受了多大的罪,先生,”诚实的铎炳说到这里,声音有些抖;“我希望并且相信,您会与她和好的。就算她把您的儿子从您身边抢走了,可她不是把自己的儿子给了您吗?您爱您的乔治无论有多深,我敢发誓,她爱她的乔吉还要胜过十倍。”

“苍天在上,你真是个好人,威廉,”除此之外,欧斯本先生还能说什么呢?他从没想到过,自己的寡媳在让孩子离开的时候会有什么难受;也从未想到过,孩子有一个好未来竟会使他的母亲如此难过。当时大家都觉得,翁媳和解很快必将实现,这是大势所趋。想到就要面见那位可怕的公爹,爱米莉亚的心已经开始紧张得要命。

但是,这一设想注定没能成为事实。先是老塞德立病情严重,接下来又得办他的丧事,使拟议中的翁媳会晤在一段时间内无法举行。也许是兔死狐悲吧,也许是别的事件给欧斯本先生带来心理上的剧烈震荡。近来他身心都很疲惫,一下子老了许多;他的头脑在紧张地运转,可是嘴上却没有只言片语。他曾着人把律师请来,可能对自己的遗嘱作了修改。医生来诊视过后,认为他神经紧张,情绪不稳,建议稍稍放掉一些血,到海滨去休养一段时间;但老头儿对这些医嘱一概加以拒绝。

一天,在他应该到楼下用早餐的时候,服侍他的仆人却不见他下来,便走进他的更衣室,发现他中了风躺在梳妆台下。佣人们把欧斯本小姐叫来,随即着人去请医生,本来要去上学的乔吉也给留在家里。放血的、拔火罐的都来了。欧斯本的意识部分得到恢复,但他始终没能开口,尽管他有几次拚命想要开口。四天后他去世了。大夫们从楼上下来,丧葬承办人从楼下上去;面向拉塞尔广场花园那一边的窗板全部关上。布洛克急忙从市中心赶来打听:“他给那孩子留下多少财产?有没有二分之一?还是三一三十一?”那可真是大快人心的时刻。

可怜的老头儿几次挣扎着要开口,到底想说什么?我期待他是想跟爱米莉亚见上一面,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与他儿子忠贞的爱妻合好。看来十之八九是这样,因为他的遗嘱表明,长期郁积于胸的怨恨已从他心中散去。

家人从他的晨袍兜里发现一封用红色封蜡缄口的信,那是乔治从滑铁卢寄给父亲的。他也察看过与儿子有关的其他文件,因为保存这些东西的那只匣子上的钥匙也在他兜里,一些信封被拆开了,封蜡给撕破了,很可能就在他中风的前天晚上——那时管家送茶到他书房里去,看见他正在读那本红书皮的家用大《圣经》。

遗嘱由律师开读,里面指定财产的二分之一留给乔治,剩下的分归两姐妹;为所有继承人的利益着想,商行的事物可由布洛克先生接管,他不同意可以退出。有一笔五百镑的年金应从乔治的财产中拿出,遗嘱指定给他的母亲、“我的爱子乔治·欧斯本的寡妻”——她将恢复行使对孩子的监护权。

“我的爱子的朋友威廉·铎炳少校”被指定为遗嘱执行人;“他出于善良和慷慨,自己出钱帮助我的孙儿和我的寡媳,否则他们就会没吃没穿”,立遗嘱人继续表示,“我在此衷心感谢他如此心疼、照顾孤儿寡母,并请他接受我的一笔钱,此款足够捐得中校军衔,或者他可随意使用。”

爱米莉亚听说公爹不再生她的气,心早就软了,对遗嘱为她指定一笔年金亦表感激。但后来她知道公爹把乔吉还给了她,而这又是谁作了何等努力的结果;听说一直是大方的威廉雪中送炭帮助她,没有威廉哪儿有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哦,于是她双膝跪下,祈求上帝赐福予那颗忠诚而又善良的心;她五体投地,面对如此高尚的情怀和宽阔的胸怀自惭形秽。

人家这样真诚保护她,资助她,她能作出的回报全部加在一起总共只有两个字——感激!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如果她考虑任何其他的回报,乔治的形象就会从坟墓中站起来说:

“你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现在这样,今后也永远这样。”

威廉知道她心中的想法;少校这辈子不是一直都在揣摩她的心思吗?

欧斯本先生所立遗嘱的内容公布于世以后,乔治·欧斯本太太在她所认识的熟人心目中地位有何变化,让大家知道一下倒是颇有好处的。在焦斯的寓所里,欧斯本太太好脾气地命令佣人做什么事,他们往往还会怀疑,说要“问问东家”是否该照办;现在他们再也不会如此回话了。过去厨娘总是嗤笑欧斯本太太的旧衣裙(说实在的,每逢星期日傍晚厨娘穿戴齐整上教堂时,爱米莉亚的寒酸服装相形之下简直太差劲了),如今也不再重提了。其他仆人听到欧斯本太太打铃,再也不会叽叽咕咕或不予理会。以前车夫抱怨,为了老家伙和欧斯本太太要出去逛,得把马上套,车里塞了好多毯子、靠垫,弄得跟医院似的,真麻烦;现今他害怕,生怕自己这份差事被欧斯本先生的车夫代替,所以为爱米莉亚赶车特别认真,还说:

“拉塞尔广场那些车夫怎么会熟悉伦敦城里的街道,他们哪儿配给一位真正有身份的太太赶车?”

焦斯的朋友,无论男士还是女士,一下子都关心起爱米来了,门厅里向她表示慰问的唁卡、名片堆满了一张桌子。焦斯本人原先只把她看做一个友好而无害的穷亲戚,自己负有管她衣食的责任;现在他对妹妹和那个富有的男孩即他的外甥十分看好。焦斯关切地认为,“可怜这亲爱的小姑娘”吃了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罪,需要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找点儿有意思的事情做;他开始较多地与大家共享早餐,亲切地问妹妹这一天她想做什么。

爱米莉亚以乔吉的监护人这一身份,先取得共同监护人铎炳少校的同意,然后诚请欧斯本小姐继续住在拉塞尔广场,她可以随意居住;但欧斯本小姐道谢后表示,她决不想一个人留在那座死气沉沉的房子里,接着就全身丧服,带上她的两名老仆到切尔滕纳姆去了。其余的下人在得到丰厚的酬金后予以驱逐;欧斯本太太建议诚信可靠的老管家留下,可是他谢绝了,宁可用自己的钱去开一家酒馆,让我们祝愿他赚大钱。

欧斯本小姐不愿住在拉塞尔广场,欧斯本太太在与亲友商量后,也不想住进那栋恐怖的旧楼。于是决定封宅:精美的装演陈设、给人压迫感的枝形吊灯和暗淡镜子一一包好后藏起来;客厅里名贵的红木成套家具全部用稻草裹扎严实;地毯卷起来用绳子系紧;一批精装精选的书籍填满了两只原先装瓶酒的空箱;所有的家什由很多辆大篷车拉往闲置家具仓库,存放在那儿直到乔吉长大成人。几大箱沉甸甸的金银餐具则运到著名的斯坦比和罗狄银行地下室去,同样要等到乔吉成年。

一天,爱米挽着乔治,两人身穿孝服前往拉塞尔广场凭吊空关的宅院,爱米上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正门前的空地上散落着稻草麦秆,大篷车曾在那儿装满后把家什拉走了。母子俩走进一间间很大的空房间,墙上挂过画和镜子的部位有痕迹留下。然后他们沿着空荡荡的大石梯上楼,走进一个房间,乔治偷偷告诉母亲,爷爷是在这间屋子去世的;接着他们又上一层楼,来到乔治自己的房间。爱米莉亚仍拉着孩子的手,可她想的却是另一个乔治。她知道乔治的房间很久以前也是他父亲的房间。

她走到一扇开着的窗子旁边,小乔吉刚从她那儿被领走时,她总是大老远来到广场上,忍着心头的悲伤凝望这屋的窗户;现在她从这里向外看,隔着拉塞尔广场的树木看得见她自己出生的老房子,那儿也是她度过纯洁的少女时代许多好时光的地方。开心的假期、亲切的面容、往日无忧无虑的美好岁月以及此后压得她受不了的无穷磨难——仿佛又一一重现在她眼前。她想着这一切,也想到一直在关照她的那个人、她的守护神、她唯一的恩人、对她如此温柔而又大方的朋友。

“瞧这儿,妈妈,”乔吉说,“这是用钻石刻在玻璃上的G.O.两个字母;以前我从没见过,我也从来没有刻过。”

“在你出生以前很久,这是你父亲的房间,乔治,”她说,然后红着脸吻了一下孩子。

在坐车回里士满的路上,爱米莉亚很少说话。他们在里士满临时租了一所房子,那些笑眯眯的律师总是上那儿去见她(费用肯定都会给她记在账单上);那儿当然也有铎炳少校的一间房间——有关受他监护的小乔吉有很多法律上的手续要办,所以他总是骑马去里士满。

这段时间家里为乔吉向维尔先生请了长假,没去雅典娜书院学习。他们请维尔先生写一条铭文,准备刻在一块精美的大理石碑上,把它设在育婴堂附设教堂内纪念乔治·欧斯本上尉的碑雕下面。

乔吉的姑妈布洛克太太,她以前指望从父亲那儿得到的遗产尽管让那小鬼抢走了一半,但还是跟孩子的母亲和好如初,以显示自己宽宏大量。罗罕普顿距离里士满很近,一天,门上漆有金牛犊族徽的四轮马车,载着好几个面色苍白的孩子来到里士满爱米莉亚家门前。布洛克一家闯进花园时,爱米莉亚正在那里看一本书,焦斯坐在亭子里悠哉地把一颗颗草莓泡入酒中,少校身穿一件印度褂子趴在地上,因为乔吉想到要玩跳背游戏。乔吉向前翻了一个跟头,掉进了布洛克家的先锋队阵中——那些孩子帽上缀着很大的黑色缎带结,身上系着奇阔的黑腰带,走在他们服丧的妈妈前面。

“他的岁数跟露莎正般配,”做母亲的已经在为女儿作打算;她这样想着向心爱的露莎看了一眼——那位小千金只有七岁,看样子身体不好。

“露莎,去亲亲你亲爱的表哥,”布洛克太太说。“乔治,你认识我吗?我是你的姑妈。”

“我当然认得您,”乔治说;“可我讨厌别人亲我,对不起;”说着躲开了听话的表妹正要向他做出的亲热姿态。

“带我去见你亲爱的妈妈,你这孩子真有趣,”布洛克太太道。

两位太太在阔别十五年后又见面了。当爱米在穷苦焦虑中挣扎的时候,另一位连一次也不曾想到过该去探望她;如今嫂子有了非常高的地位,小姑子来拜访她,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像这样多年未曾见面的熟人来看她的还有很多。我们的老朋友斯沃尔茨小姐,同她丈夫一起,带着一群穿明黄色号衣的扈从,从罗罕普顿浩浩荡荡开来;这位混血儿女财主仍和在平克顿女校时一样对爱米莉亚非常亲切。应该说句公道话:斯沃尔茨小姐假如有机会与爱米见面,依然会喜欢她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在偌大一个都市里,哪有时间出去拜访故人。一旦行列中有人落了队,这人从此就找不到了,而队伍则照例行进。熙熙攘攘的名利场上,谁会在乎身边少了个什么人?

总之,为欧斯本先生举哀的服丧期还没有结束,爱米莉亚竟然发现自己已处于一个层次很高的社交圈的中心,它的成员坚信其中人人都非常快乐。这个圈子里的女士差不多都有至少一位男爵以上的贵族亲戚,尽管她自己的丈夫也许是在市中心捣腾干成货的。有几位女士还有点见识,而且消息灵通:她们读索默维尔太太的书,常去皇家科学研究所听报告;另一些属于节操凛然一路,以福音书为言行法规,积极参加埃克斯特堂的宗教集会。不得不承认,听她们没完没了聊得起劲,爱米在这样的环境中真的不知如何是好;有几次弗雷德里克·布洛克太太请客,爱米不忍拂主人的好意,可是去了以后实在难堪得要命。布洛克太太不停地在她面前摆老资格,诚心诚意一定要对她进行改变。她为爱米莉亚找到几名裁缝,教爱米在家里如何发号施令,在交际场中如何规范行为。她经常坐车从罗罕普顿去给嫂子讲一些无聊的上流社会琐事和漫无边际的宫廷传闻。焦斯爱听这些闲言碎语,可是少校一见这位爱显摆的空心贵妇人,往往嘀咕着躲到别处去。有一回,弗雷德里克·布洛克大摆筵席(这位银行家至今渴望欧斯本家的资金账户能从斯坦比和罗狄银行移到他们那儿去),铎炳饭后竟在弗雷德的秃顶底下睡着了。爱米莉亚既不会拉丁文,也不晓得最近《爱丁堡评论》登出的一篇警世好文章作者是谁;至于皮尔先生前不久在要命的解放天主教徒法案问题上突然转向,与她更是毫无关系。欧斯本太太坐在华丽的客厅里女士们中间,像个哑巴,只能看着窗外闪光的温室、如茵的绿草地和干净的鹅卵石径。

“她看上去脾气挺温和,可是无趣得很,”罗狄太太道。“那个少校好像对她特别喜欢,”末尾那个词儿她说的是法语。

“她太没品位,”霍里欧克太太说。“我亲爱的,想改造她完全不可能。”

“她什么也不懂,而且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格劳里太太的声音就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她说话时,缠头巾随着脑袋一起动起来,似乎不胜悲哀之至。“我问过她:根据矫尔斯先生的猜测,教皇将在一八三六年下台;根据沃普肖特的判断则在一八三九年;不知就她此问题有何见解。结果她说:‘可怜的教皇!但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到底干了什么?’”

“我亲爱的朋友们,她是我哥哥的妻子,”布洛克太太接茬道,“只凭这一点,我想咱们就应该对她多加关照,在她刚进入上流社会的时候多加帮助。摊上这样一位嫂子,有什么法子?反正这事儿大家都知道,我可没有半点儿私心。”

“布洛克太太真是好心,”罗狄太太在回家的路上向同车的霍里欧克太太说,“她的脑子转得太快,老是在耍手脕。她要欧斯本太太把存在我家银行里的钱取走,存到她家银行里去。她还拚命讨好小欧斯本,让他坐在那个患眼病的露莎旁边,真不可思议。”

“格劳里太太也够烦人的,一说话不是大罪人,就是善恶大决战,她也不怕呛着!”另一位气哼哼地说;实际上马车已过了帕特尼桥。

然而这些人在爱米眼里实在高不可攀,跟她们交往的确是活受罪;因此,当家里有人建议到国外去旅游时,大家都十分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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