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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引读者进入上流社会的精英圈子

蓓姬对丈夫家族的掌权人热诚相待、多方关照的一片苦心,终于得到相当丰厚的回报:虽然不是物质酬劳,可是那个小妇人对它企盼的热切程度却不亚于较为具体的实惠。虽然她不愿意过安分守己的生活,至少她也希望拥有正派女人的好名声,而我们知道,上流社会的女人要实现这一梦寐以求的目标,只有帽子上插羽毛、身穿曳地长裙,经人引见进宫朝觐君主。只有经过那样隆重的接见,她们才能被打上正派女人的印记。御前大臣还会发给她们一张恪守妇道的证书。就如同被怀疑可能传播疾病的货物或邮件,在检疫时送入高温室消毒,再喷洒芳香醋杀菌,就会宣布已经净化;同样,一些本来名声不太好的女人本来或许伤风败俗,经过朝觐的净化冶炼,也就白璧无瑕了。

毫无疑问,贝拉克尔斯夫人、塔夫托夫人、乡下的比尤特·克劳利太太以及跟罗登·克劳利太太有过来往的其他女士,只要一想到那个可恶的女冒险家屈膝向君主行礼,一定会大声疾呼:“呸,不要脸!”也一定会说,要是亲爱善良的夏洛特王后还在世的话,她绝对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女人踏进她圣洁的接见厅。可是由于罗登·克劳利太太接受过欧洲第一君子的面试,并且取得名声考试的合格证书,如果再怀疑她的品德,那可就是赤裸裸的不忠了。在我回顾历史上那位伟人的时候,总是诚惶诚恐的充满敬爱之情。英伦最高贵的精英众口一词把位居至尊的君主敬称为“王国第一君子”,可见在名利场上面圣淑女被看得多么崇高。亲爱的M,哦,我少时的朋友,你可还记得,二十五年前那个幸福的晚上,德鲁里街剧院上演《伪君子》,埃立斯顿舞台监督作,道敦和里斯顿担纲主演,当时得到他们忠君爱国的师长同意的有两个男孩,走出受教的斯劳特学校,登上德鲁里街剧院的舞台,和拥挤在那儿的人群一起向国王致敬。国王?是的,他去看戏了。皇家禁卫军仪仗卫士在王室包厢前面守护;斯泰因侯爵(侍妆总管)等朝廷要员站在他所坐的椅子后面,他坐在那里,面色红润,体态丰满,胸前挂满勋章,一头卷成条状的浓密假发。所有人引吭高歌《天佑吾王》,音乐声气势恢宏。人们热烈欢呼,挥舞手帕。女士们激动得哭了;母亲们紧紧搂住孩子;还有人当场晕厥。正厅后座的观众被挤得都快窒息了,欢声雷动的剧场里不时可以听到呼痛的尖叫。当时在场的狂热的群众表现出他们几乎愿意为他去死。是的,我们看到了他。命运不能剥夺我们这种体验。有人看到过拿破仑。还有少数年迈之人看到过腓特烈大帝、约翰生博士、玛丽·安托瓦内特等等。如果我们向自己的孩子宣称,说我们见到过乔治国王,见到过大好人乔治、了不起的乔治、伟大的乔治,那也是事实,并非吹牛。

却说罗登·克劳利太太一生中几个重要的时刻之一来临了,这位天使获准进入她梦寐以求的宫廷天堂,由她的嫂子引见。到了指定的那天,皮特爵士和他的夫人坐上能容纳全家人的大马车(这是最近定造以备准男爵就任郡长之用的一辆新车),来到柯曾街那栋小楼前,车厢里边有好些艳丽夺目的羽毛,穿上新号衣的跟班胸前都捧着大束大束的鲜花这些令蔬菜铺子的雷格尔斯大开眼界。

皮特爵士身穿笔挺的制服,腰间佩着军刀从车上下来向二○一号走去。小罗登把脸贴在起居室玻璃上,拚命笑嘻嘻地冲车厢里的伯母点头。不一会,皮特爵士又从屋里出来,跟在他身后的女士帽上插着华丽的羽饰,肩上裹着白色的披巾,用手提着织花锦缎长裙的裙裾,姿势十分优美。她跨进车厢的风度俨然是位经常出入宫禁的朝廷命妇,准男爵也在她之后登上马车。

罗登最后一个从屋里出来,身上那套近卫骑兵团的旧制服显得非常寒酸,而且也太紧了。原定由他殿后,也就是他得坐街车去觐见国君;但是他那善良的嫂子坚持一家人不分开走。反正车厢够大的,妯娌俩又占不了太多地方,她们可以把曳地裙的长裾提起来搁在自己腿上——最后,这兄弟妯娌四人和和睦睦一起出发。他们的马车很快溶入朝觐者的车流,沿着毕卡第利大街和圣詹姆斯街向古老的砖砌王宫驶去,不伦瑞克之星已经在那儿准备接见他的贵族臣僚。

蓓姬终于得偿宿愿,意识到自己也有这样一天,因而心花怒放,忍不住想从车窗里伸出手去给外面的百姓祝福。上帝!连我们的蓓姬也未能免俗。世人引为骄傲的常常是在别人眼里并不突出的长处。比如:考穆斯认定他是英国最伟大的悲剧演员;著名小说家布朗渴望外界把他看做交际场中的老手,而不是作家;大律师罗宾逊却认为自己是无与伦比的越野及障碍赛马高手,对于自己在威斯敏斯特国会大厅里的雄辩奇才毫不在乎。同样,蓓姬一生追求的目标是做一个或被认为是一个受尊敬的女人;她锲而不舍,百折不回,只是为了跻身上流社会,所取得的成功也确实惊人。前面提到过,有时候她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位贵妇人,忘了家里一点钱也没有,而讨债人却守在门外,对赊账的铺子掌柜也要巧言周旋——根本没有什么基础。此刻她坐在宽敞的新造大马车里进宫去,仪态庄重,志得意满,摆出一副从容自若、气度不凡的架势,旁边的简夫人看得笑了起来。蓓姬步入皇家宫室的时候,高昂着头,雍容华贵不亚于一位皇后——我相信若是她,一旦登上皇后的宝座,定能把这个角色演得无懈可击。

罗登·克劳利太太觐见国王时的服装在作者眼中,极尽雅致、华美之能事。我们并非没有见过进宫朝觐的淑女。甚至我们中有的人自己身佩勋绶星章,参加过圣詹姆斯宫的接见会;有的人靴子上沾满泥巴,只是在佩尔梅尔街闲逛,从马车窗外张望,见过她们帽子上插着羽毛,随大人物进宫去的装束。不管自身身份高低,也不管是怎样看到的,反正在接见日的下午两点左右,当穿着饰有穗条滚边制服的近卫骑兵军乐队,坐在奶黄色骏马上,吹响凯旋进行曲的时候,我们都可能看到盛装朝觐的淑女,其中一些实在不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美妙景观。一位富态的伯爵夫人,年过六旬还袒胸露背,浓妆艳抹,皱纹纵横的脸直到深垂的眼袋底下都涂着红包的胭脂,头套上的钻石光彩夺目——此情此景也许发人深省,却不能叫人觉得舒服。在无法修饰的年纪,她看上去就像清晨时分圣詹姆斯街的光亮,一半路灯已经熄灭,另一半也有气无力地眨巴着眼睛,好比破晓前行将隐去的幽灵。而伯爵夫人的天姿国色,只合在夜阑人静时出门露面。正值冬季,我们有时可以在下午看到一钩苍白的月牙,被另一边的太阳瞅得黯然失色;月亮女神尚且如此,当阳光射入车窗,把岁月刻在卡斯尔莫尔迪老夫人脸上的沟堑照得一清二楚、尽显无遗的时候,她如何能昂首直视,招摇过市呢?可见王室接见的仪式应当安排在十一月,或者无论哪一个大雾天;要不,咱们那些上了年纪的宝眷命妇,就该乘坐遮蔽严实的肩舆,到有檐棚的甬道下轿,托庇于合适的灯光才能屈膝面君。

不过,我们可爱的瑞蓓卡可用不着什么特殊的照明条件帮衬她的美貌。她的容颜肤色经得起任何阳光的照射。尽管放到今天来看,任何一位出入名利场的女士都会声称她从未见过她的衣着比这更愚蠢、更荒唐的服装;然而二十五年前,这样的穿戴打扮在所有人眼里,其漂亮程度都不亚于本季最有名的美人身上最光彩夺目的时装。事实上,今天令人叹为观止的衣装奇迹,十年二十年以后,也将和此前所有的时髦玩意儿一样,成为明日黄花。

回到文章中来,且说在有重大意义的蓓姬进宫朝觐那天,她的装束足以令所有人心醉神迷。就连相貌瑰丽的简夫人瞧着她的小婶子,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审美品位方面远逊于罗登太太。

罗登太太在那一身穿戴打扮上伤了无数脑筋,花了数不清的心血和才思。瑞蓓卡的审美品位,毫不逊于欧洲第一流的时装设计师;而她的心灵手巧更不是别人可以想象的。简夫人很快就注意到了,蓓姬的曳地长裙的裙裾料子是精美绝伦的凸纹织锦,领子和袖口的花边也细巧臻于极致。

蓓姬告诉她,凸纹织锦是很久以前剩下的一段零料,花边则是碰巧捡的便宜货。这些东西不知有多少年了,她一直搁着没用。

“我亲爱的克劳利太太,做这样一件衣服,得花不少钱吧,”简夫人瞅瞅自己身上远没有那么漂亮的花边,又仔细瞧瞧罗登太太的朝服质地、古色古香的凸纹织锦的料子,本想说自己可做不起这样奢华的衣裳,但话到嘴边好不容易又咽了回去,生怕小婶子听了不高兴。

但是,简夫人倘若了解全部真相的话,就算是她这样温良贤淑的好性情,恐怕也会沉不住气。事实是:罗登太太在帮皮特爵士清理大冈特街老宅的时候,在旧衣柜里发现了以前女主人留下的这种花边和锦缎,瑞蓓卡把它们偷偷带回家去给自己做衣服了。卜礼格斯看见她拿了这些东西,什么也不问,也没跟任何人提起;但我相信,老小姐在这件事上是同情蓓姬的,而且别的好多正派女人也会这样做的。

还有珠宝钻石——

“这些玩意儿你是从什么鬼地方弄来的,蓓姬?”她丈夫问道。罗登太太的两耳和脖子上珠光宝气,琳琅满目,让罗登眼花缭乱,可有些首饰他以前从没见过。

蓓姬略有些不好意思,向她丈夫谛视有好几秒钟。皮特爵士也有些脸红,不觉把视线移向窗外。其实:这些珠宝中有一部分是皮特爵士送给弟媳的,例如用以固定她脖子上那串珍珠项链的一枚钻石搭扣;不过准男爵在自己夫人面前忽略了这件事。

蓓姬看了看她的丈夫,又看了看皮特爵士,眼神胆大妄为,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似乎在说:“要不要我把这事儿给抖搂出来?”

“猜猜看!”她对丈夫说。“你呀,就是不开窍!”她继续含糊其辞,“你说我是打哪儿弄来的?全都是我从修道院街向波洛纽斯先生租来的除了个小搭扣是前一个朋友送的之外。你别以为进宫朝觐的人都像简夫人一样拥有美玉宝石。”

“这些首饰都是家传的,”皮特爵士很不自在地说。

他们这样一路聊家常,马车沿着街道辚辚向前,直抵圣詹姆斯宫大门前,才鱼贯下车;而国君已在宫内王座上准备接受朝觐。

那些看得罗登眼花缭乱的珠宝,后来并没有回到修道院街波洛纽斯先生那儿去,那位绅士也从来不要求归还。它们回到了它们的小小秘藏处——那是很久以前爱米莉亚·塞德立给她的一只古董匣子,里边还保存着一些蓓姬认为有用和可能还值几个钱的东西,她丈夫对此却一无所知。对妻子的东西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这是很多做丈夫的天性使然。其实,瞒这瞒那也是很多女人与生俱来的本性。哦,女士们哪!你们中有多少人会让丈夫知道裁缝的账单?你们中多少人拥有不敢让人知道的长袍、镯子,或者一边战战兢兢地穿戴在身上,一边还含笑哄骗你身边的丈夫,反正他分不清丝绒长袍哪件是新的,哪件是旧的;也分不清手镯哪只是今年买的,哪只是去年的;他对于那条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黄色镂空纱巾的价格毫无概念,也根本不知道巴比诺太太每星期都写信来催讨货款!

罗登就是这样,他对那副饱孕光华的钻石耳环或太太细皮白肉的胸前那枚光彩夺目的钻石搭扣的来历浑然不知。但斯泰因勋爵却非常清楚它们是哪来的,当然也知道是谁付的钱。作为侍妆总管、朝廷重臣、英国王位一名卓越的卫士,其时他正在宫廷内当值,佩带着星章、勋绶等所有的荣誉标志,给了那个小妇人特别关照。

勋爵面带微笑俯身到她耳边,吟诵了《夺发记》中描写贝琳达那件珍宝的已成滥调的好诗:

她雪白的胸前佩挂着一个闪亮的十字架,

犹太教徒会吻它,不信教者会膜拜它。

“可我希望您不属于其中,”小妇人仰脸说。

周围女士们在窃窃私议,绅士们也在交头接耳,显然他们都看到了这位显贵对这个女冒险家另眼相看。

至于瑞蓓卡·克劳利(父亲姓夏普)朝觐的细节,却非我这支秃笔所能铺叙的。一想到如此重任,我就觉得头晕目眩,赶紧闭上眼睛。忠君识体的大节,使笔者不敢让想象的目光过于敏锐、冒昧地在神圣的接见厅内乱转,还是满怀崇敬的心情向至尊的国王深深鞠上几躬,不声不响地赶紧离去为宜。

自从那次面圣以后,蓓姬成为全伦敦最忠心可鉴的臣民之一。除了整天将“王上”“陛下”挂在嘴上,她还赞扬他为世上最有魅力的男人。她到考尔纳吉画廊去要了一幅国王的肖像,那是能以赊账方式弄到的这门艺术创造出来的作品中最好一件。在那幅名画上,这位最好的君主上身穿皮领外套,下身穿半长裤和丝袜,头上带着棕色的拳曲假发,坐在沙发上笑。她还定了一帧国王的微型肖像做成戴在自己脖子上。没完没了地讲国王如何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也不考虑人家想不想听。说不准这小妇人还以为自己能扮演类似曼特农或蓬巴杜的角色呢。

然而,自从她进宫朝觐以后,大家最有趣的消遣莫过于听她就道德问题发表言论。她原有几个女友,当然,她们在名利场上的名声都不太好。如今蓓姬已成了正派女人,再也不想跟这些旧交继续来往,所以当克雷肯伯里夫人从歌剧院包厢里点头打招呼时,蓓姬假装没看见;在公园环形道上巧遇沃辛顿·怀特太太时,蓓姬打一旁绕了过去。

“亲爱的,必须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她说。“这样才能跟不清不白的人划清界线。我打心眼里同情克雷肯伯里夫人;沃辛顿·怀特太太可能也是个容易相处的女人。要是你想找人打牌的话,可以去跟她们一起吃饭。但我不能去,也不愿去;请告诉史密斯,无论她俩中哪个来访,都说我不在家。”

报纸对蓓姬那天的穿戴装束——羽饰、花边、珠宝等等,一一作了详细报道。克雷肯伯里夫人读了那一段描写,非常生气,便跟自己的一帮追随者訾议那个女人如何翘尾巴,端臭架子。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和她的女儿们在乡下看到伦敦出版的《晨邮报》,也是一腔义愤。

“要是你有浅棕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和卖艺为生的母亲,”比尤特太太冲她的长女说(偏偏那位大小姐肤色黝黑,身材矮小,还长着一个朝天鼻子),“你照样也能光彩照人,你堂嫂简夫人定会引见你进宫朝觐?可你是个良家女子,我可怜的宝贝。你拥有英国最优秀的血统,你有良好的教养和虔诚的信仰作嫁妆。我自己也是一位准男爵的弟媳,我可从来不曾想过进宫面君,如果贤德的夏洛特王后还活着的话,没有人会想到这些。”

尊敬的教区长太太就这样安慰自己,她的女儿也不断长吁短叹;整整一个晚上母女们在一起翻看贵族人名录。

那次朝觐大典之后不久,蓓姬又获得另一份殊荣。斯泰因勋爵夫人的马车在罗登·克劳利先生寓所门前停下,一名跟班把门敲得震天价响,大有把它砸倒下来之势,其实只是为了递两张名片进去:一张是斯泰因侯爵夫人的;另一张是冈特伯爵夫人的。即使这两张硬纸片有美丽的图画,或者绕了一百码比利时马林的名产花边(价值两百畿尼),蓓姬也不会把它们看得更加珍贵。蓓姬通常把来访者的名片放在客厅桌上一只瓷碗里,毫无疑问那两张名片一定摆在最显著的地位。上帝啊!天哪!才不过几个月以前,这个小妇人还为拿到可怜的沃辛顿·怀特太太和克雷肯伯里夫人的名片开心不已,并且一度也颇以此为荣,可见我们这位朋友有多天真——上帝啊!天哪!那两张朝廷命妇的新名片刚加入进来,另外两张遭冷落的立即被灰溜溜地压在一沓子的最底下,这也未免太快了。斯泰因!贝拉克尔斯,赫尔维林的琼斯!卡米洛的凯尔来昂!想必蓓姬和卜礼格斯在贵族人名录里找到那些显赫的姓氏后,早已把各家族谱系的所有支脉前前后后都查了个遍。

大约两小时后,斯泰因勋爵来访。他照例四下环顾,发现自己夫人和儿媳的名片已被蓓姬列为王牌,便淡然一笑;每当这个玩世不恭的老油子看到以任何一种幼稚的形态表现出来凡人的弱点时,总会这样似笑非笑。又了一会儿,蓓姬才从楼上来到他面前。每次这个小美人儿知道勋爵要来,总是把自己收拾得端庄瑰丽,头发纹丝儿不乱,手绢、围裙、披巾、纹皮家常便鞋等女用小物件一应俱全,保持某种自然、优雅的姿势坐在楼上,随时准备迎接客人。如果勋爵未约而来,她只能飞也似的回到自己屋里去,匆匆对镜检查一下仪容,然后重新下楼接待这位显贵。

她发现勋爵正盯着瓷碗里的名片看。弱点暴露了,不免有些脸红。

“谢谢您,”瑞蓓卡用法语称他先生,“府上的侯爵夫人和伯爵夫人刚来过。多承您的关照!我没能立刻下来,让您久等了——我在厨房里做布丁。”

“没关系。车到门前时,我从天井栅栏外面看见你了,”老勋爵说。

“什么也躲不过您的眼睛,”蓓姬恭维道。

“我看见的事可不像你说的那样,”他笑着说。“你是个人小鬼大的撒谎精!我听见你在楼上自己屋里,我敢肯定你在补妆;你该送些给我家的冈特夫人一些胭脂,她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后来卧室门打开,你就下来了。”

“您大驾光临寒舍,我当然得尽可能显得精神些,这也有罪?”罗登太太撒娇道,一边用手绢擦擦面颊,仿佛要证明她根本没搽胭脂,那上面纯属羞涩泛起的天然红晕。我知道有一种胭脂不会被手绢擦掉;还有一种即使脸上淌眼泪也没问题。

“是啊,”老勋爵把他妻子的名片拿在手中摆弄,“你一心要成为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你死活要我这可怜的老头儿把你引进上流社会。你在那儿维持不了多久,你这小傻瓜。你没有钱。”

“所以还得请您给我们找份差事,”蓓姬插言道,“越快越好。”

“你没有钱,你想跟那些有钱人比较,这明明是打肿脸充胖子。女人都是这样。其实人人使劲想得到的那些东西,根本没那么有价值。信不信由你!昨天我跟王上一起吃饭,我们吃的只是羊颈子炖萝卜。菜根有时比山珍海味香。你会有机会去冈特府的。我明白,你一天不去那,就一天不让我这老头儿安生。其实那儿远不如这里舒适。你去了准保会憋出病来。我早就受够了。你以为我妻子和蔼可亲?告诉你,她一天到晚像麦克佩斯夫人。你以为我的两房儿媳笑口常开?她们比李尔王的两个恶女儿好不到哪儿去。我从不敢在卧室里边睡觉。那儿的床就像圣彼得大教堂祭坛上方的龛室,墙上还挂着令我害怕的画像。在更衣室里有一张小铜床,铺一条鬃毛垫子,我就在那儿睡,简直像个修道的隐士。知道吗?下星期你将被邀请去冈特府吃饭。不过记得要提防女人,”最后那句话他是用法语说的,“你得多留点儿神,千万要顶住!那些女人会欺负你的!”斯泰因勋爵向来沉默寡言,这番话可算长篇大论了,而且那天他已经在别处为蓓姬说过话。

卜礼格斯在隔壁房间里做活计,听到侯爵把女人说得如此不堪,不禁抬起头来发出长叹一声。

“你该把那条该死的牧羊犬撵走,”斯泰因勋爵扭过头去对蓓姬怒目而视,“不然我非毒死它不可。”

“我总是分一些食物出来喂狗,”瑞蓓卡狡黠地笑道。她明白勋爵讨厌卜礼格斯,认为后者碍事,妨碍了他跟漂亮的中校太太单独相处。看着勋爵无名发火,罗登太太偷着乐了一阵后,对她的崇拜者发了善心;把卜礼格斯叫来,她说了一通天气真好等等,然后请她带小罗迪出去散散步。

“我不能把她撵走,”蓓姬稍事停顿后,眼里噙满泪水,万般无奈地说,说完就扭过脸去。

“你是不是欠她的工钱?”勋爵猜想。

“比这更糟,”蓓姬眼睛瞧着地上回答道。“我把她的钱也花光了。”

“花光了她的钱?——那你干吗还留着她?”老贵族问。

“只有男人才干得出来那种事,”蓓姬痛心地回答说。“我们可没那么坏。去年我们走投无路时,她把全部积蓄都借给了我们。除非我们彻底破产她是不会离开的——这一天看来也不远了,——或者我能还清欠她的钱。”

“遭天遣的,总共欠她多少钱?”勋爵咬牙切齿地问。

蓓姬一想,对他来说左右只是九牛一毛,便说了一个数目,这不只是她欠卜礼格斯小姐的金额,而是将近那个数目的两倍。

斯泰因勋爵听了以后,发出另一句短暂的忿詈,瑞蓓卡把头垂得更低,并且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这样做。我不敢告诉我的丈夫,他要是知道实情,非杀了我不可。所以我一直瞒着所有的人,除了您——那也是因为给您逼急了。啊,我该怎么办呢,斯泰因勋爵。我的命真是太苦了!”

斯泰因没有说话,一会儿用手指在桌上弹出鼓点,一会儿咬自己的指甲。最后把帽子往头上一扣,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瑞蓓卡始终保持着这副可怜相,直至临街的门砰的一声在勋爵背后给关上,他的马车离开柯曾街,这小妇人才站起来,眼睛里闪现着奇特至极的表情:洋洋得意之中包含几分恶作剧的淘气。她手里做那件永远完不了的编织活时,突然放声大笑。后来她又坐到钢琴旁,随意弹出一串热烈欢快的曲调,引得窗外的路人驻足谛听她指尖流出的动人妙音。

当晚,小妇人收到两封从冈特府送来的信封是斯泰因勋爵和夫人下周五在冈特府宴客的请柬;另外一封是由斯泰因勋爵签字的一张灰色纸条,指定到伦巴第街琼斯、布朗与罗宾逊银行提款。

夜里罗登听见蓓姬两次笑出声来。据她解释,她只是想到要去冈特府作客,面对那些勋爵夫人们,就乐不可支。实际上她考虑的是一大堆其他的事情。是不是要把欠老卜礼格斯的钱还了,然后辞退她?是不是要把欠雷格尔斯的账全部付清,给他一个惊喜?她靠在枕头上把这些问题一一想了个遍,第二天上午,趁罗登上俱乐部打发时间的当儿,克劳利太太穿着简单、垂下面纱雇了一辆街车前往市中心,到琼斯、布朗与罗宾逊银行。进门后,她向坐在柜内的一名职员出示那张灰色票据;对方问她想怎样付法。

她斯斯文文地说要一百五十镑小票面纸币,其余打一张本票。然后她步行穿过圣保罗教堂陵园路,在那儿买了一件最贵、最体面的黑绸长袍给卜礼格斯,回到家里送给头脑简单的老小姐,同时附上一个吻和不少好话。

之后罗登太太走到雷格尔斯家去,亲切地询问他家孩子们的近况,并且付给他五十镑抵账。接下来又去找平日租车的老板,也付给他数额相近的一笔钱。

“希望你能记住这回教训,斯培文,”她说,“上次就因为我自己的车没备好,皮特爵士只得让我们四个人全挤在他的一辆车里去见国王。到下一个王室接见日,这样的事可千万不能再发生。”

蓓姬暗示的是上次进宫那天的一点“小摩擦”。差点儿导致中校不得不雇一辆街车去见君主,那就太没有面子了。

方方面面的事项一一打点完毕以后,蓓姬到楼上去拿出前面曾经提过的好多年前爱米莉亚送给她的那只藏着一些有用和值钱的东西的匣子;把琼斯、布朗与罗宾逊银行那名职员交给她的本票放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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