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只有五节车厢的客车,像一条断掉尾巴的巨大蜥蜴,仿佛失去平衡似的摇摇晃晃离开广州车站,沿着粤汉线咣咚咣咚向北驰去,又像严重的肺气肿患者喉咙里卡着一口老痰。
在第一节车厢里,设置着五张临时卧铺。每张卧铺旁边放张骨牌凳充当茶几,上面摆着烟茶和时令水果。斜靠在卧铺上的是汪精卫的代表陈春圃,汪精卫政权的广东省主席陈耀祖的代表、广州市市长周化人,外交部副部长兼亚洲司司长、临时担任日语翻译的周隆庠,日本驻华南侵略军总司令安藤利吉的代表、总司令部参谋上野卓夫少将,土肥原特务机关的代表、韩国人林虣。
他们是针对五天前的九月三十日,第四战区副司令官兼第十三集团军司令余汉谋,奉命指挥六个师的部队一举收复清源和佛冈两县一事,去英德向余汉谋找麻烦的。
每个按正常思维规律想问题的人都懂得,从侵略者手里收复国土是天经地义的事。无奈历史的行进轨道被严重扭曲,真理与谬误颠倒,正义与邪恶错位,于是,了出现这些人向余汉谋兴师问罪的怪现象。从他们品茶吸烟的神态可以看出,一个个是那样理直气壮,趾高气扬。
在第二至第四节车厢里,分别坐着和平军、日军的各一个步兵营和一个手枪连。他们知道英德驻扎着余汉谋的集团军司令部和他手下的一个独立师,但毫无孤军闯敌营的惶恐和紧张,一个个悠然自在,许多人嘴角流着涎水睡得十分香甜。因为他们明白,此行不承担任何保卫任务,只不过是助助威风,虚张声势而已。
第五节车厢,是临时为车上的人提供饮食的地方,六个和平军的伙夫烧好了足够供应的开水之后,正忙着准备午餐。
上午十一点左右,列车抵达清源境内的清潭车站,铁轨上出现了路障,约两丈长的铁轨上,堆着三尺高的大块石头。列车刚停下,余汉谋手下的一个团长指挥两个营的部队,从左边的树林子里急跑过来,包围了陈春圃他们。
“坐在火车上的是什么人?请下车来接受检查!”团长很客气地用了个“请”字。他自然知道清源以南是沦陷区,列车从广州方向开来,车上坐着什么人他心里明白,故他说话时神色十分紧张。
陈春圃低声向和平军营长关仁波交代了几句,由他出面应付。关仁波打开第二节车厢的车门,站在车门口回答说:“我们是和平军与皇军部队,负责护送南京国民政府的代表和日本驻华南派遣军的代表赴英德,与你们余汉谋司令谈判,你无权检查我们,黎益民先生!请命令你手下的弟兄迅速清除前面的路障,务必在半小时内保证我们通车,不得延误。听到了没有?团长阁下!”他那神态仿佛是对部属下达命令。
据林虣提供的可靠情报,驻守清源的部队是余汉谋的一八六师,并负责守护粤汉线的清潭、潖江口、横石、黎洞四个车站约五十华里的地段。清潭车站是前沿阵地的关键站,由黎益民带两个营守护。他们认为,越往北走越安全,守兵也逐渐减少,潖江口车站一个营,横石车站两个连,黎洞车站一个连。
黎益民见对方知道他的姓名和职务,吓了一跳。又见对方说话这样胆大气粗,想必来头不小,更是胆战心惊。他想到近四年来,他们的部队曾经多次奉命像军事演习似的,隔着高山开枪开炮的假抗日,对余汉谋与日军的暗中勾结也略知一二,又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于是,他语气和善地说:“贵方代表赴英德与余司令长官谈判的事,我们没有接到上峰的通知不知道。这路障是李振师长布置我们设置的,没有他的命令我们不敢拆除,请你们原谅。当然,如果李师长同意,我们保证在半小时内让你们通车。”这是在对敌人说话吗?古往今来多少事,未免笑人!
“请黎团长给李振先生打电话,就说我们来了,有事与他磋商,要他立即驱车来清潭。”关仁波向陈春圃报告后,转回来对黎益民说:“我们知道李先生现在洲心,距离这里不足三十里,他必须二十分钟赶到这里。”
李振接过黎益民的电话,慌忙带着副官和卫士爬上吉普车。“快!一定要在二十分钟内赶到清潭。”在这关键时刻,他得竭力维护余汉谋的抗战将领形象,从而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二十年的惨淡经营,好容易从余汉谋的副官爬到今天的一师之长!
吉普车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野兽,拖着滚滚烟尘,拼命地疾驶在临时修建的简易公路上,终于以十八分钟的速度抵达清潭。李振由黎益民和副官陪同登上陈春圃他们的列车。双方一见面,除了上野卓夫以外,其余的都是熟人。
“据黎团长报告,诸位先生计划去英德与余司令长官谈判,我相信他会极表欢迎的。”李振坐在陈春圃身旁微笑着说,“但诸位什么时候去英德好,必须慎重考虑,以免贻误大事。”
“为什么?”陈春圃等人异口同声地惊问。“因为冯将军,就是重庆国民政府中央军委冯玉祥副委员,还有第四战区张发奎司令长官,于今天上午十点从韶关抵达英德,计划在英德召集第四战区旅长以上军官会议。”李振说,“我已经接到通知,我和我的三个旅长在下午六点以前赶到英德,出席晚上的会议。”
“不会吧!”陈春圃半信半疑,“如果李先生欺骗我们,总有一天会找你算账!”他和他的同行者都觉得大煞风景,好像满口好饭菜,碰上颗大沙子。“我们别受骗上当!”上野听了周隆庠的翻译之后,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我们必须立即启程去英德!”
“去不得,去不得,千万不可贸然行动!”李振焦急地说,“我说的全是真话,”他为了说服对方不要轻率从事,双手做了个与自己身份很不相称的乌龟爬行动作,“如果我欺骗诸位,就是这个。”他像酒醉之后,感情突破理智,把积压在心底的话一吐为快,“众所周知,冯先生是主战派将领的代表人物,如果他发现诸位到了英德,其后果不堪设想!”
一切邪恶的东西,不论如何貌似强大,但在真理和正义面前,必然变得渺小,虚弱,胆怯。陈春圃他们刚才还那样耀武扬威,现在却如同被浓霜打过的野草那样蔫头蔫脑。
周隆庠将李振的话翻译给上野听了以后,上野向陈春圃轻轻点了两下头。陈春圃会意,对李振说:“我们同意李先生的意见。但是,你去英德将我们的来意向余先生说明之后,他抱什么态度,就是同意不同意与我们谈判,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谈判,等等,他必须派人,最好派他的机要参谋王子信先生,在今晚十二点以前抵达清潭车站,将情况告诉我们。”
“好!”李振如释重负似的轻轻嘘了口气,“我一定将陈先生的意见如实转告余司令长官。”
下午五点,李振提前来到英德。他从王子信那里获悉余汉谋与冯玉祥、张发奎等人在研究当前的作战方案,就悄悄来到余汉谋家里,心慌意乱地等待与余汉谋见面。
余汉谋的三姨太张秀凤闲得无聊,闭目躺在睡椅上,将一只白狮毛狗压在腹部,以满足她那点病态的需求。李振穿过余汉谋家的会客室、办公室、书房来到卧室门口,见此情景犹豫了片刻,想到“瓜田李下”的古训,又退回到会客室,轻轻把通往办公室门掩上,再砰砰敲了几下门。
“谁呀?”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传过来。
“我是李振,余夫人。”李振说。
“是李师长?请会客室坐,我就来。”三十三岁的张秀凤还是那样姿态美好可爱。她穿着黑色金丝绒紧身旗袍,裹着一身含蓄走出来,妩媚地微笑着与李振见面。
“冯先生和张先生一来,余司令长官就忙得不可开交。”张秀凤嗔怪地说,“连午睡时间他还坐在他的办公室想事,不让我打扰他。”
“余司令长官重任在肩,就是忙啊!”李振不便明说。
他一支香烟未吸完,余汉谋回来了。“噢!李振你提前来了。”余汉谋没有戴军帽,点头向李振回礼。“近几天,清源那边没有遇到日军骚扰吗?”他关切地问:“哦,坐。”
“报告司令长官!没有。”李振眉头紧锁,“但是,遇到的麻烦可不小。因此,特地提前来向司令长官报告有关情况。”
“是怎么回事?”余汉谋一怔。
“陈春圃和上野卓夫他们坐了五节车厢的列车到了清潭车站,说要来英德与余司令长官谈判。”李振声音低沉,满脸惊慌。这本是余汉谋意料之中的事,但事情真正成为现实,仍然不免吃惊。“噢!”他惊得脸上失去了血色,不祥的预感像乌鸦的黑翅膀压在他心坎上,“到里面谈,到里面书房谈,李振。秀凤!你在会客室应付,除了冯先生和张先生,其他人找我一律不见。”
两人来到书房,面对面坐着。李振用异常严肃而沉重的语气,详细说了陈春圃等人抵达清潭车站之后的情况,把一个硕大的惊叹号推到余汉谋面前。
余汉谋回忆起四年前陈春圃陪同陈璧君来广州与他见面时的狼狈不堪,三年前汪精卫带领陈耀祖、林柏生、周隆庠、上野卓夫等人与他在英德见面时的软硬兼施,切实地感到陈春圃一行与他谈判的可怕。他明显感觉到,而且清楚地听到,太阳穴里的动脉如同两只无情的铁锤在重重地敲打着。他木然地望着书架,那些他很少翻阅过的书籍,幻化成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时而怒发冲冠,时而发出好笑。他有几分懊悔,不该暗地与日本侵略者勾勾搭搭,而被汪精卫集团和日军牵着鼻子走。但是,很快又感到自己的明智和高明,作为杂牌军,几年来一直保存了自己的实力,蒋介石和张发奎才不敢另眼相看他。许多人被革职或调离部队,有些人甚至把老命也丢掉了,而他却稳坐钓鱼台,一直让他当战区副司令长官和集团军司令。
“陈春圃他们与我谈判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过没有?李振!”他惶然不安地问。
“我想过。”李振想到自己与余汉谋的亲密关系直言不讳,“无非是指责我们不遵守互不侵犯的君子协定,要我们适可而止。”
“嗯,有道理。”余汉谋心里乱糟糟的,“我们与不与他们谈判?你看。”
“应该与他们谈判。”李振说,认为拒绝谈判对余汉谋不利。“陈春圃和上野他们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通过谈判才能摸清底细。谈判中,我们见机行事,对我们有利的,可以适当让点步。”
余汉谋知道冯玉祥和张发奎明天上午会离开英德返回韶关,说道:“好吧!那就派王子信马上去清潭通知陈春圃和上野,要他们明天上午来英德。”
晚上七点,第五战区旅长以上军官会议在第十三集团军司令部会议室举行。在热烈的掌声中,冯玉祥发表题为《认清和掌握有利形势将抗战进行到底》的长篇演说。这位行伍出身,经过刻苦学习,具有丰富知识,曾经以陆军检阅使的身份发动北京政变,拘押曹锟总统于中南海延庆楼,将废帝溥仪驱逐出宫,电请孙中山北上主持国家大计,尔后发动五原誓师,就任国民军联军总司令,出师甘肃和陕西,与广东北代军相呼应,与阎锡山和桂系军阀联合反对蒋介石,进行中原大战,主张同中国共产党合作坚持抗战,在张家口组织抗日同盟军,从一九三六年起出任国民党政府中央军委副委员长的五十三岁的爱国将领,一身浩然正气,高大魁梧的身躯铁塔似的往主席台上的中间座位上起身一站,全场鸦雀无声。
“诸位军官先生!你们配合第二次长沙战役,一举从日寇手里收复了清源、佛冈、蕉岭、梅县、梧州和藤县,为抗战立了功,我谨代表中央军委和蒋委员长向你们表示诚挚的谢意,并预祝你们在张、余二位司令长官指挥下,在收复广东、广西的失地中取得更大的胜利!”冯玉祥说到这里,会场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他兴致勃勃地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苏德战争形势,尽管德国、意大利两个法西斯国家在苏俄国土上一时得逞,但国际局势的发展对苏俄人民反侵略战争极为有利。”他列举了大量的事实进行论证:八月六日,英国向苏联拨出了年利为百分之三的一千万英镑的贷款;九月二十九日至十月一日,苏联、美国、英国的代表在莫斯科举行三国会议,签署了战时第一个议定书,规定从一九四一年七月一日起至一九四二年九月三十日止,美国和英国每月向苏联供应一百架轰炸机、三百架战斗机、五百辆坦克,以及其他武器和战略物资,苏联则向美、英提供有关原材料。他说:“这对苏俄人民正在进行的莫斯科战役是极大的鼓舞!由于意大利军队从七月二十日起,直接参加对苏俄作战,希特勒发动莫斯科战役时,纠集了德国和意大利军队共五十三个步兵师、十四个坦克师和八个摩托化师。但敌人受到苏俄西方方面军、预备队方面军和布良斯克方面军的坚决抵抗,战役发动五天来,敌人未能前进一步!”会场里响起了庆幸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