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乐府
忆梅下西洲［1］，折梅寄江北［2］。单衫杏子红［3］，双鬓鸦雏色［4］。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5］。日暮伯劳飞［6］，风吹乌臼树［7］。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8］。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9］。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10］。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11］。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12］。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13］。海水梦悠悠［14］，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15］。
【注释】
［1］下：落。西洲：据温庭筠诗，当距武昌不远。
［2］江北：长江北。男女双方一在西洲，一在江北。
［3］杏子红：指杏黄色。
［4］鸦雏色：指像小乌鸦羽毛那样又黑又亮的颜色。
［5］两桨桥头渡：指西洲很近，划动双桨即可到达西洲桥头的渡口。
［6］伯劳：一种鸟名，仲夏时鸣。
［7］乌臼树：一种高大的落叶乔木，亦名乌桕（jiù）树。
［8］翠钿（diàn）：以翠玉作成或装饰成的首饰。
［9］莲：荷的果实。本诗“莲”、“莲子”谐音双关着“怜”、“怜子”。
［10］鸿：鸿雁，古人以为鸿雁能传书，故“仰首望飞鸿”。
［11］青楼：青色的楼，是女子所居之地。后代用“青楼”代指妓院，与此不同。
［12］明如玉：形容手之白。
［13］海水：指江水，江水宽广处亦浩若烟海，故称海水。一说，海水指蓝天。
［14］悠悠：长久貌。这句是说，相思之梦如江水悠悠不绝。
［15］以上二句是说，南风如了解我的相思之意，请把我的相思梦吹到爱人所在的西洲。
【阅读提示】
本篇最早著录于《玉台新咏》，题江淹作；《乐府诗集》收入杂曲歌辞， 题为“古辞”；明清时期又有人将之归属干梁武帝。从其内容和形式看，当是南朝民歌，不过可能经过文人加工润色。诗写一居住西洲附近的少女对情郎的思念。据唐温庭筠“西洲风日好，遥见武昌楼”（《西洲曲》）的诗句，可知西洲当距武昌不远，诗正产生于西曲流行处。
这首刻画相思之作，写得极为真率自然。由春而夏而秋，直举一岁之相思，尽情倾吐，真是创格。全诗将少女的一往情深同自然界之景移物换结合得十分紧密，而少女对情郎的无限思念，又几乎全是通过不同季节里少女的一系列活动，如折梅寄梅，倚门盼郎，南塘采莲和远望飞鸿等加以表现，从而构成了一种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少女娇稚可爱之模样，焦灼急切之情怀，都写得细腻传神，呼之欲出。而时令季节之变迁，又大都以对富有时令特征之事物的描述来暗示：梅花，发于早春；“杏子红”之单衫，是春夏之交的穿着；伯劳鸟仲夏始鸣；至于采莲南塘，更是直接点出“秋”字。过渡极为自然，情味含蓄隽永。于情致娓娓之中，藏无数顿宕曲折，加上“接字”和“钩句”的反复使用，使全诗形成一种“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沈德潜《古诗源》）的特色，令人诵读之际，口舌生香，真堪称“言情之绝唱也”（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其体制亦有别于吴声西曲，“似绝句数首攒簇而成，乐府中又是一体。初唐张若虚、刘希夷之七言发源于此”（《古诗源》），可说是南朝乐府中艺术上最成熟之作。
【思考与练习】
1．诗中没有用词语直接点明季节的转换，而是通过对自然景物的描绘，来表明时序的变化和季节的更替。结合作品，对此作具体分析。
2．与表现绵绵不断的情思相适应，诗中多用重字、接字、钩句、谐音双关等写法，从而形成了反复回环、意味悠长的情韵。请找出有关诗句，并仔细品味。
春江花月夜
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1］。滟滟随波千万里［2］，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3］，月照花林皆似霰［4］；空里流霜不觉飞［5］，汀上白沙看不见［6］。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7］。谁家今夜扁舟子［8］？何处相思明月楼［9］？可怜楼上月徘徊［10］，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11］。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12］，鱼龙潜跃水成文［13］。昨夜闲潭梦落花［14］，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15］。不知乘月几人归［16］，落月摇情满江树［17］。
【作者介绍】
张若虚（生卒年不详），扬州（治所在今江苏扬州）人。曾官兖州兵曹。唐中宗神龙间，与贺知章、贺朝、万齐融、邢巨、包融同以吴越之士驰名京都。开元初，又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子”。他的生平事迹，已不可详考。所作诗篇也多散佚，《全唐诗》仅录存二首。除《春江花月夜》，另有一首《代答闺梦还》：“关塞年华早，楼台别望违。试衫著？气，开镜觅春晖。燕入窥罗幕，蜂来上画衣。情催桃李艳，心寄管弦飞。妆洗朝相待，风花暝不归。梦魂何处入，寂寂掩重扉。”
【注释】
［1］“春江潮水”二句：写明月初出时的景象。月亮从地平线升起，水边望去，就好像从浪潮中涌出一样。海，指宽阔的江面。
［2］滟（yàn）滟：动荡闪光的样子，这里指月光。
［3］芳甸（diàn）：遍生花草的原野。郊外之地叫甸。
［4］霰（xiàn）：小冰粒，俗称雪子。此以形容洁白月光照映下的花朵。
［5］流霜：比喻空中月色朦胧流荡。
［6］汀：水边沙地。
［7］青枫浦：一名双枫浦。在今湖南省浏阳县浏水中。这里泛指遥远荒僻的水边。
［8］扁（piān）舟子：飘荡江湖的客子。扁舟，小舟。
［9］明月楼：代指明月照临的楼头的思妇。
［10］可怜句：曹植《七哀》“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欢有余哀。”徘徊，指月影移动。
［11］“玉户”二句：卷不去，拂还来，意谓月色带着离愁渗进思妇的心头，无法排遣。玉户，门的美称。捣衣砧，古人洗衣，置石板上，用棒槌棰击去污。这石板叫捣衣砧。捣，反复捶击。
［12］鸿雁：古人说鸿雁能传送书信，事见《汉书·苏武传》。光不度：意谓飞不过这片无尽的月光，也就是书信不到之意。
［13］鱼龙：这里是偏义复词，龙字无义。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后以鱼书指书信， 这句意思同上句。水成文，也就是虚幻得如同水花一样。
［14］闲潭：幽静的水边。
［15］碣石：山名，在今河北省昌黎县北。潇湘，本二水名。潇水源出湖南省蓝山县九嶷山，湘水源出广西壮族自治区灵川县海阳山。二水在湖南省零陵县（今永州市零陵区）合流，称为潇湘，北入洞庭湖。这里以“碣石”指北，“潇湘”指南。无限路，极言离人相距之远。
［16］乘月：随着月色。
［17］落月句：缭乱不宁的别绪离情，伴随着残月余辉散落在江边的树林里。
【阅读提示】
《春江花月夜》是乐府《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旧题。曲调创始于陈后主叔宝。后主和宫中女学士及朝臣唱和为诗，《春江花月夜》是其中最艳丽的曲调（见《乐府诗集》卷四十七）。
这是一首七言古诗，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诗作描绘了春江花月夜的幽美恬静，由此生发出对宇宙、人生的思索和对游子思妇在明月今宵里天各一方、无法相聚的叹惋之情。
全诗可分为两大部分。从开头到“但见长江送流水”为第一部分，写春江月夜的美丽景色和由此而产生的联想与感慨。先围绕“春”、“江”、“花”、“月”、“夜”五字逐层描绘景色，创造出幽美恬静的美妙境界。然后由“江月”联想到人生，抒写情思，表达对宇宙奥秘和人少哲理的思考。诗中含有—些消极感伤的情绪，但并不颓废与绝望，在消极中有对人生的执著追求和热爱。“白云一片去悠悠”至结束为第二部分，写男女之间的离愁别恨。“白云”四句，总写思妇与游子在此春江花月夜中的两地相思之情。“可怜”八句，从思妇的角度写她对离人的怀念。末尾八句，从游子的角度写其思妇之情。
这首诗融诗情、画意、哲理为一体，超越了以前那些单纯描摹山水的景物诗、思考人生的哲理诗和抒发儿女别情离绪的爱情诗，作者借对春江花月夜的描绘，尽情赞叹大自然的奇丽景色，讴歌人间纯洁的爱情，把对游子、思妇的同情与对人生的思考、对宇宙的探索结合起来，从而汇成情、景、理水乳交触的幽美而邈远的意境。
这首诗的语言清新、优美、自然，音韵和谐、宛转、悠扬。全诗共三十六句，四句一换韵，共换九韵。随着韵脚的转换和平仄的交错，全诗具有一唱三叹、回环往复的节奏感。这种语音与韵味的变化又切合着诗情的起伏，声情与义情丝丝入扣，婉转和谐。
这首诗的结构也很有特色。作者一面以明月从初升到坠落的过程作为全诗起止的外在线索，一面又以月亮为景物描写的主体和抒写离情别绪为依托，使全诗神气凝聚，浑然一体。
【思考与练习】
1这首诗是如何融诗情、画意、哲理为一体的？
2分析此诗的语言特色。
长恨歌
白居易
汉皇重色思倾国［1］，御宇多年求不得［2］。杨家有女初长成［3］，养在深闺人未识［4］。天生丽质难自弃［5］，一朝选在君王侧［6］。回眸一笑百媚生［7］，六宫粉黛无颜色［8］。春寒赐浴华清池［9］，温泉水滑洗凝脂［10］。侍儿扶起娇无力［11］，始是新承恩泽时［12］。云鬓花颜金步摇［13］，芙蓉帐暖度春宵［14］。春宵苦短日高起［15］，从此君王不早朝［16］。承欢侍宴无闲暇［17］，春从春游夜专夜［18］。后宫佳丽三千人［19］，三千宠爱在一身［20］。金屋妆成娇侍夜［21］，玉楼宴罢醉和春［22］。姊妹弟兄皆列土［23］，可怜光彩生门户［24］。遂令天下父母心［25］，不重生男重生女［26］。骊宫高处入青云［27］，仙乐风飘处处闻［28］。缓歌慢舞凝丝竹［29］，尽日君王看不足［30］。渔阳鼙鼓动地来［31］，惊破霓裳羽衣曲［32］。
九重城阙烟尘生［33］，千乘万骑西南行［34］。翠华摇摇行复止［35］，西出都门百余里［36］。六军不发无奈何［37］，宛转蛾眉马前死［38］。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39］。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黄埃散漫风萧索［40］，云栈萦纡登剑阁［41］。峨嵋山下少人行［42］，旌旗无光日色薄［43］。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44］。
天旋日转回龙驭［45］，到此踌躇不能去［46］。马嵬坡下泥土中［47］，不见玉颜空死处［48］。君臣相顾尽沾衣［49］，东望都门信马归［50］。归来池苑皆依旧［51］，太液芙蓉未央柳［52］。芙蓉如面柳如眉［53］，对此如何不泪垂［54］。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苑多秋草［55］，宫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56］，椒房阿监青娥老［57］。夕殿萤飞思悄然［58］，孤灯挑尽未成眠［59］。迟迟钟鼓初长夜［60］，耿耿星河欲曙天［61］。鸳鸯瓦冷霜华重［62］，翡翠衾寒谁与共［63］？悠悠生死别经年［64］，魂魄不曾来入梦［65］。
临邛道士鸿都客［66］，能以精诚致魂魄［67］。为感君王展转思［68］，遂教方士殷勤觅［69］。排空驭气奔如电［70］，升天入地求之遍［71］。上穷碧落下黄泉［72］，两处茫茫皆不见［73］。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74］。楼阁玲珑五云起［75］，其中绰约多仙子［76］。中有一人字太真［77］，雪肤花貌参差是［78］。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79］。闻到汉家天子使［80］，九华帐里梦魂惊［81］。揽衣推枕起徘徊［82］，珠箔银屏迤逦开［83］。云鬓半偏新睡觉［84］，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摇举，犹似霓裳羽衣舞［85］。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86］。含情凝睇谢君王［87］，一别音容两渺茫［88］。昭阳殿里恩爱绝［89］，蓬莱宫中日月长［90］。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91］，钿合金钗寄将去［92］。钗留一股合一扇［93］，钗擘黄金合分钿［94］。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95］，词中有誓两心知［96］。七月七日长生殿［97］，夜半无人私语时［98］。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99］。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100］。
【作者介绍】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年自号香山居士，下絡（g uī）（今陕西渭南附近）人。贞元十五年（798）进士。授秘书省校书郎，历任翰林学士、左拾遗及左赞善大夫。元和十年（815）宰相武元衡被刺，因直言极谏，要求严缉凶手，被贬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司马，移忠州刺史。后由中书舍人出任杭州、苏州等地刺史，官至刑部尚书。
白居易是杜甫之后唐代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继承《诗经》和杜甫的现实主义传统，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在杜甫“即事名篇”新题乐府的启发下，与元稹等人共同倡导了新乐府运动。他早期创作了一百多篇《讽喻诗》，比较深刻地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矛盾，反映了劳动人民的疾苦。但由于阶级局限和当时政治环境的险恶，自贬江州司马后便逐步消沉，后来更崇奉佛教，走上了逃避现实的道路。《讽谕诗》之外，他的长篇叙事诗《长恨歌》、《琵琶行》具有独特的艺术特色，为歌行体开辟了新路，对后来的戏剧也有一定的影响。白居易的艺术风格平易自然，深入浅出。其艺术成就在唐代仅次于李杜。有《白香山集》。
【注释】
［1］汉皇：指汉武帝刘彻。这里借指唐玄宗李隆基，是古典诗歌中惯用的以古喻今的手法。重色：看重女色。思：思慕。倾国：指美女。汉武帝的乐人李延年善歌舞，一次在武帝面前唱歌起舞，赞美他妹妹的美色：“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汉武帝听后大为欣赏，不久李延年的妹妹得以入宫，就是后来他十分宠爱的李夫人。后世以“倾城”“倾国”作为美人的代称便是本于李延年的歌词。
［2］御宇：统治天下。求不得：找不着。
［3］杨家有女：指杨玉环。她是蜀州司户杨玄琰的女儿，弘农（今河南灵宝市）人，一说蒲州（今山西省蒲县）人。幼时养在叔父杨玄皀家中，开元二十三年（735）册封为玄宗第十八个儿子寿王李瑁的妃子。玄宗看中了她，开元二十八年（740）先命她度为女道士，住在太真宫，赐名太真，天宝四年（745）才正式册封为贵妃。初长成：刚刚长大成人。
［4］这句是为玄宗的丑事避讳，不好直说他夺儿子的妃子为自己的妃子。但语意略含讽刺。
［5］天生丽质：天生的美色。难自弃：意思是即使自己不去争取，也终究会得到君王的物色。
［6］一朝：一天。侧：旁边。
［7］回眸（móu）：转动眼珠。眸，眼中瞳人，泛指眼珠。
［8］六宫：周制，天子有六寝，王后有六宫。后世总称后妃所居之地为六宫。粉黛（dài）：原是妇女的化妆品，粉即脂粉，黛是画眉的颜料，后成为妇女的代称。无颜色：是说六宫的妃嫔和杨贵妃一比，脸上都显得暗淡无光了。
［9］赐浴华清池：受玄宗恩赐到华清宫泉中洗澡。华清池，唐华清宫（原名温泉宫）的温泉池，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今西安市临潼区）骊山上。
［10］凝脂：形容白嫩而滑润的皮肤。《诗经·卫人·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笺：“脂寒而凝，亦言白也。”
［11］侍儿：婢女。
［12］始是：才是。新：初。承恩泽：指杨妃得到玄宗的宠爱。承，蒙受。恩泽，恩及于下，如雨泽的润物，故称恩为恩泽。
［13］云鬓：如乌云般的鬓发。花颜：如鲜花般的容貌。金步摇：妇女首饰，钗的一种。《释名·释首饰》：“步摇，上有垂珠，步则摇也。”
［14］芙蓉帐：带有荷花图案的帐子。春宵：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