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反馈的意义
“反馈”一语,又称回授,在心理学上有多方面的派生含义。例如,可以指一个人本身根据条件反射机制产生的反应,以及这种反应回路的连接。本书运用这个概念,主要是指不断地根据效果来调节活动这样一种意识作用。效果本是由活动产生的,但它却可反过来调整和指引活动,形成反应回路,使正在进行着的活动一再受惠。蒙住眼睛投掷飞镖,永远也学不会瞄准;全聋者学说话,很可能还是个聋哑人。原因就是他们不能获得有关自己投掷和说话的信息。
反馈在戏剧中的意义,可以先从一次实验说起。
英国导演彼得·布鲁克有一次到一所大学去做有关戏剧本性的演讲。他请听众中的一个人帮他做一个实验。布鲁克递给他一张纸,上面抄着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五世》中的一段话,请他朗读。这段话没有其他内容,就是列举了法、英双方战死者的名单和人数。那位自告奋勇上台的业余演员一见是莎士比亚剧本中的台词,立即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他使用假嗓子,尽力表现出庄重和古雅。但是,名单和数字使观众感到厌烦,一会儿大家就没有耐心听下去了。朗读者十分狼狈,吐字渐渐含糊不清,舌头打不过弯来。等他勉强读完之后,布鲁克要大家找一找不愿意听这段朗读的原因。一阵议论,没有结果。
于是,布鲁克提议把同一个实验再做一遍,仍然由刚才那个人朗诵同样的战死者名单和人数,但对他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每读一个名字,都停顿一下。对听众也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每听到一个名字,都想一下,这个死者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实验以这种方式开始之后,情况全然不同了。朗读者刚刚读出第一个名字,原来不太安静的会场里一片寂静,听众在思索,气氛严肃而紧张。这种气氛立即紧紧地抓住了朗诵者,他带着感情投入到这份名单之中。拉腔拉调的朗诵腔一点也没有了,他的音调变得朴素而真实。这一来,观众更愿意听了,上上下下都变得肃穆、深思而又动情。后来,布鲁克到其他大学去演讲的时候又提起这次实验,他说:
在这里,给了观众一种少有的主动权,其结果是引导着一位毫无经验的演员完成了演出。(彼得·布鲁克·《僵化的戏剧》。)
听众没有作声,没有太大的表情,他们仅仅给了这位毫无经验的朗读者以反馈信息,使他立即由失败走向成功。
反馈对于戏剧的重要意义,在戏剧遇到电影、电视、广播剧严重挑战的背景下,更其明显。这些通过电子技术来表现的“戏剧”,在根本的美学意义上与舞台戏剧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它们的演出却没有可能获得当场反馈。因此,当场反馈,也就成了戏剧在这场时代性争夺战中唯一可以与对手匹敌的独家武器。戏剧要继续生存,就要设法证明自己的不可替代性。因此,当代戏剧家的种种改革,往往以改变舞台与观众的关系,也就是调节反馈关系为基点,是不奇怪的。
在摄影棚和播音室里,电影、电视、广播剧的演员们表演时当然也要有互相交流,却很难与真实的观众构成当场反馈。有时摄影棚里也会组织少数“观众”,但这些“观众”其实已成了另一个表演成分。总之,电影、电视、广播剧的演员们不必像舞台演出那样进行双层次的心理活动:既顾剧情,又顾观众反应,不断进行调节,下次演出还要调节。因此,年轻的演员往往较多地在银幕上取胜成名,而很少在舞台演出中获得巨大成功。稚气未脱的儿童演员,大多也更适应于摄影棚而不适应于舞台。布鲁克说:“在比较电影表演和舞台表演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这么一点:一个好的舞台演员可以演电影,一个好的电影演员却不一定能上舞台。”(彼得·布鲁克:《即时戏剧》。)这是被许多事实证明了的道理。
至此,我们可以对反馈的意义作一个概括了——
反馈在空间上表现为两个实体之间的往返关系,在时间上则表现为前一步和后一步的上下承续关系。观众的反应,是对演员的上一个动作发出的,而当这个反应送达演员后,演员要进行自我调节的,是下一个动作。于是,前一步的果成了下一步的因,表演便进行下去了。在剧场中,所谓果,见之于观众,所谓因,出自于演员,所以这条因果承续线是在来回往返之间得到延伸的。在反复的空间转移中达到时间的延伸,无空间转移便不能达到时间的延伸,而没有时间的延伸,两个空间实体的静态对应也没有意义。戏剧的过程性,即存在于舞台与观众之间的不断递接中,这种递接一刻也不能停息。
二 集体心理体验
不断的心理递接终究会形成不同程度的心理交融。结果,台上台下共同进入到一种集体的心理体验。演员与观众联成一体,共同感受,共同领悟。演出的内容,也就是为这种感受和领悟提供一种活动方式,为触发集体心理体验提供一种机缘。于是,戏剧与仪式有接近之处。
例如布鲁克请人朗读《亨利五世》台词的那个实验,人们有理由把这个表演片断看成一个悼亡仪式。
马丁·艾思林也曾经借用《亨利五世》一剧来说明戏剧所具有的集体心理仪式的性质。艾思林认为《亨利五世》中的一段台词描述了一个国家的自我形象,使这出戏成为“最接近于在仪式上重新肯定英国地位的英国民族戏剧”。他指出:
像《亨利五世》这样一出戏的演出,不可避免地会成为国家的仪式。每个观众看到他周围的观众有什么样的反应,就会估计出剧中塑造的国家的自我形象在多大程度上仍然是有效的。同样地,一个国家的精神状态的变化通过戏剧也可以看出来。当《亨利五世》不再激起它想要激起的感情时,显然,这个国家的精神状态、理想和它本身的形象已经根本改变了。这就使得戏剧成为政治变化的有效的指示器和工具。(马丁·艾思林:《戏剧剖析》。)
许多国家都有类似于《亨利五世》这样的剧目,包含着特定的社会内涵,很适宜于在有关节日和纪念活动的仪式中演出。
其实,说到底,一切戏剧在根本上都带有仪式的性质。
戏剧在它的起源时期,与古代的宗教礼仪活动有很密切的关系。不少文化史家都曾描述过古希腊早期戏剧形态在宗教仪式中脱颖而出的情景。法国现代戏剧家让·吉罗杜指出:“戏剧和宗教仪式之间的关系是明显的;从前逢时过节演戏都是在我们的大教堂前面,这不是偶然的。戏剧在教堂前面的空地上显得最自如。观众在佳节之夜上戏院去就为了这个:那些大大小小的命运之神所做的自白。”(让·吉罗杜:《两个法则》。)
西方如此,东方也是如此。且不说印度、日本的古典戏剧和中国先秦时代的戏剧胚芽所带有的仪式性质,即便是现代,东方民间演剧活动中也仍然存留着不少仪式化形态。艺术家黄永玉曾回忆到他的故乡湘西农村保留着的几种民众戏剧活动。一种是“大戏”,借野地或广场演出,在阳光下、夜火中,“上万人颠簸在情感的海洋里,在沸腾、呼啸”,“你不单看见了艺术,并且雷霆似的指挥才能震撼着舞台上下和周围山谷。不管是演员或观众,你都身不由己,听从摆布。一种威势在抠着人心,沉浸于浓稠的烈酒里”;“你完全可以相信,这个成功不单只在剧本身上了,不单只在演员身上了。它一切措施只为这个‘广场’,为了这个特定的空间功能性。它那本帐,是连观众的情绪也算在里头的”。黄永玉认为,这种大戏的魄力和魅力,在于博大的空间功能和充分的感官效果。
不少现代戏剧家正是在这里,重新认识了戏剧的本质。越来越多的戏剧家把目光从舞台空间扩展为整个戏剧空间,把演员和观众的共占空间,亦即共享空间,作为戏剧活动的场地。
许多立足于镜框式舞台方式的现代戏剧家也会在深入理解演员与观众关系的基础上对传统作出改革。例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一位基本上立足于镜框式舞台的戏剧大师,很少在舞台之外采取什么太显著的艺术措施,而主要倚重于台上的演员和台下观众的“交流”,但他对“交流”的理解不仅仅是线条式的,而是整体性的。他说:
观众大厅就是一个巨大的声学贝壳。在这个巨大的声学贝壳中,一条条的情绪影响线从演员身上放射出光来,这些影响线放大成上千倍,又返回到演员那里去影响他,使他精神振奋,可也使他疲劳。在影响所遇到的这些急流之间发生的连续不断的战斗实质,就是为了让演员能把赖以再创造舞台形象的思想感情的真实,送到观众大厅的最后一排。(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跟演员的谈话》。)
现代戏剧家大多认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仍然过于执著于舞台演出相对于观众席的独立性和完整性。连一些并非以创新闻名的演员,也会对他的学说作出某些修正。例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要求某一出戏的女演员真实地感觉到剧情环境。法国当代著名演员钱拉·菲利普针对这样的要求批注道:“不,是让观众这样感觉,而不是让女演员。”(转引自肖曼:《钱拉·菲利普和他的表演艺术》。)短短一语,反映了钱拉对艺术创造焦点的挪移。
法国戏剧理论家德尼·巴勃莱曾经指出,现代的导演们正在想方设法改变观众的被动状态,引导观众去参加一种仪式、典礼和节日欢会。他们力图鼓励观众对这一切作出反应,并借以改变他们,至少是深深地触动他们。(参见德尼·巴勃莱:《二十世纪的舞台设计革命》。)
与这种意图相呼应,出现了“伸出型舞台”、“中心舞台”和“可变舞台”等各种新的格局。
“伸出型舞台”,顾名思义,是在一般舞台前向观众座池的中心部位伸出一大块表演区,使观众可以三面看戏,大大地缩短了与舞台的距离。美国著名导演迪隆·格思利说,这种舞台旨在“不制造幻觉,而制造一种宗教仪式的气氛”。他还称在这种舞台上演出的戏剧为“立体的戏剧”,而电影电视则是封闭起来的“罐头戏剧”。(参见斯戴芬·约瑟夫:《新的剧场形式》。)
“中心舞台”是把舞台置于观众席的中心,观众四面包围住表演区,关系更亲切了。西方有一次进行这样的演出时,一个演员的香烟火熄灭了,一位观众兴冲冲地步入表演区为他点火,其亲切之感,可想而知。上海青年话剧团曾于1982年用中心舞台排演一个以家庭生活为题材的话剧。此剧的导演竭力希望能让观众与戏中的家庭产生融为一体的亲切感,而这种希望显然很难在封闭的镜框式舞台上实现。他说:
观众厅和舞台被分割成两个彼此隔离的空间,纵然也有联系和呼应,总嫌不够密切,心灵的传导受到了阻碍。那道大幕加上乐池,犹如一道深深的鸿沟,多么令人遗憾的梗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