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子喘着气跳下床来，把她的前额靠在玻璃窗上，向田野那面长久地，长久地望着……那时黎明正在升上来……那个没有用处的东西闭上了它的眼睛。在贝尔·洛勃看来，这个没有用处的东西变成像初生的黎明一样地惨白。他是睡在一个像一片寂定的光明一样绿色的暗黑的洞里。
这就是贝尔·洛勃之死的歌。
译者附记：艾尔芒·德林克（Herman Terrlinck）于一千八百七十九年二月二十四日生于比京勃鲁塞尔（Bruxelles），是名小说家伊西道尔·德林克（Isidore Teirlinck）之子；卒业于勃鲁塞尔大学及刚城大学之后，他就在勃鲁塞尔行政机关办事，可是不久即从事于文学，编辑《今日与明日》（Van nuen Straks）及《弗朗特尔》（Vlaanderen）等杂志。他是弗朗特尔王家学院及莱特学院的会员，又在勃鲁塞尔大学，勃鲁塞尔男子师范学校，盎佛尔艺术学院主讲尼柔兰文学史。此外，他还是一个书籍装饰家。
所著小说戏曲共有二十余种，均很有名。这篇小说，是从他的短篇集《贝尔·洛勃的歌》（Het Lied van Peer Loble，一九二四）中译出。
（载《比利时短篇小说集》，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五年六月）乌朗司毕该尔
查理·特各司德
在佛兰特的但默地方，当五月在山楂树上开了它的花朵，乌朗司毕该尔，格拉安斯的儿子，降生了。
一个饶舌的收生婆，名叫迦太林娜的，用暖的布裹了他，注视着他的脑袋，指出一块皮肤。
“戴着顶子呢，是吉利的星宿照临着降生的！”她高兴地说。
可是不久以后，指着孩子肩上一粒黑点，她悲切地说道：
“唉！”她哭着，“这是魔鬼手指的黑印。”
“撒旦先生，”格拉安斯接下去说，“那么他是大清早就起床的，所以他有时间来点我的儿子？”
“他就没有睡过，”迦太林娜说，“这儿只有相特克莱惊动那些母鸡。”
于是她出去了，将孩子交在格拉安斯手里。
这时破晓的光线已穿通黑暗的云层，燕子们一边叫一边掠过草地，太阳在嫣红的地平线上露出耀闪的脸子。
格拉安斯开了窗，对乌朗司毕该尔说：
“戴顶的儿子，那边太阳老爷出来了，它出来对佛兰特的土地行敬礼。瞧着它，如果你能够，而且，将来你如果有什么疑难，不知道该怎么样做才对，你请教它得了：它是光明，温暖的。你应当亲切像它的光明，你应当善良像它的温热一样。”
“格拉安斯，我的男人，”瑞得更说，“你在对聋子说教；快来吃奶，我的儿子。”
于是母亲将她的美丽的天然的奶瓶贡献给新生的婴孩。
在但纳地方，人家叫乌朗司毕该尔的父亲为Kooldraeger，或烧炭人格拉安斯。格拉安斯的毛发是黑色的，眼睛发光，皮肤的颜色正像他的货物，除非是星期或节日，在他的草屋里有富裕的胰子。他有短小，立方，强健而有快乐的面孔。
有时，白昼结束，黄昏降临了，他跑到某一处酒家去，在勃吕奇路上，想用Cuyte酒洗一洗他的被木炭熏黑的嗓子，一路上那些站在门口吸取夜的凉爽的妇人们全亲呢地对他叫：
“晚安，啤酒清凉，烧炭人。”
“晚安，丈夫严峻。”格拉安斯回答。
从田野间回来的一群群的小女孩子，围在他跟前，好像不让他走，说，“你拿什么来做买路钱：璀璨的缎带，金镯，绒鞋，还是布施用的钱币呢？”
可是格拉安斯拦腰抱了一个过来，在她的颊上或脖子上吻着，看他的嘴接近她清新的皮肤的那一部分；接着他说：
“小乖乖，别的一切都去向你的爱人要求吧。”
于是她们扬长而去了，格格大笑着。
孩子们从他的粗大的嗓音，以及靴子的声响上认出他来了，边向他奔过去，边说：
“晚安，烧炭人。”
“上帝给你们一切，我的小天使们。”格拉安斯说，“可是别靠近我，要不然，我叫你们全变成小黑人儿。”
那些孩子不怕他，逞着性儿跑近他；他执住衣襟拖了一个过来，用他的黑手摸摸孩子清新的嘴脸，就这样将他推开，因见别人全十分乐，他也笑笑。
瑞得更，格拉安斯的妻子，是一个善良的长舌妇，和旭日般强壮，和蚂蚁一般勤勉。
她和格拉安斯两人一同耕地，两条牛似地拖着犁。拖犁是艰苦的事，而更苦的却是锄地，当逼迫着农具的木齿去咬坚硬的土地时，然而他们还是照样干，满心快活地，一边哼几支小调儿。
泥土虽然坚硬也枉然，太阳虽然用最猛的光线射在他们身上也无用；他们拖着锄，屈膝弯腰，即使用尽最后的力而停下来，也不要紧，因为只要瑞得更向格拉安斯转过她的温柔的脸来，格拉安斯在那明镜上吻了爱的心灵，他们就忘却了大大的困倦。
前一天晚上，有人到市政府通知，皇后娘娘，查理大帝的夫人，身怀六甲，将近临盆，叫大家为她祈祷。
迦太林娜浑身颤抖地跑到格拉安斯家中。
“你出了什么乱子，长舌妇人？”那男子问。
“嘿！”她说，断断续续地，“今天晚上，魔鬼将要刈草一般出来斫人。”
“小姑娘们给活埋，杀她们的刽子手来跳舞。流了九个月血的石块，今晚要碎了。”
“可怜见我们呀！”瑞得更呻吟着，“可怜见吧，上帝老爷，这是佛兰特地方的不吉之兆。”
“这一切你亲眼见的，还是梦中见的？”格拉安斯问。
“亲眼见的。”迦太林娜说。
迦太林娜惨白着饮泣，接下去说道：
“两个小孩子出世，一个在西班牙，是婴孩斐力伯，另一个在佛兰特地方，是格拉安斯的儿子，他以后将被人唤做乌朗司毕该尔。斐力伯将来变成刽子手，蹂躏我国的凶手查理第五所生的。
乌朗司毕该尔会变成开玩笑的能手，可是他将有好的心眼儿，对于他父亲格拉安斯，则将成为勇敢的助手，通晓一切当行的事，诚实和气，谋生过活。查理大帝，斐力伯王，戎马一生，南战北讨，暴敛横征，以及用其他罪恶，贻祸地方。格拉安斯每星期全做工，依照着正理与法律生活着，用笑来代替哭泣，借以对付他的辛苦的劳作，他可以说是佛兰特地的模范劳动家。乌朗司毕该尔，永远年轻，他不会死灭的，在世界上到处跑，永远不停住在一处，他将成为浪子，高贵的人，画家，雕刻家，综合一切。就这样地在世界上浪游，颂赞着那些美的好的东西，对于愚劣的事物则不惜破口大骂。佛兰特的高贵的民族，格拉安斯是你的胆，瑞得更是你的勇健的母亲，乌朗司毕该尔是你的精神；一个俊俏温妙的姑娘，乌朗司毕该尔的伴侣，而且和他一样不朽的，是你的心。一个大腹子的人叫做兰姆·高安特沙克，将是你的胃。于是在上则有民族的吞噬者，在下是一些牺牲者；在上，是盗窃的黄蜂，在下，是勤劳的工蜂，而在天上，基督的创痕流着血。”
说了这些话以后那善良的巫婆迦太林娜就入睡了。
乌朗司毕该尔断了乳以后，像小白杨树一般长大起来了。
自此以后格拉安斯不大去亲他了，而用了一种生气的样子爱惜他，使他不至太狎腻。
如果乌朗司毕该尔从外边回来，诉说着在外与人争闹吃了亏，格拉安斯就打他，因他不能战胜别人，他就这样地被教养着。
乌朗司毕该尔变成小狮子一般勇悍了。
有时格拉安斯不在家，乌朗司毕该尔向瑞得更要一个里亚去玩儿。瑞得更生了气，说：“你怎样老想玩儿？给我在这儿捆干柴。”
看她的样子什么也不给，乌朗司毕该尔像鹰似地喊叫起来，可是瑞得更故意用在木桶中洗的铁锅与碟子，弄得震天价响，表示她全不理睬他。乌朗司毕该尔于是哭了，而那温爱的母亲取消了强装的严厉，跑到他身旁，抚慰他并且说：“给你一个特尼叶够么？”啊，你知道一个特尼叶值到六个里亚呢。
因为她过于宠爱他了，只要格拉安斯不在家，乌朗司毕该尔就是家里的君王。
这一年的五月六日，是真正的花之月。从来人家没有在佛兰特见到过这样芳香的山楂花，在花园里从来没有这许多玫瑰，茉莉，与耐冬花。每逢风从英吉利吹来，将这众香国的芬芳向东方推送过去，每个人，尤其是在昂韦，欣欣然仰起了鼻子，说：
“你闻到从佛兰特吹来的好风么？”
那些勤勉的蜜蜂采取花上的蜜，酿蜡，在不足够容纳它们的大群的蜂房里产卵。
这是何等的劳动音乐，在盖覆这灿烂富饶的大地的蓝天之下！
人们用芦草，麦草，柳条，干草等，编成蜂桶。簸箕匠，篓匠，箍桶匠，都用敝了他们的工具。至于箱匠们，早就不够应付了。每蜂群有三万蜜蜂，二千七百土蜂。蜜糕有这样美妙，甚至但默地方的主教，向查理大帝进贡了十一块，感谢他因他的命令而宗教裁判能够严厉地执行了。那些蜜糕是斐力伯吃掉的，可是他吃了下去一点益处也没有。
流浪人，乞丐，无赖子，一切游手好闲的不正当的人们，成天在道上懒散地跑来跑去的人，宁使被吊死而不愿意做工的人，全被这好吃的蜂蜜引诱了来，他们也想有一份儿。他们一群群地逡巡着，每天晚上。
格拉安斯预备许多蜂桶，以便招诱蜂群；有几桶已经满了，别的却还空着，等候蜜蜂来到。格拉安斯每夜看守着这珍贵财产。当他疲倦时，他叫乌朗司毕该尔代替他。后者正满心愿意。
啊，有一天晚上，乌朗司毕该尔因为要取暖，避在一只空桶里，身体蜷缩着，眼从孔中向外望，因桶上有两个开口。
他正快要入寐，忽听到篱笆旁的小树上有声响，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他当他们是贼。他从一个桶孔里望出来，看到他们两人各有长发与长须，虽然长须是贵族的标识。
他们从这个桶边走到那个桶边，接着跑到他所在的桶边，用手提了一下，两人说：
“我们拿这个：这是最重的一桶。”
于是两人穿上杠子将桶抬了就走。
乌朗司毕该尔可真不高兴坐这种木桶轿子。夜色清明，两个贼人奔着路一言不发。他们走一程停一程，上下气喘不过来，息一会儿，再上路。前面的那一个忿忿地怨责着捡了这么沉重的一桶来，后边的那人悲苦地呻吟着。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两种无能的怯汉，有一种一见劳作就生气的，还有一种人到不能操劳的时候就怨叹不绝了。
乌朗司毕该尔既然没有什么事可做，便用手去拉走在前面的贼人的长发，另一手拉着后边贼人的长发，以致两人皆受不下去了，怒汉对愁汉说：
“不要再拉我的头发，要不然我给你一拳，让你的脑袋一直丢进胸膛里边去，你从肋骨里边向外望，好像一个贼在牢中隔着铁栏望外边一样。”
“我岂敢，老哥，”那愁汉说，“你却拉着我的须。”
怒汉说：
“我决不会到癞皮狗毛丛里去捉跳蚤的。”
“先生，”愁汉说，“别让蜂桶跳得那么重，我的可怜的手捉不住了。”
“让我来叫它们干脆分了家吧。”怒汉说。
于是他放下了木桶，脱了衣服，扑到他同伴身上去。两人扭到一团，一个咒骂着，另一个直叫着求饶。
乌朗司毕该尔一听拳头雨一般下着，就跳出桶来，将桶拖到邻近的树林，预备回头来找着它，这就回家去了。
在一切争执里，阴谋的人物常常得利。
渐渐成长了，他养成了到处流浪赶市集，会节的脾气。遇到有玩弄牧笛、风笛，或三弦琴的，他出一点小钱，请别人教给他玩法。他尤其擅长于玩“洛美尔波”（Rommelpot），这是一种用一个罐头、一个膀胱以及一枝硬的麦草做成的乐器。做法如下：他将浸湿的膀胱张在罐上，用一支线将膀胱的中央拴住在麦草端的结上，麦草另一端一直通到罐底，再将膀胱的周围绷在罐上，绷得很紧，直到快要裂破似的。第二天，膀胱干了，发出鼓的声音，如果抽动麦草，它就发出比七弦琴更妙的声音。于是乌朗司毕该尔用了他的鼓胀的罐子，发着狗叫似的声音，和一群孩子们，挨门沿户去唱圣诞歌，每逢“众王节日”孩子中的一人，手还执彩纸的星星。
有时，某画师到但默来给什么职业团体的伙友们跪在布上，画全体肖像，乌朗司毕该尔要想看他究竟是怎样画的，自荐给他研颜料，只要求一块面包，半升麦酒，三枚里亚，作为报酬。
一边研颜料，他一边考察画师作画的情形。遇到后者不在的时候，他试着自己来画，可是他喜欢到处都用朱砂。他试着替格拉安斯，瑞得更，迦太林娜，妮尔画像。格拉安斯见他的成绩，预言道，他将来会挣到成把的金钱，如果他勇往地做下去，到“司比尔华共”（Speel Wagen）上去注册，那是一种游行在佛兰特，西兰岛的一种卖艺人的车子。
他又从一个泥水匠处学得雕凿木石的功夫，当此人到地方上圣母寺来，替祭坛上建筑一架活动坐椅，使年老的祭司长，能够安坐着而望去好似站着一样。
这是乌朗司毕该尔，他第一个发明在刀柄上镂花，如今西兰岛的人们习用着。他将刀柄镂成笼形。在笼里边，有一颗活动的骷髅，上面，一条偃卧的犬。这象征的用意是说：“忠心到死的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