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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人以群分(2)

季兴远对这块双季稻田还是很负责任的。天色收光了,嬉笑打闹的青年男女都下工走了,他一人还不肯走。原来,他还有一个小心眼,趁向晚擦黑时分搬出六个虾网,弄一碗虾子。现在不图卖了,有零花钱也买不到东西,都统购统销了,按人头发票证购买。他钓碗虾子是给老婆下菜的。大炼钢铁那个秋天,他老婆张四妹在突击队里被烟熏火烤,又被冷雨淋浇,全身骨节疼,咬牙坚持到冬令回村,一病不起。朱老先一搭脉确诊为寒痹症,弄了几副草药煎汤喝了,这才又能下地。骨节风湿好了,却不能干重活,一累就胸口痛,心口作慌,只能休养,加强营养。

当晚,季兴远在水汪边下吊子,运气还不错,天才擦黑,他已兜到了一碗虾。有了收获,步子也兴冲冲。为了抄直线赶回家,他横穿水汪地,正走得起劲,一个绊子把他摔了个狗吃屎。慌忙爬起时,先看看兜里的虾,还好,网得实,小活虾一个没溜走。突然,他发现脚板底下有一股冲冲的水在热乎着脚丫脚踝,便有些惊异,再用脚丫朝底下淤泥拨了拨,热水更足,再踩了踩,越感觉越证实脚板底踩到了热泉眼。这一下,他立刻忙开了,就用虾吊的小竹竿当标志,戳进了冒热泉的眼子附近。一个不行,插上两个,两个不行,再插上第三个……这才兴冲冲地往大队跑。

季兴远找到柴运旺,说了新发现。灯影里柴运旺低眼瞅着他,季兴远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拎着个虾兜。集体生产之外还搞小经营,那是不合时宜的,犯忌的。幸好柴运旺好像没见着,一眼睃过之后并没有再恶狠狠地盯着,季兴远这才放下心来,又回到热泉眼上,要当即领着柴运旺去证实。柴运旺说明早儿去看看,没有跟他走,也没有扫他的兴。季兴远一想,也是啊,都这么大晚了,黑咕隆咚又没月色,等下弦月还早着呢,不如明儿起个大早吧,反正有标志立在那也跑不掉。这样想着,便连声说:

“我立了标记,不会错,明早我领你去看吧。”

季兴远回到家,将虾儿交给妻子。病恹恹的张四妹边剪虾子边听,见丈夫端起盛好的粥几口喝了个光,将锅里的粥又盛碗里喝起来,她便将锅里的粥全盛进碗,开始洗锅,烧虾子给丈夫做菜。季兴远说,留着给你当营养品吧。张四妹却坚持重点灶火,将清水洗净的虾子倒进锅里。

不一会儿,水烧开了,墨虾子都煮成了红色。季兴远舍不得吃,留下给病妻。

高兴的季兴远在碗橱找出个酒瓶,张四妹说早空了,季兴远说只想闻闻,毕竟今天发现了新热泉,沾点酒气,犒劳犒劳自己。

第二天,红太阳从江那边地平线探出脸时,季兴远早早地赶到了那片水汪。他想趁早晨上工前这段时间,钓点鲤鲫给病妻煮鱼汤。他提着长长的钓竿刚到,发现水汪地头已站着个人,不用细辨肯定是柴运旺。

季兴远走上前,兴冲冲地喊了一声柴书记,便指着虾竿说:“我插着标记呢。”却见柴运旺没有回应,这才觉得自己好事办砸了!怎么不找东不找西,偏偏把犯忌的做活计的竹竿戳在那儿呢!再回望柴运旺的脸色,便有些忐忑了,哎呀,这手上还拿着钓竿呢!

其实这都是季兴远肚子里的小九九。不过,他的忐忑不安也是有道理的。大队早已明白无误地宣布过,不安心集体生产忙私活,是要严惩不贷的。

季兴远悄悄撒开手,手中的钓竿知趣地落出手,无声地滑入田沟。

柴运旺开口说话了:“昨儿见水热,我就怀疑这儿会有个热泉眼,给你找着了,这以后附近几个队就不愁就近洗趟热泉澡了。”

原来柴书记还是看好新热泉眼呢,季兴远悄悄地松了口气,赶紧下到水汪,用自己带来的锹换下竹竿。将六个虾吊撤走时,不由又胆怯地望了望柴运旺。其实柴运旺并没有想得那么多,倒是季兴远这些不自然的动作提醒了他。他问道:“你家张四妹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季兴远忙不迭应答。

柴运旺盯着他说:“要给她多营养营养啊。她好些了,你也能撒开手忙田活。”

季兴远一下子感激起来:“我这是为她钓一点虾呢。”说完这话,他突然感觉气也顺了,腰也直了,收竹竿的手也不那么颤颤抖抖了。但他知道还必须检点着,趁上工钟声还没敲响,要赶紧把虾吊扛回去。

走出两步,他见钓竿还撇在田沟,悄悄捡起来,一并扛了走。一口气离开老远了,他朝后头掠了掠,发现曙光里的柴运旺正朝他望呢……柴运旺由季兴远的虾钓想到了一桩事:为何不办个鱼苗场呢?上头也说过,农林牧副渔。现在只剩农了,把林牧副渔都挤掉了。队里的农业生产也确实人手紧巴,忙农田都七喘八呵,一趟紧似一趟,哪还想到那多事?但这儿河网纵横,本是出了名的鱼米之乡啊,如果辟一点地挖个鱼塘养养鱼,自给自足,改善生活,也是利民举措呀。可惜没一个敢这么想,肯这么做,石碛河弯到西江口入江,这曲折一条龙滩涂沼泽,都被开成水田栽秧了。

这样想着,柴运旺便把季兴远当作了一个人选,准备明天再起个大早,还赶到后岗这个队来,看看季兴远怎么早钓鱼晚钓虾,借机问问养鱼的事。

柴运旺有个设计,真想办鱼场,人员不必多,规模不要大,有一个日常忙活的人就差不多了。

柴运旺找到这个队的史文山,把热泉眼的事合计了一下,决定圈出来供社员洗洗汗水泥浆,也犯不着造屋砌墙,不必像香泉那么规范,能有个围档便行。史文山便准备派人下江滩割几捆芦柴来扎围墙,柴运旺说不必了。史文山又提出抽一些破席破筐作围档,柴运旺说,那也太不像个话,总不能搞得像个茅厕。最后由柴运旺议定,用竹子来围挡。

办小鱼塘就不能这么一挥而就了。为了慎重,柴运旺找公社书记请示。

董进军一听坐不住了,劈头就是一句:“我的同志哥哎,人家规避都来不及,你怎么还拿屎撮簸往自身上扣呢!”

柴运旺一脸惊讶地问:“此话怎讲?”

董进军只好缓下口气,抑着性子:“你知道目前的形势吗?以阶级斗争为纲了。虽然剥削阶级早在镇压反革命时消灭了,还应该有个阶级阵线吧,虽不是地主土豪,在思想上凡有那些想法的就可以认定,作成阶级斗争活靶子!你想想看,以粮为纲的双季稻指标都还没上上去,竟然要去发展副业。这沾着‘富’字音的事,你也敢去碰?亏你大字不识几稻箩,要搁到我头上,早批成右倾分子了。柴运旺呀柴运旺,可别再跟其他人乱说了。到我这,算没说过。不过,我还得向你吹吹风,别去揽不讨好的事,听到了?我的农民书记哥。”

柴运旺的直脑筋给这一通话说得有些蒙了,心里却还是认定,鱼米之乡不要鱼了,怎么也说不过去。我为大队社员谋求点鱼副业,怎是五花肠六花心?他嘀咕归嘀咕,却再不敢随便向人汇报和请示了。他隐约知道,公社办万头猪场时,也是几经了折腾。大队想办,轮不到,小队更不能办。每家饲养一头,到屠宰时还必须按指令交一头猪才能杀一头猪,难怪大家都不肯朝副业上想。养鱼的事,不是季兴远,连自己都抛到脑后头去了。

但他怎么也想不通,办小鱼塘让社员家家有顿鱼虾,这也不合时宜?

打消不掉自己的成见,他就还是想做一做,掂量着并无大碍,开始琢磨如何办。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启明星刚升到头顶,下弦月正放着亮色,他赶到了后岗生产队。他原是想看看季兴远的,却看到另一个人影,个头身材和季兴远尽管差不离,还是差多了。季兴远的肩头瘦削一些,这个人年轻一些,矮墩一些,力道一些,并且留着长发,一看就是还未脱去稚气的青年。他在水汪里独自一人踩着,一看就是在踩藕。

是飞农张彼得的儿子张子海呀。记得一九五零年刚来兰花潭落户时,这个十来岁的小家伙瘦猴儿一般,只剩个精灵灵的小脑袋瓜。一九五三年大兴上学之风,还是柴运旺说服张彼得,才让这个十四岁的孩子上了学。

刚上学时他顶勤快,还踊跃护着一队比他小的孩子去桥林上学呢。记得他自己的大儿子刚刚上学,每次下晚放学,张子海路上还照顾了半学期呢。

可惜他上了四年就不肯再读了。张彼得下乡时年纪就不小了,只说这个小儿子猴皮,也难有什么管束。不过,在公社小队里,也作厌不到哪里去。

他也只是在记不到工分的那两年学会了闲杂一手,给家里弄了点鱼虾来下菜。所以常有人告状,甚而说到大队里。对这么个半大小孩的事,柴运旺带听带不听。几年一晃过去,这个张子海还真能吃苦耐劳,起这么大早偷着踩藕。柴运旺正想装没看见,转过身走开,已长成小伙子的张子海倒招呼起他来:“柴大伯书记!”

既然躲不开,柴运旺便走上前去,也喊了一声:“张子海!”

“您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张子海一脸的无拘无束,说话儿爽快,“柴大伯书记,踩两节藕下下菜。”

柴运旺见他并不隐瞒,自然也亲和起来,加之年幼时踩过藕,见张子海一歪一扭,样子不专业,笑着说:“你要顺着荷叶枯梗踩,下去就是一节藕。”

张子海说:“这儿给人踩过好多遍了,找不到野荷藕塘了。”

这小子闲杂有一手,柴运旺便问起逮鱼罩蹩的事。张子海竹筒倒豆子,说了起来:“我不用钓鱼竿。野河沟水浅,带个竹罩子就能捉。回春天更好捉,鱼也要温度呢,它能顺着人手臂靠。鱼一靠上来,双手一合逮了个正着,还都不小,有斤把重呢。”

柴运旺听他这么一点不计较亲疏,倒多了些好感,抓过话头问:“让你养鱼肯吗?”

张子海连想也没想,把头直点:“中,中呀。就怕你不委托。”

话说到这分上,柴运旺挑明了:“我说了。”

张子海认起真儿来:“那鱼塘放在什么地方?”听柴运旺说还没选好,他立刻不假思索地提出了建议:“村头那么大个兰花潭,空放着也空放着,不如放些鱼苗来养,也不会影响村里人饮用吃水。”

柴运旺倒没有想到不用另辟鱼池就可以养一塘鱼,当下就拍板:“行。”

这个“行”还真行,一没占地,又没动劳力,原匝配原套,村子那口大塘早百年就汪在那儿,让张子海一个人管理那汪水面,一点也不惊动谁。

到年底由大队一声令下,车塘捉鱼,按社员户头秤,皆大喜欢,这个副业是该要做起来。

真要办了,柴运旺为鱼塘正名却是犹豫起来。还是张子海在午后赶到大队部,主动询问起这个事,办鱼塘才真正提上议事日程。

当时在大队部的还有一队、二队的生产队长,正为基肥的搜集请柴运旺拿主意。他们听小张进门问询鱼塘的事,很有些诧异,便竖起了耳朵。

由大队会计改任副大队长的奚文化一听就扛耳朵,首先给了他个闭门羹:

“什么玩意,去去去。”

张子海没被吓走,立在门口,把眼望住了里边的人,搜寻不到大伯书记,正有些纳闷,柴运旺泥一把水一把泥从另一条路上回来了。他一见张子海,便知道要说的事,把他让进了大队部。

奚文化说:“他来说办鱼塘,怎想起来的!”

柴运旺只是听,没有答,更没有对白论评,却和两个队长商谈起家门口的兰花潭来。奚文化一听潭,悄悄侧起了耳朵,果然说到了鱼字!

这一次他没有拦头发表看法,大概书记是在与人商议,口气又是一种征求,更不便插话了。

虽然那口远近闻名的兰花潭就在一、二两队的地边,一队生产队长罗兴广和二队生产队长朱益彬都未曾朝养鱼上想。当然,在水枯的时候,他们也想过逮几条大鱼分给社员们解解口馋。现在一听大队书记有了利用水潭养鱼的设想,先前的犹豫与惊讶立刻变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

罗兴广将草帽从头上搭到膝盖头,欣然说:“真要能养上鱼,那让筷子有搛的了。”朱益彬捋下草帽当起扇子,还没到热的时候,他这么扇几下,大概内心一下迸出了火。在些许激动的唇舌中,他由衷地说道:“你书记不说谁敢提!”

话都说得这么坦率了,柴运旺笑着把张子海介绍出来:“这小家伙就敢提呢。”

一旁不言不语的奚文化突然耐不住了,朝这边捋捋袖口、扬扬头,他觉得不能不发话了,声音很严厉:“听他的话,盐都要卖馊了!他是毛虫钻牛屁,昏天黑地。”

“哎,不能这么说。”朱益彬又提草帽扇了几下,“书记都听了。”

幸亏有人打抱不平,这才让张子海的一双眼没眦起来。不过,这让柴运旺看到了分歧。既然大队内部都存在争议,这档事哪能说养就能养起来呢?柴运旺转动脑筋,既能养起来,又能不让人讲闲话,要在这两个方面寻求最大值来。他先把难处交给张子海:“如果让你负责养殖,你怎做?”

“就我一个人也行。”张子海似乎已有考虑了。

柴运旺索性顺了他的话,问道:“就你一个人,你咋做?”

张子海看了看柴运旺,又看了看两个生产队长,这才有所考虑地说起来:“一个人才灵活机动呢。我可以不声不响,在水塘中心围上一圈水网。

这好做,砍青竹劈成竹篾,手头工夫,编就是了。我可以在围档里放鱼苗,能分配点杂谷喂鱼最好,没有也不稀罕,生产队不要的新鲜谷秕杆,泡水里就有营养。”张子海说得简单了事,而柴运旺要的就是简扼不烦,不动响声。

“铺张弄得家喻户晓,反而不好。”张子海竟然把大队的担心这么一句话就化解了,“我一双手咋看得住几个队的三只手?我知道各队里就那么几个闲不住的。我给招募了,招一个就少了一个。”张子海侃侃而谈,见柴运旺听得对路,越发有了表达欲,“这样,我还像平常,只在一早一晚忙忙。我早就背了个夜猫子的名了,把竹围档栽上一圈,也看不出干什么。等鱼苗大了,也还是悄不声儿把鱼放养开来。只在下水的水道装上网闸,不让鱼溜了就成。我每天会看塘的,当然悄不声儿,就是想喂鱼食,也只等夜深人静。虽然这只是小打小敲,一番下来,到腊月年关车塘,大鱼少说也能让全大队社员每家分到一条。”

直听到分鱼,奚文化才觉得不那么扛耳了。既然柴书记都支持,他反对也没什么用了。反正那面水潭放那也是放那,由这个不安分集体生产的捣蛋鬼做这项并不光彩的事,也是在笼他的头,给他穿上鼻子。这个淘气包说不定改邪归了正。

柴运旺听了张子海的计划,只提出一个关键要求:“从今天起,你的工分纳入大队来,可以和大队通讯员靠。年底车鱼塘,看实绩,再作奖励。”

张子海得了这句话,犹如得了尚方宝剑,像在脚板底上抹了把油,一溜跑了。

副书记没有异议,两个队长也庆贺这事儿做得利索。但柴运旺还是将丑话说在先,眼盯着三个人:“不到腊月年关,谁也不必多说半句话。

即使有质疑,也先别挑明。行吗?”三位队干连连点头应允,似乎是顺水人情。

张子海走出大队,立马赶到村前这口名气十足的兰花潭。他的脚头有点像飞,把他的心情全亮出来了。也难怪他不沉着,虽然过了二十岁,毕竟还没娶媳成家。他从小也不是没有受到严格的管束,但懦弱一生的老飞农张彼得也没有工夫天天盯在小儿子身上,孩子也不是拴在裤带上养大的。自从张子海偷学会了凫水窍门,尝了芦根藕心的甜,品了鱼虾螺鳖的肉,不太管束的家庭环境使他有了可乘之机,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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