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让苍天知道我不认输
2008年,长江三峡大坝将建成竣工,曾经是百万三峡移民的家园,无疑将成为这惊世宏伟工程的奠基石。
100多万移民舍弃祖辈攒下的沉甸甸的家业,离开了寄托无限情感和忧思的故土,或迁移到长江水岸线的高处,或迁移到几百公里、几千公里外的第二故园,开始了他们人生又一次命运之旅。
2005年的秋天,我来到云阳新县城。
新城路面宽广漂亮,但街头冷清,不少商场关门,大多数门面没有人租用,一把“铁将军”锁门。真是“门庭冷落车马稀”。移民搬迁后,大量企业关闭破产,产业空虚,“造血”机能下降,成为横亘在库区的又一道难题。
就在县移民局斜对面的一块陡斜的小荒地上,光着赤膊的爷孙俩正在种菜。我问他们才得知,他一家是占地移民,搬到新县城后,由于失去了土地,又没事可做,看到这块地暂时还没修房子,就种了些丝瓜、茄子、蒜苗、辣椒等蔬菜。
“明年这块地修房子,就种不成了。”他说,“习惯了种地,看到这块地闲置,心里就发慌,手爪爪就发痒。”在卖歌碟的一家小店,陈红的一首《感恩的心》在街头久久飘荡……天地虽宽这条路却难走我看遍这人间坎坷辛苦我还有多少爱,我还有多少泪要苍天知道我不认输…………我驻足听完这首歌,心中引发无限感慨。“要苍天知道我不认输……”这不正是对三峡移民的个性写照吗?在我所认识的三峡移民中,绝大部分移民在命运转折过程中,都有一种“不认输”、“不低头”、“不向命运屈服”的执拗劲头。百万移民不论是搬迁到库区海拔高处,还是搬迁到几千里之外的第二故乡扎根,原有的生活如飘逝而去的云朵,不会再来,其生活形态、生存条件必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三峡的激流险滩在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但生活中新的“滩险”又出现了。但他们仍以敢于闯荡激流险滩的勇气,以峡江人“永不言败”的气概,向宿命和未来生活发出挑战。
丰都移民局后扶科长李忠德,是“库区第一高人”,他身高2.03米,站在他面前,我才真正知道自己是多么的矮小。
著名诗人舒婷写三峡神女峰有一名句:神女峰不高,但需要仰视。
我和他的谈话,就一直在我的“仰视”和他的“俯视”下进行的。
李忠德年龄不大,但却是一个“资深”移民工作者。在库区,搞移民工作是否“资深”的一个公认的标准,就是看你是否参加过1992年长江水利委员会对库岸淹没损失的调查和计算。他从学校出来就分配在忠县移民局工作,后来在丰都找了一个身高1.84米的姑娘,为照顾夫妻关系就调到了丰都县移民局。
他干过农村移民安置,现又从事移民后期扶持工作,对很多移民的情况都很熟悉。他告诉我说,部分城市移民为了找出路,现在也时兴“上山下乡”,丰都就有不少城里的人下乡谋求发展。
刘波原是丰都县氮肥厂下岗工人,2004年在县移民局的支持下参加了“西南农业大学养猪培训班”,通过贷款和找亲朋借款,共筹资80多万元创建了养猪场。现存栏种猪60多头,仔猪80多头。完全投产后,可年出栏仔猪1万头,年销售收入350多万元,利润达50万元。
谭昭金是丰都高家镇集镇移民。搬迁之后,他与移民冯民国、梁超群、秦廷龙合伙入股自筹资金210余万元,在高家镇水洞坝村养殖生猪万余头。谭昭金还参加了县移民局组织的“西农生猪养殖培训班”,种荒地100余亩,创办了丰都县万源生态农业开发有限公司,每年可出栏养殖生猪外,还种植生姜20亩,蔬菜20亩。亦商亦农,日子过得也算红火。
“这些移民都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头。”李忠德说。万州区南津街一个10平方米的门面,搬迁前一年租金可达1-1.5万元;搬迁到双河口后,租金仅为0.2-0.3万元,不少门面根本就租不出去。双河口街道的沈书记对我说,移民老林搬迁前开茶馆,一年的收入有10多万元。搬迁后住进了新房子,还分了一个25平方米的门面,他自己嫌少,又“掏荷包”买了一个门面,准备在新移民街好好做一番生意。
老林先是开了一个餐馆,但由于新街商业人气难聚,无人光顾,食客门可罗雀,不得不被迫关门。生意赔了,还没了本钱,他一咬牙告别妻儿,拎着一包衣服到沿海打工。
一年之后,他积累了一点本钱,又回万州移民新街重新开火锅馆,但结果仍是“秀才搬家--尽是书(输)”。一次次的失败,他懂得了“环境决定论”中的一个道理:餐馆口岸不行,就得认命,投入再多的钱,都可能要打水漂。开饭馆,不是哪里跌倒就能在哪里爬起来的,而是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苦苦思索一番之后,老林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让自己的两个门面闲置起来,一头扎进万州繁华地段,另外租一个门面,还是开饭馆。老林说:“爹妈给了两只手是用来挣吃的和穿的,我就不相信挣不回自己的稀饭钱!”“像老林这样有两个门面的移民不多,而自己的两个门面闲置着,另外再拿钱去租门面的移民就更少。大多数移民都有一种不服输的性格啊。”沈书记对老林艰辛创业的劲头赞叹不已。
库区的移民在命运发生转变之后,他们默默地咀嚼痛苦,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去面对生活的大转折,进行着人生的第二次创业,“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从头再来”。
留在库区的移民“不服输”,而走出库区的外迁移民惊喜地发现:走出三峡,外面还有一片新天地。原来在新的故乡也可以“扼住命运的喉咙”,仍可以从容地过日子。
下面是几个不向命运低头、不服输的三峡移民的故事,一部分是移民自己讲述亲身经历……“爱倒腾”的熊德国我叫熊德国,四年前从库区忠县移民去了山东寿光。四年来,有成功的艰辛,有幸福的欢笑,他乡已经变故乡,我在山东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红火。我深深地感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其实哪片黄土都养人,只要你踏实肯干,哪里都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2001年8月,我带着78岁的老父亲和两个尚在上小学的娃娃,踏上了前往山东的移民专列。而自己的哥哥姐姐因为在淹没线175米以上,都还留在忠县老家。
生活最初的艰难至今记忆犹新。两个孩子原本在老家爱说爱跳,但因为不会说山东话,每天都孤孤单单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变得很孤僻;老父亲由于不适应北方的水土和气候,成天喘个不停,又吃不惯馒头,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倔脾气一上来就赶火车回了忠县我哥哥家。
而我和爱人,也不会用当地的农具,不会种当地的作物,守着自己的地不知道怎样动手……特别是不会骑自行车,每次赶集好几里路一家子都走着去,被人家指指点点笑话。听不懂当地话,在集市上想买点吃的跟人家比画半天都没说清楚。
从集市回来的路上,娃娃流泪,老婆吵闹,我不吭一声,一个人孤独地走着,任凭路边飞驰而过的自行车扬起的灰尘打得我灰头土脸……不习惯新的环境和新的生活。在山东过的第一个冬天,我就跟老婆打了一架。北方确实比三峡冷多了,一入冬,暖气就不能停,一个冬天没结束,我们烧煤炭就花了2000多块钱。这可是烧钱哪。老婆一下急了,这可是比在老家硬生生多出来的一大笔开支呀!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不行!这地方没法呆了,回去回去!她再也不听我的劝阻,收拾东西拉起孩子就要走。我当时也冒火了,一巴掌把她推倒在地。其实别看我是个粗人,平时我跟我老婆还是很好的,从没跟她动过手脚。但当时我心里急呀,搬迁这事,移民想不通,政府也够烦心的了。出来才几个月,就这么跑回去算个什么事?别人能吃面食,别人能生存,日子也过得火红,我们移民就不能好好做出个样子来,跑回去不是丢脸么?
我是一家之主,家里人过得不好,我有责任。我必须带领全家尽早融入当地。于是,我积极学讲当地方言,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的,我都第一个去送礼去帮忙。屋后一个邻居找我借钱买种子,我二话不说就慷慨解囊。我就想让邻居们知道,我们重庆来的三峡移民是耿直的、热情的,也是和邻里乡亲好相处的!
当地干部和乡亲们对我们移民也很关心。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很快学会了按当地的方式播种、锄地,第一年的收成我记得很清楚,种的玉米和小麦共收入7000多公斤,一家人的口粮足够了不说,还有剩余的。
在山东,除种好田地外,我还注意寻找发家致富的机会。我发现,农忙的时候村里只有一台收割机,而且功率不大,经常是很多人家排起队在等,外村还有人找上门来预约。于是我大胆决定:筹钱购买农耕机器!当时钱不够,村委会就作担保,给我贷了两万元。村主任真是个热心人啊,他怕我人生地不熟被骗,亲自陪着我到潍坊,买回了联合收割机和旋耕机。之后,我就带着一顶红色的帽子,开始给村里各家各户耕地收割。
第一次给人家耕地,还闹了个笑话。由于操作不熟练,开出界了,把人家的萝卜地耕坏了10多米。我和老婆吓坏了,看见一地的好萝卜被耕得到处都是,我和老婆都很着急,慌忙到地里去把那些萝卜抱起来,想称称有多少斤,算钱赔给人家,结果那家人以为我们要把萝卜抢走,慌忙来阻拦。
当时语言又不通,双方都很着急,幸亏村支书赶来了,才解释清楚。那家人也好,没让我们赔钱,当然,我耕完地也没好意思收钱。后来我的技术越来越好,服务态度也好,逐渐成了远近闻名的“小红帽”。“去找那个戴红帽的移民”。乡亲们甚至专门排队等我去帮他们耕地收割。如今我贷款还了,成本也收回来了,心里高兴啊!
农业机械毕竟是在农忙的时候生意好,季节性太强。闲下来后我又开始琢磨,再搞个什么副业呢?说来也巧,2004年2月份,魏家村有个太平洋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到我家来动员我们买保险,见我这人还很好交往,他就发动我一起跑。我想,也行,没活的时候可以跑跑,增加收入嘛。
可跑保险业务先要考试,要啃好多专业书籍。我只有初中文化,而且也快40岁的人了,啃起书本还是很费力,而且那段时间晚上经常停电,我就点起蜡烛整,白天去耕地,晚上熬起通宵看书。终于,我通过了考试,拿到了资格证。
我开始走街串户跟人打交道,这过程也不容易,挨了不少白眼,有一回还被狗咬了,花了几百块钱的针药费。老婆都说,日子过得去就行了,别折腾了,咱一个农民,种好地就行了,卖什么保险呀。但我这人闲不住,用山东话说叫“爱倒腾”。现在,我的客户不光有移民,还有寿光包括青州的不少当地人,我每月的收入因此增加了1000多元,今年还买了辆小四轮,专门用来跑保险。乡亲们都羡慕我,说我头脑灵活,其实,是我这个人做事不服输,我要给咱三峡移民争光呀。
现在,我的生活水平比以前好多了,在村里算是中上游。两个娃娃也都读初中了,能说寿光方言,跟当地的老师和学生处得很好。我的老父亲也已经被接回了我们身边,他也逐步适应了山东的水土。自己致富后,我就力所能及地去帮助别人,比如村里孤寡老人和特困户家种的小麦,每年我都免费给他们收割。我还耐心地给一起来的移民兄弟做思想工作,刘德敬在我的帮助下把山东的防水涂料卖到了重庆,彭家龙在我的带动下做起了豆腐生意……四年过去了,尽管逢年过节我还是会很想念三峡老家,想念那里的亲人。但现在,我们一家老小已经能够安安心心在新家生活了,心里也渐渐踏实了。在新的家园,我会继续努力!
“老倔头”幡然省悟
我叫覃敬民,老家在云阳县水磨乡水南村,是三峡库区第一次大规模外迁的移民。1999年6月,面对中央电视台的摄像镜头,我实话实说--“要我搬离张飞庙,坚决不干!”一时间,我“臭名”远扬,上至国务院三峡建委,下至群众邻里乡亲都知道--“云阳有个覃敬民,死活不愿迁出门”,移民干部视我为“钉子户”,大伙儿暗地里叫我“老倔头”。
人都大半辈子了,还要离乡背井,我思想上怎么也想不通,何况我还有不少的担心:一是不想失去现在这平静美好的生活。我老家就在三峡著名的张飞庙旁边,“早上出门子,中午坐馆子,晚上数票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点小本生意,旱涝保收,在当地算得上富裕户了。二是怕自己在异乡受人欺。三是担心儿子到了外地娶媳妇难,因为听说沿海经济发达地区聘礼要得高。
我当时的“倔”,可不是只“倔”在嘴上哟。乡里、村里的干部来动员外迁,我连家门都不让他们进。最后是水磨乡刘明乡长亲自出马来拔我这颗“钉子”。能说会道的刘乡长不知道话说了几箩,门槛踏破了几层,有时晚上还住在我家里和我促膝谈心,可我就是只给他两个字--“不搬!”,后来他使上了“亲情战略”,把我早年居住在南京的80多岁的幺叔都请出来,向我介绍江苏的优越条件,苦口婆心鼓动我外迁。2001年初,我到江苏省东台市考察,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水清叶绿的田园风光,和善友好的干部群众,深深地打动了我。渐渐地,我的铁石心肠软了,我这个强烈反对外迁的“堡垒户”,在移民干部们耐心、亲切的“围剿”下被攻破了。
2001年6月,我全家3口,离开了养育我整整50年的三峡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