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峡移民区,移民局是矛盾中心的漩涡,如地方行政长官要把移民区的公路修宽一点,说这样更利于经济发展,不管有没有计划,就叫移民局拿钱,拿么,把钱用完了移民没移走怎么办?不拿么,闲言碎语满天飞,说这个移民局长眼光短浅,思想保守,观念陈旧,眼睛里根本没有当地政府。这样的人怎么能当移民局长?移民局长解释说怕违规、违纪,有的官员就说,既不要违规,又不要违纪,反正你得给我拿出钱来。弄得移民局长啼笑皆非,苦不堪言。其实,许多地方超规模的建设,根本不是移民局长弄出来的事儿啊。
在移民局长这个岗位上“存活”下来的人,肯定是一个“不简单的家伙”,最少也是个“人中极品”。因为,移民搬迁安置工作最主要的矛盾就是补偿资金的问题,说穿了就是一个“钱”字。钱多,事情就好办,钱少,事情就难办。
在库区,移民局长都掌管着几亿、几十亿移民资金,如果一个县城搬迁,县里的所有部门、企业、事业单位都得求他,虽说资金是淹没单位自个儿的,但依照投资流程,钱是先批、后批,还是多批、少批?权力就在局长手中。
比方说,移民是按四期水位来进行的,搬迁的资金也是按不同水位时期划拨。有的单位本是四期水位才给搬家资金,但企业在发展中找到了一个战略合作伙伴,急需用钱先进行搬迁和技术改造。这就要移民局向上直至国务院三峡办求得支持,提前使用移民资金,这可不是小事,因为移民资金是全国人民一厘一厘积蓄起来的。因此,移民局长在管理、使用移民资金上花去了大量精力。在三峡库区,移民局长这个官是十分敏感的,由于监管着大额的移民补偿金,担负着移民及时搬迁、库区社会重组和功能再造的重任,其作用、其影响力往往超过当地的财政局长。组织部门在考虑移民局长人选时常颇费踌躇。选得对,是地方的福音,选得不好,可能会给地方的政治、经济造成巨大的损失,甚至造成巨大的灾难。
我们承认,移民干部中绝大多数是优秀的,也不乏为移民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英人才。移民干部队伍中贪污、受贿、腐败分子毕竟是极少数和极个别的。
九、“豆花酒”的震撼
库区基层政府和移民,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哲学上的“对立统一”关系。在从20世纪移民试点到2006年长达20年的“对立统一”中,双方为着既相同而又有所不同的目的、目标,在旷日持久的思想冲突、行为冲突、利益冲突中,留下了许多发人深省的故事。
移民之初,移民干部到库区工作,移民们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上面来的人”。移民“异样的眼光”就是无助、无奈、不信任或者是嗤之以鼻,当然也充满了期待、渴盼和希望。日子一久,移民渐渐发现“上面来的人”还多少做了一些移民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移民干部也并不完全是“不受欢迎的人”。
也许,历经20年久而久之的冲突和对抗,双方渐渐演变成“一条道上的人”,移民干部对移民有了感情,移民就产生了“接近性”,摆谈之中不乏幽默也不乏尖酸刻薄。
我在库区工作中碰到一位较熟悉的移民老张。临近晌午,他非要拉着我吃“豆花饭”,说说心里话。我推脱不得,便和他在路边店坐了下来。两大碗白花花的豆腐,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烧白”,一瓶老辣的江津“白干”,还炒了一碗“藤藤菜”。
二两酒下肚,他的话就多了起来。“你到了我们这穷乡僻壤,没啥吃的,只有把你当成’三白干部‘打整(对付)了。”“三白……?啥子叫’三白干部‘?”我疑惑不解地问。
“我们这儿说的’三白干部‘指的是乡镇这一级的干部。”“你是说乡镇干部白吃、白喝、白拿?”我马上有点神经质地意识到,我应该主动付这一餐饭钱。“不是的,’三白干部‘说的是’吃烧白,喝白干,打白条‘的意思,主要指乡镇一级干部。”我听了就笑起来。乡镇干部成年累月工作在最底层,走村串户,吃的是烧白,喝的是白干,打白条给农民的事当然也“时有发生”。老张几句话就把乡镇干部的工作生活状态刻画得入木三分,令我捧腹喷饭。
“现在还兴打白条?”“以前给农民打白条很普遍嘛。现在乡镇给我们农民打白条少了,给自己’打白条‘倒多了起来,听说乡镇机关干部的工资都有几个月没发了,不晓得是不是以前给农民打白条作孽太多,现在轮到该给自己打白条了。你说,这是不是风水轮流转?是不是上天给作孽人的报应?”
老张说的还真没错,库区绝大部分乡镇几十年来由于无工业,无商业,税收很少,都是“吃财政饭”,拖欠乡镇机关干部工资几个月、半年的都有,更莫说报医药费了。很多乡镇都是“欠了一屁股的债”,不断向上级政府借钱来发工资。2006年1月,我曾和移民局的干部到库区检查移民后期扶持项目,一个乡镇机关干部向我感叹:现在教师的工资不能欠,农民的白条不敢打,只有打自己的白条了。
“乡镇不给农民打白条,给自己打白条,这说明乡镇干部思想作风转变了嘛。”我说。“咦,想一想也是这个理吧。来,就为你说的作风转变,干!”老张呷了一口酒,剔了剔牙,有些迟疑地说:“说实话,不给农民打白条还是很难的。比方,我们种的青菜头,卖给榨菜加工厂,还是打白条,说是要等把加工好了的榨菜卖掉后才拿得到现钱,这不是打白条又是啥?”
“老张,干!这你就说得不对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榨菜加工厂全是老板的,又不是政府的,你这一板子打到政府的屁股上,可能打错了哟。老板不拿钱,你就不卖给他噻。”
“但是……还是有打白条的,比方说,淹我房子和土地的移民补偿金,政府就打了白条,现在都没拿到手。你是移民局来的,我正好向你反映反映。”“你的房子是几期水位要淹?”我明知故问。“三期水位。”
“现在淹了你的房子没有?”“没有。”“淹了你的土地没有?”“也没有,我现在还在耕种呢。”
“对了,你的东西还没有损坏,怎么会补偿给你钱呢?”“上头老叫我们移民提前搬迁,可没有钱我怎么搬呢?”老张一下就涨红了脸。我急忙安慰他,并讲了移民资金的筹措、分配,低水位先给钱,高水位稍微往后一点给,移民资金决不会打白条等等。
“哈哈,原来你是吓唬我呀?国家凑移民的分分钱还是不容易,移民补偿的钱来路又这么复杂,我还以为到银行随便取呢。”
我喝着高度的老白干,感到有点微醉,他却是越喝越清醒。我问他能喝多少,他说喝七八两脸不红心不跳,还说不管是啥子人,能不能喝酒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个八九不离十。
“那你看我是能喝多少酒的人?”你呀?能喝一斤六七两酒吧。““老张,这你就大大地看走眼了,实话跟你说,我顶破天也只有二三两的酒量。”“我没说错啊,我说的一斤六七两就是一斤’留‘七两,你想一想,一斤’留‘七两,不就是你自己说的二三两么?”我一听就笑了起来,很是佩服他这巧妙的借用和狡黠的智慧。我和他在“豆花酒”中越喝越高兴,说话也没了遮拦。“龟儿格老子”等库区的“库骂”也脱口而出。在谈到移民干部白天晚上都督促拆房、建房、砍树、迁坟的事时,他突然话锋一转,用调侃的语调对我说:
“你们移民干部做的很多事,四句话就可以概括完。”“四句话就能把我们概括完?不可能吧。”“我说了你千万莫怄气哟!”“我不生气,你说嘛。”
“这四句话是’淹我的地,拆我的房,挖我的祖坟,赶走我的老娘‘!”
“天啊,是这四句话?”我心中掠过一种无比强烈的震撼。
平时能说会道的我,在这位移民兄弟面前一时语塞,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棒,只觉得眼冒金星。
我不知是辩解还是喃喃自语,作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辩解:“修水库是要淹地,搬迁是要拆房子,不挖祖坟就会污染长江,土地淹了,你老娘亲也得跟着迁走啊……”
“淹地、拆房、挖祖坟、赶走老娘,你摸到良心说说,你们移民干部做的这四件事,是不是社会上最缺德的事?”“是的……是最缺德……的事,不过,你要晓得,我们许多移民干部总是先带头挖掉自己的祖坟啊。”我心中掠过一阵悲凉。“连自己的祖坟都要挖,不是’更缺德‘吗?到了丰都阴曹地府,恐怕牛头马面、大鬼小鬼都不准许你们过奈河桥呢。”“为啥不让我们过奈河桥?没这么严重吧。”“你在人间做的缺德事太多,到阴间不说清楚就过不了奈河桥,过不了奈河桥就要打下十八层地狱受罪,来生转世就投不了人胎哟。”坦率地说,这位移民兄弟说的真不差,移民干部白天晚上都忙着干的这四件“缺德事”还真是移民搬迁中的主要工作。在中国传统观念中,这都是最不能容忍的事。难道,在移民的眼中,我们真是比恶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一群没心没肝、丧尽天良的人吗?
“兄弟,你莫打胡乱说,移民干部也是摸到良心做事。你也说说,我们为啥要做这些’缺德事‘呢?还不是为了体现国家意志?再说,我们做这些事容易吗?这些年来,为三峡移民,死了多少移民干部?好多人得了重病?好多人成了终身残废?”说完我气呼呼地自嘬了一口酒,这酒好苦、好涩。
“哎呀,你莫生气,你莫生气嘛。也不全怪你们,再说,端人碗还得服人管,上头叫你们做,你们也没办法。再说,现在到处都缺电缺水的,不修三峡(电站),国家又啷个办?”
移民老张说得对,评价移民工作者做的事,每一个视角都不尽相同,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都可以从中找出自己的答案。或许,真是“千秋功罪,后人评说”了。
老张见我沉思不语,又安慰了我几句。
路边店的这一顿“豆花酒”,老张对移民干部评价的四句话,对我的灵魂是一次永生难忘的震撼。其实,移民干部也是人,也是充满感情的动物。一天,忠县、云阳、开县800多名农村移民举家迁往外地,他们告别即将淹没的故土,乘船来到了繁华的重庆朝天门,将换乘火车去新的故乡。在别离重庆前,我和市移民局的处长喻凌、何伯泉去送外迁移民。
在轮船的顶楼上,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在嬉笑打闹。突然,孩子的母亲走过来把两个孩子拉到船舷边的栏杆处酸楚地说:“孩子,快看一看啊,以后看不到了啊,这儿叫重庆,是你们的家,好漂亮好漂亮的重庆啊,可是我们要走了,你们要多看几眼,要永远记住,美丽的重庆是你们的家,重庆--才是--你们--真正--的--家--啊--”
母亲说完,已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是的,在长江、嘉陵江两江环抱、山水夹峙的重庆,这么漂亮的家乡,为什么要离开呢?这一去要多少时候才能回到家门口?两个小女孩当然不知离开家乡的酸楚,可母亲心里知道,这一去,有可能一辈子都再难回来。
面对此情此景,喻凌处长也动了真情,他不忍再看下去,拉着我到一旁擦拭泪水。区、县、乡、镇、村、组的移民干部去送移民外迁,或去探望在异乡已定居的移民,与移民告别时,情绪极为复杂,心情格外沉重,无一不哽咽唏嘘,潸然泪下……巫山移民局后扶科长冯光辛说:“许多外迁移民在公证员的公证下,取消了自己在当地的户籍和一切证明,在最后签字的那一刹那间,很多移民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不断线地往下流。在这一刻,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们不是巫山的人了!而我在一旁也陪着移民泪水长流……”
云阳普安乡移民干部王满说:“做了很多思想动员工作,移民终于答应外迁了,但他们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要求我同他们一起吃一顿告别饭。我前后去移民家吃了两次告别饭,心里一直哽噎着,怎么也吃不下,心里发堵,再也不敢去吃了……”
奉节移民干部肖高学多次送走移民,他说:“说起在码头上送别移民的事,我不想提起也不愿再提起。每一次移民离别,轮船没有一次正点开过,送别的乡亲该下船时不下船,该上船的移民又不上船。那一瞬间,我才知道生离死别的真正含义。人们就这样紧紧地拉在一起、抱在一起。我只好咬着牙,横下一条心,将送行的乡邻和远走的移民拉开,那感觉,就像撕开身上的肉一样疼……”
几乎每一个移民干部说起和移民发生的各种冲突和故事,总是充满复杂的感情。只要是人,怎能不通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