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林话锋一转说,但是,我们得有清醒的头脑。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已经把容易改的、大家都受益的、风险小的、大家都能接受的东西改革了,这也是改革前期推行得比较顺利的缘故。但是,随着改革的逐步深入和发展,一些错综复杂的矛盾暴露了出来,而难度大的、风险大的、要损害部分受益者的既得利益的改革却慢慢地沉淀下来。
改革是循序渐进的,是摸着石头过河。具体的做法是先易后难,先“吃肉”,再“啃骨头”,攻坚阶段就是“喝汤”。在改革初期,因为三峡工程不上不下,库区生产基本上处于“维持状态”。国家投入少,没有形成规模化的产业。加之三峡地区的封闭和观念的落后,在别人“吃肉”的时候,三峡地区没有摊上多少“肉”吃;在别人啃骨头的时候,也没能啃到几根“骨头”;在别人大碗大碗“喝汤”时,才急着抢一点“汤”喝。现阶段,“骨头”啃完了,“汤”也喝得差不多了,但却要在国家级贫困县连片的三峡峡谷中,进行史无前例的百万移民大搬迁、大安置,移民工作的困难可想而知。“我也想过,如果是在长江中下游富庶地区搞移民搬迁,困难肯定会小一些,比如长江三角洲一带,16世纪资本主义就开始萌芽,经济基础肯定比库区好得多。但是,我们必须明白我们的经济地理关系,国家的投入再多,也总有个限度。”
漆林提醒说,改革的攻坚阶段,人们的希望值高了,移民的期望值也比以前有所提高。因而,用有限的移民资金搞移民搬迁,每一步进程都注定充满艰辛和苦涩,作为移民干部,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这位农民的儿子、“公社书记”出身的局长,讲起中央一连几个“1号文件”,言辞中饱含着对农民的深情。他说,推行土地承包到农户,解放了束缚多年的生产力,一下就调动起千军万马的热情,中国很快就解决了绝大多数人的温饱问题。这种速度所产生的奇迹,令全世界叹为观止。
但是,我们从唯物主义出发来认识事物,用“红头文件”在农村所创造的、发展迅猛的伟大经济奇迹,只能在特定的时期、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出现一次。
库区现在搞建设,搞移民搬迁安置,一方面靠“红头文件”的政策扶持,另一方面还得要大量的资金投入,还要大量的项目支撑,而且要用赚钱的项目来支撑移民区的经济,这才是要害。因为,库区经济的发展,关系到移民的生存状态,维系着百万移民甚至包括下一代人的命运。
漆林提出了他这些天来的思考:如果我们还认为靠一纸文件就能解决三峡百万移民问题,这是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如果我们还沿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安置水库移民的办法……如果三峡移民区的生活水平长期低于邻近的非移民区……如果库区有“等、靠、要”的依赖思想,不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如果不下功夫保护三峡生态和治理污染……如果库区地质灾害不能得到有效遏制……如果不在移民“稳得住”上下一番苦功夫……如果……从劝说移民离家,他讲到了古时从三峡出走的屈原和王昭君;从组织移民搬迁,他借用了老子、庄子的一些哲学思想……漆林的讲话极富感染力,他用一连串的“如果”警醒着在座的干部们:犯重复性的错误,就会形成“错误惯性”,甚至会铸成历史性的大错。
我参加了这两天的会议,但无法用更多的笔墨叙述移民区主要问题的来龙去脉,在会上,只感到眼睛发花,耳朵发炸,头皮发麻,腰杆酸胀,用一句重庆土话说:脑花都给搅散了……我在想,这位国务院的部级官员一年在库区跑149天,两双鞋子都跑裂口,头发也几乎脱落光了,局级、处级、科级干部们又该跑多少天?县、乡镇、村的移民干部们,是不是得天天在移民家过了?
在会上,我除了认真记笔记,忙里偷闲,也一直琢磨着漆林这个名字。
漆林与麒麟同音,麒麟是儒家传说中的一种吉祥图腾。漆树成片的地方就叫漆林。我记得,漆树流出来的生漆液还是一种营养剂,能治愈皮肤皱裂、红肿等病症。古时在生漆液中掺些小麦粉揉在一起,就叫“麦漆”,把它贴在患处疗伤效果甚佳。
三峡动工、百万移民搬迁,峡江这片土地肯定会有一些震荡和“皱裂”,移民搬迁前后需要休养生息,也需要“疗伤”。安排一个叫“漆林”的人当移民局长,莫非是历史的一种巧合?
我依稀记得,古时有一个漆树成林的地方,伟大的哲学家庄子曾当过卑微的“漆园吏”,主要就是管理生活在底层的割漆农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哲学故事,就是他在漆树林中的观察所悟。漆林的“爵位”与“漆园吏”自然是天差地别,但也有相同之处,都是管理着生活在底层的人群……我本想问“库头”一句,他富有传奇色彩的父亲,在战争年代为他取了漆林这两个字的姓名,是否也暗含着一个特别的故事。可是,在严肃、沉重、令人窒息的会议气氛中,提出如此“浪漫主义”的问题显然荒唐可笑。
因为我看到,在谈到移民区极为复杂的情况时,已经戒烟多年的漆林,总是眉头紧皱,不时拿起一根烟在鼻子上嗅……三、郑小林含泪送乡亲2006年6月18日,是重庆直辖9周年的日子,当天的气温达到36度,我和郑小林同车护送366名移民外迁到合川安家落户。
郑小林的块头不小,长得敦敦实实,虎虎生气,他原在开县县委办公室工作。2000年县里大规模移民搬迁正式启动,县里号召县属机关干部到移民工作的一线去。他经过强烈的思想斗争后,第一个报名,被分配到丰乐镇担任分管移民工作的党委副书记。
丰乐镇共有人口25000人,但规划安置移民就达16000人,是和库区高阳镇、大昌镇并列的“三大移民重镇”。在车上八九个小时,我们边走边摆“龙门阵”,谈到移民工作的滋味,郑小林感慨万千。下面是他讲的在移民工作中的几个小故事:
在6年的移民工作中,很多事历历在目,可以说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我曾把一个废弃的养鸡场当成移民建房的“指挥部”,在那里一住就是三个月……我曾当过“孝子”,为移民披麻戴孝,端灵守夜……我也曾当过“不孝之子”,让年迈的老母独自一人安葬我死去的小弟……我曾当过“敢死队长”,在滔滔洪水中与移民结成生死兄弟……我也曾在移民外迁的路上经历了生死考验,至今还留有车祸造成的累累伤痕。我从县里的机关选择到基层做移民工作,我无怨无悔,我要实践一句话:“宁愿吃得千般苦,只要移民信政府。”
2001年春节刚过,我和另外两名干部率领40名移民户主赴四川自贡建房,由于移民是白手起家,可以说要什么缺什么。没有住处,我就带领移民打扫了一个废弃养鸡场,买捆稻草打地铺。没想到养鸡场鸡虱成堆,咬得我们奇痒难忍,无法入睡。移民心情烦躁,更思家乡,竟打起了外迁的“退堂鼓”。为了宽慰他们,我就买来花生,煮上面条,陪他们聊天,为他们打气,帮每家每户建房搞策划、当参谋,把鸡棚当成移民建房的“指挥部”。那些日子,移民想啥我想啥,移民缺啥我帮啥,终于,我负责的移民建房点第一个破土开工。
8月初,离移民搬家只有5天时间了,井泉村62岁移民查天才突然去世。一时传闻四起,并牵扯到外迁上,弄得人心惶惶。我既悲痛又担心,心急火燎地赶到查大爷家,像办理自己父亲的丧事一样忙里忙外。为了稳定查家及附近移民的情绪,取得他们对外迁的理解和支持,在办理丧事期间,我与查大爷的儿子一道从火葬场捧回骨灰盒,按照乡风乡俗,如同亲儿子一样为他披麻戴孝,哭丧守灵。我用一腔真诚告慰亡灵,安抚移民背乡离井的忧伤。
移民们被我的真诚深深打动,村里一位老人说:“我活了70多岁,没看到哪个书记给别人当孝子。”查大娘更是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流着泪对我说:“郑书记,事实证明你和我们移民坐的是一条板凳啦,我们明天就搬家。”
在实践中,我慢慢地悟出一个道理:做移民工作必须时时刻刻与移民心心相印,血脉相通!
2002年8月29日,水东村移民祁和军拆卸煤气时不慎失火,造成10人烧伤的重大事故。当时,物品护送已启程,另一批移民已到了四川省开江县,得知消息后我火速赶回。4名重伤员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必须转往重庆市区的大医院,当务之急就是筹集60万元医疗费用。伤情就是命令,生命重于泰山!我想到了家中准备送女儿到重庆读重点高中的3万元钱。我哄妻子和女儿说,你们先等一等,我护送伤员去重庆后,就到学校去给女儿报名。当晚,3万元钱被我悄悄打进了医院的账户。伤员被抢救过来了,而女儿却失去了去重庆读重点高中的机会!
我常常在想,作为一名移民干部,不仅要让移民群众在平时的工作中能看得见,在关键时刻更要豁得出去。
2004年9月4日,开县遭遇了200年一遇的特大洪灾,有800多名不愿转移的群众被洪水围困,情况十分危急。我火速率领12名机关干部、警察和民兵组成“敢死队”,自任队长,用绳索相连,搭成人梯,把移民一个一个从楼顶上背出来。突然一声巨响,离我们不到10米远的一家制药厂发生了爆炸,火光照红了河面,滚滚浓烟弥漫整个城郊上空,但没有一个队员退缩,在最后5分钟里,我带人搜救,7位移民全被救了出来。就这样,我和移民在滔滔洪水中结成了生死兄弟。
说到生死兄弟,我的心至今不能平静,或许今生今世永远也不会平静。
2003年9月9日,是我率领镇干部前往安徽芜湖市考察移民安置点的日子。凌晨4点左右,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把我从梦中惊醒。电话里传来母亲的哭声:“小林,你快回来,你弟弟昨晚病情加重,已经走了!”我的大脑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带着悲痛的心情和纷乱的思绪,我不知是怎么赶回老家的。我父亲早在10多年前就去世了,我们兄弟俩就是母亲全部的希望和寄托。他这一走,今后就老母亲一人在家。我还记得当时向母亲开口说:今天我必须出差!一回到家里,我找来村支部书记和四五个亲戚,商量送兄弟上山的办法。在母亲同意后,我突然跪在母亲面前,愧疚的泪水夺眶而出:“妈,相信儿子,今后我一定好好尽孝,让你安度晚年。但是,今天我要带人去安徽考察移民安置点,我是领队,不能请假……”
我跪在母亲面前,离她很近,看到母亲浑浊的泪水不断线地流下面颊,揩了又流,流了又揩,她说:“你这辈子千万不能再生病,再出事了,记住,要平平安安地活着!”
临走时,我在弟弟的遗像前上了一大把香说:“兄弟从此永别,小弟一路走好,大哥下次回来后,一定到坟头陪你痛痛快快喝几盅你最爱喝的老白干。”
到芜湖考察安置点时恰逢中秋节,座谈会上,双方干部对移民安置点存在较大分歧,会议一时陷入僵局。同行的一位干部动情地讲了我弟弟的事,他说,今天是万家团圆的日子,我们出差为移民选择安置点不能与家人团聚也算不了什么,可郑镇长的兄弟是今天下葬!他为了什么?他是把外迁移民当做同胞兄弟啊!一席话说得所有在场的干部为之动容,市移民办罗主任当场表态:明天重新选点!罗主任和陆副主任还送我一首小诗:“八月十五月儿圆,移民干部团聚难。手足情深永相别,遥送小弟入青山。”
母亲要我“平平安安活着”的嘱托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也许,母亲对儿子的牵挂和感悟是最有发言权的,移民实际工作中本身就有一些不确定性。
一次,我负责的沿滩区的移民工作已处于紧张的建房阶段,但邻近荣县的两个移民安置点还迟迟不能破土动工,镇党委书记要求我赶赴荣县。通过两天两夜的艰苦努力,移民与接收地政府意见终于达成一致。天快黑了,我顾不上吃饭,又挤上中巴车往沿滩区赶,因为第二天我要去联系移民建房的墙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快速行驶的中巴车突然冲下10多米高的山崖,我一下子就被摔昏过去。当我醒来时已是在送往荣县人民医院的途中,后来才知道,我当时头倒栽在稀泥里,是身边一位难友把我从泥里拉出来的,他当时以为我已经不行了。
医院确诊结论出来了:脑震荡、骨折、多处软组织损伤。移民得知了消息,他们凑了钱,打出租车连夜赶到医院来看我,每天2人轮流陪伴护理。细心的移民还为我买来土鸡在工地上熬好汤,专门到30公里外的医院一勺一勺地喂我。在病床上,我忧心如焚,自己是来帮移民建房的,怎么能反而成为移民的负担?我不能躺在医院了,我必须到第一线去,在确定大脑不需要手术后,我拖着一拐一瘸的腿又回到了移民建房工地。
有了这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亲身体验,我想,我是赚回来的!我活着,真的活着,移民视我为亲人,我活着更应该好好为移民兄弟多做一点实事!
为移民,郑小林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重庆直辖9周年的这一天,郑小林送走了丰乐镇的最后一批外迁移民。从此后,他不可能再这么大批大批地送走自己的乡亲了,因此,这个日子对他来说,具有一生的纪念意义。
四、自古忠孝难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