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山东省民政厅厅长李树椿的突然到来延误了撤退时间，加之驻守聊城东门的第一路民军的擅自撤退，导致范筑先将军和他率领的近八百官兵被日军困在了聊城这座孤城中，而先前撤出聊城的各路人马却因为种种原因一时无法联络上，范筑先现在唯一可以寄望的就只有前去追赶第一路民军的参谋长王金祥了，可他哪里知道，口口声声要追回第一路民军，回援聊城的王金祥此时早已带着他的卫兵们向南一路溃逃而去，将城内的总司令范筑先和几百弟兄弃之不顾了。
王金祥走后，范筑先命令瑞年和刘瑾贤带领着几十个卫队营的弟兄去增援东门的守军，自己则带领着共产党员，政治部主任张郁光和副主任姚第鸿登上城中心的光岳楼【1】，在楼顶上架起掷弹筒和重机枪，随时准备与突进城中的日军展开血战。
瑞年和刘瑾贤抵达东门的时候，日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开始攻城了。东门城楼上只有不到一百人的守军，为避免敌军猛烈炮火的杀伤，瑞年建议将守卫城楼的官兵们撤下来，埋伏在城门洞附近，而后佯装献城投降，打开城门，放日军进城，趁日军进城之时，突然掩杀，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好啊，这招‘关门打狗’是在是妙不可言哪！”
陆子衡立刻满脸兴奋地大叫起来，立刻下令按照瑞年的计划行事。
几分钟之后，所有城楼上的官兵都撤了下来，纷纷就近在城门洞附近埋伏起来，轻重武器一律对准了城门。
“瑞年，”刘瑾贤凑到了瑞年身边，“要是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往后赶上清明和七月十五的时候，麻烦你到坟上给我烧点纸，敬碗酒吧！”
瑞年的心抽紧了，扭过头去看看神情凄凉的刘瑾贤，嗓子眼猛然热辣辣地一咸，好不容易才勉强地“咕嘟”一声咽了下去，一张刚才还红彤彤的脸霎时变得惨白起来。
“你他妈胡说什么？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许死！”
瑞年恶狠狠地冲着刘瑾贤低低地吼了一声，刘瑾贤看到他那两排一向白厉厉的牙齿上沾染着缕缕的血丝。
刘瑾贤很郑重地点了点头，默默地抽出了腰间的手枪。
一切准备就绪，瑞年果断地下令打开了城门。
看到城门打开，又看到城楼上招摇的白旗，利令智昏的日军指挥官真的以为聊城的守军不堪打击，献城纳降了，随即指挥人马争先恐后地冲进城来。
“打！”
眼看着几十个鬼子冲进了东门，瑞年猛然从掩身处一跃而起，一声高呼，左右开弓，两颗子弹应声射出，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鬼子少佐应声落马，脑袋已经被子弹着着实实地穿了个透亮的血窟窿，一命呜呼了。
随着瑞年的一声令下，近百条长短枪一起开火，轻重机枪也发了疯似的横扫过去，顷刻之间，几十个鬼子死伤大半，剩下的企图逃出城去，却不料城门已经被关闭，又是一阵乱枪打来，残余的鬼子也顷刻间做了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
“弟兄们，抓紧时间补充弹药！”
从死伤的鬼子身上补充了足够的弹药，卫队营的弟兄们又重新登上了城楼。城外的鬼子吃了大亏，也长了记性，不敢冒然攻城，部队后撤了大约三四百米，远远地向城头打炮，却不敢贸然再次发起攻击。
此时，范筑先将军派人通知瑞年和陆子衡，他已经决定率军突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由游击营营长林金堂带领一支五十人的敢死队，从敌军兵力相对薄弱的南门突围，其余守城部队逐次退出阵地，待敢死队打开一个缺口后，跟进突围，突围后，部队向聊城西北方面的端庄一线集结。
天完全黑下来后，瑞年和陆子衡组织官兵们抓紧时间进餐后，撤出东门，向南门集结。
午夜时分，游击营营长林金堂率领的敢死队悄悄打开了聊城南门的城门，却不料敌军早有防范，敢死队刚刚冲出城门，就被敌军猛烈的炮火完全压制住了，伤亡过半，只得退回城内，突围行动宣告失败。在南门附近等待随敢死队突围的瑞年和陆子衡沮丧不已，只能又率领部队退回到东门。
初冬的夜晚，寒气逼人，死亡的脚步声震撼着每一个城内官兵的心，瑞年蜷缩在城门洞里，躲避着凛凛的寒风，心中却是愈发地悲凉。看看疲惫不堪，满身硝烟的弟兄们，想着昨日转移后再无音讯的淑娟，瑞年凄惶不堪，不知道那即将来临的黎明将会是怎样一种的惨烈。
11月15日拂晓，日军又开始向聊城发起猛攻，这一回敌人改变了战术，调集了多门平射炮猛轰聊城的东门和南门城门，敌机也更加疯狂地对城头阵地狂轰滥炸。瑞年和守城的弟兄们与敌军展开了殊死战斗，上午十点左右，东门被敌军炮火炸毁，日军步兵蜂拥而至，瑞年和刘瑾贤、陆子衡率领士兵们冲下城墙，与突入城中的日军展开了白刃战。经过一场激烈的搏杀之后，突入城中的敌人被击溃了，暂时退出了东门。
“陆营长，你带人继续坚守城楼，我和瑾贤带一部分弟兄在城门洞里构筑工事，说什么也不能让敌人从咱们的东门突进来！”
陆子衡答应一声，立刻返身奔回城楼去了，瑞年却左顾右盼地半天也没见到刘瑾贤的人影，他的心猛然一沉，一种强烈的恐惧和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唤着刘瑾贤的名字，同时扑向刚刚经过一番肉搏战后的战场，在战死的敌我双方士兵遗体堆中疯狂地翻寻着。
“瑾贤，瑾贤，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你给我出来，出来呀！”
瑞年几乎完全癫狂了，拼了命地在死人堆里翻着，找着，叫着，喊着。终于，他的手停了下来，嘴巴大张着，却没了声音，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面前一具胸前插着刺刀的尸身上，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里，过了好久好久，他的眼泪才抖抖索索地慢慢滑落下来，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颤抖的双手一把搂过了尸身，“哇”地一声，嚎啕伴着一股鲜血从他的嘴里喷薄而出。
“瑾贤，瑾贤，你这个混蛋，谁让你死的，你怎么敢就这么死啦？你给我回来，回来！”
瑞年歇斯底里地抓住已经死去的刘瑾贤的肩膀，疯狂地摇撼着，嘶嚎着，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中午时分，城内的八百官兵已经伤亡大半，东门城防更是几度被日军突破。虽然瑞年和陆子衡率众数次击溃攻入城中的敌人，但自身伤亡也十分惨重，只剩下不足二十个弟兄，而且大部分都已经挂了彩，瑞年和陆子衡也都负了伤，尤其是瑞年，一颗子弹打穿了他右边的锁骨，整个右臂几乎抬不起来了。
从南门传来消息，政治部主任张郁光、副主任姚第鸿等多名军官已经先后阵亡，范筑先将军正亲自率军在南门与敌军展开激战。
范老将军亲自上阵杀敌的消息大大振奋了瑞年和卫队营的官兵们，他们又接连打退了敌人的两次冲锋，然而此时西门却被日军攻破，东门守军顿时腹背受敌，终于寡不敌众，东门随之失守，瑞年和陆子衡率领残部退向城内。
瑞年和剩下的十几个弟兄退到万寿观时，正遇上从南门退下来的范筑先将军和他的几个卫兵。范老将军此时已身负多处枪伤，鲜血染红了他的军服，甚至连颌下的那缕飘逸的长髯也被鲜血浸透，凝成一缕垂在胸前，点点滴滴的血珠还在不住地往下淌着。
“总司令！”
看到主帅重伤，瑞年惊愕不已，顾不得身上的枪伤，扑到范筑先跟前，眼里满是关切和悲痛。
“于参谋，东门，东门怎么样了？”
被卫兵们扶持着的范老将军有些虚弱地问。
“职部无能，东门，失守了。”
瑞年满眼愧疚地看看范筑先，垂下头去。
范筑先的脸上隐隐透出一片怅然，微微地闭了眼睛，摇摇头。
“子衡，瑞年，现在只有拼了命地杀出一条血路，突出去，到端庄集结后再做打算了。”
此时的瑞年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
“陆营长，你保护司令先走，我来断后！”
陆子衡立刻招呼卫兵们搀扶着范筑先将军准备撤离，瑞年则带着东门撤下来的十几个弟兄在后掩护，一行人向唯一还掌控在自己人手里的北门方向撤退。
刚跑出几十步远，突然从万寿观后冲出了一小队鬼子，向范筑先他们疯狂地射击，一排子弹过后，护持着范筑先的卫兵中俩人被打倒，另外几个也都负了伤，范筑先将军更是身中三弹，摇摇欲坠。
断后掩护的瑞年闻声率众冲上来，与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枪战，边打边撤，掩护身负重伤的范筑先退进了观内，紧闭了大门。
“这里不是久留之处，我在这挡住鬼子，你保护司令翻墙从观后突出去！”
瑞年也不管陆子衡愿不愿意，一脸不容置疑地像是在下命令。
“不，不要管我！”
身上的枪伤汩汩地冒着血，范筑先将军挣扎着甩开了搀扶他的卫兵们，踉跄着跨前一步，几乎摔倒，瑞年等人赶忙上前扶住了他。
范筑先将军扫视了一下众人，神情间充满了决绝。
“我不行了，你们不要管我了，赶快突围！”
所有的官兵都被范筑先将军舍生忘死的精神所感动，不少人顿时泣不成声。
“哭什么？”范筑先将军竭尽全力地吼了起来，“是汉子的就把胸挺起来！”
范筑先的话震撼了众人，哭泣的官兵们仓皇地抽咽着强忍了眼泪。
瑞年的喉头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努力压抑着翻江倒海般奔涌向上的一腔热血。
“司令，您不能！”
瑞年的话还没说完，范筑先将军已经目光灼灼地逼住了他，突然之间拔出了腰间的佩枪，枪口指向了瑞年的眉心。
“违抗军令者，死！”
范筑先声嘶力竭地叫着，血灌瞳仁。
“司令！”瑞年含着眼泪，“扑通”一声跪倒在范筑先面前，“要死死在一起，要活也活在一处，我们不能丢下您哪！”
“是啊，司令！”
陆子衡和其他弟兄也都附和着，纷纷跪了下去。
此时，观门外的枪声更加密集了，守卫在观门内、墙头上的卫队营的弟兄们又有几个中弹牺牲了。范筑先将军老泪纵横，挥舞着手枪，苍凉地悲鸣。
“你们，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呀！再不撤，我，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范筑先说着，手枪已经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一脸以死相争的神情。
瑞年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他把心一横，霍地跃起身来，泪流满面地用没有负伤的左臂向范筑先将军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回身嘶嚎着吼道：
“撤！”
当瑞年攀上万寿观的后墙时，他和许多弟兄都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总司令，范筑先将军在举枪击毙了冲进观内的几个鬼子之后，面对着将他团团围住的几十个敌人，神圣凛然地高呼着“中国万岁！抗战到底！”将枪膛内最后一颗子弹射入了自己的头颅。
“司令！”
瑞年大叫一声，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那血，在西沉的冬阳下艳艳的，分外的红。
【1】光岳楼－－位于聊城故城中央，为鲁西一大名胜，始建于明洪武七年（1374年），其时，东昌卫守御指挥佥事陈镛在重修聊城城垣时，为“严更漏，窥敌望远”，利用剩余木料建造了此楼，故始称“余木楼”，后亦称“鼓楼”、“东昌楼”，与岳阳楼、黄鹤楼并称中国三大名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