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还有几个稍远位置的岗哨没有查看到,瑞年不敢怠慢,说实在,看到淑娟已经迷离的双眼和虽然尽量掩饰,却还是流露出来的倦容,瑞年真的于心不忍,可他却无法放弃自己的职责,又不放心让淑娟一个人先回大队部休息。
“不,我要你抱着我!”
淑娟的脸在瑞年的肩头摩挲着,嘴角显出一丝顽皮的刁蛮,朦胧的目光在瑞年的脸上逡巡着,让他无法拒绝。瑞年柔柔地在淑娟的颊上亲了一下,一弯腰把她娇小的身子托在臂弯之间,淑娟的脸趁机埋进了他的胸前。
“我要你一直这么抱着我,一直抱到我们七老八十,抱到你抱不动为止!”
淑娟幸福地憧憬着,呢喃着。爱让这个曾经很刁蛮,很骄傲,很强势的女孩子在瑞年的怀抱中乖巧得像一只柔顺的小猫。
战争却永远是残酷无情的,当瑞年和淑娟正在尽情地歆享着他们的爱情的时候,一声清脆而扣人心弦的枪声划破了夜空,把陶醉在甜蜜之中的瑞年猛地拉回到现实中来。
“这么晚了,还有人放炮仗?”
瑞年周身一震,两臂也变得铁一般地坚硬起来,让怀中的淑娟也跟着吃了一惊,朦胧着抬起眼来,望着已经是满脸紧张的瑞年,忽然明白了这不是以往在天津家中过年的时候了。
“是枪声?”
没等瑞年松开手,淑娟已经从他的臂弯中滑到了地上,满脸的倦意倏然间消退了。
瑞年紧张地点点头,专注地侧耳谛听。
淑娟的心一下子紧张得缩成了一团,紧紧地抓住了瑞年的手臂,半年前天津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中的一切,又如此强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来不及去诅咒战争的残酷,来不及去痛恨日本鬼子的残忍和无情,淑娟的心里此时只有她的爱人的安危。
“瑞年,瑞年!”
淑娟低声地不断重复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却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
一条黑影飞奔着从远处冲了过来,瑞年猛然把淑娟按倒在地上,自己也跟着卧倒下去,两支枪不知何时已经端在了手里。
“口令!”
瑞年低低地喝问一声,淑娟听到了他手中两支枪上传来的打开保险的声音。
回令准确无误,瑞年和淑娟略微松了口气,瑞年站起身来,拉起了淑娟,答过回令的士兵也奔到了近前,满脸讶异,气喘吁吁地望着他们的大队长。
“大队长,是你?”
瑞年点点头,却顾不上多说什么。
“怎么回事?”
担任游动哨的士兵神情慌乱地告诉瑞年,他和另外一个兄弟组成的一组游动哨在前面不远处发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喝问口令,对方答不上来,他们开枪示警后,黑影却倏然不见了,他现在是准备返回第一大队驻地报告,另外一个兄弟还在原地监视。
瑞年听了士兵的报告更加紧张起来。
“你先回去通知指导员集合队伍,我到前面去看看!”
瑞年说完,迈步向前奔去,淑娟低声叫了一声“瑞年!”也快步跟了上去,瑞年这才想到今夜自己的巡哨非比往常,猛然收住脚步。
“淑娟,你和他一块回村子里,快!”
淑娟愣瞌瞌盯着瑞年,眼里满是惊异。
“瑞年?”
瑞年已经顾不上多做解释了,神情间满是焦虑。
“淑娟,听话,回去!”
淑娟却满脸顽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瑞年,我要跟你在一起!”
此时的淑娟心中满是不安和激动,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独自蹈险了,她不能让曾经煎熬了她半年多的那份痛彻心头的遗憾和追悔再次重演。
瑞年从淑娟的眼里读出了一切,却来不及去体会感激和欣慰,前方又传来了一声枪响。
“带她走!”
瑞年大声喝令着站在一旁进退维谷的哨兵,又飞快地看了一眼满脸执着的淑娟,转身向着枪响的方向冲了过去。
“瑞年,瑞年!”
淑娟焦急地大叫着,心有不甘地冲向前去,却被哨兵一把拽住,动弹不得。
正如瑞年事先预料的那样,日军的确是想趁着中国军队欢度他们一年一度的传统佳节之际,对高唐发起偷袭。第一大队的游动哨发现的那几个黑影正是日军的尖兵,没等瑞年奔到枪响的地方,暴露了目标的日军尖兵已经和第一大队的游动哨交上了火。瑞年赶到的时候,几个分散在附近的游动哨兵们已经迅速地集结在了一处,和鬼子的尖兵们对射起来。
“报告大队长,对面大概有十来个鬼子,有没有后续部队还不清楚!”
担任游动警戒的一个班长向瑞年报告说。
瑞年和几个游动哨趴在田野中,面前只有一道很矮的田埂算是他们的依托和掩蔽物。瑞年迅速地查看了一下地形,因为是遭遇战,对面的鬼子显然也没有找到更好的隐蔽处,同样趴在田里向他们射击,双方打得挺激烈,却都小心翼翼的,谁都不敢冒然前进。
“敌人的大队人马很快就会赶到,”瑞年了解日军的作战习惯,很肯定地对身旁的士兵们说,“我们必须赶紧找到有利地形,为大队增援赢得时间!”
瑞年一边说,一边就着微弱的夜色,紧张地查看着周围的环境。冬季的北方农田中,一望无垠,几乎没有任何可以依托的隐蔽物,只有身后不远处的一片规模不大的坟地中稀稀落落的几座坟头勉强可以隐身。瑞年带着几个士兵迅速地撤到了坟地里,依托着坟头向日军的尖兵开火。
日军的后续部队已经赶到了,强大的火力把瑞年和他的几个弟兄压制在坟包后抬不起头来。
“弟兄们,坚持住,指导员马上就会带人来接应我们的!”
瑞年一边给他的士兵们打着气,一边瞅准机会向日军射击。
日军的掷弹筒发射了,几枚呼啸着的手雷飞落到坟地里,几声沉闷的爆炸声伴着红光闪烁,倏然间把坟地映得通红一片,火光中瑞年看到那位班长被掀飞到半空,又重重地摔落下来,一只被炸断的手臂血肉模糊地落在了瑞年的眼前,瑞年的牙“咯咯”地咬着,也顾不得耳畔和身边掠过的子弹,猛然扑到藏身的坟头上,向嚎叫着扑上来的鬼子疯狂地射击,几个刚才还惊惧不已的士兵此时也红了眼,一边射击一边向日军掷出一排手榴弹,把率先冲上来的几个鬼子尖兵炸得血肉横飞,剩下两个命大的也趴在地上,只是不住地射击,却不敢轻易前进一步了。
瑞年这当口回头向第一大队驻地的方向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夜色中却不见援兵的影子,瑞年在心里狠狠地把张宇光骂了个狗血淋头。一颗子弹凄厉地怪叫着从瑞年的头顶上飞了过去,瑞年甚至可以感觉到它带起的风掠过军帽时的震颤,瑞年心头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妈的,真的要在太岁头上动土啊!”瑞年骂了一句,回头对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士兵叫着,“把手榴弹给我!”
士兵应声摘下腰间的手榴弹弹袋,掷给了瑞年。
瑞年摸出一颗手榴弹,在手里掂了掂,老实说,在日本用惯了四十八瓣的那种手雷,对这种木柄的手榴弹瑞年还真的不太习惯,但他还是对自己的臂力和准头充满信心,瞄了一下不远处趴在地上向他们射击的鬼子位置,两支不时吐出火舌的枪口成了他的靶子,瑞年“嗖”地一声把手榴弹扔了出去,片刻之后,爆炸声响起,鬼子的两支枪顿时哑了火,显然两个残余的鬼子也报了销。
鬼子的尖兵们被瑞年和他的弟兄们消灭了,但鬼子的大部队却没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几声掷弹筒发射过来的手雷再次在坟地中炸响,又有两个弟兄被炸死了,现在,瑞年的身边只剩下三个士兵,其中还有一个头上已经挂了彩,满脸淌着血。
想不到回国后的第一个年就过得这么轰轰烈烈,瑞年忽然忍不住在心中自嘲,又回头去看村中,黑暗中依旧一片沉寂,似乎他那一千来人的部队全都依旧沉睡在这个刚刚到来的新年的黎明之中。这绝对不正常,在这样的暗夜中,即使相距几里之外,这样猛烈的枪声和爆炸声,即使没有哨兵和淑娟回去报告,张宇光他们也早该听到了动静,赶来增援了,即使敌军分兵合击,悄悄占领了第一大队的驻地,那至少也该会遭到激烈的抵抗,不能这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啊!瑞年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心急如焚间却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带着剩下的弟兄们和鬼子周旋,但他们四个人,五条枪,却怎么可能抵挡住鬼子大队人马的冲击呢?转眼间瑞年和他的弟兄们就已经被鬼子团团包围了,想要突出坟地都不可能了。看来自己是等不到天亮,看不见新的一年中第一次升起的太阳了,瑞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生命和生活充满留恋,那是因为在身后几里之外的地方,有一个炽烈地爱着他,期盼着他的回归,期盼着他们才刚刚开始的甜蜜永生永世绵延下去的她。一想到淑娟,瑞年的心揪得更紧了,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安然返回大队部,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和她相见。短短的几天,刚刚开始的热恋,让瑞年无限回味,也无限眷恋,更让他心底充满着无限的惆怅和遗憾,他原本是可以在六年前应允了那门父母给他订下的亲事的,他原本是可以早早地迎娶了那个此时令他心醉和心痛的新娘的,那样的话,说不定他现在早已成为了他们孩子的父亲,就是此时真的死去,也不会有像现在这样强烈的遗憾了。可惜,一切都只是如果。瑞年痛苦地这样想着,手里的枪打得更疯狂了。现在,只有他的枪和子弹,才能为他,为他的弟兄们留住一线生的希望,也留住对一切美好的追忆和希望。
“弟兄们,为了活下去,打呀!”
瑞年发自肺腑地高呼着,抓起手榴弹弹带,奋力把剩下的三枚手榴弹一起投了出去,大地在他的身下猛烈地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