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现在完全可以肯定，面前的这位营长对他的到来不仅不欢迎，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仇视了，瑞年的心里也禁不住有点上火了，只是碍于初来乍到，不想和自己的主官闹僵，这才忍住没有发作。
“营长这么说可就见外了，我不是什么大清封的贝勒，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华民国的公民，一个刚刚入伍的军官，您的副手。”
瑞年的话让营长吃了个软钉子，却无从发泄，他咽了口吐沫，心里把瑞年好一顿祖宗八代地痛骂。
“好好好，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人，说出话来就是比我们这大老粗有见识。”营长打个哈哈，掩饰着尴尬和不快，“好啦，咱也别这儿干坐着了，各连正在练兵，我带你转转去，也跟连长们打个招呼，认识认识。”
“是！”
瑞年霍然起身，很标准地给营长行了个威风凛凛的军礼，把营长吓了一跳。
“呵呵，嗯，你这日本礼行得不错，可是，咱们是国军，回头让我的传令兵好好教教你，别让人把你当成日本鬼子啊！”
营长不失时机地讥讽着瑞年，这回轮到瑞年在心里骂他了。
特务营一共有四个连，一连到三连是标准的步兵装备和建制，四连是手枪连，说是一个连其实只有两个排的建制，是不久之前刚刚从二十六旅的各个部队抽调出来的精干战士组成的，连长叫董山峰，是个参加过直奉大战的老兵，当年喜峰口抗日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副营长了，后来因为一次酒后失德，糟蹋了驻地附近一家农民未出嫁的女儿，让人家告到了李致远那里，治军一向严格的李致远大怒之下下令要枪毙他，被祁玉郊等人劝阻了，看在他屡立战功，又是自己的老部下的份上，李致远饶了他一命，让他娶了被他强奸的那个姑娘，又官降三级，去做了一个养马的排长，直到不久前组建手枪连的时候，才重新启用，升他做了连长。别看董山峰触犯过军纪，还曾经被连降三级，可在特务营，上至营长，下至士兵，没有人不对他另眼相看的，一来是他是资格最老的连长，二来这家伙在军事技能上的确是一个顶呱呱的好手，枪法了得不说，刀术和拼刺技术更是出神入化，据说在整个二十六旅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当然，除此之外，他的酒量也是二十六旅中最厉害的，据说他在养马的时候有一次一口气喝掉了满满一摊子的烧酒之后，还策马飞奔，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才掉头，回来的时候，竟然看不出一丝的醉意。这样的军人，在国军，尤其是江湖气息比较浓重的西北军中，受人尊敬和推崇是毋庸置疑的，而这个备受军中士兵推崇的董山峰连长，对像瑞年这样的世家子弟从来都是嗤之以鼻，比起他们的营长有过之无不及，正因为这样，营长才把带瑞年下连队的第一站选在了手枪连，就是想借董山峰的手杀一杀瑞年的锐气。
“于营副，听说你在日本洋学堂上过学，想必在小日本那边这么多年，这拼刺刀的功夫一定练得不错吧，怎么样，俺老董向你请教两招，也好让兄弟们开开眼，长长见识啊！”
董山峰听了营长当面添油加醋地介绍之后，心里立刻对眼前这个长得十分英俊，却多少还是透着些书卷气息的营副生出了几分蔑视，在他看来，这样的小白脸呆在旅部做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参谋也就罢了，下到营里，还是全旅最精锐的特务营来简直就是来添乱的，看营长那神态和口气，分明就是暗示自己给这个少爷兵一点颜色瞧瞧。别看董山峰是个粗粗咧咧的人，可心里也有他的小九九，真要是比试耍大刀，那会让人家觉得他是在欺负瑞年，比试枪法呢，那玩意是战场上才能真的一分高下的事，甭管是立姿还是卧姿，面对靶子和面对真正的敌人完全是两码事，有多少兵平时打靶弹无虚发，可一到战场上面对着那些活生生的敌人，就吓得手发动，眼发花，打出去的子弹连敌人的头皮都蹭不着，因此，最好的下马威就是用对方最擅长的技术来击败对手，那样才能令所有人心服口服，也才能最大限度地羞辱他的对手。
瑞年看看跃跃欲试的董山峰，又看看身边故作平静，却满眼刁蛮的营长，知道今天要是不拿出点真本事来，恐怕这特务营自己是站不住脚了。
“好啊，我也正想领教领教董连长的功夫哪！”
瑞年也不客气，伸手接过董山峰递过来的训练用的枪头上裹了胶皮的木枪，一个士兵拿来了全套的护具，瑞年看看董山峰并没有穿戴护具，自己也摆摆手拒绝了。
“于营副，你还是戴上点的好，万一伤着……”
营长假意关切地提醒瑞年。
瑞年知道对方其实是在将自己的军，笑笑，没说什么，把手里的木枪一顺，向对面的董山峰点点头。
“董连长，开始吧！”
董山峰看到瑞年拒绝了穿戴护具，心里不由得更来了气，要知道，和他过招的，有一个算一个，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做呢，在他看来，他可以轻视对手，但对手绝不可以轻视他，他董山峰是什么人哪，哪儿能跟瑞年这样的新兵蛋子同日而语？这样想着，董山峰只觉得气涌丹田，心头的火猛烈地升腾起来，狠狠地盯着对面的瑞年瞪了一眼，咬着嘴唇点点头，猛然大喝一声，挺枪向瑞年的胸口刺过来，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董山峰的威猛也着实让瑞年吃了一惊，眼前这个看上去身材并不高大，干巴巴精瘦的男人竟然出枪如此迅捷，枪势如此刚猛，倒是他始料未及的。瑞年不敢怠慢，顺势用自己的枪去隔对方的枪，却不料董山峰的枪忽然飘忽着从自己的枪尖前掠过，一转势便直奔左肋而来，瑞年差点叫出好来，这一招虚虚实实，声东击西，果然厉害得很，瑞年此时收枪回防已经来不及了，只得顺势用枪托向自己的左侧划去，“砰然”一声作响，瑞年的枪托磕开了董山峰的枪尖，瑞年只觉得两手震得麻酥酥的，想不到对方这一枪在半空中转向之后还会有这么大的力道。董山峰的枪被瑞年磕开后，也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这一招曾经屡试不爽，让无数对手败下阵来，想不到今天在瑞年面前竟然失了灵，董山峰懊恼不堪，收住被磕开的枪，转回来再次向瑞年刺来，这一枪是董山峰借鉴中国武术枪术中“回马枪”一招自创的招式，瑞年当然没有见过，正准备借磕开董山峰的枪之势发起进攻的瑞年不得不先图自保，赶紧用枪架开对方已经逼近自己胸口的枪尖，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耳畔却传来了围观的官兵们的阵阵喝彩，显然那喝彩声都是送给董山峰的，瑞年的脸忽然热腾腾地烫了起来，眼珠子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了，猛然跨前一步，一个劈刺刺向董山峰的右肩，这一刺瑞年用了十二分的力量，董山峰本能地挥枪来挡，却没能一下子把瑞年的枪挡开，瑞年的枪尖一偏径直刺向了董山峰的右臂，董山峰脚下一时也有些乱了，磕磕绊绊地闪身向左跳去，却不料瑞年的枪势未尽，忽然横向向左探去，枪尖一下子掠过董山峰的右胸，虽然不是很重，却也打得董山峰胸口火辣辣的一阵疼痛，如果换了真刀真枪，怕是董山峰的右胸已经被瑞年的刺刀撕开一条口子了。围观的官兵们猛然发出一阵惊愕的叫声，旋即变成了热烈的欢呼，今天，他们终于见识到比董山峰更强的拼刺高手了。
董山峰的脸色在被瑞年的枪尖扫中胸膛的那一刻，突然间变得死灰一般难看，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在冒失间看轻了眼前这个厉害的对手，后悔自己没有选择自己更擅长的大刀，后悔自己对东洋鬼子的拼刺技术的小觑，更后悔自己的半世英明就这么毁于一旦。董山峰愣瞌瞌地收了枪，在渐渐平复下来的官兵们的欢呼声中盯着眼前脸涨的血红的瑞年，从未经过这样的失败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董连长果然厉害，承让了！”
瑞年收了枪，向董山峰鞠躬示意，瑞年那副标准的日本做派让董山峰看了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了，他一个堂堂西北军的老兵，国军连长，竟然就这么不到三个回合就败在了这个看上去奶毛未退，乳臭未干，而且还操着日本鬼子那一套礼仪的毛孩子手下，董山峰心里的不甘可想而知。
“于营副！”当瑞年行过礼，把枪交给身边的一个兵士的时候，董山峰喝止了他，“你的拼刺技术没得说，咱老董佩服，敢不敢跟咱比试比试这大刀上的功夫？”
董山峰努力克制着心头的愤懑，直勾勾地盯着瑞年，眼里挑战的意味比刚才更浓了。
瑞年的心里感觉有点好笑，看来这个董连长是个倔强非常的主儿，今天要么彻底把他打服了，要么就得输给他，否则，他怕是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的。瑞年从来就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现在被董山峰这么一激，他的好胜心也愈发膨胀了。
“好啊，既然董连长这么说，我就奉陪到底了！”
瑞年说着，转向身边的士兵们。
“你们谁的刀借我一下？”
手枪连士兵的基本装备就是驳壳枪和大刀，此时每一个士兵的背上都背着一把三尺多长，三寸来宽的大砍刀，瑞年的话音未落，已经要好几个士兵拔出了自己的刀递过来，显然他们都希望看到一场更加精彩的刀术对决，而大部分人也都盼着自己的连长能反败为胜，杀一杀这个刚到二十六旅就声名赫赫的营副的锐气，长一长手枪连的威风。
“慢着！”正当瑞年准备接过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递过来的大刀的时候，营长却拦住了他，“我看这样吧，于营副拼刺刀是好手，咱们董连长的大刀使的也是最得意，干脆，你们俩位就来个大刀对刺刀，各人都拿出自己的绝招来，也让弟兄们开开眼，长长见识，怎么样？”
瑞年一时间有些吃不透营长久经是什么意思，按他刚才的那股子劲，明摆着是巴不得自己当众丢人现眼，可怎么忽然间就变得为自己着想起来了，要知道虽然日本陆士中也有刀术训练科目，可那用的都是东洋刀，和这种中国传统的大刀比起来，无论是武器规格上，还是刀法招数上，都完全不同，瑞年是将门出身，自幼耳濡目染，知道中国武术中刀术的厉害远非日本可比，如果以刀对刀，自己估计很难是董山峰的对手，而如果换成步枪对大刀，他却有十分的自信了，因此瑞年不明白，为什么营长此刻突然大发慈悲地让自己用枪来对付董山峰的大刀呢？
董山峰听到营长这么说，心里顿时明白了，他知道，营长这是变着法地在为他找台阶。瑞年这个在日本留学多年的军校毕业生哪里会知道，当年喜峰口一战，二十九军之所以在肉搏战中能重创日军，就是靠大刀发挥的威力，别看小日本的拼刺技术咱比不了，可这大刀一旦挥舞起来，那就是拼刺技术的克星，当年有多少日本鬼子就是死在二十九军将士们手中的大刀之下的呀。董山峰想到这里，心里的底气更足了，虽然略微有一点觉得胜之不武的感觉，可也转瞬即逝，胜者为王败者寇，这是真刀真枪地比试，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更何况，说什么今天他也得把这个面子找补回来，否则他这张脸可就真的没地方搁了。
“好，就听营长的！”
董山峰朗声应和，让瑞年觉得如果自己再说什么就有矫情之嫌了，也就顺势点点头，重新抄起了刚才那支木枪。
这回俩人一交手，瑞年只用了一个照面就败下阵来了。董山峰的刀一直抱在胸前，当瑞年的枪刺向他胸膛的时候，他甚至就像是麻木了一般，刀依旧是那么抱着，人向后退了一步，瑞年的枪带着尖厉的风势如破竹般地激进，却在力道和枪势用尽之时，才猛然醒悟，但为时已晚，董山峰的大刀忽然从怀里跃出，轻描淡写地就磕开了瑞年已经强弩之末一般的枪尖，刀锋顺势向他的胸口劈来，瑞年想躲却早已来不及了，只能向后仰身，这才闪过董山峰的刀锋，但瑞年知道，如果是在实战中，对方的刀口只要就势再向下一压，自己即使不被劈成两半，至少也是开膛破肚，死得很惨。
包括营长在内的所有官兵再一次爆发出更加热烈，更加激越的欢呼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瑞年狼狈不堪地直起身子，向董山峰投去惊愕和钦敬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