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执行完任务,回到旅部,直接就奔参谋长办公室来了,刚一进门,参谋长就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
“你可回来了,咱副旅长上吊跳井的心都有了!赶紧去看看吧,你老娘来啦!”
参谋长的话让瑞年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想不到额娘这么快就赶来兴师问罪了。瑞年苦着脸望着参谋长,回来路上那满心的兴奋和骄傲霎时全成了沮丧。
“赶紧去吧,要不呆会儿你老娘再打到我门上来,我可受不了!”
参谋长有些不耐烦地催促着瑞年,在他看来,军官有的是,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虽然他也知道,日本陆士毕业的优等生军事素质一般来说不会差,可眼前这位小贝勒的斤两他还没掂量过,就算有点水平,可只要还没到凤毛麟角的程度,他也宁肯不要,否则三天两头的有什么老爹老娘的来闹他也受不了。
“可是,参谋长,我还没把侦察到的情况向您汇报呢。”
瑞年这样说,一方面是作为一个受过四年多专业军事训练的军官,他深知军情重于一切的道理,另外就是还想借此拖延一下时间,看看能找出什么对策来对付母亲,尽管他知道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还是抱着一种能拖就拖,得过且过的心理。
参谋长踟蹰了一下,有些无奈地在铺着地图的桌旁坐下来。
“好吧,那就长话短说,抓紧时间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全都说出来。”
其实参谋长之所以在瑞年入伍的第二天就派他去执行任务,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为了考察一下瑞年,看看这位陆士毕业的优等生到底有多大本事。在参谋长看来,瑞年尽管是祁玉郊推荐,李致远旅长亲自拍板授衔的,可难免有裙带之嫌,真要留在自己手下做参谋,够不够格还不一定呢。正因为这样,他才把这项任务交给了瑞年。其实,他原本对瑞年此次执行侦察任务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能够完成最好,不能完成的话他还可以派别人去。不过现在既然瑞年提出来要向他汇报侦察到的情况,他做参谋长的也找不出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
瑞年收敛了一下纷乱的心绪,回身招呼站在门外候着的两个特务营的士兵进来,三个人仔仔细细地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向参谋长做了报告,瑞年还特地画了一份十分详细的机场平面图,并且把自己和士兵们侦察到的日军布防情况详细地标注在上面。原本只是例行公事的参谋长听着看着,神情渐渐变得专注和严肃起来,及至瑞年把指挥塔上的机枪和掷弹筒数量都详尽地写出来的时候,看着面前这张画得十分细致,方位、比例十分精确,碉堡、战壕标注准确,火力配置详尽周密的东局子机场防卫图,参谋长不由得叫起好来。
“于参谋,干得漂亮啊!”
参谋长兴奋地一巴掌拍在埋头在桌前讲解着平面图的瑞年的后背上,对瑞年已经是刮目相看了。想不到这个看上去多少还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年轻人竟然还真的有点真才实学。先不说他侦察到的情况是不是准确,单就这张日军机场防卫图画得就非同凡响,就这一手绝活,整个二十六旅从旅部到下面的团里,所有的参谋人员加起来怕也比不过他。
“旅长,说什么咱也不能把于瑞年放走啊,人才啊,别说咱二十六旅了,就是整个二十九军,就是咱老西北军的各个部队,你也很难找出第二个这样合格的参谋来呀!”
瑞年汇报完情况,满眼无奈地硬着头皮去见母亲之后,参谋长越想越觉得不能让瑞年被他母亲就这么拉回家去,他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就着急忙慌地就去找旅长李致远了,一见面就不住声地在旅长面前摆起了瑞年的种种好处。
“你这个逆子!”一见儿子瑞年回来,福晋舒穆禄氏心里的火倏然间消了大半,接踵而来的是不尽的怜惜和悸痛,她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刚才的严厉,声音却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这么跑啦?你想急死额娘啊?”
福晋舒穆禄氏终究不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刚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几句话没说完,竟然已经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瑞年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面对着额娘的泪水,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无助和无能。自从回国到现在,反复在心底构筑的那个试图阻滞一切亲情,一切羁绊,勇往直前的堤坝就在母亲泪水洒落的那一瞬间彻底地崩溃了,他只觉得心如刀绞,愧疚难当。如果不是当着管家祁玉邡和福晋的丫环,以及祁玉郊和围在门外、窗前的许多同僚和兵士们的面,瑞年怕是已经在福晋舒穆禄氏面前跪下去了。
“额娘,我……”
瑞年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分明在颤抖。
“什么都甭说了,跟额娘回去!”
福晋舒穆禄氏揩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伸手抓住了儿子的手,紧紧的,攥得瑞年的手腕子生疼。
“于参谋,哦,不,瑞年,跟你娘回去吧,老话儿说得没错,高堂在不远行,回去吧,啊?”
自从瑞年踏进门那一刻起,心里就如释重负的祁玉郊看到瑞年母子相见这一幕,心里也酸酸的,脸上流露出真挚的悲悯,拍拍瑞年的肩膀,有些伤感的样子。
福晋舒穆禄氏闻声把目光从儿子脸上移开,转向祁玉郊,有些歉然。
“祁旅长,对不住啦,今天的事您甭往心里去,我也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您还得多担待着点,赶明儿得了闲,到府上来,我给您摆酒赔罪!”
生怕夜长梦多的福晋舒穆禄氏不再理会祁玉郊,忙不迭地催促着下人们。
“你们俩,赶紧的,伺候小贝勒去把衣裳换了,天晚了,咱们还得赶路哪!”
瑞年苦着脸看看祁玉郊,又看看祁玉邡,甚至回过头去看了看那些躲在门口偷窥的同僚们,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说句话,求个情,瑞年心里又急又气,祁玉邡和丫环却已经恭候在两边,看那架势就要动手帮他换衣服了,一想到自己刚刚开始才一天的军旅生涯就这么夭折了,瑞年心头刚才被母亲的眼泪勾起来的伤感和愧疚倏然间就烟消云散了,说什么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刚刚争取来的投军报国的机会就这么转瞬即逝地被夺走,不能眼看着即将实现的建功立业的理想就这么胎死腹中。瑞年不甘心!他要抗争!就像当年忤逆父亲老贝勒鄂泰那样。尽管对福晋舒穆禄氏的爱让他很难下定决心和母亲撕破脸皮,但此时却是形势所迫,由不得他再瞻前顾后,儿女情长了。
“额娘!”
瑞年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跪倒在福晋舒穆禄氏脚前,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福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却已经从儿子的眼泪读出了“决绝”。
“瑞年,你?”
福晋舒穆禄氏那一刻忽然有一种心死的感觉。
参谋长来到旅长李致远的房间时,李致远正在和下午从天津市内的三十八师师部赶来的三十八师作战处长讨论最近的平津局势。据师作战处长说,今天一早,还在北平参加宋哲元召集的军事会议的师长张自忠将军打回电话,向留守天津主持军务的副师长李文田通报说,据北平方面得到的情报看,近日驻华北的日军活动频繁,不仅在大量补充给养物资,还在抢修公路和铁路,估计不久就会有新的军事动作。张自忠指令三十八师各部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参战准备,特别要密切注意东局子机场和塘沽港日军的动向。
参谋长一进门就把瑞年画的日军机场防卫图摆在了旅长和作战处长面前。
“这是于参谋他们侦察到的东局子机场的日军布防情况,都在上面了,请二位先看看。”
李致远和作战处长仔细地看过了瑞年画的布防图,俩人的眼里满是惊喜。
“这都是他们今天摸到的情况?”
李致远有些惊讶地抬头望着参谋长,参谋长点点头。
“参谋长,这份布防图上标注的敌方军力和火力配置的情况如此详尽,你们是怎么搞到的?”
作战处长也饶有兴趣地盯着参谋长追问。
参谋长有些自鸣得意地笑笑,旋即露出了一脸的怅然。
“怎么样,这图画得可以吧?可惜呀,这画图的人眼瞅着就要被人押回家继续当他的贝勒爷去啦!”
参谋长的话让作战处长云山雾罩地不明就里,李致远却恍然大悟了。
“你是说,于参谋他老娘?”
参谋长脸色沉重地点点头。
“旅长,我今天算是领教了这东洋科班出来的就是不一样,您看看这图,这标注,多精确,多详细,您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份来,这样的参谋不用多,有两个咱们全旅就没急着了。”参谋长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摇摇头,“唉,可惜啊,就这么一个眼瞅着还留不住了,旅长,这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咱可不能看着这么个人才从眼皮地下跑了呀,您说是吧?”
旅长李致远沉吟着看看参谋长,一时间也没了主意。瑞年的母亲福晋舒穆禄氏大闹二十六旅旅部,把个副旅长祁玉郊堵在屋里一整天了,这事全旅部的人都知道了,要不是看在福晋的身份显赫,又是祁玉郊弟弟的主子的份上,依着李致远的脾气早就让人把她赶出军营了。一个妇道人家在旅部闹腾,还把一个国军堂堂的少将副旅长骂得跟三孙子似的,这还了得,传扬出去他二十六旅的军威,他这个旅长的脸面还往哪儿搁啊?原本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等瑞年执行任务一回来,就打发他跟着福晋回天津去,这样豪门大户人家的少爷或许原本就不该来吃粮当兵,昨天要不是副旅长祁玉郊的大力举荐,要不是自己看重了他陆士毕业科班出身的背景,他也不会那么痛快地就答应他留下来,还委以重任,没想到现在却成了烫手的山芋,让人家娘老子闹上门来了。李致远巴不得瑞年早点回到旅部,早点跟上他那个气势汹汹的母亲回天津去。可现在听参谋长这么一说,李致远又有些犹豫了,没有哪个带兵的将领不爱才的,尤其是像瑞年这样就是在当时整个国军各部中都为数不多的日本陆士毕业生,再说,他还是那么精明强干,第一次执行任务就干得这么漂亮,连一向对手下参谋们多少有些苛刻的参谋长都赞叹不已,想必确实是非同凡响,李致远开始舍不得了。
“到底什么事啊?谁要从二位的眼皮地下跑了啊?”
不明就里的作战处长忍不住问。
“就是今天去侦察的参谋,这图也是他画的。”参谋长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是日本陆士毕业的,还是个优等生,昨天才来的,今天他老娘就哭着喊着要带他回天津去,唉,什么事啊!”
“是吗?难怪哪,我刚才一看这图心里还心里就纳闷,你们二十六旅的参谋我知道,没人有这两把刷子。”作战处长恍然大悟,又低头看看面前的布防图,转向旅长李致远,“旅座,这个参谋他母亲不是要带他回天津吗?干脆,让他到师部来吧,那样他既回了天津,又还是咱三十八师的人,一举两得,你看怎么样?”
李致远差点跳起来,瞪着眼睛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哎,我说,你老兄这是要挖我的墙角啊?”
“是啊,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了个人才,哪儿能就这么便宜了你呀?”
参谋长也跟着叫了起来。
作战处长正要分辩,李致远猛然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参谋长,于瑞年和他母亲现在在哪儿?我这就去找他们说去!”
参谋长喜出望外,连忙起身,率先走向门口。
“旅座,我跟您一块去,他们现在应该还在祁副座的屋里,再晚了还真就来不及了!”
俩人说着,急匆匆跨出门去,直奔副旅长祁玉郊的住处而去。
瑞年的猛然一跪让福晋舒穆禄氏猝不及防,心里几乎乱了方寸,但福晋毕竟是大家出身,见过世面,加上今天铁了心地要带儿子回去,很快就让自己镇定下来,沉了脸,声色俱厉地呵斥瑞年:
“瑞年,你难道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吗?成何体统,还不给我起来!”
瑞年此时却已经义无反顾,他知道,只要自己有半点的犹豫,就会铸成大错,半途而废,因此他必须坚持。
“额娘,您忘了我阿玛是怎么死的了吗?您忘了三十多年前咱们府里让日本鬼子祸害的惨状了吗?额娘,今天您要是一定要带儿子回去,儿子就豁出去这一腔热血,死也要做一个军中的鬼!”
瑞年说着,猛然拔出腰间的那支南部十四年式手枪,把枪口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目光惨烈地仰视着面前的福晋舒穆禄氏,那闪动着泪光和绝望的目光是母亲从未见过的,像是一只搏命的困兽一般。
“瑞年,你?”
福晋舒穆禄氏终于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跨前一步,作势要去阻拦儿子,却被瑞年坚决的眼神阻止了。一旁的管家祁玉邡和福晋的丫环也全都惊叫起来,一时不知所措,谁也没见过眼前的这般阵仗。
“额娘,儿子不孝,为了国仇家恨,儿子只能对不起您了!”
瑞年的食指一下子扣住了手枪的扳机,虽然从未开过枪,可福晋还是知道儿子的食指只要一动,枪就响了,而枪一响,尼玛哈家的独苗,自己的亲生骨肉就要魂飞魄散,一命呜呼了,福晋舒穆禄氏眼前一黑,叫了一声“瑞年!”便一头栽倒下去。
一直紧张地注视着福晋和瑞年的祁玉邡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福晋,丫环也急切地呼唤着福晋,搀住了她的胳膊。
“于参谋!”
和参谋长一道跨进门来的旅长李致远的一声断喝把已经有些癫狂的瑞年从迷离中惊醒,眼前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的母亲让他倏然间猛醒过来,瑞年扔了手中的枪,跃身而起,扑到福晋跟前,一把抱住了摇摇欲坠的母亲,嘶嚎着呼唤着。
当晚,福晋舒穆禄氏一行就留在了二十六旅旅部没有返回天津。旅长李致远,副旅长祁玉郊和参谋长专门设宴为福晋舒穆禄氏压惊,也为他们心目中杰出的于瑞年参谋求情。看到瑞年的长官们如此器重儿子,也知道瑞年从军的决心不可动摇,又想到丈夫鄂泰贝勒之死,福晋舒穆禄氏终于在无奈和哀怨间默默地首肯了瑞年的选择。
第二天一早,旅长李致远亲自带着副旅长祁玉郊和参谋长等人,和瑞年一道把他们送上了通往天津的公路,还安排了自己的卫士班把福晋舒穆禄氏一行一直护送回天津,并且信誓旦旦地对福晋表示,一俟天津局势稳定了,就立刻放瑞年的假,让他回天津省亲。
热泪涟涟的福晋舒穆禄氏辞别了儿子和他的一干长官,返回了天津,一进贝勒府的大门,立刻吩咐家丁取来家法,不由分说地着着实实地打了管家祁玉邡五十大板,才算多少出了心头淤积着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