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子虎问:“椰子像西瓜,切开是红瓤儿还是黄瓤儿?”
我不置可否,却说:“你用菜刀切开再说。”
“嗨,谁不会切西瓜?二嫂子,刀呢?”
“我去拿。”秀丽说罢,从外屋拿来菜刀,递给滑头。
滑头切不开,露出来质地松软、富有弹性的硬质纤维。贵福说:“这是纤维,不能吃啊?”老茂说:“外行看热闹,内行听门道。我们是井里的蛤蟆,听永文说。”
我说:“这是椰衣,把它剥去了,才有椰壳。瓤儿不能吃,椰壳里有椰汁和壳肉。”
滑头顺着椰子的纤维一刀一刀往外撬,然后再用手把纤维外衣往外剥,终于有了椰壳。贵福说:“皮厚核小,椰子是大盆,里面是个碗,咋吃?”
我说:“不用砍,上面有三个疤痕,剜开就中了。”
贾子虎问:“有啥能剜啊?”
我看到滑头腰带上挂着钥匙链,就说:“你解下钥匙链,用小刀刮刮就行了。”
滑头解下钥匙链,我用小刀剜了剜疤痕,对秀丽说:“丫头妈,拿三个小碗来。”
我将椰汁倒在了碗里。
“这颜色像奶水呀!”孙老茂感慨地说。
我笑笑:“谁都吃过奶,它叫椰汁,比奶水香甜。”
孙老茂说:“我尝尝,如果不尝,就没有亲身体会。”
椰汁也是液汁,我早喝过了。汁少人多,当然没有我的份儿。乡亲们喝了椰汁,交口称赞,滑头说“清凉、甘甜”,贾子虎说“解渴、有独特风味”,孙老茂还问:“椰子没有种子,咋长出来的呢?”
我想,育种杂交高粱,有父本和母本,椰子怎么栽种,确实没有思考。
有什么种子发什么芽,花生是去皮而种花生粒,椰子种什么才成为椰子树呢?
乡亲们吃了芒果,喝了椰汁,走了。
秀丽说:“椰汁喝了,还剩下圆球葫芦,有用么?”
“你不知道,里面还有椰肉呢。”我说,“你到对门儿贾广秋家送两个芒果,借一把铁锯来。”
广秋是木匠,家里有斧刨锛锯。
秀丽说,中。我马上把铁锯借来。
不一会儿,秀丽把锯借来了。我用锯将椰壳锯开,露出了椰肉。
秀丽用小勺剜着椰肉,品尝了。
随后,秀丽看着椰壳说:“这东西坚硬,冷热不变形,我看可以当面瓢儿,比葫芦瓢儿强得多。”
男女永远不一样,男人有男人的角度,女人有女人的角度。我考虑的是锄、镐、锹、耙,秀丽考虑的是锅、碗、瓢、盆。她知道椰壳也可以当瓢子用,我却想不到。
我是凡人,不是伟人。实际上,凡人和伟人大有区别。在旧社会,我假如当了皇帝,秀丽才能当吕后和慈禧。在新社会,我有了林彪的身份,秀丽才能像叶群,能够进入中央政治局。
想与说,说与做是三个层次。怎么想是自由,怎么说不随便,怎么做要慎重。风风火火,走南闯北,算是强项。况且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贾子虎不如我,孙老茂也不如我,滑头更排不上号儿。在世上再活二十年、五十年,或者是八十年,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我的信心旺盛,走一步,算一步,按照方向前进。
4.大槐树下
农历六月十三,夜晚,月朗星稀。有个成语叫“众星捧月”,仔细琢磨一下,实际上不准确。月亮圆满,星星便黯淡了。月牙弯弯,满天的星星才会闪烁。准确时该纠正,说“众星捧弯月”,不宜捧“圆月”。
吹毛求疵了。文学语言不能认真,唐诗“飞流直下三千尺”也不准确,恐怕是几百尺而已。“而已”每字添上几笔,恰恰是“面异”。“而已”相当于“罢了”,“面异”意思是面目不同。
秀丽不争气,偏偏生了一个丫头。
炕下一双鞋,炕上两个人,秀丽正给孩子喂奶。我说:“天儿太热,屋里沉闷,我出去转转。”
“街上准有乡亲们唠嗑呢,你去吧。”秀丽说。
有了孩子,半个月我耽误了交往。我使用的工具是枪,不是刀,虽然不上锈,不卷刃,枪头也软了。有地点,有环境,大槐树下是好地方,可以与乡亲们凑在一块儿,乘凉聊天。
我拎起了马扎子,走出家门。
乡亲们在街头的大槐树下聊天呢。
虽然号召关心国家大事,灵魂深处闹革命,但那不过是口号。旧社会公开场合提示“莫谈国事”,今天仍然坚持。对报纸和广播中的大好形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讲政治,讲理论,怎么说也说不到点子上。即便说到点子上,人们难以凑在一起,也没有议论的必要。
我放下马扎子,人们正在说月亮。
孙老茂说:“月食看过几次了,人们为啥叫天狗吞月?”
贾贵福说:“玉皇大帝知道人们用狗肉蒸馒头,将目连之母打下十八层地狱,变成一只恶狗,永世不得超生。”
贾子虎说:“我看过评剧《目连救母》,目连为了救母亲,用锡杖打开地狱门。目连之母变成的恶狗,逃出地狱后,因十分痛恨玉帝,就窜到天庭去找玉帝算账。她在天上找不到玉帝,就去追赶太阳和月亮,这只恶狗没日没夜地追呀追!她追到月亮,就将月亮一口吞下去。人们敲锣打鼓,燃放爆竹,吓得恶狗只好吐了出来。”
这些话都是迷信。我在上小学时,就知道月食的道理。老师说:“月食不过是一种特殊的天文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此时的太阳、地球、月球在同一条直线上,因此从太阳照射到月球的光线,会被地球所掩盖。”
孙老茂说:“永文会讲科学,书上的唠嗑叫聊天。”
贾贵福呼应:“写的与说的不一样,我们说怕树叶砸了脑袋,书上就写是胆小怕事。”
贾子虎也说:“古人更讲究,本来是‘孔子说’,大伙儿都明白,偏偏写成‘子曰’。‘曰’和‘日’差不多,难怪有读书无用论。”
吴天佑摇着蒲扇,不说话,摇了摇头。
我说:“九叔表态呀!你有文化,别默默无闻,寡言少语。”
吴天佑笑了笑,说:“嘿,我应该洗耳恭听,尽量少发言。”
我称吴天佑私自叫“九叔”,众人面前用“你”代称,因为他与我的父亲是一爷之孙。他平时少说话,这时闭着眼睛摇蒲扇。这并非偶然,因为心态有缘故。十几年前,他从中学教导主任的位子上被撸了下来,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属于“敌人”的行列。
贾子虎说:“月亮不是太阳,随便对月亮的看法表个态,不管褒贬,都犯不了错误,尽量瞎聊。”
孙老茂也说:“你担心啥?难道怕鞋底儿碾了蚂蚁?”
贾贵福说:“鞋底儿碾不死蚂蚁,用手一捻,蚂蚁才死了。”
吴天佑开口,说:“我不是詹天佑,是吴天佑。”
贾贵福问:“谁是詹天佑?”
吴天佑指了指我:“永文应该知道,你给解释解释。”
我学过《詹天佑》的课文,就说:“詹天佑是我国杰出的爱国工程师。
从北京到张家口这条铁路,最早是在他的主持下修筑成功的。全国都轰动了,大家说这一回咱们可争了一口气。”
吴天佑把目标从自身转移到詹天佑,也是一种策略。
水平就是水平,发挥了引导作用。贾子虎说:“你们说吴天佑九叔连上了詹天佑,身边还有实例。我的兄弟叫贾子龙,连环画上的三国中的赵云,叫赵子龙,那是骑马怀揣孩子阿斗的人。”
除了姓氏,称呼同样的名字并不少见。是啊,听说中国有十亿民众,《新华字典》上常用的只有几千个字,难以避免同姓同名,从这里找不出奥秘源泉。
贾贵福对我说:“你当爸爸了,孩子快满月了吧?”
我说:“秀丽生了个丫头,我心里不痛快。”
贾子虎笑了,说:“怎么不一样?况且如今是新社会了,男女平等,不要歧视妇女,上级说了,男女都一样。”
聊天不是随声附和,孙老茂提出新见解:“其实,男女平等,在政治上一样,可是,在生理上却不一样,有的有把儿,有的没有把儿。”
所谓“把儿”,谁都知道是鸡鸡。贾贵福继续深入,又说了不能回避的现象:“从小看大,有了把儿能长毛儿,没有把儿也能长毛儿。”下面的三句话,更是闲言碎语。
“男人长胡子,女人怎么不长胡子呢?”
“一分为二,是辩证法。女人有乳房,男子汉还没有乳房呢。”
“这是天生的,不能改变。好像是菩萨观世音,男不男,女不女的,人们对他(她)还磕头呢。”
各抒己见,想啥说啥,这是瞎聊,不是口号。不过,离不开吃喝拉睡,甚至鸡毛蒜皮也都是话题。
吴天佑站起身来,想离开。我理解,他是文化人,不爱听这种不文明的浅薄愚昧语言。孙老茂说:“天佑表叔,你别走,大伙儿想听你来讲典故。”
贾贵福也说:“开门办学,我也要学点文化,大老粗太粗搂不过来。都知道姜是老的辣,你有好汉当年勇,风大不怕闪舌头。”
人情讲面子,吴天佑又坐下了。说:“男女都一样,都一样。”
我说:“九叔你讲讲花木兰。”
吴天佑说:“花木兰替父从军,我能背几句课文的《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孙老茂说:“养蚕做茧才抽丝呢,女人织布不是手艺。”
唉,孙老茂说这种话,错了。不过是同音歧义,把“思”理解为“丝”,把“忆”理解为“艺”。
吴天佑笑着说,我不解释了,从新中国看,解放以后,为工农兵服务,需要联系群众,通俗易懂,我看了豫剧《花木兰》,常香玉唱过“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这女子们,哪一点儿不如儿男?”
所以,才有了巾帼英雄。
贾子虎顺应道:“不光有花木兰,还有一个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十二个寡妇征西,武艺超群、机智勇敢,不服不行。”老茂说:“这已经老掉牙了,连我爷爷都知道。现在的样板戏,有《红色娘子军》,里面唱过:‘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这样说,才是紧跟形势,符合时代。”
重男轻女是我的观念,兔子不能拉车驾辕。我说:“我看过《花木兰》
和《红色娘子军》,花木兰是学了男人,替父从军,不是替母生孩子。《花木兰》里的领导叫贺元帅。娘子军是一群女人,毕竟有人能说算,那是谁?
《红色娘子军》的领导叫洪常青,都不是大姐,却是大哥。”
人们赞成我的观点,孙老茂却摇头:“样板戏中还有《杜鹃山》呢,柯湘是第一人物,恰恰是女的。实际上倒是改造教育了雷刚,说起来小子粗鲁,闺女心细。”
“我完全同意老茂的看法,永文观点不正确。”贾贵福说,“新社会了,反对大男子主义,要一视同仁。”
其实,练胳膊练腿不如练嘴,逢人说好话是传统。因为贵福二叔有四个儿子,没有闺女。表面上好像反驳了我,真正的目的是显示个人谦虚谨慎,帮我解疙瘩,放宽心。
我说:“闺女不顶用。多了一个干部,少了更多的干部。”
“这是啥意思啊?”贾子虎问。
我说:“大队有妇女主任,没有男人主任,这是多。女人是占了人类的一半,当干部才十分之一,这是少。”
“棉织厂的工人和商店的售货员女人多,”贾贵福说,“我如果有闺女多好?嫁出去了省心,不用再盖房、说媳妇。”
有儿子的说闺女好,有闺女的说儿子好,半真半假,心里都有一本账。
“我要掺进来。”说话的是滑头,奇怪地是他不与同龄人相处,却偏偏喜欢凑进这伙儿老年中年的人堆里,爱听天南地北,闲言碎语,有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老尾巴”。
我问:“你说啥?”
滑头说:“我想了一个谜语,大伙儿琢磨琢磨。”
贾子虎问:“喝!谜语那是哄孩子的,谁不知道?”
孙老茂也有了兴趣:“我知道。举个例子说,‘一个孩子生得好,衣服穿了七八套,头上戴着红缨帽,身上装着珍珠宝’?”
我说:“那是玉米。我早知道。”
滑头说:“我也知道,不新鲜。”
我又问:“你有新鲜的?”
“有哇!是我刚才编的。我说出来,听不听?”
贾贵福说:“你编的?我不信。”
滑头认真地说:“说了也许一猜就准。你们别笑话啊!”
孙老茂说:“瞎扯,没有人笑话。”
“谜语顺辙压韵,”滑头说,“站起来抿上,蹲下掰开,离屁股不远,不用瞎猜。”
我觉得,聊天也该有界限。秽言污语,超过了界限,就是厚颜无耻。滑头的谜底是什么?谁也不便说,不能说。女人撒尿,就是“掰开”和“抿上”,文明上叫“生殖器”,土语叫“屄”。从情理出发,言谈如此粗俗,惹了众怒,下面就是声讨了。
“滑头,你是流氓二流子啊!”
“离屁股不远,等于是放屁!”
“你妈没有这东西,还没有生出你来呢。”
滑头挠挠头,很不理解,说:“你们想到哪儿了?我坐的是鞋,九叔坐的是板凳,二哥坐的是什么?”
我说:“那是马扎子呀!”
“难道谁也猜不到?”滑头指着马扎子说,“就是它!”
它?人们愣住了,不停地眨巴眼睛。
滑头解释说:“这东西是不是离屁股不远?是不是蹲下掰开?是不是站起来抿上?如果离屁股远了,蹲下不掰开,站起来不抿上,岂不是缺心眼了吗?”
嘿嘿,俗语说,一句话,百样说,谜语千变万化。滑头自小就聪明伶俐,头脑灵活,会编这样的谜语,了不起呀!
见仁见智,是文言词儿,滑头的谜语是粗俗素材。实践证明,人们都知道“仁”的含义,滑头却有了“智”的能力。
听到了脚步声,有一个人走过来,乳名叫三楞子,学名本来叫贾安三,前几年破四旧,因为电影上有一个反面人物叫“胡汉三”,与“贾安三”相似,便改名叫贾朝阳。新名字的含义,能够使得其所,符合公认的伟人名言“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同时,“朝阳”还有另一个读法,将“朝”读为zhao也读为chao,向日葵喜欢充足的阳光,其幼苗、叶片和花盘都有很强的向光性。
生育中期日照充足,能促进茎叶生长旺盛,正常开花授粉,提高结实率。三楞子叫朝阳,含义是不但是(朝)zhao阳,也是chao阳。
三楞子看到了聊天的场面,说:“革命同志们要占领阵地,大造舆论,不是谬论,你们说啥呢?”
贾贵福将“谬论”理解为“牛论”,回答:“造成的牛轮,不过是牛车的轮子,我们随便唠嗑儿呢。”
三楞子举着《语录》:“谬不是牛,我指的是唠嗑的谬论。上级号召,要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当前的工作任务是斗私批修,抓革命、促生产。”
孙老茂说:“拥护拥护,我不落后,十二分拥护。”
贾贵福也说:“哈哈,开大会你是抓革命,半农半医是促生产,根柱媳妇的闺女,就是小淑接生的。”
生产和生闺女有什么联系?我糊涂了。
“上纲上线,你就是现行反革命!”三楞子很不客气,“你竟敢把生产说成生孩子,属于造谣诬蔑,是可忍孰不可忍。”
贾贵福哈哈大笑:“你敢用手指着我鼻子说现行反革命,上纲上线,就是欺负了烈士的弟弟,我撅了你的手指头节儿。”
这话敲山震虎,贾贵福的哥哥贾贵禄在抗美援朝中牺牲了,家庭算烈属,有了社会名望。
三楞子学习程咬金,本事是三板大斧,砍不倒对方,自己就软了:“你如果四类分子说,革委会决定,明天下午召开批斗会,踏上一只脚,打入十八层地狱,发动小将,大胆揭发,决不收兵。你算例外,我原谅原谅,下不为例。”
不怪吴天佑当过右派,他的知识渊博,有胆量,对三楞子说:“朝阳,贵福你叔说生产,并不为过。因为有的词语有多种含义,贵福换了个角度,生孩子也是生产。”
三楞子说:“你也敢乱说乱动?”
吴天佑说:“这是《三国志》里说的,不是我说的。生孩子是生产,原文这样写道:‘又闻民间,非居处小能自供,生产儿子,多不起养;屯田贫民,亦多弃子’。”
三楞子不理解,别人也不理解。
三楞子发了脾气:“你是右派分子,顽固不化,不提无产阶级继续革命,竟然散播封建余毒,翻天了!”
吴天佑说:“翻不了天,我会斗地。”
我也为吴天佑开脱,说:“朝阳,乡里乡亲的,团结和睦,对生产说到两种含义,别上纲上线。”
孙老茂也说:“是啊,刘巧儿唱过,‘他劳动,我生产’,意思就是男子汉干活,妻子生孩子。”
有了我和孙老茂的面子,三楞子说:“我不追查了。劳动和生产是一码事,破旧立新,你们驴唇不对马嘴,晚上聊天,占领阵地,应该讲革命故事。”
贾贵福乐观,爱讲笑话,摇着扇子说:“三楞子你当上了造反派,批倒了走资派,要联系群众,深入生活,不妨听我说说四哥的经历,也有故事。”
所说的“四哥”,是三楞子的父亲,名叫贾希跃。
三楞子说:“好,我听评书里说过洗耳恭听,我的耳朵没有洗,也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