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阳整个人像是忽然被掏空了似的,他的记忆早已飞回到十年前的连绵不断的群山和茂密的山林之中。其实,那天的情景他一直牢记在心,甚至于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他都记忆犹新。那天,他心爱的人和他近在咫尺,可他却没有勇气向她吐露心扉。那一刻,他缺少的何止是勇气,在一个瘦弱的女孩面前,他简直连一只羔羊也不是,怯懦和自卑最终让他错过了他最爱的女孩。
白杨在林子阳眼里是永远都无法触及的女神,他多看她一眼,似乎都是对她的一种亵渎,他又怎么会有勇气向她表白呢?直到陈牧天和白杨公开恋情的那一刻,他才恍然醒悟,其实白杨并非是什么女神,她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也被陈牧天这个来自农村的男孩追到手了吗?林子阳后悔得连肠子都一段一段地烂掉了,可一切都晚了。陈牧天和他是同学,是好哥们儿,他不可能去横刀夺爱。
白杨从窗前又回到刚才的小木扎上坐下来,她柔美的头发又出现在林子阳面前,说:“子阳,你知道那座山之前我去过多少次吗?”林子阳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这个问题他的确不知道。
白杨笑了笑,她的笑依然那么迷人,说:“从小到大,那座山去了多少遍我也记不清了,甚至于每一个石阶都深深地烙在了心里,难怪后来陈牧天不相信我会迷路!是啊,我又怎么能迷路呢?想想那时真傻,为能和你多一些时间待在一起,居然撒谎说迷了路……”
一直以来,林子阳心中那把他永远都无法打开的锈迹斑斑的心锁,那一瞬间啪的一声开了,那扇关闭已久的心灵之门终于四敞大开。他恍然明白,在美好的大学时代,因为来自乡村的怯懦和自卑,当他面对一个看似完美的漂亮都市女孩的时候,在初恋的十字路口退缩了,为此他错过了那辆最美丽的爱情列车。
林子阳仿佛重重地挨了当头一棒,他把脑袋埋于十指之间,这个曾经把人生起落看得比清水还淡的铮铮铁骨的汉子泪水忽然涌出来!面对眼前这个因为自己缺乏勇气而伤害过的他深爱着的女人,林子阳无言以对。他的那颗坚实的心脏在那一时刻顿时破碎了,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抬那张淌满泪水的脸。
林子阳猛地看到,眼前的小木凳上已经空空如也,白杨早已拾起屋角的花折伞冲进了茫茫雨夜……
5
外出学习的技术员回来后,一个个干劲十足、信心百倍,因此,种植园里整天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一场春雨过后,田地里一片蓊绿,茄子、辣椒、西红柿、西蓝花等蔬菜长势喜人。
林子阳再三叮嘱种植人员一定要进行科学管理,指出这不仅是简单种植蔬菜,务必要把农药残余量、肥料、环境等对蔬菜质量的影响降到最低,甚至于达到零的标准!每一位种植人员心里都清楚,他们肩负着在西郊这片土地上创建一块绿色、生态、环保的金字招牌的重任。打造一个品牌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汗水需要多少人力才得以实现,可是毁掉它却是易如反掌,只要一次疏忽大意就足够了。因此,每一个种植环节他们都认真对待。
每次走近绿油油的生态农业种植园,林子阳都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阳光下,每一株绿苗都让他感到热血沸腾。
已是六月,近午时分,天气热得像浇了热油。林子阳在田埂上走来走去,迟迟不肯离去,他身上淌满汗水,白衬衣紧紧地粘在了皮肤上。这时,他望见一辆粘满泥巴的旧面包车疾驰而来。
车嘎的一声停下来,门开了。林子阳顿时愣住了,原来是父亲和村支书来了。半年多的时间没见到父亲了,田间地头的风吹日晒让他又老了许多。看见父亲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有些酸涩了。他快走几步,迎上前去,说:“爹,你们怎么来了!”林父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着说:“子阳啊,想不到你又升官了!全村人都替你高兴哩。这不,我和村支书特意来看看你。”林子阳说:“爹,你胡说啥呢,只是工作调动,这哪叫高升呀?”村支书在一旁说:“子阳,你都成镇党委书记了!这可是咱全村人的骄傲啊。”
林子阳和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说:“天不早了,咱们回镇上吧。”说着,他和林父、村支书上了那辆黑色桑塔纳,车开动起来,面包车跟在了后面。
林子阳在招待所订了饭,他想借这个机会在父亲和村支书面前摆摆阔,爱面是人的通性,林子阳当然也不例外。都是爱面子的。司机在外面单独点了菜,硕大的圆桌上就他们三个人。
三个人坐在一张大圆桌边,村支书和林父的脸上满是笑容,村支书不停地说:“想不到子阳会这么有出息,真是咱全村人的福分。”林父笑得合不拢嘴,林子阳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高兴,他连声说吃菜吃菜。
下午还有事,再说镇上有规定中午不准喝酒,林子阳没有喝酒。村支书和林父也不计较,各自倒了一杯白酒,没几口酒已下肚,两个人脸色有些红润,村支书冲林父递了个眼色,林父又猛喝一口酒,憨笑一声,说:“子阳,前几天有辆豪华车去过咱家,村支书说那辆车贵着呢,值一百多万哩。”说着,他看了村支书一眼,村支书连忙点头。
林子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愣愣地望着父亲,手里的筷子停在了空中。林父又说:“车上下来两个小伙子,长得真帅气,都是穿西服打领带,人家还给我拿来酒和茶!”林子阳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林父并没有注意到林子阳的变化,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那些酒茶全村人只有村支书能叫上名字,据说都很名贵,值好几千元哪!”村支书脸上露着红光,他又是一阵连连点头。
林子阳的脸已经沉下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然而林父和村支书都处在极度亢奋之中,他们依然没有注意到林子阳神情的变化。林父说:“那两个小伙子说他们是冯氏公司的,公司总部在香港,香港人可有钱哩。人家能看得起我这个老头子,能把车开进咱这个小村子,还不是看你的脸面?”说完,他望了林子阳一眼。
一听到冯氏公司几个字,林子阳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他陷入了深思之中。林父又啜了一口酒,可能酒喝得有点急,他咳了几声,红着脸往四下看看,压低声音,怕被外人听了去似的,说:“子阳,人家临走时可当着全村男女老少的面说了,说是只要你抬抬手帮人家一个忙,就把咱村里那条街修成平整的柏油路!”说完,林父孩子似的咧着嘴,望着林子阳。
林子阳顿时明白了。他一直感到奇怪,得知了闲置地不再开发,冯氏公司为何不见一点儿动静。原来,冯曼莹派人去了他的老家,父亲、村支书、还有那些善良质朴的乡下人,又怎能经得起如此的诱惑!他不禁为冯曼莹的良苦用心感到惊叹。
林父嘻嘻一笑,说:“子阳,就是抬抬手的事,对咱村来说就是一件天大的事!今天村支书都亲自来了,你表个态,全村男女老少还等着俺俩的信哩。”林子阳一声不吭,他的脸宛如秋天的茄子,又红又紫。
林父渐渐从儿子的脸上感觉到了什么,他从椅子上缓缓地站起来,走到林子阳身边,语气凝重地说:“儿子,你还记得你娘左手臂上那块长长的伤疤吗?那年你还小,我在外打工,寒冬腊月天,东北风呜呜地刮。你娘去担水,一个没留神让脚下的土疙瘩绊倒了,连人带水啪地摔在了冰冷的地上,血登时就流了出来。是那条高低不平的路,给你娘的手臂留下了那道长长的疤痕啊!儿子,你现在有出息了,你抬抬手帮人家这个忙,让他们给咱村修好那条路,你可是给咱村立下了大功德啊!不为别人,就为你九泉之下的娘,你也要把这件事应下来呀!”
林子阳依然沉默不语,面对父亲,面对已经死去的曾经深爱着他的母亲,还有村支书及全村男女老少,他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一边是西郊镇几万双雪亮的眼睛,一边是父老乡亲的翘首期盼,他左右为难。
村支书已从林子阳的漠然的神情中知道了这件事并非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于是说:“子阳啊,全村人还在等着俺俩的信哩,你就破这一回例,算是为老家人做点贡献吧,乡亲们不会忘记你的!”村支书在村里可是说一不二的人,在村里他从来没有对谁低三下四地说过一句话。可是,今天在林子阳面前曾经不可一世的村支书,几乎要跪下来求他了。
林子阳是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说:“这件事并非是你们想的那样……也不是我抬抬手就可以做到的……”短短的几句话,他用尽全身力气只说了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
林父把眼睛瞪得溜圆,脸色铁青,说:“子阳,当着村支书的面,我就说句痛快话,你是我儿子,我是你老子,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的,今天这事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若是你说个不字,往后你就别再叫我爹!”说完,他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气。
林子阳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圆桌边踱来踱去,他的心里乱作一团,此时此刻,他实在无法做出抉择。
村支书又说道:“子阳,你是西郊镇的党委书记,是一把手,啥事还不是你说了算,只要不犯法,有啥好怕的?把那条路修成柏油路可是全村几代人的梦想,若是你把这事给办了,等你回老家的时候,我亲自挑着鞭炮去村口迎接你!”
林子阳说:“支书,您不知道,这件事我真的办不到!”听了这句话,林父忽然从椅子上蹦起来,单腿着地,用手脱下一只鞋子来,准备冲着林子阳的脑门打过去,叫骂道:“我非打死你这个浑小子不可!”村支书见状,急忙上前把林父手中的鞋子夺下来。
林父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蜷着身子蹲在了地上,忽然抱头大哭起来:“子阳啊,我来时可是在全村人面前打过包票的,你若是不应下这件事,你爹这张老脸该往那里放啊!”
面对掩面哭泣的老父亲,林子阳心如刀绞,可他清醒地知道,若是让冯氏公司在那块闲置地上办厂,等厂子建起来化工设备安装调试完毕,西郊镇这片土地将会受到重度污染。不只是生态农业这块牌子将会受到严重威胁,就是西郊镇几万百姓的生命健康也难以得到保证。这和那条暂时泥泞的乡间小路相比,谁重谁轻林子阳心里比谁都清楚。
村支书已把林父从地上扶起来,说:“算了吧,就别再难为子阳了,看来这件事的确不是那么容易,要不人家又怎么会答应给咱们修路哩!子阳还有事,咱哥俩就先回去吧。”说完,两个人连饭都没再吃一口,就走出了包间。
直到两个人走远,林子阳才恍然缓过神来,快步走上前去,那辆面包车已老牛大憋气似的驶出老远。
林子阳愣愣地站在招待所门口,望着面包车渐渐走远,直到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消失。
6
近几天,烦心的事接踵而至,林子阳烦得脑袋都大了一圈。
就在父亲和村支书来的第二天,王锐给林子阳打来电话,说肖局和聂局及市农业局的其他一些领导要到西郊镇来。林子阳手头还有大把工作要做,当然不希望有外人来骚扰。可是,人家提出要来,他又不能拒绝,只能在电话里连声说欢迎。
林子阳是从农业局出来的,肖树青、聂峰都是他以前的顶头上司,若不是他来了西郊镇,在以前,这些局领导们又哪会把他放在眼里呀。反过来说,林子阳人虽然在西郊镇,他的组织关系还在农业局,从某种意义上说,肖树青和聂峰他们依然还是林子阳的直管领导,他们手里还掌握着林子阳的“生杀大权”。这些林子阳当然不会不知道,因此,接到王锐的电话后,他马上找来秘书小王,让小王把自己这一天所有的工作暂且延后,不能延后的就让门向东和宋刚他们代他处置。小王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了足有一张纸,才急匆匆地走了。
张副部长和林子阳谈了话以后,第二天他就心急火燎地来到了西郊镇,他走得急,和局里的领导职工也没能道个别,虽说肖树青也专门设宴和他吃过一次饭,可是,事隔几个月,肖树青他们再来西郊镇看望林子阳,这原本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对林子阳来说,他却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自从知道了肖树青要来的消息,林子阳的心里就一直忐忑不安。
王锐在电话里说,肖树青一行人上午九点到。林子阳制定的行程是这样的,肖树青等人来到后,先到接待室听林子阳的工作汇报,毕竟老领导来了,汇报一下近期工作是很有必要的。然后大家一起去生态农业种植园进行观摩交流,市农业局的领导大驾光临,给生态农业园提一些指导性意见也是好的。最后,一班人直接到招待所吃午饭。
吃过早饭,林子阳早早地在镇政府门口等着了。九时许,两辆黑色轿车驶过来,开在最前面的是肖树青的专车。林子阳快步迎上去,车子缓缓开进了镇政府大院。
车门开了,肖树青、聂峰还有局里的其他几个领导都从车上下来了。让林子阳感到意外的是,王锐居然也在其中,几个月没见面,王锐看上去似乎比以前精神多了,刚去局办公室任副主任那阵儿,他一直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现在他满面春风,精气神十足。林子阳已经知道了王锐接替自己成了农产品质量监督科科长的事,因此和王锐握手时直接称呼他王科长。
一行人走进接待室分宾主落座,林子阳对他来到西郊镇后的全面工作做了一个简短的汇报。这个过程肖树青始终眯着眼睛面带微笑冲林子阳不停点头,等汇报完毕,他清了一下喉咙假装认真地对林子阳大加赞赏一番,随后其他人也象征性地讲了几句,他们的讲话也是一些对林子阳的赞誉之词。
从接待室出来,众人上了车向生态农业种植园驶去。上车前,肖树青还特意邀请林子阳与他同坐一车。
工作人员早已在种植园严阵以待了,等车子一停下语音解说员和引领员立即迎了过去。种植园的蔬菜正值生长期,有的已经结了果实,几天前刚下过一场雨,田地里的蔬菜青翠欲滴,长势喜人。
解说员对各类蔬菜的品种及种植流程一一作了介绍,肖树青边听边点头,有时还大发感慨讲上几句。镇上搞宣传的工作人员也忙得团团转,有的举着照相机不停地拍照,有的扛着摄像机四处拍摄。
折腾了一阵子,肖树青煞有介事地做了一番即兴发言,代表市农业局对西郊镇生态农业种植园的运作模式给予了充分肯定。讲话完成后,观摩活动终于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
午饭在招待所,林子阳早已叮嘱过招待所的经理,要认真准备,今天的饭菜标准是自从他来到西郊镇最高的。大家彼此都比较熟悉,午饭吃得波澜不惊,每个人都很随意,喝了点啤酒,说了些荤段子,聊了些见闻,饭很快就吃完了。
林子阳准备好了房间让大家休息,聂峰提出要玩扑克,房间里有现成的扑克,这个需求很容易满足。这时,肖树青却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去休息吧,我要和林子阳谈点事。”
听了这句话,林子阳马上意识到最关键最重要的问题马上就要来了!许久以来,这个问题一直让林子阳感到头痛,感到彷徨,感到不安。对于这个问题他一直在逃避。尽管他清醒地知道,不管你如何去逃避,该来的终究还会来。可他的确除了逃避之外,无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