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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踏马阵(1)

大河以西,数万铁骑严阵以待,骁骑营精锐尽结于此,皆是亮银色的轻甲细铠裹身,连马背上也覆着胄甲,又用皮襻缀联,在一片雪光中透出凛然的寒气,远远望去,似是一堵银色的高墙。正中马背上的人扶弓而立,盔甲雪亮。他身材不高,面容黢黑,额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若不是着了戎装,远看去就如草原上再寻常不过的羯族牧马汉子,可若要真对上他那双似千丈寒潭般的眸子,才会叫人心神一颤,这人的眸子乌沉沉深不见底,哪里能揣摩出他心里想些什么!

北风骤紧,身后“石”字大旗猎猎迎风,如云霞卷天,他微微偏着头,却将左手高举,手背上青筋骤起,肃然道:“两年前在此决战,不分胜负,是我银胄铁骑的耻辱!今日若不活捉刘曜,我无颜去见叔王!誓不还师!”

身后千军万马纵声齐呼,声势排山倒海:“不捉刘曜,誓不还师!不捉刘曜,誓不还师!”

绮罗一出冰面,顿时觉得胸怀一畅,便透过气来。她睁开眼睛,见六丫亦是伏在冰面上,哇哇地吐水。

忽然身旁响起一声长嘶,她循声望去,只见一匹马卧在冰上,一匹马却四蹄都陷在冰中,皆哀嘶不已。它身旁还有一位长者坐在冰面上,皱着眉头,却是俯身看着两匹骏马出神。那长者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些的男子,低声对长者说道:“陛下,此地不能久留。”

“小姑娘,这里离孟津还有多远?”那人头也未抬,淡淡地说道。虽然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拓落高亮的气势。

“我和六丫是被水流冲过来的,也不知道被水冲了多远。”绮罗轻声说道,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靴上,心下一惊,那靴口的金线勾出的龙纹这样眼熟。她心下存了三分怯意,不由得偷偷打量,只见这位长者约莫年过半百,身形高大,面容清癯,三尺长须如墨,双目湛然若神,而双眉却隐隐有数根白毫,尤其醒目。而他身后之人面白无须,相貌俊朗,却是一脸的焦急之色。

长者听了倒没说什么,却只看着陷在冰中的爱驹不说话。那年轻的侍从神色更郁,绮罗凑近几步看了清楚,只见卧在冰面上的那匹枣红马前腿弯折,而后面那匹黑色的骏马更是四蹄都在冰下,腹部被坚冰划开,状似凄惨。她一看便有些心慌,这两匹马的陷落处正是自己适才用匕首凿过冰的地方,想来这冰面本十分结实,自己在下面凿得略松动了些,周边冰面已有了浅浅的裂痕,哪里还能经得起快马疾驰而过。这匹枣红马想来是匹宝驹,冰裂之时立刻跃起,然而冰面湿滑,仍然摔倒。而后面那匹黑马就更惨了,马蹄一陷入这冰中,就被自己在水下牢牢抱住,眼见马腿已经弯折不能动弹了。她心下愧疚,结结巴巴道:“对……对不住……是我们的错……”

“对不住又有何用,你们竟敢陷陛下至此境地!”那侍从怒声呵斥道,六丫被他吓住,顿时哭出声来。绮罗忙搂过六丫,柔声安慰。那侍从眼见,一眼便看到她手中的匕首,一怔之下怒道,“大胆!竟然是你用匕首凿开冰面,陷害陛下!”

他此刻神情简直只能用狰狞形容,绮罗吓得不轻,后退几步,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你们要从上面过……”

那侍从身手矫捷,哪容她躲开,一伸手如拎小鸡一般把她抓到面前,夺过她的匕首,斥责道:“还敢抵赖,匕首都在这里!”他此时简直对绮罗痛恨万分,恨不能把她碎尸万段,目中便露出了杀意。

“罢了,住手,”那长者忽而开口,声音极低道,“不过两个孩子罢了,不是有意为之。”

“怎不是有意!”那侍从恨道。

绮罗心知自己与六丫的性命都在这两人手上,一咬牙便大声道:“我们在冰下连性命都要丢了,哪里会知道冰上会有人过。你们都是身份尊贵之人,何必如此恃强凌弱!”侍从见她还要还嘴,更是恶狠狠地瞪着她。

“此处河面何等宽阔,怎会知道我们要从这里过?”那长者神情倒是淡然,只见那侍从神情仍是愤恨,便道,“她们年纪还小,又有何错,不过求生而已。阿茂,不要为难她们。”他眼见得两匹马都动弹不了,便抱膝坐在冰上,闭目道,“且等待吧,胤儿会出来找我们的。”

那侍从不敢违抗长者之言,将绮罗重重扔在冰上,再不看她们一眼。绮罗右肩撞到冰上,疼得小脸发白,却不敢哭喊,她看了看那侍从手里的匕首,又抬头盯着那侍从。那侍从被她的目光迫得无奈,只得冷哼了一声,将匕首抛在冰面上。

绮罗捡起匕首,小心地藏在怀中,又低头去看六丫,见六丫将腹中的水都吐尽了,嘴唇冻得发紫,双眼中露出恐惧的意味。

绮罗看到那件黑色的大氅还在,心中顿时一喜。那大氅不知是什么所制,倒是奇特得紧,从水中捞出来只抖了抖,上面的水珠便滚滚洒落,竟然瞬间便干了。她将大氅裹在六丫身上,六丫感觉暖和,面上稍有了点颜色,再看绮罗却是衣衫尽湿透了,连发梢也冻得结了冰,便拉了拉她,小声道:“绮罗姐姐,你也来。”绮罗心下一暖,嘴上却道:“姐姐不冷。”

那长者睁开双眼,向她们看了一眼,目光忽然落在六丫身上的大氅上,倒是有几分惊异。又看了看绮罗,问道:“你们是从孟津城里出来的?”

“是。”绮罗心知此人贵极,不敢抬头望他。她有些局促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心想对这些贵人来说,两年前的事早如浮云一样抛之脑后了,谁还会记得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孤女。

忽听远远的呐喊声促响,那长者双眉微挑,露出几分忧虑之色。那侍从更是跪下道:“陛下,不能在这里等下去了,石贼的银胄铁骑就在附近,先找地方躲避起来再等候南阳王也不迟。”

长者放目望去,四目所及都是荒凉,哪有地方可以容身?他忽地转头问绮罗道:“孩子,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

绮罗还未说话,便听六丫忽然大声说道:“往前面再有几里路,河边有个小村子。”

长者看向绮罗,只见绮罗亦是点了点头,面上便露出淡淡的赞许之意。

绮罗觉得这位长者看上去温和极了,天性就觉得十分亲近。她拉起六丫,义不容辞地走在前面带路。走了好几步远,却见没有人跟上来。她回过头去,只见那长者被侍从扶起身来,可显然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绮罗大吃一惊,慌忙跑到近处去看,只觉那长者的衣襟上都是斑斑血迹,背上竟是有伤,血迹顺着衣襟滴到地上,看上去伤得更是不轻。可他却毅然向前走着,面上看不到半点痛苦之色。再看侍从双目通红,显然心中不忍之至。绮罗低声道:“这位伯伯恐怕走不了那么远。”她一瞥便见侍从皱起眉头,显然责怪她多话,忙道,“我知道从这里往岸边走几步,便有一个小土丘。”

侍从闻言立刻向长者望去,目中露出了哀求之意,见长者点头不语,忙对绮罗道:“那你快带路。”

绮罗带着他们走到了两年前和小宣挖野菜的土丘后,指了指道:“便是这里了。”侍从左右打量一番,这里离河虽然近,但到是一处避风所在,就是站在河上也轻易望不到这土丘后有人。侍从小心翼翼地脱下外袍,垫在地上,再扶着长者坐下,然后便侍立在一侧,一举一动无不小心之至。绮罗从未见过这样讲究做派,但她天生敏感懂事,从不多口多舌惹人烦,于是也不吭声。

那长者略坐了一会儿,面色便缓了几分,睁眼道:“阿茂,你也坐下吧。”

那个名叫阿茂的侍从却觑了觑长者的神情,小声道:“陛下,可要吃点什么?”长者摇了摇头,他其实从清晨至此时尚未用过膳食,可在荒郊野外又哪里能找到什么吃的?侍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眼睛一亮,便跑了开去。不多时,竟是提着一大块生肉过来。

绮罗瞧见那肉还在滴血,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侍从哪里理她,只跪在长者面前道:“小臣无能,只得……只得……”长者点了点头,似并不奇怪,仍闭目道:“狮子骢随我征战多年。”

“小臣不敢冒犯陛下御骑,”侍从叩头道,“但唯恐敌人循着马嘶声找到这里,便将它们都了结了,推入冰下。”绮罗听得毛骨悚然,看看这主仆二人的神情,仿佛在说一件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一分神便漏听了几句,只听那侍从又道,“……这肉是从小臣的黑马上取下的。”

长者点了点头,再不说话,可不知为何,绮罗觉得他心里甚是难过。

说话间,只见侍从从怀中摸出火折,又捡了许多枯枝,小心翼翼地生起了火。绮罗见他动作娴熟,仿若是做惯了这些事,心里更是奇怪,这样的贵人竟也需要常在外面生火吗?她心里虽这么想,但动作却十分勤快,亦是跟着侍从身后帮他捡枯枝添柴。那侍从瞥了一眼她们俩身上的大氅,忽然轻声道:“你识得南阳王?”

绮罗摇了摇头,脸上顿时有些泛红,就好像最隐蔽的心思被人窥破一般。那侍从见状倒也没有再问,他身形微微迟疑了一瞬,又低下头一边捡着枯枝,一边飞快道:“我叫慕容茂,日后若是见到南阳王,替我……”他顿了顿,又道,“罢了,见到南阳王也不必提起见过我就是了。”绮罗察觉到他语声有意,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

慕容茂烤好了马肉,用腰中弯刀切成小块,双手捧到长者面前:“陛下多少用些。”长者长叹了口气,却并没有食用。

他虽然不吃,但有人却是饿了的。六丫眼巴巴地望着那烤得喷香的马肉,口水快流到地上了。绮罗想了想,从怀里摸索一番,掏出一个被河水浸得涨了数倍的馒头,递给六丫,道:“六丫,吃这个。”六丫点了点头,懂事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马肉,接过馒头便咬了起来。绮罗在旁看着咽了咽口水,却不出一声。

慕容茂叩头如蒜捣,语中带了呜咽:“陛下若不食用,臣……臣万死难辞其咎……”

长者却对慕容茂道:“你们三个把这些肉都分吃了吧。”

慕容茂睁大了眼,长者的语气却不容置疑:“昔日狮子骢曾救过朕的性命,朕起誓不会食马肉,不用再劝。”慕容茂无计可施,只得含泪与两个孩子一起将马肉都吃了。

天色越来越暗,北风却刮得更急,鹅毛大雪瞬时便倾泻而下,更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吹过河谷,如咽似泣。长者望着河面,只见那大河从上游奔腾而下,气势何等磅礴,可仿若一瞬时被上苍定住了一番,竟就这样结成了冰,却依然保留着那一泻千里的气势,长者不由得长叹道:“逝者如斯夫,真真鬼斧神工。”他偏过头去,长须随风而动,似是想起了往事。

一只鸣镝划破天际,一时间铁骑声如同潮水般涌起,瞬息间天地色变。慕容茂大喜过望,便站起身来:“是南阳王到了。”待他看清远远奔来的都是雪白银甲,目光忽然一滞,面色陡然凝重,咬牙道:“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那银胄铁骑转瞬已快到土堆前,慕容茂再不做他想,深深向长者行了一礼:“陛下!臣先走一步。”说罢一跃而出,已是亮刀奔出丈远。

“阿茂,不要枉自送了性命。”长者忽然高声道。可慕容茂哪里还听得到,他拼了性命也要把这些铁骑引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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