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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春记忆

傍晚,我正坐在值班室里看新闻联播,陈军推门进来。

“你怎么办?”他问我。

我说:“听从组织安排,党叫干啥就干啥。”

“像个共产党员的样子。小伙子,就凭你这思想境界,党会考虑给你安排个好工作的。”陈军挥了下手,装出一副领导居高临下的样子。

陈军在值班室里来回走动着。他刚从家联系工作回来不到一个月,一点眉目还没有。他妻子是人民教师,公办的,经济上还能支援一下。咋天又订了票,还要回去活动。

陈军抬手理了下头发,他已有些秃顶。他掏出烟扔给我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两口说:“我要从农场不过来,或许提干的事就成了。这一步算是走错了。”

他原在农场当司务长,虽然是志愿兵,但各方面的待遇和干部都是一样的。前年开始,部队在代理司务长的志愿兵中提干,可他已来机关,调到了派出所,失去了机会。

夜深后我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年初探家,去县城转了一圈。高中时和我睡通腿儿的同学李华东已是县铝厂办公室的主任。穿着西服,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是将军烟,桌上放着两部全国直播电话。他打了几个电话,摇了摇头对我说:人家说了,现在部队转业回来的,别说是志愿兵,就是干部也很难安排,全县80%的企业经济不景气。一多半工厂处于半停产状态。事业单位进入更难,去年全县转业80多人,只有三位进了事业单位,二位进了公安局,一位进了邮电局,说都是省转业办公室戴着帽下来的。

中午吃饭,李华东打电话叫来了田伟信和潘孝志。田伟信领来个女的,说是他的秘书。李华东一人扔了一支烟说:“现在伟信是大款,在建筑公司当”二老板“肥得流油啦”。田伟信理了一下油光的头发,吐了口烟雾说:“瞎混,钱倒是挣下几个,哥几个哪个有难处,言语一声。咱没有远大追求,不像孝志,从大队书记到镇长,哪天到县里当了一、二把手,咱们都沾点光。”

孝志瞪了伟信一眼:“你小子注意点影响,家里有老婆孩子,外边走哪儿都带个女的。”

“那是秘书。”

“是文字秘书,还是生活秘书?”李华东问。

“二者兼之。”

于是大家都笑了。伟信笑着说哪位有兴趣,借你们用一个星期,都是老同学,绝对分文不收。那女的从厕所回来,坐在伟信身边。伟信拍了那女的一把:“坐那凳子上去,今天这几位同学全是政界人士,看不惯这一套的。”他转向我问:“岳辉你这混北京的,怎么样?我去过几次北京,要知道你在那儿,怎么也得去看看你。”

“欢迎今后几位有机会到北京去时,到我那儿去。找个车,给你们当个向导什么的没问题。不过最好一年内去,明年我就该转业回来了。”

“你不是在北京当警察吗,怎么还转业?”孝志问。

“我还是当兵的,志愿兵,只不过干派出所的工作。”

“回来进公安局,专业对口。”孝志说。

“作梦也不敢想,我回来是工人,不是干部。”

伟信说:“华东你和孝志点个地方,我请客。”“不,不,就在我们外边饭馆,我已安排了。”“那今天晚上,我请客,去县府招待所。”想到这里,我翻了个身,人家都混的有家有业的,看我快四十岁的人了,还不知归宿在那儿?

夜很静,月光通过窗帘的边沿溜进来,使得屋里朦朦胧胧的,这样的夜正好适合想心事……

早晨八点一上班,我到家委会去,在操场边碰上管理处的张处长,他叫住我,对我说:“小岳,给你”汇报“个小事。我们服务社今天早晨发现被盗了,昨天大钱都送银行了,只丢了点零钱,也就二、三百元吧。我也没向上面汇报,你知道有这事就行了。”

“我现在去看看现场。”我骑车调头去了服务社,小偷是从窗户上方缺一块玻璃的地方爬进去的。中午回到所里,我向刘所长讲了这件事,他问:“有线索吗”?我说没有。所长说:“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后工作中注意有这事就行了。”我说:“知道了。”下午我脑子里还一直想着这个事,服务社离锅炉房挺近的,会不会是烧锅炉中的临时工干的。我联想到委会胡主任向我说过,有人怀疑锅炉房可能有临时工偷自行车。这部队大院里丢自行车是个头痛的事,派出所三天两头有报案的,而且偷的都是好车。就连院里以处事仔细、果断著称的“熊猫警长”也束手无策。下午临下班时,我向刘所长请示,晚上我和小施去查查锅炉房,我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事。刘所长点头同意,说你们俩小心点,带上警棍,注意保护自己。

晚上九点多,我和小施带着警棍去了锅炉房,查了几个房子,都没出现大的问题,有的床下柜子里,提包里有旧电表,细电缆线,灯炮、自来水水咀。当查到最后一间房子时,少一个人没在屋,我说:“这是谁的床?”

“闫聚财的。”他同屋的一个人说。

“他去上夜班了?”

“他今天上的白班,不知出去干什么了,他经常去外边他老乡那儿去玩。”

“他老乡干什么的,住哪儿?”

“不知道,他只说去老乡那儿玩,不知道住哪儿,干什么的。”

我们悻悻地向外走,刚走到锅炉房的门口,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推车向这走。我注意看了一下,那是一辆八成新的赛车,但后边没有锁。看到我们他低头上车要走。

“你别先走,请问你是干什么的?住哪儿?”我喊到。

那人迟疑着停了下来:“我就是这锅炉房的。”

“这是你的车子吗?”

“不是我的,是借别人的。”

“借谁的,走,到你宿舍去说。”

“借院外我老乡的,我现在就给送回去。”

“着什么急,走,先去你宿舍。”

闫聚财不情愿的跟我们回了他的宿舍。“打开你的柜子给我们看看。”

“里边都是破衣服,没有别的。”闫聚财站着不动。

“不是光让你自己开柜子,都打开看了。”小施摇了摇手里的电棍。

闫聚财蹲下开柜子,手有些哆嗦,他胡乱翻了两下说:“你们看,全是破衣服,没有别的。”

“全拿床上来。”

“你们不是都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了,赶紧拿上来。”

闫聚财向上拿衣服的过程中,额头上冒出了虚汗。我从闫聚财拿上来的衣服里看到一根带子,一抽从一个衣袋中拉出一个乳罩。

“这是什么?”

闫聚时脸红了:“我捡的”。

“你有老婆孩子吗?”

“没有。”

从他拿出来的上衣兜、裤子兜里共翻出了各式各样的乳罩,女式三角裤六十多个,有的连洗都没洗。把他带回了派出所,经过审问,他交待,他这些乳罩,女式三角裤都是晚上从楼道里没安防盗门的房间里偷来的,有些是从盆里泡着的。他还承认,去年65楼一女医生家厨房内二十几个乳罩、女式三角裤摆在地上倒上油的事也是他干的,他还去女浴池天窗看过女同志洗澡。

他说我有时偷回来就穿在身上,我也知道这样迟早有一天会被抓住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己。自行车也是我偷的。我一个星期偷两辆,共偷了98辆,我想偷够了一百辆就不再偷了。他还承认服务社的三百块钱也是他偷的。整整干了一天一夜,案子才基本搞完。天又黑下来时,我带路押解嫌疑犯去了拘留所。回来时我在后座上睡着了。

送嫌疑犯回来,张处长拉去吃饭,我一点食欲也没有,那会想就是整一桌山珍海味一点也吃不下,渴望的就是赶紧回去睡觉。回到所里已是夜里十二点多,赶紧睡觉,免了洗脸和刷牙。拉上窗帘,脱衣躺下。可躺下后,想起这案子破的这么巧这么快,心里那种高兴劲非局中人所能体会。我一边问:“小施,睡着了吗?”一扭过头看对面床上,小施已甜美的进入了梦乡。

睡了整整一上午,起床后心里还有些兴奋。洗了把脸到值班室看报纸。内勤小项说有你的信,是老家的。我盼信又怕信,母亲和媳妇轮翻告状,我谁也得罪不起,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老婆生儿子时我没有回。那时我正该改志愿兵,中国刚改革开放,吃皇粮有非农业户口对一个小时吃过许多苦的农村娃来说是非常非常之重要。那时我们几个老乡,晚上经常凑在一起彻夜长谈,聊少年故事,设想未来。当然工作是一点也不敢马虎的,这节骨眼上那敢回家?军校没能考,教导队没咱的份,这志愿兵再错过了,你怎么好意思再和坐一个车皮拉出来的老乡见面。我邮回300元钱,那是我一年多攒下的所有积蓄。给父母回了信。给岳父母大人家回了信,更给我家生养后代的青青回了信,我劝解他们深明大意,关键时候不要拉我后腿。我在给妻子的信中还幽了一默,说听一偏方,肚子痛的没办法马上就要生时,赶紧吃一些准备好的生花生米里边的那层红皮,绝对有效。此法保密,请勿外传。

孩子是在镇医院生的,剖腹产,当时母亲在那儿侍侯她。青青经历了既痛苦又幸福的阵痛后,听到护士小姐的传话,大汗淋漓后布满红晕的脸上露出了醉人的微笑。青青生了个双胞台,一对儿子。

没一会护士长抱着孩子进来,她把小褥子中裹着的孩子轻轻放在青青面前,脸上笑着说:恭喜你,当母亲了,而且生了个大胖小子。青青努力使劲动了动身体,双眼盯着自己制造出的小生命,激动的泪水顺脸而下,当她审视完身边的儿子,又抬头望了门口一眼,见没什么人进来,又把目光落在护士长的脸上。

护士长被看的不好意思,转身走向窗前。青青柔柔地问:大姐,还有一个哪?还有一个?护士长背对着青青重复了一遍,忙解释说:对不起,那个孩子……。她停了一会接着说,你平安没事,这就不容易了。

青青脸色变了,无力的垂下了头。

儿子刚满月,就风言风语有话传到青青耳朵里,她生下的双胞胎儿子,被护士长抱走送人一个。现在抓计划生育这么紧,有的女人肚子不挣气,连生几个都是女娃。再说农村重男轻女严重,没有男孩就是绝户头。在这点上农民想的远,断了香火,再殷实的人家也没了心劲,拼死拼活给谁干?到了这一步,村人的眼光里都含了轻蔑和同情。有做生意富起来的人家,花几千元钱买个男娃,觉得很值的。虽然不是亲生的,总算没断了自己家的香火,要不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青青抱孩子去找过几次。青青给娘闹,娘也去问过几次。医院的人回答:人民医院为人民,我们怎么会拿你们的孩子去送人。你们再来闹,败坏医院的名誉,我们可告你们诬陷罪。吓的青青和娘再不敢去找。

妻子信上说,儿子病了,刚住了半个月的医院回来。又赶上娘家弟弟结婚,我狠了狠心,给了五十元钱。儿子出院时钱不太够,我又卖了一次血。现在还余富下几个钱,你在那儿也不要太亏了自己,天慢慢冷了,要注意穿衣服。少吸烟喝酒,吸多了喝多了伤身子。明天是咱爹的生日,我准备买块肉过去。我会照看好孩子的,请你请心。这些事本不想告诉你的,怕你工作分心。但我总想找个人说说。

信上的字迹有些模糊的地方,我想这是青青写信时流下的眼泪的痕迹。

母亲来信说,青青抱怨我,说孩子丢了,完全怪你,你怎么不看着。你们家的骨血,丢了你不心痛?时不时的给我个冷脸。母亲听了这些,看到儿媳的冷脸,心里慌慌的,脸上没了抱上孙子的喜悦。她说,我一个瞎字不识,医院里哪里是哪里,我也不知道,孩子没了,我又不是没去找过,人家不理咱这个茬,我心里有多苦,假若打听到孩子的下落,就是搭上我这条老命我也把孩子要回来,你心里难过,我心里就好受了?

不多久,青青和父母分了家。说是分家,只是分开做饭,地里的活都还是父母干,青青只管收粮食。

中午饭我没有去吃。

我们大院这类派出所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是八三年全国严打时各大单位成立的。所长是分局委派,指导员和干警都是部队总部自己的人。有职工、军官、志愿兵。

我这个老兵在派出所干了已有十三年,下片后群众喊我岳警察,我的正宗的“臣民们”喊我“政府”,同龄的军官、老兵们则喊我岳公安。

所里开会,刘所长满脸痛苦的讲,我这次在分局算现了大眼,刘副局长当着三十多个所长的面说我,你刘建理天高皇帝远,在那儿活的挺滋润。当时怎么布置的,杀人犯在谁管界内查不出来谁负责。岳辉,杀人犯就在你片上,当时你是怎么摸底的?

事情是这样,九三年十一月份,在丰台六里桥附近,发生一起持抢杀人案。案犯打死出租车司机后,在向西跑的路上扔下一件黄军大衣,一条围巾。

我想了想说:出事时我被安排去结算中心押款,没在片上。所长说:那你就没责任了?

实际上杀人犯是我帮助抓到的。

当时市局二处和西城分局的来了四个人,说是怀疑住我管界的张小民手里可能有枪,情况是别的案犯提供的。我跑前跑后给联系在大门口找了一间房子,以便观察张的进出。给他们联系吃饭的事。他们不认识张小民,我就时刻在那儿。有一个小警察,十八、九岁的样子,经常伸着胳膊,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练枪法。他们说有一次抓持抢逃跑的罪犯,小警察临危不惧,面对逃犯穷追不舍,罪犯回头开了两枪都没响,小警察真是命大。他是从北京市射击队调过来的。当时我还觉得他们挺崇高的。腰里别着枪,多威武。

蹲守了七天七夜,没有动静,他们就有些灰心了。有时只留下两个人。这天上午,我安排的一个眼线打来电话,说张小民可能回来了。我忙告诉他俩。这时我看到一个像张小民的人向外走,我仔细一看,就是他。我领两位警察走出来,等张小民走到门口,我们一起冲了上去,当时他们一起的共六个人,我们一人抓了两个,当把张小民摁在地上时,两位警察一边高喊,我们是警察,一边手枪冲天子弹上了膛。把他们带回派出所一问,张交待有一支手枪,五十发子弹。抓到的人中还有他们的另一位同伙丁聪,最后张小民被枪毙,丁聪判了无期。当时市局二处和西城分局的人带罪犯走时,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的协作,我们会回来给你请功,我们一定回来感谢你们。

后来从电视和报纸上看到,处理案犯的同时,他们分别受了奖立了功。

又待几天,分局转来500元钱,说让给打电话提供情况的人,算作奖励。

快到春节了,我打算回家过个团圆年。调总部派出所以来,我还未回老家过过年。往年三十晚上,一到夜里十二点新年的钟声响起,北京城就像进入“激战”状态。“炮声”此起彼伏,火光冲天。我们片警蹬着自行车,迎着刺骨的寒风向片上跑。这几年人们都富了,炮也放的格外大格外多,有的老者背着麻袋出来带孙子孙女放炮。我们在院里转来转去,赶上草坪着了,要踩灭。有一次平房顶上的树叶着了火,我忙爬上去扑灭。等炮声稀了回到所里,天已放亮,嗓子被硫磺薰的说不出话来,耳朵被炮声震的嗡嗡作响。现在好了,北京城禁止放鞭炮。

刘围的战士考上军校,上完学回来,肩上的两道杠换成了带星的金色牌子。有的岁数差不多的老兵,送去上教导队,几个月回来,也扛上了星牌。自己就觉得很羡慕,想想自己,还是个老兵,九百多块钱要养活老婆孩子,有时还背着老婆寄给大姐点钱,让她转给父母。

我的大学梦看来永远破灭了。我的命不好,刚当兵当的是基建工程兵,我们是基建工程兵的最后一批兵,是在北京中关村教导队训练的。现在的白石桥42号那时是我们的兵部,我们经常坐大轿子车去兵部看电影。那几年基建工程兵正好要解散,没有得到考学的机会。后来在山西部队上我报名参加了函授大学的学习,系统的学习了大学中文系课程。晚上在生有煤火的宿舍里,我熬夜自学。有一次停电,我点着蜡烛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等我醒来,蜡烛把桌子烧了一个坑,一摞书都被烧去一只角。

我酷爱学习文化,在山西的几年寂寞时光里,那条不知名的山沟里留下了我多少求知的脚印,那山那土那天空给了我许多人生的感悟。

调北京后,我和同屋的大刘一起学英语。当时他有一台小收音机,我们对英语一点不会,只是凭一股热情。那天我们买回许国璋的一套英语书,两人正儿八经的坐在那儿,大刘打开收音机,“是这个台。”大刘说。我们象听天书一样听了一会,播音员说,今天的俄语广播讲座,就到这儿。大刘又换了一个台,我们听着像电影里的日本话。大刘又换了一个台,刚听一句,播音员,今天的英语讲座播送完了,欢迎……。英语我们没学成。后来我又报名参加自学考试,晚上骑车去北大听课,参加了两学期考试,每学期考两门,每次都是56分或58分。我丧失了拿文凭的信心。

我再无原先那晚上玩一场篮球,出一身大汗,回来用凉水洗澡的劲头。小施老喊我:老岳,走,去打场球。我总是笑着说:不去了,跑不动了,打球,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心事太重,好久没翻书了。

陈军的命运有了转机。

在家联系工作期间,一个星期天他带十岁的女儿去县城买书,坐车回家的路上过一座小桥时,小公共汽车不幸掉进了河里。他从窗口爬出的一刹那想到的是赶紧救人,他一趟趟的拖着妇女、小孩、老人上岸,当他救了八、九个人,几乎瘫倒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女儿。他又拼命向河中心游去,车沉下河去,只露了个顶子,哪儿还有女儿的影子。他在河中心昏了过去,幸亏有两个年轻人把他托上了岸。

他舍弃亲生女儿救人的事迹,在广西新闻媒界宣传后,省宣传部长亲自去看望了他。听说他是从部队回家联系工作的,省委领导指示,陈军同志为了救人牺牲了自己的女儿,陈军同志的工作问题一定要解决好。

得知消息后,指导员和政治处的一名干事去了陈军的家乡。指导员走时我们所里自愿捐了二千多元钱。

通过请示,陈军被接回了总部。在庆功大会上陈军泪流满面。根据上级指示精神,要陈军准备演讲材料。陈军对指导员说,救人是我应该做的。女儿不在了,我对不起女儿,对不起她妈妈,别的我无话可说。后来指导员让我帮助陈军写了演讲报告。

广西省领导派人来接陈军回去,部队不放,说陈军还是部队的人,我们另有安排。

没多久,陈军被破格提升为正营职干部。

夏天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那天下午我正在居民区巡逻,忽然狂风大作,乌云密布,这时我正想回所里,雨已经一阵紧似一阵的下了起来。只听“轰”的一声,前方刘老太太家院门口的一颗大树倒了,树砸塌了外门,树根扯裂了房子。我忙扔了自行车,冒着生命危险爬进院子。我大妈大妈的喊着,走进裂了好大缝的屋里。我从墙角背出了吓的浑身颤抖的刘老太太,而后又赶紧通知断电,和刘老太太的儿子联系。

那天于银大叔家失火,有人报案,我忙赶去现场。第一个冲进火海,抱出他几个月大的孙子,又冲进房子,抱出电视机、录相机等。等救完火我的头发烧焦了,脸像包公。衣服烧了无数个洞。

年底总结,由于我工作出色,说是学陈军,见行动。给我立了个三等功。

陈军提干后,那身干部服还没见他穿过。

他变的沉默了,经常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吸着烟望着窗外发呆。

星期六晚上,我正拿碗准备去食堂吃饭。陈军夺过我的碗放回屋里,对我说:“走,老岳,喝酒去。”我们俩骑车去了沙窝,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小饭馆坐下,我们俩要了四热四凉八个菜,桌上放了一大片。酒是五十多度的二锅头。一人一大杯,一瓶酒二一添作五,不多不少一人半斤。

我们很少说话,只是碰杯,喊着:来,喝。看他痛苦的样子,我要把他杯子里的酒倒回点来,他坚决不肯,而且大口大口的喝。我忙劝他:“陈军,咱是不是好兄弟?”“是好兄弟。”“听我一句话,保重自己想开一点,男子汉什么事都要挺得住。”“岳大哥,自从回来,我老作恶梦,梦见和女儿在一起笑一起闹。半夜里经常从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我那女儿,多聪明,脸上两个小酒窝,太讨人喜欢了。我在家时,她给我讲她写的作文《我的爸爸》被老师当成范文在班里念,我说等你放了寒假,跟你妈妈去部队,我给你找个写作文的好老师,我的战友你岳伯伯是个文化人。可现在……”陈军说着说着流下了泪。

我也抹了把眼泪,看了看刘围,幸亏我们都是穿着便衣,没人太注意我们。我忙站起身,掏出手绢走向前去,给陈军擦了擦。又点上两支烟,给陈军递过去一支。

“吸支烟,咱们回去。”我一边劝说他一边深深吸了几口烟,想起了我老婆生孩子后发生的事。

我知道老婆生的可能是双胞胎,生下来被别人抱走一个的时候已是老婆生产半年以后。我刚改了志愿兵,那时的志愿兵服装跟干部一模一样。我兴高采烈的回家看儿子,那时我想我双喜临门,那时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回家的当晚,媳妇在我怀里大哭了一场,她讲起了孩子可能被抱走一个的事。我义愤填膺,老子穿军装在外是保家卫国,你一个小小镇医院也太欺负人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骑车去镇医院找院长,院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听了我的诉说,不冷不热的说:“你当时为什么不提出来?”“当时我在部队上不知道,父母老婆怕影响我工作没敢写信告诉我。”

“你提出这事,我们可以帮你调查一下。”

“一定要查出来,我的孩子哪儿去了?”我尽量克制住自己。

“你别这样说,我相信我们的工作人员不会干出这种事,你是军人,也得讲道理,你到处声张我们抱走了你的孩子,证据呢?”

我无言以对。

“没证据吧,我们医院给你老婆接生,母子平安,你应该感谢我们才对。可现在你——”

“我的态度不好,求求你院长,请你帮助调查一下,我是太激动了。”

“我还要开会,你回去吧,有消息告诉你。”

我悻悻地离开了院长办公室,在走廊里遇到两个护士,看哪个眼光都觉得不对劲。

一直到我休完假归队,也没得到院长的好消息。这期间,我曾又去探问过两次,一次我进屋他起身要出去,说你那事我还没来得及问。另一次他正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聊天。我在门内站了许久,他才停了和那人说笑,转脸对我说:“那事我给问了,没有的事。”我还想开口,见那院长已扭头和那个干部模样的人重新说笑了起来,我失望的退了出来。

陈军的爱人来队了。各部门都很重视,营房处给找了一间楼房;军需处给送来了被褥、鸡蛋;政治部的段干事亲自去接的站。她是地方妇联的同志亲自送来的。地方妇联的同志说:幸亏阿芳没做绝育手术,你们领她去医院摘了环就行。生育指标我也给带来了,把人交给部队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家里的事请陈军同志放心,地方政府会尽最大努力照顾好英雄的家庭。

年底搞户口统计,数字搞的脑子痛。地方所都实行了微机管理,我们这类大院派出所传说要撤。今年五月份公安部有个电话通知,要求全国企事业单位的公安机构要理顺关系。基本上全撤掉。如撤掉,职工、干部、分局派来的人都有去处,只有我这老兵可能没人要了。我已超期服役十多年,在部队干了二十年了,待几天回家过年,再去县城跑一跑工作单位。

每每走在这城市,我就告诫自己,岳辉,在这都市的路上,你只是个匆匆过客,你的归宿在家乡的小县城。

坐了一夜火车,等到上午十二点,才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汽车里很脏,座位也很破。现在公共汽车几乎没有国营的了,全被个人承包了。坐上了车就有了回到家的感觉,说话全是山东味。从玻璃窗向外望,进入午阳地界,满山遍野全是果树林。听跑到北京推销苹果的满仓说:“现在老多人家每年的苹果都能卖个两三万元。头两年销路比较好,在家就有广东、福建等地的人把苹果都收走了。可今年不太行,苹果价格上不去,销路也不太好。有一个老头上咱们那儿推销打气筒,他说不要现钱,等苹果三毛钱一斤时再来收钱。”满仓和我是邻居又是小时候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一起上的学。望着他满脸胡茬和真诚的神情,我到处探问,帮他销了半车苹果。他说赔本也得卖,咱在这儿待不起。卖完苹果,他请我吃饭,我们在小饭馆内聊家乡,聊童年,感叹世事的变化和人生的不易。最后还是我结的帐。

公共汽车路过午阳县城,我看到县城几乎没了我当兵走之前的影子。马路宽了,楼房多了,就连拉地排车的年轻人也穿上了西装。今后我就要在这座小城里的某个角落里上班,星期天蹬上自行车向70里外的老家赶。早起晚归,星期天不是回家休息,是回去帮家里收麦收秋,干活种地,象姐夫一样。姐夫已在这条路上来回跑了二十年。他说很多时候,都是夜里二点起来向县城赶,下再大的雨也得走,幸好现在柏油路修到村边。要像过去土路下雨天哪骑的动。特别是夏天,夜短,有时骑着车子就迷乎上了。路两边有的地方是大深沟,想起来都后怕。有好几次,有人坐自行车后架上坐好几里路都不知道。原先他还隔三差五的坐趟车,因是公家的车,他有残疾军人证,半价。现在不行了,都是个人的车,什么时候都得买票。

在镇上下了公共汽车,我又背起包向家走。镇上离家还有五、六里路。当兵前我曾背着干粮袋无数次的往返于这段路上。

我在这镇上读的高中。那时的路还都是土路,每个星期天下午回学校,包里背着半袋窝窝头或饼子,窝窝头或饼子的主要成份要么是地瓜面,要么是玉米面。

夏天干粮放到星期四、五就开始长毛,有时是白毛,有时长的毛五颜六色。夏天晚饭后上两节夜自习,自学后觉得饿了,仨俩个人就偷偷钻进学校的菜园搞两个拳头大的茄子,拨两颗葱,偷偷拿回宿舍里吃。许多人是不肯再吃块干粮的,吃了怕干粮不够,吃不到星期六了。我们要用罐头瓶拿一罐咸菜,这是一整个星期的力量源泉。咸菜不外乎家里冬天腌下的胡萝卜和水萝卜。后来不知谁发明的用油和葱花爆炒些盐,装在一个小瓶里。中午食堂里只供给开水,开水碗里放上些用油和葱花爆炒的盐,碗里就泛起一些五颜六色的油花,再泡上干粮吃,那味道就是不一样。

舅舅家在镇上住,除了有人来叫我回家吃顿饭,剩下我很少主动去蹭饭吃。就是到星期五看干粮不够吃了,自己节约点每顿只吃半块窝窝头。也不去舅家。

每次去舅舅家,妗子就说我,干粮咸菜不够了你就回家来吃或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人家。

有一次星期天我没回家。星期五晚上,舅舅让表弟来告诉我,星期开让我跟舅去于林给酱园掏井,除管饭外,每人每天五元钱。下星期的干粮已捎信让爹给我送下来。

那天我早起跟舅和一帮人一起去了于林。于林是明朝著名诗人于慎行的墓地,小时候路过看到大门口倒着许多大石头的狮子、麒麟、牛羊等。院里是很大一片松树林。就是那次掏井后,我中午饭后,曾领同学去打松颗吃,把棚子里绑扫把苗的小细麻绳收集起来,带回家去,很有用场。

那是口水井,由于天旱,已打不满半桶水。我们安上绞车就开始干起来。先下去一人,半小时后上来已成了泥人。上面的几个人有人拉绳有人从井往边上拎泥桶,有人把泥桶提出几米远外倒掉。一上午下来我们六七个人几乎全成了泥猴,只有我身上脸上泥少一点,不远处已堆起一座小山。舅舅下去干了好久才上来,别人喊了好几遍到时间了,快上来吧。到时间了,快上来吧。舅答再干一会。看我身单力薄,舅不肯让我下,又怕别人有意见。所以他就想在下边多干一段时间。

中午吃饭,是片儿汤。

就是面片和肉丝。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看又端上来一盆,别人都在埋头吃,谁也顾不上说话,我觉得肚子似乎满了,又似乎还有点饿。我又盛了一碗躲到一边吃起来。有的大人吃了七、八碗。那时我认为那是今生今世吃的最好的一顿饭。

休息一会,下午接着干。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绞上来的水桶里已大部分成了水。干完活向回走时我想,我们大家心里想的肯定一样,今天晚上的饭省下了。

太阳在西山顶上变的火红火红的时候,我走进了村子。沟北边新盖的房子越来越多。有带锁皮的(带走廊的),有带地下室的,有两家还盖起了二层楼。远远看去都是方方正正的水泥块。不像过去,盖房子都是用石头,一块块凿平,垒起来。山上有的是石头,取之不尽。那时人们爱说,看人家那房子,石头到顶。现在盖房子谁还用石头,成了红砖到顶,沟南除了老弱病残没了几户人家。当兵前倒是沟北还没几户人家。快到家门,看到我家的房子在一排排的砖房中显得有些寒酸,这三间房子是过去生产队里的牛棚。我当兵走后的第一年分田到户,牛棚没用了,按宅基地房子作价买给了我家。去年父亲从院里刨一棵树,从地下刨出来一个大石槽。

我推开外门,喊了一声娘。娘答应着从屋里跑出来,咳,小,你也不来个信,你弟弟不在家,让你爹拉地排车去接你。说着娘眼窝里涌出了泪水。

放下行李,我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正桌的墙上依然贴着我和弟乘上学时得下的一些奖状。我问娘,爹呢?娘一边给我倒水,一边回答我,他在后边地里刨地角子。我说我去喊爹,娘说我也去。走在向北的胡同里,我和娘拉着家常,娘向我介绍这是谁家的房子,那是谁家的房子,谁家新娶了儿媳妇,谁的老爹死了。这后边一大片原先是坟地,现在也都盖起了新房。这一块一块熟悉的土地,几乎都变成了苹果园。冬天的苹果园树叶已落尽,一棵棵果树象劳累了一年的农人一样,站在那儿晒太阳。我和娘来到父亲干活的地头,望着在地那头忙碌的父亲,我爹、爹的喊了几声竟无回音。娘又大着嗓子喊:你小回来了。娘的喊声还是没起作用。娘说他耳背了,听不见。我眼里含着泪快步向爹走去,这时另一位在地那头干活的村人对父亲说:有人叫你。爹停了手里的活向这边看了看,扛起镢头向这走来。我迎上去又喊了一声爹。天哪?真会是这样,我仔细端祥着父亲,父亲这一年里苍老了许多,脸上有了老年斑,脸上的皱纹也更多更深。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驼了。父亲说,我以为是你哥回来了。父亲把我当成了弟弟,我接父亲手里的工具,他不给我,我强夺地来,扛在自己的肩上,我一只手扶着工具,一只手抱住父亲的胳膊,使劲咬住嘴唇,努力使自己不哭出声来,但眼泪不听使唤的流了下来。母亲说,看耳朵不行了,眼也花了,在家忙着让给拿点东西总是拿差,说话也是你说东他说西。

一路上我一直抱着父亲的胳膊不肯放。就是这双胳膊,这付肩头,抗日战争找过机枪,拼过刺刀。父亲当过八路军,济南解放后回的家。

我高中毕业后,跟人在外干石匠活,拉石头。晚上收工后已是八、九点钟,趁有月色的晚上,走十多里路回家背干粮。在外干活比上高中时要好一些,人家主家管粥和咸菜,有时还给妙点菜吃。但活是真累,每天晚饭后倒头便睡。有时白天看到主家的大小姐一眼,干活的路上便想入非非。那主家男人在县城上班,他女儿也进了县国棉厂,那姑娘长的那叫水灵,那叫俊。

早上五点,家里没表,鸡打头遍鸣,父亲起来背上干粮袋子,送我一程。我那时不敢说不让父亲送,因为一个人在天明前的黑暗里走实在害怕。走上几里路,天有些朦胧时,我就壮着胆子说:爹,你回去吧,我自己敢走了。爹说,再走一段吧,等天再明明。

进的家门,洗了把手坐下,我忙掏出烟给爹点上。爹深深的吸了两口,突然睁着昏花的眼睛看着我说:你哥说要回来过年,怎么还不回来。娘说你看,还没认出你来,我又一次泪流满面,我呆呆地站在父亲面前,任咸咸的泪水流进口中,流进脖子,流进心里。

记得小时候,大小伙子要去相亲,总是找两只钢笔帽别在上衣口袋里,有的连笔带帽挂四五支。媳妇娶进家来,睡了一个被窝,才知道男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后悔已经晚了,再说农村居家过日子,文化高点低点也没什么。要是谁家姑娘被走村串巷的戏班子勾了去,这家人会好几年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我和青青别人给介绍了没一年,两个就结婚了。介绍人不是别人,是青青的亲姐。我和青青的姐姐是同学,她长得比青青还好看,学习比我还好一些。那时我当生活委员,管收粥票,有时我故意装着忘了不去收她的,有时分粥、分菜,我也手上照顾一些。每当平时我抬头看她,两人目光相遇的时候,她就送我一个醉人的微笑。后来高考她只差三分,复习不起,又由于她哥年龄大了找不上媳妇来,她给她哥换回了一个媳妇。

晚上很晚才从父母那边过来。路上儿子高兴的又蹦又跳,青青打着手电,抓住我的胳膊说:“你慢点,路不熟”。我说:“没事。”进了家,我从提包里掏出一身衣服。“给儿子买的,你给试试。”青青给儿子穿上了衣服,儿子美滋滋的在屋里走来走去。我又掏出一件上衣,递给青青。青青接过去,双手在新衣上抚摩着,脸上布上了一层红晕。

“又是一年,你一人拉扯着儿子过,多不容易。”我拍了拍青青的肩膀,青青突然扑到我的怀里,眼含热泪说:“有你这句话,俺在家里再苦再累也认了。”

我问振华学习怎么样?儿子答:还凑合。青青说:不孬,年年在班里不是考第一,就是考第二。这不,又领回一张奖状。

我托着儿子被冻裂的小手,看着儿子通红的脸蛋。鼓励说:“好儿子,好好学习,长大了争取到北京上大学。”

儿子不好意思地说:“爹,我想要个文具盒,班里好几个同学都有。”

“明天,我就去给你买。”

妻子一面铺床一面问我,你喝不喝水。

儿子先睡下了。

我和青青聊到零下两点。

脱衣睡觉时,两人都像新婚之夜似的,有些不好意思。我要去倒水洗脚时,青青说:你别动了,我来倒。端过水来,她弯腰放在我的脚下,没再起来,用手试了下水温,拿我的一只脚向盆里放。我说,我自己来洗。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低下头说:我愿意。

我想我欠眼前这个女人的太多太多了。

早晨我醒来,窗子外的太阳通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屋来。青青披衣坐在我的身旁。看我醒来,她说:儿子我打发上学走了。看你,有了这么多白头发。我看到她手里有几十根白发。

“你给村小学寄500元钱的事县广播里说了。俺娘家那村的人都说,你心眼好。对了,支书和小学校长来过咱家,让你回来去学校一趟。”青青言语间透着自豪。

弟弟家四口也过父母这边来了。再待两天就是春节了,我正在院子里刮藕,有汽车声在门口熄了火。片刻功夫,几个孩子簇拥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进来。我抬头一看,忙站起身来。“伟信,稀客稀客,大过年的,你怎么来了?快房里坐,屋里坐。”

“大爷,大娘,给你们拜个早年。”田伟信双手使礼后,转身对我说:“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老同学。”我让青青忙倒水。我无意中发现,爹、娘、青青还有弟媳看伟信那孩子的眼光不太对。我没在意,就觉得这小孩真胖。

聊了没几句,田伟信站起身拉起孩子对我说:“岳辉,咱出去一下,我有话给你说。”

爹、娘忙说:“大老远来了,别走,在这吃饭。”

“不走,不走。肯定不走。”田传信答到。

出的门来,田伟信对他胖儿子说:“你在这车前玩,我给叔叔有话说。”走开门一段后,伟信掏出烟,递我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两口说:“岳辉,我对不起你,今天给你们全家赔罪来了。”“伟信,这话从何说起?”我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带来的胖儿子你看到了吗?那是你的儿子。”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看了伟信一眼,看他满眼含着歉意和乞求。我又忙扭头向车前看,我真有两个儿子?这胖胖的公子哥也是我的儿子?这小子能把我那振华装进去。

伟信接着讲,给你接生的护士长是我小姑,我老婆的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了四胎全是闺女。没办法我求小姑有合适的给抱养一个。小姑抱了这孩子来,说是大闺女生的,人家不要了,怕丢人。我们就收养了这孩子。去年吧,小姑调县城医院后,来往多了。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交待了实情。我一打听,是你的孩子,我的心里更是矛盾。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能作这缺德事。听说你回来了,我就领孩子来了。小姑这样做不对,她是怕我们家绝了后。但知道实情后我也不能打她骂她,孩子从小倒是没受过一点罪,但欠你们精神上的债,我怕今生今世也还不清了。

说到这儿,伟信沉默了,只是埋头吸烟。

我脑子蒙了,也无言以对。只有沉默。

村子里偶尔响起几声零星的鞭跑声。呆了好大一会,我捶了田伟信一拳:“你小子,我先回去透个信,你在这等一下。”我怕爹、娘、青青突然听了这消息受不了。果不其然,我回家一说,爹娘一脸愤怒,青青激动地大哭起来,我又劝他们,人家要不来呢,人家要不说呢。咱上哪儿去找孩子。再说孩子从小养这么大,人家给你送来,就不心疼。

也是,也是。看爹娘脸上的表情平和了一些,又劝青青两句,我就出来叫伟信。

“没事了,进去吧。”

“真的?”

“真的。”

伟信兴冲冲打开后车箱,拎出了几个纸箱子,里边装满了鸡鸭鱼肉、桔子、香焦、梨、香烟和酒。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他说过年了,给家备点年货不应该?

进家后,伟信让孩子一一叫过爷爷、奶奶、娘、爹,大家又聊起了家常。

下午伟信要把孩子留下,我们全家简单商量了一下,还是让他把孩子带走了。只是嘱咐他经常送孩子回家来,让爷爷、奶奶、娘看一眼。

过完春节的第三天,爹病倒了,感冒发烧,我和弟弟轮班守在床前。医生一天来打两针,还给了些药。

初四村里广播里喊“如准备安自来水的,请五、六号到大队交三百元钱。”

村里在村东高坡上修了水池,从村中把水抽到大池子里。然后再给要安自来水的接上管子,村中交钱的挺多,包括家中有水井的也有人交了钱。

初十这天,要安自来水的每家分了两段三十米管道沟,趁农闲干,月底前让吃上水。我和弟弟出来刨土,一镢下去一个白点,再在白点上刨两下,土就开始松动了。看我们干活,爹托着虚弱的身子出来帮忙,不让他动手,他还着急。

干了五、六天,我手上磨起好几个泡,终于完成了挖沟的任务。人家放上管子后,忙又填平。试水的日子拖了一天又一天。我的假期到了,我明早坐车回部队,今天晚上广播里讲:明天自来水试水。

晚上我对青青说:娘说让你们娘俩搬过去住。

搬过去住行,对老人家也有个照应,再说你也放心了。

十一

回部队后到管片去。许多人见了问:岳警察,怎么这段没见你,还以为你调走了哪。

陈军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内勤小项神秘的小声对我说:陈军爱人怀孕了。

青青的姐姐领女儿跟我来看病,我把她娘俩安排在了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她的女儿十三岁了,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萎缩的挺厉害。女孩子的脸蛋长得特像年轻时的她娘,一笑两酒窝,很惹人喜欢,可看到孩子残疾的腿,又不得不使人为之痛惜。

一路上,兰兰的目光满含慌乱、内疚和忧郁。火车上我买回饭后,她小口吃着,像是得到的施舍,慢慢品味着。我看了她的样子有些心酸,刚进车站时她娘俩惊奇的叫到,咦,这就是铁道,就两根根。见了火车,娘俩又议论,火车就是这一间间的大房子。看来娘俩是第一次坐火车,她们只是从人们的叙说中和书本上想像到过火车是什么样子。我心中偷想,假若当时兰兰嫁给了我,或许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一些。

天晚了,火车里的灯光暗了下来。三个人只有吴菱的座位靠在窗边。整个一下午,娘俩的眼光几乎全集中到窗外去了,她们是想看看家乡以外的天、地和原野、村庄是什么样子。看兰兰靠在座位上头一会向左倒去,一会儿又向右倒去。我想,兰兰要是青青的角色,我会让她躺在我的腿上睡一会。我对睡醒抬起头来的吴菱说:菱菱,让你娘趴在那儿睡一会,你依在姨夫的肩上来睡。

我领娘俩去了一趟博爱康复中心,医生让下星期五再去会诊。趁星期天领她俩去逛天安门,看了人民英雄念碑,毛主席纪念堂,赶上人民大会堂不开放。我们进了天安门,兰兰说故宫在哪儿?我说就在里边。来到售票口,一问三十元一张票。我准备排队买票,兰兰说,不看了不看了,这不在外边就看见了。我说里边的地方大着哪。脚下并没离开排队的地方。兰兰已拉菱菱走了好远,咱们走吧,再到另处去逛。我无奈的迈动了脚步。

中午吃饭时,我们转到东池子门里的一个饭馆,要了一盘煮花生,一盘牛肉,又要了一个鱼香肉丝。兰兰一个劲的说:够了,够了。要这么多菜干什么,咱们不是吃水饺吗?我又要了一大瓶雪碧,一瓶啤酒。快吃完饭时,兰兰哭着从饭馆的操作间出来。(我没注意到她离开)我忙站起来问怎么了?她哭着说,我去要碗饺子汤,他们骂我。兰兰一口山东腔,吃饭的人都向这看,其中角落里有两个警察,面前摆着六、七个啤酒瓶子,也向这看。

我向柜台前走了走。问谁是这儿的老板?柜台里一个捂嘴窃笑的妖冶女人走出来说:我是。我愤怒地说:你们这儿的人怎么骂人?

“不可能吧,我去问问。”她扭着屁股走进去了。片刻,她出来说:“没有骂人,我们这儿的人怎么会骂人,她可能听不懂她们说的话?”

几个站在那儿的饭馆里的男人女人哄的一声笑了。

“你们的人骂人,你们怎么还这样的态度?”

“什么态度,不服气你去告。”那满嘴口红的女人摇着超短裙下露出的两根大腿说。

那一刻,我真想把饭馆给她砸了。娘的,欺人太甚了。反正今天老子没穿军衣,也没穿警服。但我又一想,我要动手了,角落里的那两个警察会不会上来把我送派出所。你再有理,你砸了人家的东西,派出所会通知单位来领人,多丢人。再说,我是一名军人啊。

有什么了不起,象这妖冶的女人,你爷爷辈弄不巧就是个拉车的。这几个走狗似的男人女人,说不定也是外地来打工的。追到祖上五代,有几个正宗的城里人?都是她妈的假洋鬼子。

十二

晚上不该值夜班,正坐在台灯下看书。小施突然进来:“老岳,太平路22号着火了。”

所长去分局参加业务学习,吃住都在那儿。指导员休假,我忙站起来说,“你值班吧,我去现场。”

我骑车来到太平路22号胡同,站在外边的大部分是老头老太太,着火那家的外门锁着,人进不去。房顶上的浓烟越冒越高,偶而还传出玻璃炸碎的声音。我忙扔下车子,问谁家有电话?我给供电室打了电话,让把电闸先拉了。然后我一跃身上了房顶,跳进去先开了外门,大家簇拥进来。我一看是靠近正房的厨房着了,正房的房顶是木结构的,而且几十间房子全连在一起。我也没管停没停电,接过人们递来的水盆、水桶就泼了起来,小厨房着了一大半,房顶上窜起了火苗,原来主人炉子上烧着水出去了,煤炉的烟筒烤着了糊墙的报纸,又引燃了木架,放在架子上的两桶油又来了个火上浇油,火越燃越旺,越着越大。泼了好大阵子水,进厨房看,里面还有火苗,我突然发现墙角里有一个煤气罐,它像一个定时炸弹静静的停在那儿。我从后边接过一桶水向它泼去,立即腾起一股白烟。我定了定神,伸手去扯上面的胶管,胶管有的地方烧化了,烫得我的手好痛好痛。我扯断了胶管,再没有犹豫,一边喊着里边有液化气罐,请让开一条路一边去提液化气罐。许多人听说有液化气压罐急忙跑出了院子,我在人们惊恐的目光下,提着液化气罐向外飞奔。我的脚步是那样的轻灵,我的手和液化气罐的提手连在了一起,抓起它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吱”的一声。后来火被扑灭了,大家才想起我的手,我独自去了门诊部。

后来我在日记中写到:救出液化气罐的那一刻,我想如果真要发生爆炸,我就会扑上去,决不能伤着那些来参加救火的人们,如果我光荣了,会有许多相识和不相识的人去为我送行,包括今天一起参加救火的这些人们。

十三

刘所长开会时说,岳辉是咱们所的元老,你们有什么事,去问他就行。院里的情况,他是活档案,业务上的工作就咱们所里这些人,也只敢交给他,你们能学到他掌握的一半就行了。

私下里,指导员给我说,我们去找了,我们说这样的好兵部队不留下,还留什么样的兵?但看现在这形势,派出所一解散,有可能还得让你转业,长期留队的申请去年就打上去了,上面没批,咱也没有别的办法。真是那样的话,我们觉得特对不起你。你看群众又送来一封要求给你请功和表扬的感谢信。

十四

陈军有时到我宿舍来坐坐,我们相对无言。

春节过后,我去了一趟县城。李华东和潘孝志都私下里问我,田伟信的儿子是你们的亲生儿子,怎有这事?我点头承认。

一天晚上,田伟信安排在县伊甸园宾馆请客,落座后田伟信说:“今天没有旁人,就咱们四位老同学,第一,我再一次向岳辉全家表示深深的歉意。第二,我今天认岳辉为亲大哥,今后我俩就是亲哥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艰难的笑笑说:“都是老同学,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来,喝酒。”

李华东和潘孝志附和到:喝酒、喝酒。

我们聊起学生时代的生活。李华东笑着拍了潘孝志一把“咱们这个领导人,当时领我们到镇政府偷食堂的腌咸菜疙瘩,那次还从酒厂灌回一瓶酒,咱们几个躲在宿舍里都快喝醉了。”

“现在坐在那院的第二把交椅上,想没想过你这官是偷咸菜偷来的。那时就拿镇政府当自己家了。”田伟信接了一句。

我和潘孝志也都笑了。

那时是穷,我当兵走时,舅还嘱付我,说有一个农村来的兵,在部队上看到白白的馒头心中高兴无比,有一次他敲着白白的馒头说,我就是为你来的。不成想这话被指导员听到了,指导员找他谈话,说他入伍动机不纯。没吃几天白馒头,部队上就把他给退回来了,还得在家吃窝头、修地球。

聊到我要转业回来的事,李华东说:“进事业单位是难,企业单位吧,效益又都不太好。”

潘孝志说:“我在镇上也帮不上什么忙。”

田伟信瞪着红肿的眼睛,拍着自己的胸膛说:“大哥的事,你们俩就别管了,包在我身上,只要咱们县有的单位,路子我去跑,你们放一百个心。”

“那就进公安局,将来解决老婆孩子的户口。”李华东提示到。

“公安局的李副局长和我喝过酒,我去找他。”

还没喝多少酒时,田伟信说:趁还没开学,明天我把田威送回家去,让他跟爷爷奶奶亲娘待几天。

那天我和田伟信都喝醉了。

五月份就该向回转了。人家都提前一年回家联系工作,我在家呆了没一个月,又莫名其妙的回了部队。

我留恋部队,留恋绿色的军营。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流走,春天转眼就要过去,跟在后边的就是初夏了。

陈军的爱人生了个男孩,已有好几个月大了。有时看到他们俩推着婴儿车在礼堂西的花园里散步,逗儿子乐,俩人说说笑笑,很温馨的样子。李华东打来电话,说田伟信出事了,我忙问,出什么事了?他说伟信承包的一栋县二中的教学楼,还没交工验收,就出事塌了,砸死一个砸伤了好几个在楼里搞装修的民工。幸亏那楼还没交付使用,若是学生搬进去,事可就出大了。说是他施工偷工减料,钢筋不合格,水泥不够标准。现在被抓起来了。媳妇写信来说,咱爹的耳朵聋的一点也听不见了,娘的身体还算壮实,你走后田伟信带老二回来过一趟,好长时间没来了。你儿子考试又得了个第一名。

望着一群列队走过的新兵,我轻轻叹了口气,真想跑上去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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