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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狼筅将军

陈炜谟

“离家两年,那金鸡寺中的荷花,不知都怎么样了?”

离我家的两里路远,面对着一段弧形的绿茵如锦的小邱,高耸着金鸡寺的屋尖——在一丛缥翠葱青的修竹林里。月明如昼的夏天晚上,沉醉的,含着稻香的夜气弥漫在田野中,这地方颇不寂寥。农夫,农妇,工人,以及邻近居民,多来在这寺里,或三个一堆五个一攒的聚在草亭里,谈论东邻的是非,批评西村的头足;或挈酒提壶言笑自若的据在眺楼上,邀清质的明月做伴侣;我从前乡居的时候,亦往往加入他们的游园队,凭倚在莲子池的扶栏上,凝视荷花的红笑,静听莲叶的翠谑。

但自从命运的鞭儿,驱策我作这沙漠似的北京城的骆驼以来,每天除跫跫地随着琅琅的钟声,上课,吃饭,睡觉外,乡愁有之,乡梦早已“广陵散”绝了。

“两年没到故乡去,那金鸡寺中的荷花,不知都怎么样了?”我常不自觉的这样叹息。

今年暑假,我冒了危难,回到灰色的故乡去,在半岛形的重庆城,听了整十五日夜的枪声,好容易才唱着“蜀道难”,动身回到故乡去。

“金鸡寺的荷花,我毕竟可以看到:偿一偿两年来的宿愿,也很满足。”我倚在轮船铁栏上,望着东去的大江,想着。

习习的微风,从城里吹来不少的恐怖;团团的战云,愈布愈远,灰衣服的军士,快要光顾蓬门了。我到家一周,金鸡寺荷花没有瞻仰,心房倒跳动过不少次数,从L城到C城大道上,太平年间旅客商人,摩肩接踵,穿梭往来。从附近的小邱上眺望,宛如一条无量长的千足虫。现在呢,上下数百里,人迹寥寥,白天只有三五大胆的农夫,怯鼠似的跨过石道;稍一不慎,遇着拉,即有剖心刖足的危险呢。晚上尤为严厉,犬嗥虫叫,皆疑为人。只有绿衣的邮差,提着风雨灯,数数白石的数目……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金鸡寺中小池里条条的游鱼,再也得不着从前那么多甘饵了。

幸运的是荷池旁的石凳,许久没有肩着人体的重担。

七月的一天晚上,天空铺下一张薜荔青的鸳鸯锦,月儿,绣球似的缀在上面。晚饭后,我独自背着手在院子里蹀来踱去。四围寂无人声,只的夜蝉高据在柳树上,鸣着。粼粼的风,送来一阵阵院子里的花香,沁入我的鼻管,全身顿觉轻松多了。小星三五,不知是那位美人卸却的九雏钗?我觑着月光,数着星点,心里暗自忖算:“这样好的月光……这样体态轻盈的月光……像披着孔雀翠的泥金绡衣的美人,在瓦尔池舞后,洗去铅华,卸去珠翠,倚着玻璃窗口,抚着黑的香发,微倦的惺忪的觑着……可惜——可惜我和她的距离太远了——天上,地下!”

正在这神思飞越的时候,大门口有叩门声,我忙去开门。

表哥蹑步进来,拍我的肩头,猝然说道:“走!”

“那里去?”

“金鸡寺,有人已经先去了,纳纳凉,解解闷,也好。这样的年头,晚点睡,安全些。”

我正苦无法消遣,便踱进卧室,装上卷烟夹,戴上帽子,随他去了。

荷池畔已踞着数人,表哥和他们招呼;他因在成都读书,离家较近,年暑假均回家,和乡人甚熟。我未出川时,居乡日少,且已离家两年,反觉生疏了。我只认识靠东坐着的青年白棣。他是我的邻居,也是我老同学,我们从小学一直同到中学毕业,我和他拉过手,傍他坐着,便开始问他:

“朋友,别来二年余,你生活怎样?”

“怎样,全家同吃饭,一人独睡觉罢了。”

“近来作何事,有趣味么?”

“在镇上高小校教书鬼混,那里谈得上趣味?”

他本是木讷寡言笑的人,且我们别来两年,反觉生疏了。说过这几句话后,便不再言语,我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向我的朋友尽量泻出,但亦不知从何说起,对坐无言,反使我想起他许多往事。

我和白棣同入中学,是民国六年的夏天。他的性情和同学大多合不来,只和我尚好;同学们都叫他“眼泪狗”。他的眼泪真多,一对黑眼珠,好像含着深蕴无底的痛苦。有时,他噤若寒蝉的向着同学端详;端详面部,耳,目,口,鼻,举止,行动,像蚂蚁含食物一样,永无休息,永无言语,到他看出兽性的遗留时,他的眼泪就来了。别人口角或争论,亦往往能开启他的泪囊。细雨纤纤,宿雾,天色黯淡一点的时节,更足以潮起他的泪浪。他又说他晚上睡不着觉,常常做梦;所以,晚上他多半点着灯,有时彻夜不睡。就为此事,学监骂过他不知多少次数。他总是说:“我是酷好鹰之国的人,夜的世界才是我们的世界,白昼的虚伪,诱惑,堕落,残忍,均已消灭。群鹰乱噪,我愿和着悲咽的调子,唱自己凄清的挽歌。”学监也管不了许多,且他成绩很好,只是劝说:“白棣,别太衰飒了!鼓起你玫瑰花似的青春的鲜蕤罢,这世上有的是光明的星点!”但过后不久,众音岑寂,五夜清幽,人从他寝室外面经过,即能见美孚灯孱弱的灯光……他有时又有孩子的天真烂漫的快乐,一个人在屋子里吓吓地笑个不亦乐乎……

哼,眼泪狗……幸喜你尚未疯狂,给人家把你禁锢起……幸喜你尚不曾被人用恶毒的石子掷伤,也未曾给乱棒打死……我想起他许多往事,不觉注视他的模样……哼,模样也不曾改变,冬瓜脸,面色铁青,宽广的前额,约占面部五分之二的地位,这额原是不能伸直的,现在似乎多了几条皱纹;嘴唇凸出,几乎与前额落在一直线上;乌黑的头发,乱草一样地堆在头上,远远看去,活像一个黑沙锅!只是神秘的眼珠,似乎更加了些玄蕴的神秘,而且全部的表情亦很奇特——呆板,凝滞,阴郁而惨淡。好像一只将牵上屠场的蹄声趵趵的黄牛一样!

两年来经过了多少变乱。我想我的朋友总有许多新闻见告,很想开始问一问他,但一念及反正“全家同吃饭,一人独睡觉罢了,”我心释然,终于缄默同蛤蜊一般。

表哥絮絮地同他们谈话,越谈越起劲,我无聊极,只静静地观察这一队游人——

正北面的游人,年纪在四十岁左右,黄铜色的面庞,头发垂颈;眼珠晦涩;眉萼时时蹙起,好像在那一丛镰刀形的眉毛上,压着一百斤的重担一样;他穿着一件蓝布的短褂,没扣钮子,胸脯裸露,从那铜黄,波皱的肌肉看来,他是一个驱驰雨雪阅历风霜的农夫。

白棣靠东坐着,箝口抱膝,像泥塑木雕的菩萨一样。

靠西的青年,从外表上看不出他的职业;年纪约三十岁。脸部很奇特:鼻钩,额凸,两颊上似乎长着斑点,月光下看去,他面部的颗粒,总不能组成一光洁的平面。他那眼珠时左时右,身体不住的摇晃,好像坐在安乐椅上一般。

南面的人,最使人注意的是那肩膀:宽阔,结实,长,且平坦,好像有二百斤重的担子压在肩上,他亦能承受一般,——表哥傍他坐着。

起初他们随便谈话,谈着镇上的猪市,棉花,土壤等,后来那宽肩膀忽然发现宝贝似的问那农夫道:

“老实,你们的谷子打完了没有?”

“叨光,打完了……听说土桥沟那面,出一块大洋一天还找不着人打呢。”

“怎样?”宽肩膀很注意的问。

“匪呢……现在人真聪明,听说那些匪早不来,迟不来,等你刚把谷子刈下,就来——来便逼着你打好给他挑去。”

“他们怎样来得这样应时?”宽肩膀发现空隙了。

“应时……他们早在芦草中伏着呢……你不曾听说,石板溪那面,谷子打完,稻草都不许竖起,怕有匪人匿迹其间呢。”

“嘿,光绪娃真聪明……幸得我们这些还好。”靠西坐着的身体摇晃的人说。

“好?”老农夫生气了,“你昨晚未听见枪声吗……刚睡的时候,我忽然听见洋号声,好像就在门外山坡上吹着一样……我赶忙起来,倚着门槛听。是不好,我又到山坡上去……四方的狗都吠哼起来,夹着一声两声的炮响……杨湾的狗尤其吠得厉害,上上下下的,好像匪已进屋的样子……不知那户家又遭抢了……”

“沙陀寺的张老三,今天在镇上听说的……有点空钱,没有田地。”白棣补说几句。

“匪亦太猖獗了,昨天石堰场的团总来信,说锤山有匪人,回龙场亦有信来……你怕隔好远,只隔七八里呢。”农夫说。

“今——夜——满——天——星——;——明——天——大——天——晴。”身体摇晃的人,像吐铁球般,一字一字的,沉重的吐出。

“晴!”宽肩膀生了气,“再晴……再晴,你会嚼树根……再晴,你会咬石子!再晴,吃不吃……海椒茄子都干死了。”

“海禅寺的菩萨真灵验,”老农夫有所感了,戊午年打战,降乩笔说,如果给他烧一百个纸兵,一百匹纸马,可以横直保五十里没事。后来如命烧了,果真没事……这回扶乩,说有三十个红光,真果不错……现在,才(他屈指计算)才十一个,还差十九个呢!

“现在真不成世道,”宽肩膀更有些不平;“菩萨也不管事……张献忠绞川,人们都跑到高山去,围了三年,毕竟攻不破,后来玉皇放下摩脸鬼,才收尽呢……记得我七八岁时,不是,十一二岁了,米才卖六十文一升,鸭子一百二十文一个……现在呢,贵不必说,还买不着呢……好久没有脚夫进城,镇上的茶馆都在借茶叶,洋水亦卖四十文一箱呢。”

“四十文?前天赶集,李金山铺子上只有五箱了!”老农夫如背熟书般说。

谈话暂时中止。只嘶噪的夜蝉,填补这静寂的空隙。

“头戴熨斗,身披黄狗,手拿鸟枪,往深山走!”身体摇晃的人歌唱般说,“现在赶集,也是打猎一样,前天镇上调来一连团练,个个背枪,人人实弹,在街上走来走去。”

但没人应和。

“你家的阿二听说拉去了?”

层叠的记忆之波,又涌起于宽肩膀的脑海里,拍着老农夫,问。

“拉去了,昨天才回来……遭了一刀……他说走到石碑,诈称挑不起,那勤务兵便用刀在他腿上刺一下……这才把他放了,讨口转来……”老农夫说了,伸一伸懒腰;宽肩膀瞅他一眼,点上一支叶子烟,吸着。

我也吸起一支,又递一支给白棣。

“老实,我家屋后鱼塘里鲤鱼很多,想捞一捞,你明天空不空?”身体摇晃的人向着白棣这样问。

“不空。沟头赵惕甫死了。我要去帮忙照应。”白棣眼圈上泛起一层红潮。

“死了……什么病……好久我像看见他在赶集。”

“大前天死的……他那病也难说……这样的世道……本来死也罢了,死是人类的安乐窝,但他偏死在这时候……你想,现在是什么时候……谁敢举办什么事?不久,李保董的少爷结婚,也只用一乘小轿呢……而且,死也罢了,人类总要求一光荣的死……他呢……哼,光荣,”白棣吞吞吐吐的,终于把他的话吞咽下去。

身体摇晃的人不再问,大家也就未注意了。谈话的题目因而又转到李保董的儿媳,大家争着问她的面貌,娘家,妆奁多少,新郎漂不漂亮……从堂衣到裙子,从裙子到花鞋……我不曾做过结婚的梦,有一回,人家结婚我欢喜,亦曾醉得半死,但自从和岑寂订交以来,久也乎未读《结婚的爱》了……这些话于我有什么……除却李家的人口论上有些更换,家事史上着些墨迹。

但是——

“死也罢了,人类总要求一光荣的死,”这不是一年来悬而未决的问题?

“怎样?”我不能不申问了。

“什么?你问,”

“赵惕甫,他究竟是什么人?”

白棣不语。

半晌。

“他吗……他是世代冠缨,满室钩牒;金鸡寺的荷花有多少朵,他家就有多少官。他吗?他是痛苦的象征,灾难的记号;世界上有多少杀人流血的战争,他家就有多少捐男弃女的损失……他吗?他是死亡的纪念碑,眼泪的储藏室;他家门前的阶段有多少级,他心灵上就有多少火烙的瘢痕……他,他,他已在极乐园拈花微笑去了……”

我惊愕了,那来这矛盾的话?

“怎样?他究竟是什么人?”

又半晌。

他吗……

他是二等文虎章,陆军中将衔,狼筅将军。

他的次子:十八岁,平头宽额,身矮眉粗,沏蓝的牙齿,朱砂的嘴唇,是——陆军少将。

他的季子:十二岁,柿子形的面庞,身矮,眉粗,一蓬浓厚漆黑的头发,是——参议。

他的次女:十六岁,菱花白的面庞,荞麦乌的头发,咖啡色的衣服,莲青裙子,是——谘议。

“八岁的橄榄形面庞的幼女,是——秘书。”

我愈加不懂了;八岁的秘书?是的,八岁的秘书,在我们“首善之区”,倒像汽车轧肢体,灰发狎绯颜般的寻常;但是?唉!怎的进步到这样快?真是一日千里的!在我们这“天府之国”里也居然有八岁的秘书,——而且是女的!

“听说他家里已设起审判厅呢?”身体摇晃的人问。

“是,”白棣续下说,“半年以来,他性情越发变得古怪了,一有不对,便升堂问案,玉香,那姣小玲珑的婢女,才作孽呢,全身指甲伤……有时连小秘书也要受夏楚之刑呢……”

我如在梦中,茫然,悒然,而又怅然,这教我从何说起?两年的远别,我竟和故乡隔绝到这个地步……我几乎不相信我的两耳了,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好朋友,恕我麻烦你,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白棣还是半吞半吐的,终于被我逼迫不过,说了:

“怎么一回事?朋友,这不是书上说的,这是人间的事……赵惕甫是,他家原是世家,他自身亦是个举人,且在法政学校毕业……在早上,人谁知他是否应该在晚上跌死?人谁知半小时,半分钟以后的事……但是上帝的赐福,他毕竟到天堂去了……他的长子也在那里等他,叔父三月前就去了,还有长女,无有消息,大约是的……我和他是亲戚,不知我能否有这样的幸运?”

无聊中我点上一支纸烟,又递一支给我的朋友,他不即往下说,只呆呆的瞧我出神。

唉,那双眼睛——神秘而且玄蕴!这明明告诉我:有多少鬼气森森的魂灵阴影都映射在一潭清渊里……哼,这一潭清渊!

“去年冬月,我过他家,不幸遇著他长女的生日……唉,生之日?死之时?你可曾懂得?谁又曾懂得……他的长女,自从前年兵燹,那时她才十八岁,在一天下午,走人户回家,被军士们掳去,两年无有消息……她可曾活著,抑已经死去,谁知道……问问上帝好了……那天的天气十分黯淡,似乎报告了她的死信……”天空罩著一重铅灰幕,而这幕又似罩得不稳,快要坍下来的样子……我到他家,堂屋中神龛上燃着一菜油灯,荧荧如豆,生日原要点灯的,这并没什么……我和他的夫人我的姨表姊匆匆地叙话,也和他呆若木鸡的对坐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午饭时全家聚在堂屋里,仆人捧上碗碟,他命摆在神龛前的一张油漆方桌上……他踱到桌旁,地,噢咻地祈祷:菱儿,你魂归来罢……爹的过,你魂归来罢……你死了么?——上帝给你投生到盔铠之家,自个儿享福……你还活着?——这园里满目的碎瓦颓垣,我不愿你这样!死了,爹,还可以过年过节给你化袱……活着,像海滨的沙粒般活着,只有给人们侮辱,只有作人们的玩具……菱儿,不是爹咒你……养你出来,辛苦的养你出来,还得我来尽这样的一个义务——愿你及早死灭……船是为水而生的,灯是为火而生。原来你是为”红帽箍而生的……

‘来罢!’他的夫人眼圈上泛一层红潮,‘来罢……娘没有甚么;只愿你来世作一个魁梧奇伟的丈夫,上帝的赐福!’

七岁的幼女。天真烂漫的,拉着母亲问:‘妈,什么?’

‘你姊姊……说,好姊姊,菩萨保佑你常常住极乐园!’

‘姊姊……姊姊……给人家背去了!’小孩哭出声,大人齐掉泪。

饭桌上大家又谈论菱姐。赵惕甫说,‘我的女儿在,今年二十了,也许要大大庆祝呢,’忽然抬头,看见卧室门上他女儿绣的琅歼紫门帘,他泪珠点点的说,‘门帘犹在,造物者不知那里去了?’

“‘造物者不知那里去了?’他又重说一遍。”

白棣瞧一瞧我的面容,抖一抖烟灰,用力吸了一口,将残蒂掷在地上,又继续他的谈话:

我以后常往他家,今年三月,他家神龛上又添了两块神主牌,一是他的长子,城里派军款,期限太迫,缴款不及,狱中死的;一是他的叔父,三十一岁,人太热心,办团种下恶根,给匪人捉去,挖出心肝,尸骨被狗吃了……

自此以后,赵惕甫的性情,变得古怪极了……黯淡天,猫头鹰似的,一个人坐在椅上流泪……有时又呵呵大笑,但笑犹未完,便祈祷的合掌,闭目,嘴里叽哩咕噜的……

更古怪的是他竟把全家都封起官来,他自为狼筅将军……今年三月,我去找他……怎样,真怪……你猜,我看见什么……他门前插一首红纸做的小旗上写一‘赵’字,门旁站着两个小孩,我认得是朱二和吴五,他佃户的儿子……至熟的人,我到门前,他们居然不要我进去,问我要名片……打了半天麻烦,好久才引我到客室……好久才有茶来……才有烟来……才有婢女出来……又好久他才出来……

我向他述说事情,他不住的摇他的头,捋他的仁丹胡须。(几时蓄起的,连我也不知道。)看他的模样,好像要罚我三千元,判五年监禁……我的事情完了,他便滔滔汩汩地和我谈起天下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来……

他说:他的家庭真值得称为模范家庭,值得赞美,值得崇拜,值得模仿,这是寓兵于家,道前人所未道,发前人所未发的……泰西的家庭,儿童室有积木,皮球,小床,小几,冰鞋……那不过是顺着先天的本能,还未必适合于后天的环境!

他说:他的次子已习完步兵操典,野外勤务,武学大全,临阵须知,可以打野操,临战阵,当教练长。

他说:他的季子已知道什么是‘咨’,什么是‘启’,什么是‘令’……他已知道‘署’与‘为’的区别……他已知道‘特’‘荐’‘简’的意义,他已知道‘等因奉此’,‘等情准此’,‘等由据此’……他已知道‘为布告事,照得……’的告示式……

他又说:他的女儿简直是木兰复生,缇萦再世……可惜他的长女死了……不然,也许要耀着金枝翠羽,飘扬着锦绣旗,红妆蹙敌,彤史留香,效一效赵津女的故事呢……

“说完他喊沏茶……我那时正口干,拚命的喝:一口,一口,又一口……后来他轻轻的拍我的肩,说道:‘这是送客礼呢。’”

我的朋友突有所感似的,停住了。

幸好,礼节还礼节,事实还事实……他虽举行送客的典礼,却没有实行送客的事实……那天在他家午餐……

这回不比前回,严重的神气驱走了悲戚的分子,手续也周到。厨司把碗碟搁在桌上,就走了;安置椅凳,分配杯箸,是婢女的事;其次便轮到那小差遣——他的小秘书——的职务,她必须将菜蔬依次先尝,看酱油多少,是否合口味;最后他才来食……食时又和我谈起国家大事,一部《孙子十家注》,倒诵如流……

以后我以校事忙,长久没有见他。前天才知道,他毕竟离弃这荆棘的人间到仙人桥与阎王爷算账去了。

“听说他死时还再三吩咐他的儿女,留心前程呢!”

朋友先前的声音,好像纤纤的细雨,滴答滴答地洒在半掩的蓬门前,这时雨愈落愈大,嘈嘈地向我直泻:

告诉你,好同伴,找遍近代的大辞典,也许找不出‘调和’这个名词……世界原止有南北两极。你不墨污人家的妻女,人就要鸠占你的老婆。你不养成啮心啮肺的习惯,就干脆把心肝割下来奉献给别人,并且,就是乞丐,总有两件天然的宝贝……记忆的箱,联想的线,谁也毁不掉的……大王给人这记忆的箱,同时给人无数的纸条……无数的纸条:腥红,豹黄,蛾绿,蟹青,鸦蓝,鹭白,乌黑各种颜色,代表自由,平等,正义,人道,勇敢,冒险,进取各种精神……在这些纸条上,你若不写着‘年月日奉令委为××××,遵于月日视事,除呈报外,志此备忘’,或记着‘年月日讨某妾’,‘年月日提某婢上房’,‘年月日调任,计盈余××××圆’……那么,你就得违反大王的意旨,撕碎这些纸条剖出你的心肝,用白水洗净,盛在一白洋磁盆中,加盛几玻璃瓶你自己的‘真正老牌自来血’(以别于市上贩卖的人造自来血)更合上你女人的头发,你女儿在给人侮辱时遗下的一条花绸裙;更加上几只你的小孩的肥白的腌腿,装满这记忆的箱……然后用联想的线,紧紧的捆着,在生日或节期,一件件的取出来,放在心版上:抚摩着,视着,一件件的……回……忆……

你如不信,我还可以给你些证据……反面的赵惕甫——他亦不全是反面,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已向你说过……正面的例很多,举不胜举,即就我们镇上而论,也有不少。你不见镇口的吴蛮吗?往前,怎样,给人作伙计还要挨骂,但是,后来,拖两年棚子,如今已是师长了,还讨了十几个小老婆……现在的吴曼师长,谁敢说是当初的伙计吴蛮……岂特邦家之光,亦闾里之荣呢……连他的妹夫田耀光亦是‘彼小星,三五在东’呢……前天赶集,听说刘焕三已升了团长,那还不是栈房掌柜的儿子,学校退了学,从少尉做起的……朋友,我劝你,早自为计罢……几年毕业回来,还是要经过顾问谘议的阶段,才能外放知事局长的优缺呢!

“好朋友,老实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的事,谁个不愿意。——勋章锵锵,彰服衮衮,武夫前呵,从者塞途,这才是大丈夫……佩宝刀,饰金剑,我的父母曾这样的望我;我亦很愿意……说不定有一天我亦投身枪林弹雨中,唱,‘天下英雄丈夫争战功’呢。战而败,那是为国家,为人民,何等光荣的事……战而胜,那是为自己,多么快乐……从此青云得路,如日初升,我要讨九九八十一个女人,出一出我对于花蝴蝶样跳舞着的乌云发,虾青裙的怨气呢!”

朋友不再往下说了。我只觉得呼吸窒息,血轮凝滞;我觉得我的心是一个盛药的小玻璃杯,给人塞下橙大一簇水竹茹,塞得太多,压得太紧,——口唇也不知被什么箝住了。

大家默默的望着,簇成一个净寂的夜鸺群。

“听,那里来的枪声!”

身体摇晃的人这样惊愕的说后,踱到池畔小门旁。

大家倾耳细听——

没有枪声呢……池旁只有两堵静寂雕花的墙壁……风吹着树枝,瑟瑟地……高木上恨愤的夜蝉声……宽肩膀短促的呼气声……老农夫抖烟斗……院中已没有别的游人,更没有别的声音。

“瞎说!那里来的枪声!”

“真地!”

表哥与身体摇晃的人辩论两句后,也就站起身来。

真地,四方的狗都狺狺地吠起来了。村户的破锣,在附近的山坡上乱响,夹着一声两声的枪响,似乎格外喑哑而沉闷。

“不知那位英雄又想吃元宝,讨姨太太,戴鹅毛帚子了?”我朋友白棣说出这几句话,也站起身来。

老农夫和宽肩膀踱出小门去,我不能不随大众走。

只有金鸡寺饱尝世故的荷花,密叶疏茎,深青浅紫,怪可爱的,仍呆着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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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作者社团『未央』出品】自此,神秘的苗蛊七剑已经在中原全部现世,步云湘的玉莲蛊也将大成。有人煞费苦心将它们全部聚集在一起,究竟是为了开启怎样一个秘密?失踪了三年的楚昭阳在步云湘即将癫狂之时出现,是否意味着这一切阴谋的真相大白?当命运的面纱徐徐揭开,操纵这一切的,竟然是一颗早已沉沦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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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幽王死后葬在什么地方?是安徽的寿县,还是在湖南永州的九嶷山中?而他那一座沉埋于地下的王陵之中有没有藏着传说之中富可敌国的珍宝?本书讲述的就是一个盗墓者的诡异经历。明朝末年,生于乱世的山村少年风冷情,无意之中闯入了公主坟中,巧遇盗墓门下的一代宗师水天波。其后被水天波收入盗墓门下,带回九嶷山中,苦练淘沙绝技。十年之后,水天波旧病复发。为救治水天波的伤病,风冷情带领水灵闯入了神秘恐怖的楚幽王陵之中。寻求一枚可以解救水天波伤病的千年玉髓。其间经历了九死一生。楚幽王陵之中步步杀机:一击致命的追魂夺命弩。见血封侯的毒龙枪。噬魂夺命的灯芯虫。每一步行差踏错就是灭顶之灾。最终风冷情和水灵来到楚幽王的墓室之中,而那妄求长生的楚幽王最终有没有得偿心愿? 风冷情和水灵最终有没有得到那一枚千年玉髓?那传说之中富可敌国的珍宝有没有在楚幽王陵之中出现?——月夜鬼吹灯,新派盗墓奇侠小说再战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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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姐妹穿越记之:哇,嫁个古代老公是全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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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不是吧?!二姐说的千年劫数难道就是玩穿越啊?!虾米啊,什么状况啊,我不要啊,人家讨厌落后的古代啦,没的吃,没的玩,最最重要的是,大姐二姐三姐你们在哪里啊?!呜。。。。。。灵儿讨厌一个人的感觉啦!咦?!古人也有这么好心的吗?竟然凭空多了一块手帕在我眼前,哦,错,这应该是丝绸才对吧!抬头,哇,美男子啊,而且还是好心的美男子,呜,好感动。。。。。。算了,有美男有好人就好,我吴碧灵宣布:古代,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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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富家少女的坎坷人生,前男友的去世使她悲痛不已。刚回到正轨上的人生,却又被一位少年打破。他们之间会有怎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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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神下凡

    本书宗旨:将装逼进行到底,装逼的最高境界就是牛逼~~~~~~~~~~~~~~~~~~~~~~~~~~~~~~~他长期游走在死亡的边缘,当人们都以为他无路可走,注定要死去的时候,他都会用每一次重生像是死神下凡一般让人们仰视。~~~~~~~~~~~~~~~~~~~~~~~~~~~~~~~三样东西可以使混沌大陆的紫色薰衣草昂首挺胸紫气东来:《叛国论》,《信仰》和绝对武力~~~~~~~~~~~~~~~~~~~~~~~~~~~~~~~【旁白】人生不过长百年,问君能否陪我大醉三万六千场?换来世,你我绕床弄青梅,捧心肝。~~~~~~~~~~~~~~~~~~~~~~~~~~~~~~~~感谢IT才子提供的一个高级群,吊丝的家,公布一个书友群号:1546906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