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儿真切地感到背上的挎包越来越沉重了,连绵不绝的雨水增加了挎包的重量。她的双腿也因过度的劳累而逐渐麻木了。她深吸了一口草地上所特有的那种潮湿、冰冷、夹带着腐草气息的空气,继续向雾气渐浓的前方奔跑着。鞋子早已经跑丢了,她赤足踏在遍地积水的草地上,深一脚浅一脚,溅起一路细碎的水花。
零星的枪声一直在背后追逐着她,子弹呼啸着在头顶上接二连三地飞过。“抓活的!”“活捉女共匪!”枪声中不断掺进一声声嘶哑的嚎叫。曼儿紧咬着下唇,一边飞跑一边想:要是能碰上自己的队伍该多好啊。可曼儿明白这种可能性几乎是零。大部队几天前就过去了,上级只留下几小组人马负责一路收编掉队的战士。这几个小组人员少,携带的又都是轻武器,战斗力较弱,因而遇上敌人只能是且战且退。
曼儿是今天上午被收编的,下午就遭到了敌机的轰炸。当时,这一组三十多个战士刚刚停下脚步,准备就地搞点野菜什么的充饥。曼儿因这几天肚子一直不好,就到离宿营地约二、三百米的乱木丛中解手。就在曼儿解完手正想归队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有点像蜜蜂的鸣唱。只片刻间,那种声音逐渐变大,同时一股气流使曼儿感受到了恐怖和凉意。她突然醒悟了,大喊了一声“有敌机!”就扑倒在乱木丛中。两架战斗机从曼儿头上呼啸而过,强劲的气流如旋风般刮得草木几乎贴在了地皮上,“轰轰轰”!震耳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刹那间把这一片草地笼罩在硝烟中。曼儿将挎包压在身下,整个身子紧贴在潮湿的草地上,将脸埋进圈在脸前的双臂之间。“轰轰”!随着剧烈的爆炸声,曼儿真切地感受到身下的大地在颤抖、在呻吟。一声刺耳的呼啸声,一颗炸弹落在了离曼儿仅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中,曼儿失去了知觉……
曼儿是被冰凉的雨水淋醒的。她艰难地睁开双眼,第一个感觉就是来自后背的重压。她活动了一下几近麻木的手脚,支撑着向上挺立,覆盖在后背上的树枝和湿土块纷纷抖落下来。她终于站了起来,并迅速检查了一下全身,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受伤。挎包因压在身下,也丝毫没有损坏。曼儿高兴地将挎包背到肩上,才开始环顾周围。她和战友们刚刚驻扎过的平地已经千疮百孔。战友们都不见了,曼儿找遍了敌机轰炸的这个范围,仅找到几具战友的尸体。她将战友的尸体一具具拽到一个大弹坑里,又搬了一些烧焦的土块,覆盖在弹坑上。曼儿已经没有了眼泪。自踏上长征之路,在敌人的追击、堵截、轰炸中,很多战友都倒在了这荒凉、陌生的土地上,曼儿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她心中只剩下对敌人的仇恨。掩埋完战友的遗体,曼儿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正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无意中发现一股敌兵正悄悄地向她靠近,离她仅有五、六十米远了。曼儿一惊,随即转身向草地深处跑去……
曼儿奔跑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步子也变得趔趔趄趄了。“扑嗵”!她重重摔在了水汪汪的草地上,同时,背上的挎包带也甩掉了,惯性使挎包飞落到曼儿身前一米多的地方。曼儿奋力支撑起上身,挣扎着往前爬了几步,把挎包紧紧抱在了怀里。这是一只已洗得发白的绿色军用挎包,包盖正中的红五星也已褪色。这在红军队伍中是极普通的一只挎包,可对曼儿来说,它的份量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刚踏上长征之路时,这只挎包在师部通讯员小邵的肩上挎着。爬雪山时,小邵被一股强劲的山风刮下了山涧,他在身体下落之前将包甩在了一个战友的怀里。之后,挎包又搭在了勤务兵小刘的肩上。几天前,小刘也在一次反追击战中壮烈牺牲了,挎包就传到了曼儿的肩上。师参谋长特意嘱咐过曼儿,这只包里是一些重要的情报和机密文件,不到万不得己不能销毁,更不能落到敌人的手里。
追兵越来越近了,曼儿甚至听到了敌人杂乱的脚步声。曼儿挣扎着站起来,身子歪歪斜斜地向前跑了几步,又摔倒在泥水里。曼儿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极度的饥饿和疲劳使她的全身几乎瘫痪了。曼儿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了,当务之急是销毁怀里的挎包。可怎么销毁呢?烧是来不及了,藏又没处藏。曼儿趴在泥水里,无奈地扫视着周围的草地。蓦地,曼儿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右前方有一个约一丈方圆的浅坑,坑内有一汪浑浊的水,水面上泛着无数个白色的气泡。凭经验,曼儿知道那是一个泥潭,人陷到里面,越挣扎陷得越快,一袋烟的工夫就能没顶。曼儿咬着牙,奋力爬到泥潭边上,然后她用双臂支撑着半跪起来,将怀里的挎包抛了出去。挎包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曲线,落在了泥潭的正中。这时,敌人已经来到了曼儿的身后,曼儿听到了他们狗歇凉般的喘息声。曼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纵身一跃,整个身子轻盈地落入泥潭中,并准确地将挎包踩进泥水中。曼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微笑。她的身体开始缓缓下陷,她轻蔑地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敌兵那一张张惊愕的面容。然后,曼儿将深情的目光投向草地深处,她想:战友们已走出草地了吧。在曼儿专注的目光中,铅灰色的天空和水气弥漫的草地奇妙地交融在一起,在暮色中组成了一幅苍茫的景象。曼儿觉得眼前的景象真像一幅画,曼儿就闭上了眼睛,让这幅暮色苍茫的画面永恒地定格在脑海中。
(《解放军文艺》201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