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词碰上你,是幸运,你碰上宋词,是幸运,两者都是如此的幸运啊。
老天要在凡间找到一个人,或者创造一个人,替他完成特殊使命。
于是,李清照被选中了。上天赋予了她风骨天成的美貌,智慧,优美优雅的雍容华贵,于是,把妙美心颤的情爱塞在她的右手臂弯里,把三杯两盏的诗词揣进她的左手臂弯里,然后对她说,去吧,易安,从此以后,你要像林妹妹那样缠绵寂寞地相思惆怅,像波伏娃那样火热滚烫不管不顾地搂紧爱别撒手。自此,易安,便在北宋诗词的峰巅上,性感风情悲壮地一站就是几百年,成了至今无人攀越的高峰。
应当说易安竖起的是两座高耸的山峰。一座山峰是:“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情感炽烈的美少女,是爱到深处咿呀呻吟的美少妇,是脸不红心不跳说出男女风流,妙不可言的美寡妇。另一座山峰就是,至今嚼起来还爽口爽心的千转百回的《漱玉词》,是那激愤满腔却又无泪可流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易安,总是优雅优美地站在别处,只要你随手这么一划拉,一首首绝世独立的好词就如井喷一般爆发。无论是攥住诗词搂着爱情,还是面对嫉妒谩骂,易安总是得意地甩甩一头密发浅浅一笑:舆论于我如浮云!这就是易安。
真正使易安如磐石一般坚挺于文学史上的还是那首千古流传的《夏日绝句》:“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你的一生,将要被分割为两段:在你人生的丰腴之年,一双疯狂肮脏的马蹄,将践踏在你高贵的小腹上,从此,上半生你美满幸福,人世间最美的性爱情爱友爱溢满你全部的身心,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拥有宽敞、富裕的童年,你拥有怀春、惜春、恋春的初恋热恋,你拥有风流的身姿,性感的轻狂,红被翻浪的蜜月蜜年,你拥有一个女人所有的百媚千娇,美目盼兮,温柔激烈婉转多姿的臂弯,上天要让你爱的和爱你的男人,不知不觉地滑倒在你饱满丰腴的胸口上,失去知觉,欢愉梦觉,浑然不知地痴迷你,爱你,宠你。你将还拥有风华绝代的漱玉词,还有一个你创作的灵感之源的男人,一个把情感性爱溺爱紧紧系在你笑语盈盈暗香去的唇边的男人,赵明诚,他将在你十八岁的路口截住你,把你抱在永远的新婚的床上不撒手。
十八岁,你与赵明诚喜结连理。上天给了你二十八年充沛的性爱,情爱,人性之爱。口唇之间,红被翻浪,写词填曲,把玩金石,极尽云雨之欢。性爱如滔滔江水在屋内翻滚澎湃,诗词曲赋信手拈来贴在或强壮或丰满的酥胸之间,把玩金石的余温焐得男女之身热热乎乎。二十八年,足了。二十八年,你和赵明诚,年年是好年,二十八年日日是好日。
有一个男人,你这辈子躲都躲不过的男人。他潜伏在你和赵明诚的爱情里,潜伏在你们价值连城的金石书稿后,等待着扑上去咬一口的机会。你的爱人先你而去,那个叫张汝舟的男人,来了。他是你伤口疼痛难忍时需要的罂粟,他是你喜欢的木樨花,鲜艳,短暂,阴毒十足。他像沙漠里饥饿鬣狗,潜伏着,随时伺机扑上去饱餐。只有他才能干瘪你丰饶的高耸的山峰,让你肝肠寸断。
你就是你,你还是你。你不仅是有着媚态的女儿身,有着酿造高峰的才情,还有着男儿般的豪情豪气。当面对美酒和毒药时,你没有萎缩,没有失去女儿态,没有给你的敌人得意的机会,毫不犹豫地端起美酒毒药一饮而尽,眉头都没有皱丁点。
在北宋年间,达官贵人哪一个不是妻妾如云,而赵明诚作为京城汴京的太学士,执子之手以后,嘴上心里就只有一个人,易安。出门三件事,上班,回家,与妻子一起逛大理寺。上班,养家糊口,回家,娇妻独坐窗前翘首以盼,逛街,共淘爱宝金石。日子简单到几乎无聊的程度。与妻子李清照同样风流倜傥的赵明诚为何二十八年痴迷一个女人,难道仅仅因为妻子的才情吗?
官宦之家出身的赵明诚,他独独爱了妻子易安二十八年,是奇迹。这么长时间,他的袖口上没有沾惹一丝半点腥味。或者,偶尔,也许沾过一丝半点什么,聪明的女人肯定是什么都没看见,把那些星星点点的什么洗干净,晾晒清爽,然后平展展地再次穿在丈夫身上,而后,趴在丈夫耳边轻轻地呢喃,你身上的味道,我怎么闻都闻不够。
还有女人这样说过这样的情话吗?还有女人写过这样情诗吗?“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今晚,不要怕喝多了,我陪你,醉眼看我吗,我的夫君,千万不要把我和别的女人去比,你会失望的。娇滴滴,情切切,意浓浓,媚态情态女儿态才情态,还有情人一样半是撩拨半挑逗的浴后新妆洗。易安啊,你是白居易诗中的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玉人儿,一半藏在情诗里,一半掩在情爱的诱惑里。你的夫君总也不能看得清你的真实,所以他一点点凑过去看你,这一看就看了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后的一天,金人野蛮的蹄踏在易安的小腹上。
你的幸福结束了。结束了的还有她蘸着女儿红写就的香汗淋漓的辞赋。你的苦难开始了。
国恨,家愁,情灭,使得这生活“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所以她“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这国破家亡,使得“物是人非”:“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感悦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雕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着实不堪与她的少年时期相比。爱人已去。爱还在,情还在。那个有着鬣狗一般嗅觉的男人张汝舟。美人迟暮亦从容,金石尚存。当阴损的男人为了财宝金石用一纸婚约圈住你,之后露出凶恶的小人嘴脸霸占你们的爱情结晶时,易安,你却还是你。你依然是自由的,洁净的,骄傲的李清照。你冒着寡妇再嫁的谩骂侮辱,一纸诉状把这个小人告到法庭。多少人想在这时诋毁你,报复你,仇恨你,你视而不见,依旧盛装出庭,冷眼逼人,傲视傲世,你的风华绝代的诗词,你的风流美艳,你的美人迟暮的气度,你举手投足之间的从容,击退了所有的怀疑,为自己为宋词赢得清白。
真的是你。易安君。你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让我折服。
宋词碰上你,是幸运,你碰上宋词,是幸运,两者都很幸运啊。还有,你碰上赵明诚是幸福,赵明诚碰上你,也是幸福啊。
该碰上的你都碰上了。不该碰上的你也碰上了。易安君,这是你的命,也是运。
我拒绝,把易安当成一座没有血肉的雕像摆放在历史记录中任其冰冷。
我拒绝,把易安当做娱乐的工具书摆放在古董架上任其沾满灰尘。
我拒绝,把易安掺杂与二三流文人中任其评头论足,玷污她高贵的才情。
我拒绝,把易安饱满灵动的女儿身装扮成僵硬的没有性别的利用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