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18年农历正月十五,尘世里的李叔同,死了。凡尘年龄38岁。
此时,多少小男人在偷笑暗喜,自此,他们眼中少了一个令他们汗颜的高山仰止的男人。
1918年农历正月十五,皈依佛门的弘一大师,降生了,佛龄1岁。
此时,有多少怀春的女子在扼腕叹息啊。自此,尘世间少了一位侠骨柔情、风流倜傥的才子,少了一位真名士、自风流的男人。
我爱得太深了,我伤得也太深了。李叔同先生说,对着曾经爱过的女人说。
我想在1918年农历正月十五这一天中间,砌一道高高的墙,隔开李叔同和弘一大师。我想请先生亲口给我这个欲望深重的凡夫俗子讲讲爱恨,说说慈悲,参悟菩提。
望尽天涯路,过尽千帆也没有看到先生的踪影。
1918年农历正月十五这一天,天是那样的阴沉,柳叶垂抚,夕阳悲悯,李叔同的初恋情人、津门名伶杨翠喜手执一壶浊酒站在些许冰冷的晚风里唱着《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先生没有回头,你的眼里一定是硬冷硬冷的,我知道,你在心里和着翠喜的曲调,你的心里已经没有了眼泪,从这一刻起,你没有了俗世的泪水,你多情风流多才的泪水早已被世事无情地风干了。永别了,我爱的人。你背身说着。眼泪还是哗哗地流进了你风流倜傥的心里。先生最爱的人一定能看到你流进心底苦涩明净的泪水。
永别的船继续向前漂着,向着佛门,向着净地漂着。
此时,先生明媒正娶的夫人俞蓉儿,你的情场红颜知己一代名妓李苹香还跪在家门口,她们还在苦苦地劝谏你,不要离开,不要离开。这一跪,两位女人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先生,在这个尘世里,你是通才、全才,你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你驰名于世的诗词书画禅文,让多少人感慨万千。凡俗之事被你做得美轮美奂,你好色也好得有情致有品位,看看你豪情满腔的诗词“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你壮怀激烈的诗词让多少自以为是的家伙匍匐不敢抬头。你这样人世稀品有情有义有才的男人,问世间有几个?佛门大师太多,让那些想做大师的人去做大师,你还是留在尘世做你的学问,爱你所爱的人。
二
那个年轻时风流倜傥,才惊四座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就是先生你。年轻时你和所有才高八斗的文人一样,崇尚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你与一帮诗文友吟风弄月,游山玩水,混迹于烟花艺馆之地,留下几多风流韵事。那时,你身边佳丽络绎不绝,你理所当然地醉于其中,风流自在。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先生遇到了你命中无法逃脱的人杨翠喜。
从那一天开始,爱没有让爱死去,爱让相爱的两个人死了。
先生初遇初恋情人、津门名伶杨翠喜是在晚上,你们的爱也死在晚上。从相遇的那天晚上,先生每天晚上都要到翠喜唱戏的天津福仙楼戏园为其捧场,散戏后便提着灯笼送她回家,你凭借自己丰富的文化艺术知识,为心上人翠喜讲解其所演绎的戏曲中的历史背景、人物性格,甚至手把手指导杨翠喜舞台身段和唱腔。对翠喜来说,先生不仅仅是她的初恋,更是她亦师亦友的至交。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先生是那样的多情,一首首情诗写得能把人的心烫得燃烧。先生把本真、最纯洁的情感给了翠喜,以其哀婉且负有盛名的两首词献给了初恋情人:“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消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
哪一个女人能有幸享受这样的爱情表白,读到这样激情崩裂的情诗。翠喜读到了。试问,天下还有哪一个男人有这样的才情,这样伟岸柔情的诗作,这样绝世的风流倜傥,生如春花之绚烂,幻灭为秋叶之静美,这样让女人高山仰止!
三
那是一个凄迷的夜晚,你与翠喜分手,与爱情作别。豪门才子,你的家庭绝对不容许你爱上一个戏子,你挣扎在母命与爱情之间。青春的爱夭折了。初恋死亡了。心爱的人翠喜悔不当初戏子身啊。
先生,你是凡人,可我一直惊你为天人,你总让我想起苏轼,你们两个男人都是世不二出的天才,都能够在多个领域纵横驰骋,一出手就是经典,一起步就是巅峰。前有古人,可后无来者啊。
我为什么总是把你深深错过。
多少女人在等,等待苏轼、李叔同之后的第三个男人出现。
先生,你伤害了一位无辜的女子,因为你心里只有爱情,你没有错,可是,你让一位无辜的女子错了一生啊。在你做了弘一大师之后,有一位死心塌地爱上李叔同而非弘一的女读者,天天来寺里找你,求你还俗。弘一法师派人送给那女子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女子对着关闭的大门,伤心欲绝责问:“先生,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这女子看完诗,黄叶纷飞,泪雨滂沱,自此终身未嫁。
鱼已死,网还在,网还继续捕鱼,这是鱼的绝望,是网的破灭开始。
我不知道谁是网,谁又是鱼。是啊。先生,为什么你对苍生慈悲,独独对钟爱的人绝情?
四
先生,今夜我渴望爱情,我想捧着爱人的脸好好看看,我想捋捋爱人疲惫的头发,我想对爱人说,我爱。今夜,我为什么总是把你深深地错过。为什么当我学会写李叔同三个字的时候,你就远远地站在上个世纪,当我柔情蜜意抚摸你的名字时,你又在十里洋场的上海夜总会翩翩起舞。当我追至长亭外,古道边时,你已叫弘一,一个我不认识的名字。我止步,叹息,无奈。
该来的总会来的,该去的已经去了。命该如此吗?艺妓李苹香与你在该相遇的地方相遇了。她是你这一生最想要的女人,爱人,红颜知己。苹香香遍上海滩,她才色俱佳,洒脱无羁,风情万种,侠骨柔情,既野又媚。是她,让你饱尝爱情滋味,是她,教会你如何做男人,在滚滚红尘中,你在苹香身上流尽了最后一滴汗,苹香在你的爱里流尽了最后一滴泪。你的一大捆情诗像核武器一样摧毁俘虏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心。
然而,风流韵事终究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梦醒时分,还是两手空空,一声叹息。“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母命难为,母命难违啊。你恃才傲物的不羁和逆来顺受的承担使你承受着难以承受的伤害。伤害自己,也伤害爱。还有名妓谢秋云,还有日本女子性雪子。
你累了,肉体的沉重与绝望,精神的渴求和迷茫,爱情的艰辛与欢愉,你结束了李叔同的使命,开始了弘一的生活。
在泉州的开元寺里,存放着先生“悲欣交集”的临终绝笔,四个字写在一张用过的字纸上,那是一种超脱的随意,一种隐去了人间烟火气的清寂,一种无我的“灵化”书法和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字迹。
今夜,我闭了眼静静地听《送别》,沉溺在音符缥缈的时空里,任苍凉的音色在耳际飘荡,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