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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母亲

每天在郊外工人区的天空上,在布满煤烟和油臭的空气里,在工厂的汽笛震颤着狂啸起来的时候,那些在睡梦中疲惫的身子骨还未能完全恢复的人们,满脸不高兴地,就好像受惊的蟑螂一样,从那些破旧矮小的灰色房屋里走到街上。

微弱的晨光凄冷地洒在大地上,他们顺着没有铺成的道路,朝着工厂中那一幢幢高大的鸟笼般的石头房子走去。在那里,工厂好像正在睁开疲惫而又脏脏的双眼,点亮泥泞的道路,摆出一副冷酷自信的样子等待着他们。泥泞的路在脚下劈哩啪啦地响着,不时发出沙哑的说梦话似的呐喊声。粗野的叫骂恶狠狠地刺破了凌晨的天空,但是,对于他们,迎面而来的却是另一种声音——机器笨重的轰隆和蒸气的吼叫。高高的黑色烟囱,就像一根硕大的手杖矗在城郊的天空中。它那微微颤抖的样子,阴沉而肃然。

夕阳西下,血红的余晖照在家家窗户的玻璃上面,疲倦而哀愁地闪烁着。工厂从它石头般的胸腔中,将这些人抛掷出来,就好像投扔无用的矿渣一样。他们沿着大街慢慢走着,脸庞已被煤烟熏得黑乎乎的,嘴里露出饥饿的牙齿。这一会儿,他们的话语中透露着欢喜与兴奋——一天的劳役已经结束了,晚餐和休息正在家里等着他们。

工厂吞没了整整一天的时光,机器从人们的躯体里榨取了它所需要的力量。一整天的时光就这样毫无踪迹地从生活中逝去了,他们的生命又缩短了一点。但是,他们看着眼前的享受——烟雾缭绕的小酒铺里的休憩和快乐——还是觉得非常满意。

一到节假日,他们便睡到上午十时左右。接着,那些老成持重的有家室的人们,换上较为整洁的衣服去做弥撒。一路上他们还咒骂年轻人对宗教漠不关心。从教堂归来后,吃过馅饼,他们就又躺下睡觉——一直睡到黄昏。

他们的食欲因为常年累月的劳作而受到影响,为了能够吃下饭去,他们便不要命地喝酒,让伏特加剧烈的灼热来刺激他们的胃口。

等到晚上,他们懒散地在街上游荡。有穿套鞋的,哪怕天上不下雨,也把套鞋穿上;有拿雨伞的,哪怕天上顶着太阳,也把雨伞拿上。

无论他们在哪里见了面,每次都说工厂,谈机器,骂工头——他们思考的东西,全部是和工作有关的事情。在单调乏味而毫无变化的日子里,拙笨而乏力的想法有时也会发出孤独的亮光。他们回到家里就跟妻子吵闹,经常是拳脚相加的。

一旦他们在哪里见了面,每次都说工厂,谈机器,骂工头——他们思考的东西,全部是工作有关的事情。在单调乏味而毫无变化的日子里,拙笨而乏力的想法有时也会发出孤独的亮光。他们回到家里就跟妻子吵闹,经常是拳脚相加的。年轻的不是下酒馆,就是依次在各家举行晚会。他们拉起手风琴,唱着邪淫放肆的曲调,说起卑鄙过瘾的话,跳舞,喝酒。十分疲惫的人往往容易喝醉。醉了之后,满腹无名的怒火,立刻就翻腾起来,寻找着爆发的机会。一旦有了这种可以发泄的机会,他们便抓住不放了,就算是为了一丁点儿小事,也会像野兽一般残暴地厮打起来。头破血流是常事,有时打成残疾,甚至将人打死。

在他们平常的交往中,最多的则是一触即发的仇恨。这种情绪,就像那不能得以复原的筋骨上的疲劳一样,日益加深而根深蒂固。这些人一出生就从父亲那儿继承了这种灵魂的疾病,它像黑影一样一直伴随他们从小到大直至走进坟墓。在一生当中,是它叫他们干出许多令人反感而又毫无意义的残酷勾当。

每逢休假,年轻人总是直至深夜才肯回家。父母亲们,有的撕破衣服,浑身上下沾满泥巴和灰尘,脸上带着伤口,幸灾乐祸地夸奖自己对伙伴的殴打;有的充满着怨恨;有的是委屈地流着眼泪;有的灌得酩酊大醉一副可怜相;有的垂头丧气,看上去叫人十分反感。

有的时候,也有年轻人被他们的父母生拉硬拽地拖回家去。他们在路旁围墙跟下,或者酒馆里找到酩酊大醉的儿子,立马上前破口大骂,操起拳头朝着那被伏特加灌得毫无力气的儿子就狠命地揍。打完之后,他们再把儿子带回去,好歹送到床上睡觉算是了事,因为第二天清晨,当汽笛像黑暗的洪水在空中倾泻下来怒号不止的时候,还得叫醒他们的儿子去上班。

虽然他们非常残忍地打骂自己的儿子,但是在年纪大的人看来,小伙子们的酗酒和打架是完全合理的现象——因为这帮父辈们年轻的时候,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德行,也是同样地受他们的父母的打骂。生活从来都是一样的——它缓慢地像一条污浊的奔流不息的河流,最终不知道流向哪里。他们的全部生活被那牢不可破的习惯所限制,每天所想所做的总是重复老一套。因此说,他们之中没有人愿意改变目前这种生活。

一些外地人偶尔也会光临这城郊的工人区。

起初,他们只因为是陌生人而受到大家留意。后来,听他们讨论他们从前工作的地方,才稍微对他们有点好奇。过了一段日子,那些令人好奇的东西便从他们身上消失了,于是大家就对他们见怪不怪了,他们就再也不能引人注意了。听了这些人的话以后,人们就晓得工人的生活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既然都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但是有时候,陌生人会说一些人们未曾听过的工人区的新闻,大家也不和他争论,只是半信半疑地听着。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在一些人心里激起了盲目的愤怒,在另一些人心里引起了模模糊糊的焦躁,在第三种人心里,有一种对于模糊事情的淡淡的希望,令他们感到忐忑不安。为了要摆脱那种不必要的却足以扰乱他们心境的焦躁和不安,他们便干脆喝下比平常更为多量的伏特加。

当他们感觉到这些陌生人与众不同的时候,工人区的人们就把他们牢牢记住了。他们非常警惕地对待那些与自己不同的人。他们生怕这种人在他们生活中扔出某种东西,某种能够破坏他们虽然沉重却还平静的生活常规的东西。虽然说是无聊,但人们已经习惯忍受生活加给他们的自始至终的力量的压迫,他们并不期望什么较好的改变,他们认为一切的改变只会加重压迫。

工人区的人们沉默地离开那些讲述新奇事情的人。

假如这些人不能和工人区乏味的人群融合一起的话,那么,他们只好再游荡到别的地方去,或者孤独地留在工厂……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差不多活过五十岁就会自然死去。

钳工米哈依尔·弗拉朵夫,也是这样生活着。他是个毛发浓密、脸色阴沉、眼睛非常小的人。当他那双眼睛藏在浓眉底下看人的时候,他的脸上常常带着猜疑的不怀好意的冷笑。他在工厂里技术超群,是工人区首屈一指的大力士。他对老板态度很粗鲁,所以得到的工钱极少。每当休息的日子,他总要打人。大家都不太喜欢他,也挺怕他。

偶尔的,大家想给他点教训,但总失败。弗拉朵夫看见有人前来挑衅的时候,便手操石头、木板或者铁片,宽宽地叉开两腿,默然无声等着来犯之敌。他那张从眼睛到脖子全长满黑胡须的嘴脸和那双毛发浓浓的手,使大家感到恐惧。特别是他的目光,使人一看就胆寒——细小而且尖锐的眼睛,好像钢锥一般地刺人,与他目光相遇的人,都会感到他那股天不怕地不怕、毫不留情的野兽般的冲劲。

“给我滚开!孬种!”他小声怒骂。从他满脸的毛须里面,露出又大又黄的牙齿。原想要揍他的人们一边流露出胆怯,一边咒骂着离开。

“孬种!”他在他们的背后骂着。他的双眼中透出钢锥一般锋利的冷笑。他挑衅似的伸直了脖子昂起脑袋,跟在他们后面嚷道:“来呀!不怕死就滚过来!”

谁都怕死。

他的言语不多,“孬种”是他的惯用字眼。他用这两个字叫喊厂主、警察,也用它来叫唤妻子。

“孬种!看不见?——裤子破了!”

在鲍维尔十四岁那年,弗拉朵夫有一次想要抓住儿子的头发把他拖出去,然而他的儿子却抡起一把很重的铁锤,毫不犹豫地说:“别动手!”

“什么?”父亲说着就靠近又瘦又高的儿子,就像黑影渐渐移向白桦树一样。

“受不了了!”鲍维尔说,“我忍无可忍了……”

他举起了铁锤。

“好吧!……”弗拉朵夫重重地吁了口气,紧接着说,“唉,你这个孬种!……”

事后不久,他就和老婆说:“以后不要再向我要钱了!巴什卡(鲍维尔的卑称)能够养活你了……”

“那么,你就把钱都拿去喝酒花光?”她大胆地询问。

“用不着你管,孬种!我去睡妓女!……”

他并没有去睡什么妓女,然而从此直到他死,几乎两年的时光里,他再也没有去教导儿子,也没向他开口说过话。

他养的狗非常高大,正如他自己非常高大一样。每天进厂的时候,那条狗总要送他到工厂门口,快到黄昏时,再到工厂门口去等他回来。每到休假日,弗拉朵夫就到酒店里去。他默不吭声地走着,好像是在找人似的,用眼光搜索着别人的脸。那条狗晃着长毛大尾巴,一天到晚地跟在他身后。他喝醉了之后就回家,坐下来吃晚饭。他用自己的饭碗喂狗,但从来不抚摸它。

吃完了晚饭后,只要老婆忙不过来,不能很快把碗碟收拾好,他就会把碗碟摔在地上,把酒瓶摆在自己面前,背靠着墙,张大嘴巴,闭上眼睛,用那令人厌恶的声音哼唱。那凄惨难听的歌声,在他嘴唇间打转,把粘在那上面的面包屑都震掉了,他用粗大的手指捋着嘴唇和胡须——自顾自地哼个不停。那歌词别人听不懂,字音拉得倒挺长,他那调儿与冬天里的狼叫没什么两样。就这样一直唱到将酒喝光他才停歇,横转身子倒躺在长凳子上,或者把头埋在桌子上,昏睡到汽笛轰鸣的时候。

那条狗也睡在他的身边。

在得疝气病快要死的那五天里,他全身变黑,双眼紧闭,咬住牙齿,在床上不断翻滚,时不时地对妻子说:“给我拿点老鼠药来,把我毒死算了”

大夫告诉他要用粥剂治疗,而且必须接受手术,当天就得把他送进医院。

“去你妈的——我自己会死!……孬种!米哈依尔声音嘶哑地骂着。”

大夫走后,他妻子边泪流满面边恳求他进行手术,但他却捏起拳头吓唬她,叫道:“我好了——对你没好处!”

早上,汽笛声响,工人们赶着去厂里上班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张大嘴巴,躺进棺材,而眉毛却怒气冲冲地紧锁着。

去参加葬礼的只有妻子、儿子、狗,以及被工厂开除了的做贼的老酒鬼达尼拉·沃索西柯夫,和几个在工人区要饭的。他的妻子小声地哭了不大一会儿,鲍维尔没有哭。在路上遇见棺材的人们,都停住脚画着十字。

他们相互地议论着:“从今以后彼拉盖雅可以安心啦,那个人死了……”

有些人纠正似的说:“不是死了,是倒毙了……”

棺材埋了之后,人们就都走开了。然而,那条狗却还呆在那里,它坐在刚挖起的泥土上面,一声不响地闻了许久。又过了几天,那条狗不知被谁打死了。

父亲死后不到两个星期,在一个休息日,鲍维尔·弗拉朵夫喝得烂醉如泥地回到家里。他跌跌撞撞地走进门边的角落里,像他父亲那样握着拳头在桌子上敲着,一边呼喊他的母亲。

“拿饭!”

母亲来到他的身边,和他并肩坐下,抱着他的头,想劝慰他。但是他却用手推着母亲的肩抵制着。

“妈妈——快些!……”

“你这个傻孩子!”母亲制止住他的反抗,痛心而又温柔地说。

“还有——我要抽烟,把父亲的烟斗拿给我!……”鲍维尔勉强转动着不听使唤的舌头,嘟嘟嚷嚷地叫着。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伏特加使得他全身毫无力气,但他还没有失去知觉,在他头脑里不断地涌现一个问题:“醉了吗?醉了吗?”

母亲的爱抚,使他感到无比惭愧。她眼睛里写满了悲哀,使他的心灵备受感动。他想要哭。为了抑制这种冲动,他强装出比刚才更厉害的醉酒的样子。

他的头发被汗水浸透了,乱蓬蓬的样子,妈妈边抚摸着他的头边静静地说:“这种事不是你该做的……”

他呕吐起来。

剧烈的呕吐之后,母亲把他安放在床上,把一条湿毛巾搭在他苍白的额

头上。他慢慢地苏醒过来,但他身边的一切,都好像波浪似的在那儿摇摆不停。他觉得眼皮很沉,嘴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苦味。他迷迷糊糊,睁不开眼,望着母亲宽大的面容,胡乱地想着:

“可能我现在还不适宜喝酒。别人喝都没什么,我却觉得很恶心……”

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母亲轻柔的声音:“你如果也拼命喝酒,那靠什么来养活我呀?”

他紧闭着眼睛说:“大家都喝酒……”

母亲不禁叹息。他说得没错。她自己也清楚,除了去酒店之外,人们再没有别的玩的去处了。但是,她依然说:

“可是你不要喝!该你喝的那份儿,你父亲早已替你喝光了。他叫我受苦可受够了……你也该爱惜你妈妈,好不好?”

母亲悲痛而温和的话语,使鲍维尔联想到父亲活着的时候,家里好像没她这个人一样。她总是沉默着,一天到晚胆战心惊,不知什么时候不对劲就要挨打。鲍维尔由于不愿和父亲见面,最近一段时间很少在家,所以和母亲也疏远了些。现在,他逐渐清醒过来,凝神地望着她。

她全身显得修长,但背有点儿驼。被长期劳作和丈夫殴打所摧残坏了的身体,行动起来悄无声息。她总是稍稍侧着身子走路,似乎总是担心会撞着什么。宽宽的、椭圆形的、布满了皱纹而且有点臃肿的脸上,有一双工人区大部分女人所共有的悲伤、哀愁、黯淡无光的眼睛。右眉上面有一块很深的伤痕,因此眉毛稍微有点往上吊,看过去好像右耳比左耳略高一点,这给她的脸上添上一种小心谨慎的神情。几绺白发在又黑又浓的头发里面闪耀。她整个人都表现着悲哀与柔顺……

眼泪慢慢地顺着她的脸庞滑落下来。

“别哭!”儿子平静地说,“给我点水喝。”

“我去给你拿点儿冰水来……”

但是等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她垂着头站在那里,望着他有一段时间后,手里的杯子便有点抖动了,里面的冰块轻轻地碰着杯子。把杯子放在桌上,她默默地跪在圣像前面。

从玻璃窗外忽然传来醉鬼的喧嚣声。秋天的空气很稀薄,也有点湿润,这时手风琴响起来了。有人高声唱着,也有人骂着不堪入耳的话,还有焦灼疲惫的女人发出惊恐的喊叫声……

在弗拉朵夫家小小的房子里,日子过得比先前更宁静、更稳妥了,而且和工人区其他各家相比有点不同。

工人区的尽头有一条通往池塘的不高也不陡峭的坡路,他们的房子就在那里。房子的三分之一是厨房以及用薄板隔出来的母亲的小卧室,剩下的三分之二,是一间有两扇窗子的四方形房间,一边放着鲍维尔的床,门口放着桌子、两个凳子和几把椅子,放衬衣的衣橱,橱上放着一面小镜子。除了这些还有衣箱、挂钟和墙角上的两张圣像——这就是他们的全部。

鲍维尔此时已经拥有年轻人所需要的一切:手风琴,有胸甲的衬衫,美丽的领带,套鞋,手杖,一切他都买了。他变得和同龄人一样,也参加晚会,也学会加特里尔舞和波里卡舞。每到节假日,他总是喝醉了才回家。清晨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头痛胃痛,脸色苍白,没有精力。

有一次,母亲问他:“怎么样?晚上玩得高兴吗?”

他用一种阴郁焦虑的口吻回答:“闷得要死!还不如去钓鱼,或者——去买上一支猎枪。”

他对工作十分热情,既不会偷懒,也不会犯规。

他沉默寡言,有一双同母亲一样的大眼睛,总是不满地望着什么。他既没有买枪,也没有钓鱼,然而很明显地,他离开了一般人所走的旧路。晚会不常去了,休息日经常到别的地方去,但是回家时他并没有喝醉。

母亲十分关心他的行动,觉得儿子浅黑色的面孔逐渐地变尖了,眼神也越来越严厉,嘴唇总是紧闭着。他好像是在对什么事情生闷气,又仿佛有什么疾病正在耗费他的体力。之前,常有伙伴来找他,但因为总是碰不上他,大家也就不再来了。

她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儿子与其他青年人有所不同,但她能看出,他是在一心一意地从生活的暗流中朝一旁的什么地方游去——这在她心中又激起了一种茫然的担忧。

“巴普洛什(鲍维尔的爱称)!你身体不舒服吗?”她偶尔问他。

“不,我挺好!”他回答说。

“瘦多了!”她叹息似的说。

之后,他会时而拿本书回家,一个人偷偷用功看书,读过的书马上藏起来。有时候,他从那些小册子里面摘抄些什么,写在单页纸上,写好之后,也藏起来。

母子俩不仅见面少,而且见面时也不常说话。早上,他不声不响地吃了早点就去上工,中午回家吃饭,在饭桌上,聊几句毫不重要的话,吃完之后出去,又要到黄昏才回来。晚上,他很用心地洗脸,吃过晚饭后,就长时间单独一人看书。在休息日,他经常一早就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家。她明白他是到城里去看戏,但纳闷的是城里没有一个人来看他。

日子每天都这样过着,一段时间后,她感觉儿子的话愈来愈少,同时,她开始感觉有点听不懂儿子的很多话语,而那些她所听惯的粗鲁的和恶狠狠的话,却从他嘴里找不到了。他的行为举止在很多方面与以往不大一样了,这引起了母亲的注意:他舍弃了爱漂亮的习惯,对身体和衣着的整洁却更加注重了,他的一举一动,变得更加洒脱,更加矫健,他的外表也更加朴实温和了——这一切都激起他母亲焦虑不安的关心。对待母亲的态度,也有新的变化:他有时间就扫房间的地板,每逢假日亲自整理自己的床铺。总之,他是在尽力地减轻母亲的负担。在工人区谁也不会这样做的。

有一次,他拿回了一张图画,把它挂在了墙上。画上有三个人,他们正在一边谈话,一边轻松而勇敢地向前行进。

“这是复活的基督到哀玛乌司去。”鲍维尔如此介绍说。

母亲喜欢这张画,然而,她心想:“为什么他尊敬基督教却不愿去教堂呢?”

在那个木匠朋友帮他做的书架上,书逐渐地增多起来,房间也收拾得令人感到舒畅。他对她说话时用“您”,称呼她“妈妈”,有时他会突然温和地对她说:“嗳,妈妈,我回来晚一些,请您不要牵挂啊……”

他的态度变得好些了,母亲很开心,从他的话里,她能察觉到一种认真而又踏实的东西。

然而,她依然感到有些不安心,并且日渐加强。经过这样一段时间后,不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厉害地扰乱了她的心,她像是有种奇特的预感。有时候,母亲对儿子不满了。她想:“别人都那样,他却像个和尚。他太成熟稳重了,这与他的年龄不相称。”

经常地,她想:“或许他结交什么女孩了吧?”

但是,和女孩们在一起玩是要花钱的,可他呢,几乎把所有的工钱都交给了母亲。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一个礼拜、一个月、两年时光不知不觉中很快就逝去了。这期间的生活充满了茫然的忧虑和与日俱增的担心,日子过得奇妙而沉默。

有一天吃过晚饭后,鲍维尔放下窗帘,坐在一边的角落里,他把洋铁灯挂在头顶的墙壁上面,开始看书。母亲整理好碗碟,走出厨房,谨慎地走近他的身边。他抬起头,满脸疑惑地望了望母亲的脸。

“没什么,鲍什(鲍维尔的爱称)!我就是这样!”她显得很难为情,皱

着眉头匆忙走出去。然而,她纹丝不动地在厨房里立了一会儿,满腹心事地洗净了手之后,又走近他的身边。

“我想问你一句话,”她平静地说,“你总是看些什么呢?”

他把书合上说:“妈妈,请您坐下来。”

母亲和他紧紧坐在一起,好像是期待什么重大事件似的,竖起了耳朵,挺直了胸膛。

鲍维尔注视着母亲,他用低沉得令人感到阴森的口吻冷不防地说:“我在看禁书。由于在这些书里有生活的真谛,因此禁止我们看……这些书都是偷着出版的,假如别人知道了我有这种禁书,那我就非坐牢不可。因为我想要知道真谛,就得让我坐牢。您懂了吗?”

突然,她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她瞪大了双眼望着她的儿子,她感觉他好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的声音低沉、响亮,与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他用手指抚着细柔的唇髭,十分奇怪地抬起眼睛盯着房间的角落。她替儿子担心,并且感到可怜。

“你为什么做这种事呢,鲍什?”她说。

他抬转头来盯着母亲,小声地回答:“我要知道真理。”

他的声音很低,却十分坚定,眼里射出固执的光芒。

母亲心里清楚了,她的儿子已经被一种神秘可怕的东西所迷住了,不能自拔。在她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遭遇是难以躲避的,她已经习惯于毫不犹豫地服从。现在,从她充满了哀伤与忧郁的心里,找不出什么可说的话来,她只能默默地哭泣。

“不要哭了。”鲍维尔温和地低声说道,然而她却觉得他是在和她告别。

“您仔细想想看,这些年咱们有过安心的日子吗?妈妈您已经四十岁了——难道有过一天好日子吗?爸爸经常打你——我现在才了解,爸爸是在你身上宣泄他的痛苦,他生活中的痛苦。父亲身上背负着痛苦的压力,然而他却不清楚这些痛苦是从哪儿来的。爸爸做了三十年的工,从工厂只有两栋厂房的时候就进厂工作了,现在,都已经有七栋厂房了!”

她听着他的话感到可怕,却还是贪婪地听着。儿子的眼睛漂亮而明快地放射着光芒。他把胸口抵住桌子,靠近他的母亲,注视着她满脸的泪水,第一次说出了他所理解的真理。

他以青年人特有的饱满精神,用那种因为有了知识而骄傲神圣地信仰着真理的学生的热情,道出了他明白的一切——他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母亲听,倒不如说是想对自身作一番审查。偶尔,想不出合适的话,他住了嘴。在自己面前,他看见了那张悲伤的脸,脸上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闪出暗淡的光。她的眼睛含着恐惧和怀疑。他可怜起母亲来,他重新开始说话,然而这次谈的却是关于母亲自身,关于母亲的生活了。

“妈妈记得有过什么开心的事吗?”他问,“在以前的生活中,有没有值得妈妈怀念的事情呢?”

她听了这些,悲痛地摇着头,同时,内心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既悲伤又喜悦的矛盾情感,这种情感温和地抚慰着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以前从来没有人谈到她自身,谈她的个人生活,这是第一次。这些话在她心里唤起了早已忘记的不很明确的思想,使她不再对生活迷茫失望——这是早年青春的思想和感情。关于人生,她和女伴们曾经聊过,长时间地聊过,十分仔细地聊过,但她们大家——连她自己也在内——只是抱怨,谁也说不明白人生为什么如此艰难困苦。然而,现在她的儿子正坐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脸庞,乃至他所讲的一切都让她的心灵为之触动。她的心中,由于儿子能够准确地理解母亲的生活,说出她的苦痛,疼爱她,怜惜她,而充满了对儿子的骄傲。

做母亲的——从来没有人去怜惜。

这她是明白的。儿子谈到女人生活的一切都是痛苦的,她其实很清楚。在她内心里,无限的感触轻轻地震憾起来,一种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爱抚越来越让她感到温暖。

“那么,你准备怎么样呢?”母亲打断他的话,问道。

“我要学习,然后我再教旁人。我们工人一定要学习。我们必须了解,必须懂得,我们的生活到底为什么这样痛苦。”

他以往严厉的眼睛变得亲切柔和,这让她万分高兴。在她脸庞的皱纹里尽管还有眼泪在颤动,但在她的嘴唇上,已经露出满足而恬静的笑容。在她心里,一方面,为儿子能够把人生的悲痛看得如此清楚透彻而感到骄傲。然而,另一方面,她还是不能忽视她儿子的青春,还是不能忘记她儿子不同于常人的谈话,不能无视儿子决心一个人站起来反抗大家(连她也在内)所习以为常的生活。自豪和担忧的双重感情交织着,她很想对他说:“好孩子!你能干出什么名堂来呢?”

然而,她又担心这样会妨碍她对儿子的赞赏,他在她面前突然变得这样聪明……虽说对她来讲有点陌生。

母亲专注地听着,脸上露出微笑,眼中透着爱慕。因此,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对自己语言表达能力的自豪,增添了他对自己的信心。

他时而微笑,似乎谈得非常兴奋,时而皱眉,经常从他的话里流露出憎恶的感情。母亲听到这种高谈阔论,惊慌地摇着头,急切地询问儿子:“真的吗?鲍什。”

“真的!”他决然地回答。他向她谈起了那些想为大家做好事而在民众中间撒播真理种子的人们,但是生活的敌人却因此将这些人当作兽类一样追捕、监禁、充当苦役。

“我见过这样的人!”他虔诚地感叹道,“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些人使她感到害怕,她又想问他:“真的吗?”然而,她没敢说出口,只是呆呆地继续听儿子给她讲那些她所明白的、教会她儿子去想去说一些对他有危险的事情的人们的故事。后来,她终于对他说:“天快亮了,你睡一会儿吧。”

“好,就睡!”他回答着。之后,他向着她弯下身来,轻轻地问道:“妈妈,您明白我的话了吗?”

“明白了!”母亲叹息道。从她的眼里,流出了泪珠儿。她抽噎了一下,又添加上一句话,“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他站立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过了不久,说道:“这样,妈妈,现在你总算了解了我在做些什么事情,到什么地方去,我都对你说了!妈妈,假如你爱我,我也恳求你不要阻扰我。”

“我的宝贝儿子呀!”她呐喊出来,“还不如让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他把她的双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两手中。

他满脸热情,声音响亮地叫出来那声“妈妈”。这使她十分震惊,而这种握手方式也是非常奇特的。

“我什么也不阻扰你!”她断断续续地说,“只要你留心自己,千万要小心!”

她其实并不知道要留心什么,她又十分焦虑地说道:

“你越来越瘦了……”

她的眼神中满含着亲切与温和,她紧紧地盯住了他高大而匀称的身体。

“上帝保佑你!我给你自由,你去过你喜欢的生活吧。但是,我只求你一件事情:你不要轻易对外人谈起这些事!对外人非提防不可——人们都是互相妒忌!有些人又贪婪又妒忌,他们乐意干坏事。你要是去撕破他们的脸皮,说他们不好——他们就恨你,想法子害你!”

儿子站在门口,听着母亲说些难过的话,等她说完之后,他笑着说道:

“人们很坏,这是真的。但自从我了解世界上有真理以后,人们就变得好多了。”

他微笑着继续说:“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我从小就恐惧陌生人,长大了,开始嫉恨他们。对于一些人,是由于他们的卑鄙,对于另一些人,却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只有满腔憎恨。然而,到了现在,我对他们有了不同的态度——不知是怜悯他们还是怎么的,什么理由我也不知道——可自从我知道人们的丑陋并不全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之后,我的心肠就变软下来了……”

他开始沉默,似乎在聆听内心的话,过了一会,他又若有所思地低声说:

“哦,真理是多么有力量啊!”

母亲注视着他,温和地说道:“天啊,你真变得可怕了!”

等他睡得很沉了以后,母亲静悄悄地下了床,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鲍维尔仰身睡着,在白色的枕头上面,十分鲜明地展露出他淡黑色的、倔强而坚毅的面容。

母亲穿着一件衬衣,光着脚板,用手按住胸口,默默地站立在他的床边,她的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开着,眼泪缓缓地从她脸庞滑落。

他们母子俩又默默无闻地生活下去,相互离得很近,又似乎很远。

一次休假时,鲍维尔临出门,对母亲说道:

“星期六城里有客人来。”

“从城里?”母亲重复了一句,突然哭出声来。

“嗳,为什么?妈妈!”鲍维尔不满地追问。

她用围裙擦了擦脸,感慨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

“那是担心吧?”

“担心!”她下意识地承认道。

他对着她的脸蹲下身来,像他的父亲那样恼怒地说道:

“胆怯只会让我们失败!那些骑在我们头上的人,看见我们害怕,就会变本加厉地威胁到我们。”

母亲哀伤地说:“你不要生气!我哪能不怕呢!我担心受怕一辈子了——心里尽是可怕的事。”

他平缓地说道:“妈妈,请您原谅我——确实没有其它的办法!”

他走了出去。

这两天之中,她一想到可怕的陌生人要来就感到恐惧。

儿子现在所走的那条路,正是他们给指导的……

星期六的傍晚,鲍维尔从厂里回来,洗完脸,换过衣服,又要出门的时

候,把目光移开母亲说道:“客人要是来了,就说我立刻就回来。请你不要担心。”

她无力地坐在凳子上,儿子皱着眉头看着她说:

“要么,妈妈……到别的地方去走走吧?”

这句话让她生气,她不赞成地摇摇头,说:“不用。为什么要那样呢?”

这是十一月下旬的一天,地面开始结冰,下了一场细密的干雪,因此现在可以很清楚地听见走出去的儿子踩雪的声音。暮色正浓,仿佛居心不良地要窥探什么,不声不响地靠近了窗边。母亲用手按着凳子,望着门口的方向,在那儿守候着……

她觉得自己仿佛身陷黑暗之中,被一群歹徒们发现了,他们弯腰屈背,东张西望,从四面八方悄悄地钻了进来。确实如此,已经有人在房子四处走动了,正用手在墙壁上搜寻。

口哨声在她耳畔响起。这委婉忧愁的口哨,就像一股细流在宁静的空气里盘旋。它若有所思着,如同在黑暗的旷野上徘徊寻觅着,渐渐地走近了。忽然,仿佛在板壁上冲撞了一下,这声音嘎然消失在窗下了。

脚步声可怕地从门洞里传来,母亲打了个冷战,紧张地竖起眉毛站起身来。

门开了,开始,一个戴皮帽的头伸进屋子,紧跟着,慢慢地弓着腰走进一个很高的人来,他伸直了腰板,慢慢地举起右手,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用洪亮而有力的声音说:

“晚安!”

母亲默然地鞠了个躬。

“鲍维尔不在家吗?”

那个人脱下毛皮外套,抬起一只脚,用帽子打掉长筒靴子上面的雪,接着又把另一只脚上的雪打掉,把帽子扔到角落里,张开两条长腿,摇摇晃晃地走进房来。他走到椅子旁边,朝着椅子瞅了一眼,好像担心椅子不牢靠一样,最后,坐了下来。用手掩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他的脑袋圆溜溜的,头发剪得精光,两颊也刮得精光,长长的唇髭往下垂着。那大而鼓出的灰色眼睛,朝屋子四下瞄了瞄,然后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在椅子上面摇摆着,问道:“这间房子是你自己的,还是向人家租的?”

母亲坐在他对面,回答说:“是租的。”

“房子并不怎么好。”他责备了一句。

“鲍什马上就回来,请你等他一会儿。”母亲平静地说。

“我是在等他呢。”那个高大的男人从容地回答。

她很放心,因为他的态度镇定,言谈温和,容貌单纯。他坦诚地望着她,眼中充满欢愉。在他那两腿修长、肩耸背屈、瘦骨嶙峋的身体里面,好像有些什么好笑而又使人喜爱的东西。他穿着蓝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裤子,裤角塞进长筒靴里。

她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是不是早已认识她的儿子,然而,他突然摇动一下身子,先开口问她了。

“妈妈!你额上的伤疤,是谁打的呢?”

他明朗地微笑着,用亲切的眼神探问着,但这个问题却使她恼火。她紧闭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冷淡而又礼貌的口气反问道:“我的老天,这种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斜着身体面朝着她。“您不要生气,干吗要生气呢,由于我的养母也和您一样,头上有这么一个疤,因此我才这样问的。我跟您说,她是被同居的靴匠用楦头打破的。她是个洗衣女人,他是个靴匠。她——在我已经做了她养子之后——不知在哪里遇见了这样一个酒鬼,真是她天大的不幸。他总是打她,真的!我吓得血管几乎破裂了。”

他的坦率直言使母亲放下了戒备之心,她心想,鲍维尔会因为她这样不礼貌地回答这个怪人而对她生气的——她抱歉地微笑了一下,忙说:“我并没有生气,不过你问得太突然了,这是我过世的男人留给我的礼物,你不是鞑靼人吗?”

他把腿一伸,张开大嘴笑起来,笑得非常疯狂得意,然后又严谨地说:“目前还不是。”

“听你的口音似乎不是俄国人,”母亲理解他的幽默,微笑着解释道。

“这种口音要比俄国人的好听吧!”客人愉快地点点头,说道,“我是赫罕尔,出生在卡涅夫城。”

“来这住了很长时间吗?”

“在城里住一年了,一个月前,刚刚进了你们这儿的工厂。在这结识了许多好人——你儿子和其他人。在这里——准备暂时住一段时间。”他揪着胡子这样说道。

听他那么夸奖自己的儿子,母亲十分喜欢,便想感谢他一下,于是她说:“喝杯茶吧?”

“怎么,先请我一个人吗?”他耸着肩膀回答,“等大家都来了,您再请客。”

这句话又使她再次想起了刚才的恐惧。

“希望大家都和他一样!”她迫切地这样希望着。

伴随着门洞的脚步声,门很快被推开了。母亲又站起身来。然而,确实叫她吃了一惊,走进来的原来是一个身材不高、长着一副乡下女孩的单纯面孔、留着一根亚麻色粗辫子的姑娘。她小声问道:“我迟到了吧?”

“哪里,不迟!”赫罕尔望着门外回答,“走来的?”

“当然。您是鲍维尔·米哈依洛维奇的妈妈吗?您好!我叫纳苔莎……”

“父名呢?”母亲问道。

“华西里也夫娜。您呢?”

“彼拉盖雅·尼罗芙娜。”

“好的,我们算是认识了……”

“嗳!”母亲感叹并微笑地看着这个姑娘。

赫罕尔帮她脱下外套,问她:“冷吗?”

“郊外很冷!风大!”

她那张小巧的嘴巴,微微鼓起,嗓音圆润而清晰,她周身滚圆而且健康。脱了外套,她立即用那双被寒风吹红了的小手用力地揉搓着绯红的脸颊。长筒皮靴的后跟很响地踩着地板,匆匆地走进屋里来。

“连套鞋都不穿!”母亲突然这样说着。

“是啊!”姑娘颤抖着,拖长了声音说,“冻僵了,哦!”

“我立刻就烧茶炉去!”母亲迅速走向厨房,“马上就来。”

她感觉这个女孩她早就认识,仿佛早就对她怀着一种母亲般的善良而怜爱的爱,她不断地面带微笑,倾听着房间里面的谈话。

“你为什么那么烦闷?”那女孩问道。

“唉——是这样。”赫罕尔轻声回答,“这位母亲的眼睛好看得很,我想,和我母亲的眼睛好相似。我经常想起母亲,我老觉着,她或许还活着。”

“你不是说她已经去世吗?”

“那是我的养母。我此刻是说我的亲生的母亲。我感觉她是在基辅的什么地方讨饭,喝醉了酒的时候,就被警察打耳光……”

“唉,真是可怜的!”母亲独自想道,叹了口气。

纳苔莎低声地、快速而热情地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就又传来了赫罕尔响亮的声音。

“嗨,你还年轻,朋友,苦酒喝得还不够多!教人学好比生儿育女要困难得多。”

“嗬,真有两下!”母亲在心里叫了一声,她忍不住想和赫罕尔说些亲切的话。然而,正当这时门被缓缓地推开了。涅考拉·沃索西柯夫走了进来。他是老贼达尼拉的儿子,他的孤僻阴沉在这个工人区里出了名,所以人们都嘲讽他。

母亲惊讶地问他:“你来干什么,涅考拉?”

他用那双大手搓了搓颧骨凸出的麻脸,连招呼都不打就低沉地问:“鲍维尔在家吗?”

“不在家。”

他朝房间里瞅了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晚安,朋友们。”

“他也是?”母亲带着敌意猜疑着,纳苔莎愉快地向他伸手的举动,更是让她觉得惊讶。

此后,又来了两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少年。其中一个名叫菲奥多尔的,母亲知道他是老工人希索弗的外甥,是一个尖脸庞、高额头、卷头发的少年。另外一个头发光亮显得朴实的人,虽然不是母亲熟悉的人,但也不是令人害怕的人物。最后,鲍维尔带回了两个年轻男人,她都认识,两个都是工厂里的工人。

儿子对她亲切地说:“茶炉已经生好了?那真得感谢您了。”

“要买点酒来吗?”她提议道。那种事她尚不理解,所以不知如何酬谢他。

“不,这倒不必!”鲍维尔含着微笑亲切地告诉她。

她突然感到,儿子故意把集会说成非常危险原来是想捉弄她。

“这些就是危险人物吗?”她悄悄地问他。

“就是。”鲍维尔一边走进房间,一边回答母亲。

“你这个人啊!……”她目送他走开,同时发出亲切的感叹,心里宽恕地想道:“还是孩子呢!”

茶炉烧开了,母亲把它搬进房间里来。客人们围着桌子紧紧地坐成一圈,只有纳苔莎一个,手里拿本小书,坐在屋角的灯下。

“为了要了解人们的生活为什么这样坏……”纳苔莎说。

“还有,为什么他们本人也不好。”赫罕尔补充说。

“……我们应该先看看,他们开始是如何生活的……”

“应该看看,亲爱的,应该看看!”母亲一边沏茶,一边自言自语。

大家平静了下来。

“妈妈!您怎么啦?”鲍维尔皱着眉头问道。

“我?”她看到周围大家都盯着她看,不好意思地辩解道:“我,不自觉地说出口了,就一句——你们应该看看!”

纳苔莎笑了,鲍维尔也咧开嘴笑了,赫罕尔说:“感谢,妈妈,谢谢您的茶!”

“还没有喝,就谢谢?”母亲说着,注视儿子。

“我在这儿不妨碍你们吧?”

纳苔莎回答说:“您是主人,怎么会妨碍客人的事呢?”

于是,就又像小孩似的可怜巴巴地恳求道:“嗳,快给我点茶吧,冷得我全身发抖,腿都冻僵了。”

“就来,就来。”母亲急忙答应着。

喝干了茶,纳苔莎大声地呼了口气,将辫子甩到背后,开始诵读那本黄皮带图画的小书。

母亲很谨慎地端着茶杯,生怕弄出响声,一边倒茶,一边听那姑娘流利的念书声。十分清晰的声音,和茶炉的细小而沉稳的歌声交融在一起。在房间里,用石块猎野兽的原始人的故事,就像一条美丽的丝带飘动着。她所读的,和童话是一样的东西,母亲几次朝儿子看看,想搞清楚在这种历史中有什么不能做的?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听这故事听得劳累了,便开始悄悄地观察这些客人,并且不让他们发觉。

鲍维尔和纳苔莎并肩坐着,他比谁都长得英俊。纳苔莎低低地俯在书上,时而用手撩开那滑到两旁太阳穴上的头发。她经常地抬起头来,用她那善良的眼睛望着听众,压低嗓音,不看书本,说出一些个人的看法。

赫罕尔把宽阔的胸脯靠在桌子角上,歪着眼睛观看自己那揪得下垂的胡须。

沃索西柯夫笔直坐在椅子上,手支着膝盖,非常像木头人,他那张嘴唇很薄眉毛稀少的麻脸,像一副假面具一样一动不动。他那眨也不眨的小眼睛,固执地盯着映在那个发光的铜茶炉上的自己的影子,他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小小的贝嘉一边听朗读,一边不停地歙动着双唇,仿佛是把书里的话在心里又重复一遍。他的朋友把臂肘撂在膝盖上,用手掌支住腮帮,弯着身子,若有所思地微笑着。

一个蓝眼睛红卷发的小伙子跟着鲍维尔回来了,他大概是想找空儿说点什么,因此不安地在那里动弹着;另外那个浅色头发剪得短短的人,用手摩挲着头,俯视着地板,看不见他的脸。

房间里有一种让人感到舒服的气氛。母亲感受到一种她从未曾体验过的特别氛围,在纳苔莎那如同流水一般的念书声里,她回忆起了年轻时热闹的晚会,满身酒气的年轻人讲着粗俗无聊的笑话。她一想起这些,一种自怜的痛苦感,就隐隐地拨动着她的心灵。

她又想起去世的丈夫那时求婚的情景。在一个晚会上,他在黑乎乎的门洞里抓住了她,用整个身子把她挤靠到墙上,闷声闷气恼怒地问着:“可以做我的妻子吗?”

她觉得疼痛而且屈辱,他用力地揉搓她的胸乳,粗暴地喘息着,把他湿热的气息吹到她的脸上。她在他的胳膊里挣扎着,最终挣脱到一旁。

“哪里跑!”他怒吼道,“喂,不回答吗?”

羞辱让她窒息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有人打开了门洞的门,他从容镇定地把她放了。

“星期天派媒人来……”

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们要明白的,不是人类曾经如何生活过,而是人类现在应该怎样生活!”屋子里响起了沃索西柯夫的不同意的声音。

“对啦!”红发少年站起来,表示支持。

“我不同意!”贝嘉大声叫道。

争论爆发了,话头如篝火的火舌一样闪耀着。他们在喊些什么,母亲全然不知。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激动不已。但是谁也没有生气,在他们的话里,也没有那些她听惯的激动人心的言词。

“在女孩面前受拘束!”她这样揣测。

她喜欢纳苔莎那副认真的样子,她认真地观察所有的人,就如同这群小伙子是她的孩子似的。

“等一等,朋友们!”纳苔莎忽然说。于是大家伙都安静下来瞅着她。

“主张我们什么都得明白,那肯定是对的。我们应该自身充满理性,使愚昧无知的人们可以看见我们。我们要公正、准确看待一切问题。必须了解一切真理,和一切虚伪。”

赫罕尔一边听,一边应着她的话音,摇着头打着拍子。沃索西柯夫,红发少年,和鲍维尔同来的那个工人,这三个人是一条心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母亲不大喜欢他们。

纳苔莎说完之后,鲍维尔站起身来,平静地说:“我们单纯是期望能够填饱肚子吗?不!”他自问自答似的坚定地望着他们三人。“我们应该使那些骑在我们头上、遮住我们眼睛的家伙知道,我们对一切都要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并不是瞎子,不是动物,不是仅仅要吃饱肚子,我们希望过人的生活!——我们必须让敌人看到,他们让我们过着痛苦的生活,但一点也不能阻碍我们和他们一样聪明,而且我们还要超越他们!”

母亲听着他的话,心里涌起自豪感——确实说得有道理!

“吃饱的人多,正直的人少。”赫罕尔说道,“我们应该彻底摆脱这种腐朽的生活,追求真理,这才是我们的目标,朋友们。”

“斗争的时刻已经到了,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准备了!”沃索西柯夫瓮声瓮气地驳斥。

他们结束集会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沃索西柯夫和红发少年两个先走,这又让母亲觉得不安。

“为什么这么着急!”母亲一边冷漠地鞠躬,一边这样思考着。

“你送我吗?那罕德卡?”纳苔莎问道。

“当然要送!”赫罕尔回答。

纳苔莎在厨房里面穿外衣的时候,母亲对她说:“都什么季节了,还穿这么薄的袜子!——要是你同意,我会给你打一双羊毛的,好吗?”

“谢谢了!彼拉盖雅·尼罗芙娜!羊毛袜子扎脚!”纳苔莎笑着回答。

“不,我给你打一双不扎脚的!”弗拉朵娃说。

纳苔莎的凝视与微笑让她感到十分不自在。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出于真心的!”母亲小心说。

“啊,您真是个好人!”纳苔莎急忙握住母亲的手,也同样小声回答。

“晚安,妈妈!”赫罕尔望着她的眼睛说。他弯着腰,跟着纳苔莎走进门洞里。

母亲望着儿子——他站在房门边偷笑着。

“你在笑什么?”母亲很不自在地问道。

“哦,我很高兴!”

“做母亲的虽然年老笨拙,可是要是好事我也明白!”母亲装作生气的样子训斥道。

“那就很好啦!”他回答说,“请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这就去睡!”

她绕着桌子忙碌着,收拾了茶具,她内心的畅快与满足都让她身上冒汗了——她很高兴,因为一切都这样顺利而安全地结束了。

“你干了一件漂亮的事,鲍什!”她说,“赫罕尔十分可爱!还有那个女孩——嗬,她真聪明!她是干什么的呢?”

“小学教师。”鲍维尔在房间里踱着步,简捷地回答着。

“当了小学教师——还这么穷!穿得真糟糕——衣服都破了!这样很容易患感冒。她的父母在哪里呢?”

“在莫斯科。”鲍维尔说着,走到母亲对面停步,严肃地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吧,她的爸爸是个老板,做钢铁生意的,有好几座房子。由于她走了这条路,就被她爸爸赶出来。她从小就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现在啊,她得在夜里走七俄里……孤身一个人……”

这让母亲大吃一惊。她站在屋子中央,抖动着眉毛,惊讶而沉默地看着儿子。过了不多久,她低声追问:“回到城里去?”

“是的。”

“唉呀!她不害怕吗?”

“她就是不害怕!”鲍维尔苦笑了一声。

“为什么要这样?留她在这里过夜——和我睡在一起就可以了!”

“那不方便!明早要是让人看见,我可要遭流言了。”

母亲思考着朝窗外望了一下,轻声问儿子:“鲍什!我真是搞不清楚,这有什么危险和值得禁止的东西呢?不是一点坏处都没有吗?”

母亲对此感到迷惑,她很想从儿子嘴里得到明确的答复。

他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坚定地回答道:“坏处是没有。可是,在我们大伙前面,却有监牢在那儿等着。妈妈,你应该早就料到会如此吧。”

她的两手颤抖起来,她压低声音说:“也许……上帝会保佑,总有办法可以避免的吧?”

“决不会有的!”儿子亲切地说,“我不会欺骗你,无法避免!”

他含着微笑。

“请睡觉吧,真够累的。晚安!”

她孤身一人呆在房间里,她走到窗前,伫立在那望着街上。窗外又冷又黑。天空刮着风,从沉睡的小屋顶上吹落雪来,打在玻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迫切地轻声说着,然后落到地上,刮起一团团干燥的白雪顺着街道翻滚。

“耶稣基督,可怜可怜我们吧!”母亲悄声低语。

她心中苦不堪言,儿子那样平静而自信地说出不幸的期待,她觉得自已如同飞蛾一般,盲目地、可怜地在那里战栗。在她眼前,出现了一片坦荡的白雪旷野,混着雪花的白风,发出刺骨而尖厉的嚎叫,狂奔着,来回奔腾着。

在雪野之中,一个青年姑娘的黑色倩影在摇曳。冷风缠绕着她的脚,鼓起了她的裙子,冷得刺人的雪片,纷纷落在她的脸上。她艰难地前行,充满恐惧。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就像昏暗的原野上面的一棵被秋风猛烈地吹打着的小草。她的右边,沼泽之上,森林如黑墙一样矗立在那里,光秃细长的白桦和白杨悲凉地摆动着。在遥远的前方,迷茫地闪跳着城里的灯火。

“上帝啊!可怜可怜她吧!”母亲一边颤抖,一边自言自语着。

日子仿佛念珠似的,一天挨着一天滑过去,串连成星期,再串连成月。每逢星期六,大家伙都在鲍维尔家里聚会。每个聚会都像一道坡度很平的长梯子上的一个阶梯——阶梯一步一步地让人向上,引领着他们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尔后,又加入了一些新的朋友,弗拉朵夫的小屋渐渐地让人觉得狭小而且拥挤了。

纳苔莎也时常来,尽管又冷又累,但还是显得非常活泼欢乐。母亲替她织了袜子,并亲自替她穿在那双小小的脚上。纳苔莎开始一直笑着,但过了不多久,突然沉静下来,思索片刻,轻声说道:“我有个保姆——也是特别和善的女人!多么奇怪,彼拉盖雅·尼罗芙娜,工人们尽管过着这样艰苦和被压迫的生活,但是他们却比那些有钱的人更富有人情味,更为善良!”她把手一挥,指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您怎么这么不幸啊!”弗拉朵娃说,“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一切。”她表达不清楚内心的想法,说不出想说的话来,她望着纳苔莎的脸,心里有一种要对她感恩的心情。她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沉默下来。母亲坐在纳苔莎面前的地板上面,那姑娘低头微笑着。

“失去父母?”纳苔莎重复一遍,“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爸爸是一个粗野的人,哥哥也一样,而且都是酒鬼。姐姐——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年纪大得多的人……那是个有钱却贪得无厌的家伙。妈妈——真可怜!她和你一样是个老实人。像小老鼠一般的瘦弱,而且跑得也是那么快,见了什么人都会害怕。有时,我十分想见见我的妈妈呢……”

“啊哟,你真够可怜的!”母亲悲伤地摇着头说。

女孩忽然抬起头来,好像要驱赶什么似的伸出手来。

“哦,不!我时常感到这样高兴,这样幸福!”

她眼中,还有那张显得如此苍白的脸上,闪耀着光辉。她把两手放在母亲的肩上,用低沉而甜美的声调说:“我是多么期望你能明白我们从事的事业是多么伟大啊!”

一种亲切羡慕的感情,打动了弗拉朵娃的心。

她从地板上站起来,伤心地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帮不上忙,我年纪太大了,又大字不识半个。”

鲍维尔总是意见多多,经常会引起一番激烈的争论——人也瘦多了。母亲觉得,当他和纳苔莎说话,或者望着她的时候,他的严厉的目光立刻就变得柔和,声音也亲切起来,甚至他整个人都变得单纯了。

“上帝保佑他!”母亲想着,暗自微笑着。

每次集会上,一旦争论激烈而狂热的时候,赫罕尔总是晃荡着身子站起来,他响亮的嗓音发出的温纯的话语,使大家都显得更平静、更严肃起来。沃索西柯夫总是十分阴郁,好像是在敦促大家到什么地方去。他和那个名叫赛蒙伊罗夫的红发少年,总是抢先开始争论,那个圆脑袋、头发白得像用刷子粉刷过的伊凡·蒲金通常对他们两个表示赞同。头发光滑而漂亮的雅考夫·索莫夫——说起话来低沉而严肃,他不经常参加讨论。每逢争论的时候他跟额角很宽的贝嘉·玛切都是站在赫罕尔和鲍维尔的一边。

纳苔莎集会缺席的时候经常是由涅考拉代替。他戴着眼镜,个子矮小,留着亚麻色的胡子,不知他是远方哪一省的人,说起话来总带着一种“噢”“噢”的奇特口音。他完全像个外地人一样。他经常说最平常的事——家庭的生活、小孩子、生意、警察、面包和肉类的价格等等,凡是与居家过日子有关的他都谈论。就是在这繁杂的事情里面,他能够发现许多的虚伪、混浊和愚昧,或者非常滑稽而且明明对人们不利的地方。

在母亲眼里,他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是正直的,一切都是舒适的。但是到了此地,一切都和他格格不入,他不习惯这种生活,觉得这种生活不是必须的,也就不喜欢它。他心里怀着一种希望根据自己的意愿改造一切的近乎执拗的愿望。

他脸色发黄,并且眼角布满了皱纹。他的语音很低,手却总是热乎乎的。他和弗拉朵娃打招呼的时候,总是用他那有力的大手,裹住她的整个手掌。每次这样的握手之后,母亲总感到轻松与踏实。

此外,还有一些城里人也会来参加集会,但都没有这个姑娘来得那样频繁,这是个清瘦白皙的面容上生着一双大眼睛的、身材苗条的女孩。她的名字叫萨茜卡。她的言行举止都很像男人,她经常紧锁眉头,很生气的样子,一到说话的时候,那有着笔直鼻梁的鼻子,经常不停地鼓动。

萨茜卡最先激昂地说:“我们是社会主义者……”

听了此语,母亲立即盯住这个女孩,并抱有无以名状的恐惧。她以前听说社会主义者刺死了沙皇。那是在她年轻时发生的事件,当时大家都说,由于沙皇解放了农奴,地主们要向沙皇报仇。他们发誓要杀了沙皇才剃头,因此人们称他们为社会主义者。然而此时此刻她真不理解为什么她儿子和儿子的朋友们也是社会主义者了。

散会之后,母亲问鲍维尔:“巴普洛什,你确实是社会主义者吗?”

“是的!”他站在她面前,果断迅速地说。

“为什么要问这个?”

母亲叹息着,垂下眼睑问道:“真的?巴普洛什?他们不是反抗沙皇,还杀死了一个沙皇吗?”

鲍维尔托着腮帮在屋子里转圈,微笑着说:“我们不需要这样做。”

他用温和而又严肃的声调,给她讲了很久。她望着他的面容,心里推测道:“这孩子是不会做坏事的!——他是不会的!”

可是到了后来,这个可怕的名词用得次数越来越多了,自然它的锋芒也就逐渐地磨平了,最后由于经常听到这个词和数十个其他类似的词,她也就感觉熟悉了。然而她对萨茜卡依然有点不太喜欢,每次她来后母亲都会出现不安的神情。有一次,她心有不快地撅着嘴对赫罕尔说:“萨茜卡怎么那样厉害!经常下命令——你们应该这样,你们应该那样……”赫罕尔放声大笑。“说得对,妈妈!你的眼力真不错!鲍维尔,你觉得怎么样?”他又向母亲挤挤眼,眼神中含着嘲笑,说道:“贵族嘛!”鲍维尔郑重地说:“她是个好人!”“这话说得对!”赫罕尔证明说,“她就是不清楚她自己应当那样做,而我们是愿意而且那样做的!”

他们又开始争论,母亲还是听不明白他们谈论什么。

母亲又发现萨茜卡对她的儿子态度非常严厉,甚至不时责备他。鲍维尔只是含笑不语,他的双眸中流露出温柔的光芒,就如同他过去望着纳苔莎时一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女孩,这也让母亲觉得不舒服。

有时,他们所有人心中会涌现出无比兴奋的感情,这叫母亲不禁吃惊。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他们朗读外国工人新闻的晚上。每当这时,大伙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大家都变得特别古怪,像孩童一般幸福,发出欢快爽朗的笑声,互相亲热地拍打着肩膀。

“德国的朋友们真是好样的!”好像是谁陶醉般地叫嚷出来。

“意大利工人阶级万岁!”又有一次,大家不约而同地叫喊出来。

他们这呼喊声传播到遥远的地方,似乎能穿透一切,传达给远处的陌生的其他同志,而且他们又好像深切地相信,那些未知的朋友一定能够听见他们和明白他们的欢乐。

赫罕尔两眼明亮,心里充满了欢喜,他说道:“我们应该写封信给他们!让他们了解在俄国也有和他们信奉同一种宗教、抱着相同目的、正在为他们的胜利而欢呼的朋友!”

于是,大家梦幻一般微笑着,长久地谈论法国人、英国人、瑞典人的事情,就像谈到他们自己的遭遇,关心他们的友人和知心人一样。

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他们在精神上有了无产阶级的亲密感情。这种感情把所有的人融成一条心,它也感动了母亲。她虽然不理解这种感情,但是这种感情却用一种欢快、青春、醉人和充满了希望的力量使她直起腰来。

“你们真了不起!”有一次母亲对赫罕尔说,“什么人都是你们的同志——不论是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奥地利人——你们为所有的人高兴,为所有的人悲痛!”

“为所有的人!母亲!所有的人!”赫罕尔叫着,“在我们看来,国家和民族都是没有确切的定义和界线的,只有朋友和敌人!一切工人都是我们的朋友,一切的财主、一切政府,都是我们的敌人。当你用善良的双眼看看世界,当你知道我们工人如何之众多,如何之强大的时候——你的心就充满了喜悦,像过一个大节日一样!母亲,无论是法国人还是德国人,如果他们能如此看待人生,他们也会感同身受,意大利人也是同样欢喜。”

“我们都有着一个相同的母亲——都是‘世界各国的工人友爱团结’这一种不可战胜的思想的孩子。这种思想使我们感到温暖,它是苍穹中正义的太阳,而这个苍穹,就是工人们的心,无论是谁,无论他干什么,只要是一个社会主义者——我们都是精神上的兄弟,目前是这样,以往是这样,将来永远也是这样。”

这种信念牢固地树立在他们心里,并且时常出现在脑海中,这种信念的力量逐渐增强、逐渐强大起来。

当母亲感受到这种信念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感到世界上果真有一种和她所看见的太阳一样伟大而光明的东西。

他们经常唱歌,常常高唱那些的众所周知的歌,但也有时,他们唱些调子奇异而且节奏奇妙的新歌。唱这种歌的时候总是低声、严肃,好像唱赞歌似的。歌者带着苍白的面色热烈地高歌着,在那种洪亮的词句里面,人们能感到有一种强大的力量。

尤其是有一首新歌触动了她的心灵。

在这首歌里,没有沉痛者对屈辱、哀伤的沉思,听不见被穷困折磨、饱受恫吓、没有个性的灰色灵魂的呻吟;在这首歌里,也没有冷漠地渴望自由的力量的忧愁的悲叹,也没有不分善恶一概加以破坏的那种愤怒的挑战的呼声;在这首歌里,摒除了一切只会破坏的仇恨和屈辱的盲目之情。——在这首歌里,一点都听不出古老的奴隶世界的声音。

母亲对这种激昂严肃的歌词不太喜欢,然而在这些词句和声调后面,仿佛有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它以自己的力量压倒了词句和声调,使她的心感受到一种思想所不能领悟的伟大的东西。这个伟大的东西,表露在年轻人脸上和眼神中,她从他们的心里感受得到,她被这首内涵大过歌词和声调的歌曲中的力量所征服,每当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她总是比听别的更专注、更感动。

这首歌唱的声音很低沉,然而它的力量,却比任何歌曲都要激昂,它如同三月里的空气——即将到来的春天的第一天的空气,淋浴着所有的人们。

“此时应该是我们到街上唱歌的时候了!”沃索西柯夫阴沉地说。

他父亲又进了监狱,因为他又跑去偷人家东西了,这时涅考拉向他的朋友们镇静地说:“现在可以来我的家里开会了……”

差不多每天下了工后,都有朋友到鲍维尔家里来。他们只顾呆坐着看书、搞摘录,其他什么都不在意了。吃饭喝茶手里也不离开书本。母亲觉得他们的话变得更加难以明白了。

“我们需要有一份报纸!”鲍维尔经常如此念叨。

生活变得匆匆忙忙,变得狂热起来。人们更加迅速地从这本书读到那本书——如同蜜蜂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一般。

“人们在议论我们呢!”有一次沃索西柯夫说,“我们似乎快要有麻烦了!”

“鹌鹑本是被网抓住的!”赫罕尔说。母亲越来越喜欢赫罕尔。当他叫她“妈妈”的时候,仿佛有一只婴儿的嫩手在她的脸庞上抚摸。每逢星期日,如果鲍维尔没有空闲,他就替他劈劈柴。有一次,他背来一块木板,抄起斧头,利索而熟练地替他们更换了大门口那架已经腐烂的台阶。又有一次,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为他们修好了坍圮的围墙。他总是在做活的时候吹着动听的口哨,但是声音中也有一丝凄凉。

一次,母亲对儿子说:“叫赫罕尔搬到咱们家里来住不好吗?你们两个在一起方便些——免得你找我,我找你的。”

“你为什么要给自己添麻烦呢?”鲍维尔耸着肩膀说。

“嗳呀,我一辈子都不嫌麻烦,为好人麻烦值得啊!”

“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儿子回答着,“假如他真的搬来了,我是会很欢喜的。”

于是,赫罕尔搬了过来。

人们开始留意这间座落在工人区尽头的小屋。周围已经有许多怀疑的目光向这里张望了。各式各样的谣言的翅膀,不安分地在房子的上空旋转着——人们竭力想从中发现什么隐秘的东西。每天晚上,总有不三不四的人朝窗子里窥探,偶尔还敲一敲窗子,然后急忙而惊慌地逃之夭夭。

有一次,小酒馆的老板别贡佐夫在半路上叫住了弗拉朵娃。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小老头,在松弛而发红的脖颈上时常围着一块黑色的三角丝巾,上身穿了一件厚厚的紫色天鹅绒背心。在油光发亮的尖鼻子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因此人们都叫他“箍眼儿”。

他将弗拉朵娃叫住,根本不等对方出声就用讨厌而单调的声音说:

“彼拉盖雅·尼罗芙娜,身体还好吗?你儿子呢?他还没成亲啊?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是取亲的好时候,老婆娶得越早——做父母的也就越早省心。有了家室的人,身心就非常安全,男人在家里,就像早加了酸醋的香蕈!要是我,早已经为他娶亲了。现在这年头,每个人生活中都会有自己的主张,非严厉监督才不会出事。说起思想,真是千奇百怪,可做起事来,却该挨骂。年纪轻轻的,朝拜也不去做,老是鬼鬼祟祟在远离公共场所的角落里——嘀嘀咕咕。为什么要交头接耳呢?请问他们为什么要避开大家?在大庭广众之下——比如在酒店里——不敢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秘密!说起秘密——那是只有我们神圣的基督教会里才可以容许的,那些在角角落落里搞的秘密——都是由于冲昏了头脑!行了,祝您身体健康!”

他奇怪地挥动脱下的帽子,然后赶紧跑开,把母亲搞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才好。

弗拉朵娃的邻居,铁匠的寡妇,现在在工厂门口摆食物摊的玛丽亚·考尔松诺娃,在市场里遇见母亲的时候,也是如此地说:“彼拉盖雅!小心你的儿子!”

“要小心什么呢?”母亲问道。

“外面有谈论呢,”玛丽亚神秘兮兮地说,“不好啊,我的母亲呀!人家都说你儿子在组织一个鞭身教一样的团体!听说这叫做结党,要像鞭身教徒那样相互鞭打。”

“够啦,玛丽亚,你少胡扯吧!”

“胡扯的人不一定说谎,不胡扯的人也不一定不说谎!”女商人反驳道。

母亲把这些话全告知了儿子,他满不在乎,还不停地洪亮而温柔地大笑。

“女孩们也在生你们的气呢!”她说,“每个姑娘都认为你们是值得嫁的人,酒也不喝,又会干活儿,可是你们却理都不理她们!她们在说,你们这里有些城里来的品行不端的女孩。”

“不管她们!”鲍维尔讨厌地皱起眉头,深深叹了一声。

“沼地总是臭的!”赫罕尔叹息着说,“那么,妈妈,你引导引导那些傻丫头,讲讲娶亲是怎么回事,叫她们不要自己去无缘无故找罪受。”

“哎呀,上帝啊!”母亲说,“她们也知道痛苦,她们也清楚,但是除了结婚,叫她们到哪儿去呢?”

“既然她们还没找着道路,那她们肯定是还没搞明白!”鲍维尔诉说自己的见解。

母亲看了看他那紧绷的脸。

“那么,她们由你们教导效果不是会更好吗?挑几个聪明点的来咱们家。”

“那不稳当!”儿子冷淡地答道。

“试试看怎样?”赫罕尔问。

鲍维尔沉默了一会儿。

“起初是出入双双,然后是有些人结了婚,结果就是如此!”

母亲独自陷入思索。她很不放心儿子那僧侣般的冷峻态度。她看见他年纪大一点的朋友,例如赫罕尔,都听从他的劝告,可是她觉得,大家虽然都畏惧他,但都不喜欢他的那种严肃。

有一次,她已经躺下睡觉的时候,儿子和赫罕尔还在读书,隔着一层薄薄板墙,她听见他们在轻声谈话。

“我喜欢纳苔莎,你知道吗?”赫罕尔突如其来地低声感叹。

“我知道!”过了不多久,鲍维尔回答他。

房屋里能够听到踱步声,有人慢慢站起来了,他的光脚板把地板踩出声响。又有宁静忧郁的口哨声传来。过了一会儿,再次听见他那低沉的话音。

“她可知道?”

鲍维尔沉默着。

“你认为如何?”赫罕尔压低声问。

“她是知道的,”鲍维尔回答,“所以她才不愿意到我们这来讲课了。”

赫罕尔满腹心事。屋子里再次回荡着他的口哨声。过了一会儿,他问:

“如果我告诉她。”

“告诉什么?”

“什么?那就是我……”赫罕尔悄悄回答着。

“为什么呢?”鲍维尔打断了他的话。

母亲能听见赫罕尔突然停住脚步了,感觉他好像在那里微笑呢。

“对啦,我这样想,假如我爱上一个女孩,却不向她表白,就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鲍维尔啪地一声合上了书。母亲能够听见他的询问:“然而你还能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啊?”赫罕尔问。

“安德烈,你得仔细考虑一下你所期待的事情。”鲍维尔慢悠悠地说,“就算她也在爱你——这我不敢确定——就假设是这样吧!如果你们两个结了婚,这种结合的确有趣——知识女孩和一个工人!于是生了孩子,到那时候,你只得一个人做工……并且,要干许多的活。你们的生活,就会变成只为日常生活的满足而活着,毫无意义。在事业上——再没有你们的份了,两个人一块儿都完了!”

顿时屋内变得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鲍维尔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

“这些想法,你最好全部放弃,安德烈。别使她感觉为难。”

静谧的夜。挂钟的钟摆清晰地摆动每秒的声音。

赫罕尔说:“心中如果爱恨各占一半,这算是心吗?嗳!”

书页发出嚓嚓的声音——肯定是鲍维尔又重新读书了。

母亲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下都不敢动弹。她觉得赫罕尔怪可怜的,她想为他哭一场,但是她更可怜自己的孩子,心里惦记着他:“我可爱的孩子……”

赫罕尔忽然问道:“那么,就别对她说了?”

“这样要好些。”鲍维尔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们就这么办吧!”赫罕尔说。没过几秒他就冷静悲苦地说道:“鲍什!要是你自己遇见这种事情,你也要难过的……”

“我已经在难过了。”

风吹着墙,在墙上掀起了一阵沙沙的声响。时针和钟摆,很清楚地数着逝去的时间。

“你不要笑我!”赫罕尔慢慢地说。

母亲将脸埋在枕头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第二天早上,母亲觉得安德烈更加瘦小、更加可爱了。可是自己的儿子仍然严峻沉默。

从前,母亲总管赫罕尔叫安德烈·奥尼西莫维奇,可是今天,却不知不觉地改口说:

“安德留沙!你的皮靴该修补一下了——否则会冻脚的!”

“拿到工钱,去买双新的!”他笑着答话。

忽然,他变得亲切起来,手搭在母亲肩上,问道:“或许,你就是我的亲妈吧?只不过你不愿意向大家承认,由于我长得太丑,是不是?”

她默默地在他手上拍着。她特别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同情的感情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心,满腹的话说不出口。

工人区的人们,在纷纷议论那些社会主义者传播的用蓝墨水书写的传单。在这些传单里,愤怒地抨击着工厂的制度,也讲到了彼得堡和南俄罗斯工人罢工的事件,并号召工人们团结起来,为自己的利益而抗争。

厂里挣钱很多的上了年纪的人们,都很愤怒。

“这些暴徒!做出这等事来,真是目无法纪!”

因此,他们将传单送到工厂管理处去。年轻的人们都很诚恳地在那儿诵读。

“这是真话!”

大多数人都疲惫不堪,懒洋洋地说:

“毫无结果的——这种事情做得到吗?”

然而,传单却使人很高兴。如果长时间不出传单,他们又会在心里胡乱猜测:

“看样子他们不再印了。”

可是,星期一的早晨,传单又出现了,于是工人们私下里又闹腾起来。

有几个行为怪异的人这些天时常出没在酒店和工厂。他们不时地询问、观察、调查,就这样,他们中有的是因为小心得可疑,有的是因为纠结得过分,很快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母亲心里清楚,这场动乱是由他儿子引起的。她看到人们都聚集在他的身边。她为鲍维尔的前途担忧,也为他而自豪,这两种情感交织起伏。

有一天黄昏,玛丽亚·考尔松诺娃从外面敲打窗子。当母亲打开窗户的时候,她凑过来大声说:

“要留心啊,彼拉盖雅,宝贝们闹出事来了!今晚要来检查你们、玛切和沃索西柯夫的家。”

玛丽亚厚实的嘴唇歙动着,肥大的鼻子哼哼哧哧地乱响,双眼不住地眨巴着,神情显得十分慌张恐惧。

“我什么都不清楚,我什么都没有对你说过,也不要说我今天碰见过你——你听懂了吗?”

她马上就没了踪影。

母亲关上窗子,缓缓地坐在椅子上。然而,想到儿子马上会面临危险,她就又立刻站了起来。她利索地换了衣服,胡乱找了个围巾紧紧地包上了头,急忙跑到了贝嘉·玛切的家里——玛切正在生病,没有去上工。当她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看书,行为举止显得颇为轻松自在。

他一听到这个消息,突然跳起身来,脸色变的苍白。

“果真来了!”他喃喃自语。

“怎么办?”弗拉朵娃用颤抖的手抹着脸上的汗,问道。

“等一等,——不要担心!”贝嘉用他那只好着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卷发。

“你不是自己先怕了吧?”她惊讶地叫着。

“我担心?”他带着微笑的脸涨红了,显得有些惶恐,他说:“对啦,这些畜生……应该去告诉鲍维尔一声。我这就叫人去找他,你走吧——没有关系的,估计总不至于打人吧?”

回到家里,她把所有的小册子都收拾在一块,捧在胸口前,在屋子里徘徊了许久,火炉里面,火炉下面,哪怕盛着水的水桶里面,她都认真地看过了。她认为鲍维尔肯定会放弃目前正在做的事情,迅速回家来,但是,他没有回来。走得疲惫起来,她就把书铺在厨房的凳子上,再坐在书的上面。因为害怕一站起来就被人发现,所以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等着鲍维尔他们回来。

“你们知道了?”她依然坐在那里问。

“知道了!”鲍维尔含着微笑地回答,“你害怕吗?”

“害怕,真害怕!……”

“不必害怕!”赫罕尔说,“光害怕是无济于事的。”

“连茶炉都没有生!”鲍维尔说。

母亲站起来,指着凳子上的书,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一直不敢离开这些书。”

儿子和赫罕尔一起笑了起来。这笑声叫她心强胆壮。

鲍维尔挑了几本书,去院子里藏起来。

赫罕尔一边生火,一边说:“没什么可害怕的,妈妈。”

“只不过觉得干这种傻事的人非常无耻。腰里挂了军刀,长筒皮靴上面装着马刺的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什么地方都要搜寻个遍。不论是床底下,还是暖炉下,都要搜到的。如果有地窖,便钻进地窖里去。阁楼上也要爬上去,在那儿假如碰着蜘蛛网,也要乱叫一阵。这些家伙无聊、可耻,所以才装出一副特别凶残的样子,对你大发脾气。这是低贱的行为,他们自己也知道!有一次他们到我家里翻得一塌糊涂,找不到任何东西就狼狈不堪地离开了。然而第二次来,终于把我抓去了,关进监狱里。我在那里住了差不多四个月。有一天突然来传讯,由兵士押着穿过大街,问了些什么话。这些家伙都是傻子,所以胡乱地说几句,说完之后,又叫兵士把我送回牢房里。总而言之,这样把我牵来牵去,还算是尽到了他们的本份职责。后来放了出来——这样就算完了。”

“您一直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安德留沙!”母亲叫道。

他跪在茶炉旁边正在认真地用火筒吹火,这时候抬起紧张得发红的脸庞,两手摸着胡子,问道:“我是怎么说的?”

“您不是说谁都不曾羞辱过您……”

他站起身来,摇了摇脑袋,笑着说:“在世界上,真有没受过羞辱的人吗?”

“太多的屈辱使我都疲于生气了。如果人们非这样不可,那还有什么办法呢?总是满怀屈辱感只会影响工作,虚度时光。现在,是这样的人生!以往,我也是经常和人家生气,但过后沉思细想——就明白了——用不着。人人都怕邻人打他,但是另一方面,却又在拼命地想打邻人的耳光。现在就是这样的人生,妈妈!”

他平静地诉说着,把那种因等待检查而产生的不安远远地抛到了一边。凸鼓的眼睛,光亮地含着微笑。他是一个外表粗笨、内心灵巧的人。

母亲叹了口气,亲切地祝福他:“愿上帝给你幸福!安德留沙!”

赫罕尔向茶炉走近一大步,又蹲下来,喃喃自语道:“给我幸福,我当然不拒绝,可是要我去请求——那我可不干!”

鲍维尔从院子里回来,信心十足地说:“决不会发现的!”于是开始洗手。

洗了之后,他认真地把手擦干净,对母亲说:“妈,你恐惧的样子只会让他们猜想:这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否则她不会那样颤抖。你要明白,我们是靠真理去做事的,我们要一辈子为真理而努力——我们的罪,全在这里,有什么害怕的呢?”

“鲍什?我没事的!”她答应了。但是接着不无忧虑地说了一句:“干脆早一点来,也就算了!”

然而,这一晚没有来人。第二天早上,她害怕他们笑话她胆小,干脆就自嘲地笑起来:“真是自己先吓唬自己!”

就在这个不安之夜之后,大约又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终于来了。

涅考拉·沃索西柯夫也在鲍维尔家里,他们和安德烈三个,正在讨论与自己的报纸有关的事情。时间已快到半夜了。母亲已经睡在床上,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她听见了忧虑的、轻微的说话声。这时安德烈蹑手蹑脚地走过厨房,轻轻地带好了门。在门洞里响起了铁桶的声响,门忽然敞开了——赫罕尔一步迈进厨房。

“有马刺的声音!”

母亲很迅速地作出了反应,可是鲍维尔从那边走进来静静地说:“请睡着吧——你是有病的人!”

从门洞里,可以听见探索的声音。

鲍维尔靠近门边,单手推门问道:“是谁?”

一个高大灰黑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其后也跟着一个人,鲍维尔被两个宪兵逼得直往后退,然后站在他的旁边,他只听见一声响亮而嘲笑的话语:“不是你们正等着的人吧?”

声音是从一个长着几缕黑胡子的又高又瘦的军官嘴里发出的。

本区的警察范加金来到母亲床边,他一只手指着母亲的脸,一只手举着帽檐,假惺惺地说:“这是他的母亲,长官!”接着向鲍维尔挥挥手,补充说:“这是他本人!”

“你是鲍维尔·弗拉朵夫吗?”军官眯着眼睛问。等鲍维尔默认点头之后,他捻着唇髭说:“我现在要检查你的屋子。老婆子,站起来!那里是谁?”

他边往门口迈进,边探头看屋里。

“你们姓什么?”他喊道。

从里屋走出两个见证人——一个是年纪大的铸工特维里亚科夫,另一个是他的房客,火夫列彼——一个高大而黝黑的农民,他阴沉地大声地说:“你好,尼罗芙娜!”

她穿了衣服,为了使自己不那么紧张,低声地说:

“这成何体统?深更半夜地跑来——人家都睡了,他们来闹事!”

屋子里的气氛非常紧张,不知什么原因,屋子里面满是皮鞋油的味道。

两个宪兵和本区的警官雷斯金,踏着笨重的脚步,把搁板上的书搬来,并把书摆放在军官的面前。另外两个人握着拳头敲打墙壁,还朝椅子下面摸索着,一个竟愚蠢地爬在了暖炉上——赫罕尔和沃索西柯夫紧紧地挨着站在角落里,涅考拉的麻脸上面,遮着一层红色的斑点。他那双小小的灰色眼睛,不断地打量着军官。赫罕尔捻着自己的胡子,看见母亲进来,带着微笑,亲切地对她点点头。

她立马保持镇静的样子,不像平时那样侧着身子走路,而是挺直身板朝直走——这使得她的身形增加了一种可笑、僵硬的威严。她的脚步放得很沉着,但是眉毛还在那里颤抖。

军官用他那又白又长的细手指,迅速地抓起书籍,翻了几页,抖了一抖,然后巧妙地运用着他的手把它掷到一边。书籍纷纷软绵绵地滑落在地板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只听见累得喘息的宪兵们偶尔的低声交流:“这里查过了吗?”

母亲和鲍维尔并肩站在墙壁旁边,她学着儿子的样子,也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盯着军官。她膝部以下都在颤抖,干燥的云雾遮住了她的眼睛。

涅考拉突然地大声呼喊:“干吗要把书扔在地上?”

母亲的身体轻微地抖了一下。特维里亚科夫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脑袋摇晃了一下。列彼吭呛地咳出了一声,一动不动地盯着涅考拉。

军官尖厉地看了一眼。他的手指更加迅捷快速地翻着书页。他总是痛苦地睁开双眼,好像是对他那疼痛无力的仇恨的大声吼叫。

“兵士!”沃索西柯夫又说,“把书捡起来!”

宪兵们齐刷刷地转向他,又转脸看看军官。军官则又抬起头来,严厉地打量着涅考拉,拉着长长的鼻音说:“哼……拾起来……”

一个宪兵弯下身子,充满蔑视地看着涅考拉,把散乱了的书籍捡了起来。

“叫涅考拉别出声了。”母亲轻声对鲍维尔说。

他故作潇洒地抖了抖肩膀,赫罕尔把头低下来。

“这本圣经是谁的?”

“我的!”鲍维尔说。

“这所有的书都是谁的?”

“我的!”鲍维尔说。

“哼!”军官慵懒地靠着椅子,说道。他不停地玩弄着手指,两腿则在桌子下不停地抖,一面捋着胡子,一边向涅考拉问:“安德烈·那罕德卡就是你吗?”

“是我。”涅考拉走上前去答复。赫罕尔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后面。

“他不是,我才是!……”

军官举起手来,用他的细指头恐吓沃索西柯夫说: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他开始翻阅手里的文件。

洁白的月亮静静地洒在屋里。有人从窗外缓缓地走过,响起了踩雪的脚步声。

“那罕德卡,你受过政治犯罪的牢问吗?”军官问。

“在罗斯托夫受过,在萨拉托夫也受过……然而那地方的宪兵是用尊称‘您’称呼我的……”

军官眨着右眼,睚眦毕露的样子,说道:

“那罕德卡,您,问的正是您,可清楚谁那么大胆在工厂里散传禁书吗?”

赫罕尔摇晃着身子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这时候又听见涅考拉的那种急躁的声音。

“我们目前才第一次看见这种下流的东西……”

突然屋内沉寂下来,人人沉默不语。

母亲显得衰弱而忧愁。列彼的黑色胡须不知为何地抖动起来,他垂下眼睛,用手指缓缓整理胡须。

“把这个畜生带走!”军官命令道。

两个宪兵抓了涅考拉的肩膀,凶残地把他往厨房里拖。他用力把两脚撑在地板上不动,高声大叫道:“等一等……我要穿衣服!”

警官从院子里过来。

“全部都看过了,什么都没有。”

“哼,当然喽!”军官带着苦笑讥讽道,“有一位老手在这里呀……”

母亲听见了他恐怖而柔弱的声音,害怕地盯着他黄色的脸,她从这个人身上觉察出,他就是恶贯满盈、凶残无比的敌人。她由于不常遇到这种人物,差不多忘记了还有这种人存在。

“啊,原来就是引起了这些人的怀疑!”母亲暗自琢磨。

“私生子,安德烈·奥尼西莫夫·那罕德卡先生!我现在要拘捕您!”

“为什么?”赫罕尔从容自若地问。

“等以后跟你说吧!”军官不怀好意地回答,又扭过身来向弗拉朵娃问道:“你识字吗?”

“不识字!”鲍维尔回答。

“我不是问你!”军官严峻地说,又接着问道:“老婆子,回答!”

母亲顿时厌恶透了这个人,忽地,像是跳到了冰水里面一样,浑身直打冷战,她挺直了身子,脸上的伤痕变成了紫色,眉毛垂得很低。

“别喊得这么响!”她对他伸直手,说道,“你还年轻,没吃过什么苦……”

“妈,镇定点!”鲍维尔劝导她。

“等等,鲍维尔!”母亲边喊边走向桌子,“你为什么要抓人?”

“这与你无关——住口!”军官站起来大叫一声。

“把拘捕的沃索西柯夫带过来!”

军官拿起一张什么文件,凑到眼前,开始宣读。

涅考拉被带过来了。

“脱帽!”军官放弃了宣读,大声训斥。

列彼走到弗拉朵娃身边,挨挨她的肩膀,轻声安慰说:

“别着急,老妈妈……”

“我的手动不了,我如何脱帽?”涅考拉的嗓音很高,压过了宣读罪状记录的声音。

军官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扔:“在这上面签名!”

母亲看到他们在记录上签名,她由兴奋变得忧愁起来了,眼睛里涌出委屈和无助的泪水。婚后二十年的日子里,她一直流着这种眼泪,但这几年,她似乎没有再流过眼泪了。

军官朝她瞪着眼,很厌恶地嘲笑说:“老太太!您哭得太早了!当心您以后眼泪怕是不够呢?”

她又恼怒起来,冲着他回答道:

“身为母亲眼泪是流不完的!如果您也有母亲——那她一定知道,一定知道!”

军官迅速将文件放进皮包。

“开步走!”他发出了号令。

“再见,安德烈!再见,涅考拉!”鲍维尔与大家握手道别。

“这真是再见呢!”军官嘲讽着重复了一遍。

沃索西柯夫显得非常气愤的样子,他的眼里闪烁着仇恨的火花。赫罕尔很豁达地笑着,一边点头一边和母亲说了句什么话,于是母亲画着十字,也开口说:“上帝是眷顾好人的。”

军官们伴随着马刺的声响不多久就消失了。列彼最后一个走出去,他用那双很专汪的黑眼朝鲍维尔望了望,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么,再见吧!”他不断地从胡须间发出咳嗽声,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鲍维尔反背着双手,跨过地上散乱的书籍和衣物,显得忧心重重。

过了一会儿,鲍维尔阴沉地说道:“你看见了吧,——这弄成什么样子了?”

母亲望着翻得七零八乱的房间,伤心地说:“为什么涅考拉要对那个家伙发脾气呢?”

“估计是因为吓坏了。”鲍维尔平静地回答。

“来了,抓了人,带走了。”母亲摊开两只手喃喃地说着。

由于自己的儿子没有被带走,因此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但还是不能完全搞清楚刚才发生的事。

“那个黄脸儿的家伙,只会嘲笑、恐吓……”

“妈,可以了!”鲍维尔突然果断地说。他很少这样叫的。

他称呼她“妈”和“你”,平时只有当他站在母亲身旁的时候才这样叫。她走近他的身边,看了看他的脸,轻声地问:“你在生气吗?”

“是的!”他回答,“这样太难堪了,不如和他们一起被抓走的好……”

她从儿子眼中的泪水看出此时儿子内心的痛苦,于是,想要安慰他似的叹了口气说:“等一等,你也会被抓了去的!……”

“那是肯定的。”他回答着。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母亲忧愁地说:“鲍什!你的心真硬!就算有时安慰我一下也好!不但不安慰,还要故意说可怕的话吓我。”

他瞅了瞅母亲,走近她的身边。

“妈,我不会嘛,你非得习惯起来不可。”

她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竭力保持镇定的样子,说道:

“他们估计要被拷问吧?会不会打伤身体,敲断骨头?我一想起这些,真觉得恐惧,鲍什……”

“他们的灵魂会被撕破的……当灵魂被肮脏的手爪扯破的时候,那比撕破皮肉更难受呢……”

第二天才知道,被逮捕的还有蒲金、赛蒙伊罗夫、索莫夫以及其他五个人。黄昏时,贝嘉·玛切跑来——他的家也遭到了搜寻调查,他为此感到兴奋与自豪。

“你不怕吗?贝嘉?”母亲问。

他脸色苍白,面容清瘦,鼻翼翕动了一下。

“我很怕挨军官的打!那个家伙胡须长得很黑,手指上长满了黑毛儿,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因此看上去如同没有眼睛。他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并且还恐吓人,说是要把我们关死在牢里。我从来都没挨过打,哪怕是爸爸妈妈——他们都很爱我,因为我是独生子。”

他闭了一下眼睛,紧闭嘴唇,双手灵活地把头发拢到头顶上,疲惫的眼睛看着鲍维尔说道:

“如果有人打我,我肯定毫不犹豫地反击——我用牙齿咬他——被人家当场打死也不害怕!”

“像你这样又瘦又小的人!”母亲大声说,“你凭什么和人家打架?”

“能!”贝嘉轻轻回答。

他走了以后,母亲对鲍维尔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比谁都更脆弱!”

鲍维尔默不吭声。

一袋烟的功夫,厨房的小门缓缓地开了,列彼走进来。

“你们好啊!”他脸上堆着笑说,“我又来了。昨天是被迫来的,今天是我自愿来的!”他使劲和鲍维尔握手,接着伸手按在母亲的肩膀上。

“可以赏脸给一杯茶吗?”

鲍维尔矜持地望着他那留着浓黑胡子的黝黑而宽阔的脸以及黑黑的眼睛,他的目光从容并且深沉。

母亲到厨房里去烧茶。

列彼捋着胡子坐下来,把肘弯放在桌子上,用他黝黑的眼睛向鲍维尔望了望。

“是啊!”他如同还嫌说得不够,“我得向你坦白。我已经对你注意了很久了。咱们差不多是隔壁住着,你们这来来往往的朋友很多,可你们既不喝酒,又不闹事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看见。你们不闹事反而让他们有所怀疑,所以就被盯上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坦白说,我自己也是由于常避开他们,所以他们看我不顺眼。”

他流利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沉重。他用黑手捋着胡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鲍维尔的脸。

“他们都在议论你。我家的主人们说你是异教徒,由于你不去做礼拜。礼拜,我也不去做。后来,出现了传单,这应该是你的杰作吧?”

“是的!”鲍维尔回答。

“果真是你!”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惊恐地叫了一声,“还有其他的人吧!”

鲍维尔苦笑了一下,列彼也跟着笑了。

“那当然!”他说。她感叹着离开了。因为他们冷落了她的话,她觉得有点委屈。

“传单,这想法很奇特。这种传单确实叫人不安。一共有十九张?”

“对!”鲍维尔回答。

“这么说,我全看到了!不过呀,这些传单里面,有很多多余的话让人不明白怎么回事——总而言之,说得太多的时候,就容易变成废话……”

列彼微笑起来——他有一副洁白而健康的牙齿。

“于是,就来逮捕来了。这可连我都累死了。你,赫罕尔,涅考拉——你们都暴露了……”

他一时无话可说了,只好安静地待着,他望了望窗子,用指头敲着桌子。

“你们的计划暴露了。好吧,长官,你只管做你的,我们照样干我们的。赫罕尔也是个好小伙子。有一次在厂里听见他的报告,估计他不到死是不会罢休的。真是个钢铁般的汉子!鲍维尔,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鲍维尔连连点头。

“你想想看——我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你才是我一半的年纪,我阅历比你多二十倍,还当过三年兵,结过两次婚,一个死了,一个被我抛弃了。高加索也去过,圣灵否定派信徒也见过。兄弟,他们是不能战胜生活的,不能!”

他那激动的话语让母亲十分感兴趣,看见这个中年人跑到她儿子面前,如同忏悔似的跟他说话,她觉得很兴奋。然而她觉得鲍维尔对待客人太冷漠,为了改变一下他的态度,她问列彼说:

“来点什么填填肚子,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

“谢谢,妈妈!我吃过晚饭来的。那么,鲍维尔,在你看来现在的生活是不合理的吗?”

鲍维尔倒剪着双手,手放到背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生活在正确地前进!”他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要坦白地说出此话。生活使我们劳苦大众逐渐团结起来,机会一到就把我们全体都团结起来。生活对我们是不公平而艰苦的。然而,这种生活也让我们明白了痛苦的意义。生活本身,是告诉人们应该怎样不断加速进取!”

“对!”列彼打断他,“人啊非见一见新不可!——生了疥疮,那么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就能够治好!就是这样!可是应该怎么样改变人的思想呢?那就困难了!”

鲍维尔激动而严峻地谈到厂主,谈到工厂,谈到外国工人如何争取自身的权利。

列彼似乎无聊地用指头敲着桌面,不止一次地喊道:“对呀!”

有一次,他笑起来,低声说:

“啊啊,你还年轻!对人了解得不够!”

这时候,鲍维尔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严厉地说:“思想不在于年纪的大小,而在于它是否正确,所以说我们可以看看到底谁的思想更正确些。”

“据你所说,他们是用了上帝在欺骗我们?和你有同感,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我们的宗教是假的。”

这时候,母亲参与了他们的讨论。每当儿子谈起上帝,谈起与她对上帝的信仰有关的一切,甚至谈起她认为珍贵而神圣的一切的时候,她总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想要和他的眼神交会,她想沉默地要求她的儿子,希望他不要说太过激烈反对上帝的话,这样她会很伤心。然而,在她儿子的不信上帝的言语里面,却使人感到有另外一种信仰取代信仰上帝,这又使她放不下心来。

“我如何能明白他的思想啊?”她想。

她觉得上了年纪的列彼听了鲍维尔这些话,也应该感到不高兴,感到屈辱的。可是,烈彼坦然的样子让她有些话想说,于是就简洁而固执地说:

“不管怎样,对于上帝你们还是应该谨慎点好!”她喘了口气,更加卖力地说:“然而像我这样的老太婆,假使我不信上帝,就会觉得痛苦孤独的。”

她眼睛浸满着泪水。她一边在那里洗碗碟,手指一边战栗着。

“妈妈,这是由于你没有明白我们的话!”鲍维尔低声而温和地解释。

“对不起,妈妈!”列彼毕恭毕敬地道着歉,一面苦笑,一面望着鲍维尔,“我忘了,妈妈年岁是高了,不再是受得了割疣子的时段了……”

“我所说的,”鲍维尔继续说下去,“不是你所信仰的那个善良而仁慈的上帝,而是被神父们当作武器来威胁我们的上帝!我所说的,是被人家不怀好意地拿来压迫人的上帝……”

“对啦!”列彼用指头在桌面上敲了一下,响亮地说,“连我们的上帝,都被他们掉包了,他们用尽一切与我们对抗!母亲,记着吧,上帝是照着自己的形象来造人的一切,如果人和上帝相同,那么,上帝当然也和人一样!现在呢,我们不仅和上帝不同,简直和野兽一样!教堂里给我们看的上帝,却是一个稻草人……母亲,我们现在应该使上帝变得更为干净!他们给上帝穿上了虚伪和中伤的外衣,变换了他的面目,拿来残害我们的灵魂……”

他不高的嗓音说出来的话使母亲感觉倍受震动。在他的络腮胡子的黑色轮廓中,那张像是穿上丧服的大脸,使她觉得恐惧。他那阴沉的目光,也叫她受不了,他使她的心微微地感到一种疼痛般的恐怖。

“不,我最好走开!”她不赞成似的摇摇头,“我没有气力听你这种话!”

她迅速地走进了厨房。

列彼依然在说他自己的这种话。“请看,鲍维尔!本质问题——不在头脑,而是在心灵!在人们的心灵里,有个地方不容许其他任何东西的生长……”

“解放人类靠的是理性!”鲍维尔果断地说。

“理性不能给我们力量!”列彼坚强地、大声地驳斥,“能给力量的是心灵——绝不是头脑!”

母亲脱了衣服,匆忙躺下睡了。她觉得又冷又不舒服。她过去觉得列彼为人正派而且伶俐,现在对他的看法有异于从前了。

“异教徒!暴徒!”他的声音让母亲顿觉奇怪,“这个人——怎么也来了!”

而列彼依旧从容而肯定地说:

“神圣的地方,应该是充实的。上帝住的地方,是最怕疼的地方。如果上帝从灵魂上面滑下来——那一定会留下伤痕!这是肯定的。鲍维尔,我们应该重新创造这个与人类友好的上帝!”

“已经有一个——基督!”鲍维尔说。

“基督的精神也有许多松弛的地方。他说:‘不要把酒杯传给我。’他接受了恺撒。神是不接受统治人类的人间权力的,没有他办不到的事!神的灵魂是分不开的:这是‘神的’,那是‘人间的’……然而实际上呢,他认可了交易,又认可了婚姻。而且,他不公平地诅咒无花果树——难道无花果树不结果子是因为它自己的意志吗?因此灵魂也不是因为它自己的意志而不结善果——难道我们自己在灵魂里面播下了恶种吗?嗨!”

房间里面,争论双方时而互相赞同,时而又彼此针锋相对。鲍维尔在来回踱步,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切声音都沉没在他的话声里,然而列彼沉重的声音中,能听见挂钟的钟摆声和用尖爪子在那里搔挠墙壁的轻微的冰霜爆裂声。

“依我们几个的观点来看,神就是一团火。对啦!他住在人心里,圣经上说:‘太初有道,道就是上帝,’因此道也就是精神……”

“是理性!”鲍维尔顽固地说。

“对!不管怎么说,心灵和理性里面有上帝,教堂里面没有!教堂是上帝的坟墓。”

列彼走的时候,母亲已经睡着了,因此不曾知道。

后来,他便经常过来。碰到鲍维尔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他就静静躲开避免让人看见,时不时插嘴说:“不错,对啦!”

有一次,他在墙角用阴沉的眼光望着大家,阴沉地说:

“我们应该谈谈目前的事,未来怎样——我们不可能知道——是的!解放了的时候,他们自己会知道如何做才好——这样的那样的,硬钻进他们头脑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够多的了!让人们自己去反思。或许他们已经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或许他们把一切都看得像教堂里的上帝一样在反抗他们。你们只要把一切书籍交给他们就好了,接着,由他们自己去回答——我认为就是这么回事儿!”

然而,只要鲍维尔独自在家的时候,他俩就会不停地爆发和平的争论。每每这时,母亲总是焦虑地听着他们的话,注视着他们,努力想要明白他们所谈的话。有的时候母亲认为,这个肩膀很宽,长着黑胡子的人和自己那个身材匀称而结实的儿子——两个人都如同已经变成了瞎子。他们东一头西一下地暗中探寻着,寻找着出路,用他们有力而迷茫的双手乱抓一切东西,抖一抖,把它们换个位置,弄倒在地上,用脚踩那掉下来的东西。他们碰到的一切,都用手去一一抚摸,再把它丢掉,但信仰和希望并没有放弃。

他们的那些率直而又难懂的话,她也听得习惯了。然而,这些谈话,早已不像开始那样深深地震撼她了,——她学会了该怎么不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在反对上帝的话背后,她经常感到对上帝坚定的信仰。这种时候,她总是面带肃穆的、宽容一切人的微笑。这样,她对列彼虽说不很喜欢,但也不再有什么厌恶了。

每周一次,母亲给赫罕尔拿上衬衫和书送到监狱里去。有一次,她得到允许和他见了一面。当母亲回来的时候,他很感动地说:“他住在那里——就跟住在家里一样。好像任何人都爱跟他开玩笑。尽管他也有困难和苦楚,但是——他也很少表现出来……”

“就应该这样!”列彼插嘴说,“我们被痛苦缠绕着,就如同被皮包裹着——我们呼吸的是痛苦,穿的是痛苦。什么可炫耀的都没有。并不是所有人都被弄瞎了眼睛,有些人是自己闭上的——是这么回事!既然是傻子——就认了吧。”

工人区人们越来越留意弗拉朵夫家的屋子了。在这种注意里,夹杂着许

多的怀疑谨慎和无心的敌意,然而,与此同时,也逐渐地生出了信赖和好奇。经常有人跑来,很谨慎地朝四周望望,然后,对鲍维尔说:

“喂!朋友,听说你看了很多的书,那么你一定清楚法律了,有这么回事,你来给分析分析……”

于是就对鲍维尔说起警察和工厂当局的某一种不恰当的处理。情形复杂的时候,鲍维尔就写一个便条给这个人,叫他去找城里某个熟悉的律师请教,他自己能解决的——就自己来解决。

长此以往,人们逐渐对他产生了尊敬之情。他总是一丝不苟地观察一切,听取一切,他那注意力顽强地钻进每一个纠纷里,他永远都能在纷繁复杂的问题中找出一些共同线索,简要而大胆地谈论一切事情。

特别是自从“沼泽的戈比”事件之后,人们更加对鲍维尔刮目相看了。

在工厂的后面,有一个长满枞树和白桦的沼泽地,像一个腐烂的圈子一样,快要把工厂包围住了。到了夏天,沼泽地上面散发出一种浓黄色的气体,成群的蚊子,从这块沼泽地飞到工人区去传播疟疾。沼泽地是属于工厂的土地,新厂主们弄干沼泽地完全是为了从中获利,顺便着还可以从这里采挖泥炭。所以他们便对工人们说,弄干这块沼泽地,可以改善地形,并为大家改善生活条件,因此应该从他们工钱里面,按每卢布扣一戈比的比例扣下钱,作为弄干沼泽的酬劳。

工人们对职员不必负担费用的规定感到无比的愤怒。

星期六厂主宣布招募戈比的时候,正巧赶上鲍维尔生病在家。他没去上工,所以不知道有这件事。第二天做过午祷后,衣冠楚楚的老铸工希索弗,个子很高而脾气很坏的钳工玛霍廷,把厂长的决定告诉了他。

“我们年长一点的人开过会了,”希索弗郑重地说,“商议决定派我们两个来和你商量,主要是因为在我们这些伙伴当中你是最聪明的人——厂主要用我们的钱来和蚊子打仗,这种法律在法律辞书上能找到吗?”

“你想想!”玛霍廷眨着细眼说,“四年前,那些骗子也曾捐过一次钱来盖浴室。那时候收集了三千八百卢布。打着幌子说干事,结果什么都没看见。”

鲍维尔告诉他们这厂主的行为不合理,只对他们自己有好处,他们两个皱着眉头走了。母亲送他们出门之后,苦笑着说:“鲍什,那样的老头子也来请教你了。”

鲍维尔没有回答,他满腹心事地坐在桌子旁边写些什么。几分钟之后他对母亲说:“我有一事相求,请您把这纸条送进城去……”

“这有没有危险?”她问。

“有。那里在印我们的报纸。这桩戈比事件一定得见诸报端……”

“真的?”母亲说,“我这就去……”

这是她第一次接到儿子交给的任务。她很开心,儿子对她公开了这件事。

“鲍什,这事我也懂的!”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着,“他们这样干是巧取豪夺!那个人叫什么?伊格尔·伊凡诺维奇?”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夜晚时分才回来,看得出却十分满足。

“我看见萨茜卡了!”她对儿子说,“她问候你呢。那个伊凡诺维奇十分率直,是个滑稽鬼!很会说笑话!”

“我真高兴你能跟他们相处融洽!”鲍维尔静静地说。

“真是些率直的人!鲍什!人是越率直越好!他们都敬重你……”

鲍维尔的头痛使得他礼拜一无法去上工。然而中餐时,贝嘉·玛切跑来了,他看上去开心而且幸福。

他说:“去吧!全厂都闹起来了。大家让我来叫你去!希索弗和玛霍廷都说你最会讲理。怎么办呢?”

鲍维尔默不吭声地穿上了衣服。

“女工们都跑来了——七嘴八舌地在那里吵呢!”

“我也去!”母亲说,“他们准备怎样?我去看看!”

“母亲也去吧!”鲍维尔说。

他们沉默地迅速往街上赶去。

母亲激动得喘着气,她心里预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快要发生。

工厂门口有一群女工在那里辱骂。他们三个悄悄地走进院子里,马上被卷进了拥挤不堪的、黑压压的、激动嘈杂的人流中。

母亲注意到大家目光都盯在锻冶车间红色砖墙前,希索弗,玛霍廷,维亚洛夫,还有五六个德高望重的老工人,正指指点点地站在那里。

“弗拉朵夫来啦!”有一个叫道。

“弗拉朵夫?快叫他到这儿来……”

“静一静!”有几处齐声这样喊。

这时候,不远处突然发出了列彼平和的声音。

“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为了正义!——对啦,我们重视的,不是一戈比……它并不比别的戈比更圆,但是它却比别的戈比更重,我们花费了太多的心血了——就是这点!我们并不重视一戈比——我们是看重血汗,看重真理——就是这一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引起了群众的热烈的呼喊。

“对啦,列彼!”

“不错,火夫!”

“弗拉朵夫来了!”

这种呼声汇集成音响的旋风,盖住了一切机械的沉重的闹声,蒸气艰难的叹气声,和导管的耳语般的低音。人们匆忙地从四周聚集过来,大家都在挥动着手臂,话语激烈亢奋如火一般。平时压抑的愤怒此时正在寻找发泄的出口,它像炫耀胜利一般地在空中飞翔,更加宽大地张开它的黑翅,更加坚实牢靠地抓住了人们,使他们跟在自己后面,互相冲撞,然后变成了仇恨的火焰。在人群之上,煤烟和尘埃的乌云正摇荡着,流着汗水的脸庞像是在发烧,腮颊上面挂着黑色的泪水。在每一张乌黑的面孔上,眼睛在发亮,牙齿闪着白光。

鲍维尔走到希索弗和玛霍廷站着的地方,发出了他的呐喊。

“朋友们!”

母亲看见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在颤抖,她情不自禁地推开众人,挤上前去。

人们朝她焦虑地大声问道:“向哪儿挤呀?”

母亲不顾人流的推涌一直向前走,她想站到她儿子身边去,用手臂和肩膀拼命地在人流中挤着,望着她的儿子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

鲍维尔口中说出富有哲理的话语,他觉得,那种突如其来的战斗的亢奋,仿佛塞住他的喉咙。在他的意识里,充满了那种要把燃烧着真理之火的心呈现给大家的愿望。

“同志们!”他从这句话里吸取欢乐和力量,继续往下说,“我们是建筑教堂和工厂、制造金钱和铁锁的人!我们才是人类命运全部力量的来源!……”

“不错!”列彼喊了出来。

“不管何时,无论何地——我们劳动最多,但享受却最少。有谁可怜我们?有谁希望我们幸福?有谁把我们当人看?没有任何人!”

“没有任何人!”不知是谁像回声似的重复了一句。

鲍维尔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更简练、更从容地接着讲。人群缓缓地向他靠拢,无数专注的眼睛盯着他,大家专心致志地聆听他的话。

“如果我们认识不到我们是有着共同理想的亲密同志——希望为争取我们的权利而斗争——而牢固地结合成一个大家庭的成员,那我们是不会获得好的命运的!”

“快谈谈实际的问题吧!”母亲旁边有人粗鲁地喊道。

“别插嘴!”有两个轻微的声音,从不同的地方发出来。

一张张被烟煤熏黑的脸,阴沉地、怀疑地皱着眉头;几十只眼睛,肃穆地、沉思地望着鲍维尔的脸。

“不愧为社会主义者,一点也不傻!”有人说。

“哟!说得好英勇!”一个高个子独眼工人挨了挨母亲的肩膀,说道。

“同志们,现在我们应该清楚,我们只能自己帮自己,别无他法!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假如我们要战胜敌人,那就得把这当作我们的武器!”

“弟兄们,这话说得对!”玛霍廷喊了一声。他把胳膊高高地扬起来,紧握起拳头在空中挥舞着。

“该把厂主叫出来!”鲍维尔说。

人群不断地涌动着,同时发出了数十个响应声:

“把厂主带过来!”

“派代表去叫他来!”

母亲最终挤上前去,骄傲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鲍维尔站在了德高望重的老工人们中间,他们都听他讲的话,对他表示赞成。她的儿子跟别人不同,他显得镇静从容,这使母亲觉得兴奋。

就像冰雹落在铁板上一样,各种谩骂、恶毒的话语飘落下来。鲍维尔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大家,睁大了眼睛,好像在他们中间寻找着什么。

“派代表出来!”

“希索弗!”

“弗拉朵夫!”

“列彼!他言语伶俐!”

在人群中,一个不大的叫声让人注意了。

“他自己来了……”

“厂主!……”

人群左右让开,给那个长着尖尖的胡子和长条儿脸的高个子让开了一条道。

“让一让!他一边说,一边打手势叫工人让路。然而他的手并不去碰他们。他的眼睛眯得很细,他老练地、目光锋利地扫视着大家。在他面前,有些人脱了帽子,有些人给他行礼——他满不在乎地朝前走,工人们安静下来,有的惶惑着,有的尴尬地笑着,有的低声感叹着。在这种声音里面,可以感觉出一种孩子意识到闯了祸的悔悟。”

厂主经过母亲身边的时候,凶狠地看了母亲一眼,走到铁堆前面停了下

来。有人从铁堆上面伸手搀扶,但他没有理睬,而是敏捷轻快地跳了上去,他站在希索弗和鲍维尔的前面,问道:

“还不去干活?在这瞎胡闹干嘛?”

静谧了几秒钟。

人们不停地晃动着脑袋。希索弗把帽子朝空中一挥,抖抖肩膀,垂下头来。

“没听懂我的话吗!”厂主厉声斥责道。

鲍维尔站在他的旁边,指着希索弗和列彼高声回答说:

“我们三个,是弟兄们选举的全权代表,要求你放弃扣除一戈比的决定……”

“为什么?”那厂主并不正眼看鲍维尔。

“我们觉得这种负担压在我们身上是不合理的,是不应该的!”鲍维尔响亮解释。

“你们认为干燥沼泽地计划只是想剥削工人,而不是关怀并改善工人生活吗?是不是?”

“是的!”鲍维尔坚决地回答。

“您也这样认为?”厂主问列彼。

“是的!”列彼回答。

“那么,老人家,您呢?”厂主望着希索弗。

“是的,我也想恳求你留点钱给我们。”

希索弗重新垂下了头,仿佛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厂主缓缓地把人群望了一遍,耸了耸肩膀,然后刻薄地盯着鲍维尔。

“你是个有文化的人,应该懂得这样做的好处。”

鲍维尔高声作答:“假使厂里出钱来弄干沼泽地——那是谁都明白的。”

“工厂不是慈善机构!”厂主冷淡地说,“大家还不立即去干活!”

他用脚谨慎地踏着铁块,瞧也不瞧,就向下面走去。

人群里,爆发了唏嘘的声音。

“什么?”厂主站稳了又问。

谁都不想说话,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喊:

“你自己工作去吧!……”

“假使十五分钟之内不去上工,我就命令全体处以罚金!”厂主冷漠而坚决地说。

身后掀起巨大的声浪,他又穿行在人群中,他越往前走,叫喊的声浪就

越高。“跟他没什么好谈的!”“什么权利不权利!唉,命苦……”人们望着鲍维尔,朝他喊道:

“喂,大律师,下一步该如何?”

“你说了这么多,可是他这一来——都白说了!”

“喂,弗拉朵夫,怎么办?”

群众呼声不断地高涨,这时,鲍维尔向大家说:“同志们,我现在建议,我们要罢工,一直到他取消扣除一戈比的时候为止……”

听了鲍维尔的话,群众的呼声更为强烈了。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罢工吗?”

“为了个把戈比?”

“怎么?罢工就罢工!”

“这样一来,大家都将会失业的!”

“那谁去做工呢?”

“肯定会有人呀!”

“那不是叛徒吗?”

鲍维尔走了下来,和母亲站在一起。四处的人仍在激动地争论、叫喊着。

“不要罢工吧!”列彼走到鲍维尔身边说,“群众虽然心疼钱,但是到底胆小。支持你这个主意的,最多有三百个。咱们力量太小了,是不会成功的!”

鲍维尔沉默着。在他面前,群众的巨大的黑脸在晃荡,请求地望着他的眼睛在惶恐不安地跳动着。弗拉朵夫觉得,他刚才所说的话,此时好像起不到丝毫的作用。

他忧郁疲惫地走回家。在他后面,跟着他的母亲和希索弗,列彼与他并排,对着他的耳朵说:

“你说得很好,可是——没有说到心里,就是这一点!非说到他们心里不可,非得让他们心里真正明白才行!用理性去说服人,那样的鞋袜是不合脚的——又窄又小!”

“我们老年人,已经是快死的时候了!尼罗芙娜!新的人物出来了。我们以前是根本不像正常人的生活。现在的人——不知是觉悟了,还是变得更糟了,总而言之,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就比如今天,年轻的人都能够和厂主平等地讲话了——再见!鲍维尔·米哈依洛夫!你非常乐意替弟兄们帮忙,这很好!托上帝的福,是啊!或许能有些什么结果的——托上帝的福!”

他走了。

“对,你们还是死了的好!”列彼凶狠地说,“你们现在就像油灰,没有什么大的作用。鲍维尔,你可看清呀,是谁选举你作代表的?不就是那些说你是社会主义者和暴徒的家伙呀!确实是那些家伙!说是你一定会被赶走的——赶走了倒好。”

“他们也有他们的理由。”鲍维尔说。

“豺狼把同伴吃了,也有自己的理由……”

列彼的脸色阴沉,声音特别颤抖。

“说大话是不能让人信服的——非尝点苦头不可,非得有实际行动来证明才行。”

整整一天,鲍维尔都是显得疲倦愁苦的样子。他的眼睛在燃烧,仿佛老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谨慎地问他:“你怎么了?鲍什,嗳?”

“头痛。”他沉郁地回答。

“躺一躺吧——我给你请医生去……”

他望着母亲,赶紧回答:“不,不要!”

过了片刻,他突然低声说:“我还年轻,没有足够的力量让他们信任我并相信真理——这就是说,我还不会阐释真理!……我觉得难过——生自己的气!”

她看着他忧愁的样子,想安慰安慰他,于是低声地说:

“你得等一等!他们今天不懂——明天一定会懂……”

“他们应当懂!”他喊了起来。

“是的,连我都懂得你的真理了……”

鲍维尔靠近她的身边。

“母亲,你是一个好人……”他这样说着,背转过身去。

母亲似乎被这句话激醒了,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珍惜地领受了他亲切的赞赏,然后走开了。

半夜时分,母亲已经睡了,鲍维尔躺在床上看书,这时宪兵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搜查了他们的阁楼和院子。黄脸的军官,和首次来的时候一样——他讥讽地、令人憎恨地在欺辱别人中取乐,极力地想叫人家痛苦。

母亲在角落里沉默地望着儿子。当军官放声大笑的时候,鲍维尔的手指头奇怪地颤抖起来,她觉得他已经很不容易抑制自己不回嘴了,已经受不住他的嘲讽了。现在,她不像第一回搜查那样害怕,她对于这些夜半三更前来的带着马刺的灰色的不速之客,感到无比的憎恶——这种憎恶取代了她的

害怕。

鲍维尔趁他们不注意时对母亲说:“他们是来抓我的……”

她低下头,镇定地回答:“我知道……”

她知道,他被捕是由于今天他对工人们讲了话。然而,大家都支持他所说的话,所以大家一定会帮助他的,也就是说——不至于长久地监禁他。

她想拥抱着他哭一场,可是军官站在旁边,正眯着眼睛打量着她。他的嘴唇颤动,胡子发抖——弗拉朵娃觉得他似乎故意想看她流泪哀求的样子。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尽量少说些话,握住儿子的手,屏住呼吸,慢慢地轻轻说道:

“再见,鲍什。要用的东西全拿了?”

“全拿了,不要担心……”

“基督保佑你……”

他被带走之后,母亲心里十分悲痛伤心。她像丈夫在世的时候经常把背靠住墙壁那样地坐着,深深地被哀伤、被自身无助的屈辱感笼罩着。她仰着头,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失神地恸哭着——在这种泪水里面,流出了受伤的心灵的悲痛。在她眼前,那张长着几根唇髭的黄色嘴脸,如同不能移动的斑点似的停在那里,那双眯起的细眼,好像在心满意足地观察人。她心里充满了对那群家伙的仇恨与愤怒!

温度下降,天气变得很冷,雨点打在窗子上。黑夜里,在房子四周,似乎有些没有长眼睛的宽阔红脸和长长手臂的灰色的身影在那里潜行,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发出了几乎听不见的马刺声响。

“他们连我也抓了去,倒也好。”她想。

汽笛怒吼着,要求人们去上工。今天的汽笛声显得无力且犹豫不决。

门打开了,列彼走了进来。

他站在她面前,用手捋着胡子上的雨滴,问道:“被抓去了?”

“被那些该死的东西给抓去了!”母亲叹息回答。

“真不像话!”列彼苦笑着说,“我家被搜查得乱糟糟的,还挨了一顿骂……还好,没有侮辱我。鲍维尔是被捕了!厂主挤挤眼,宪兵把头点——人就没有了。这是他们狼狈为奸干的勾当……”

“你们应该去解救鲍什呀!”母亲站起来大声说,“他不是为着大家,才被抓去的吗?”

“要谁去解救?”列彼问。

“要大家伙!”

“瞧你说的!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边笑边沉重地走开了,他的严肃和失望让母亲更痛苦。

“说不定——要挨打,得受质问?”

她脑子里出现儿子被打得不成样子的幻觉,于是,害怕的念头变成一块冰冷的东西,阻塞了她的胸口,窒息着她,她的眼睛也觉得疼痛。

她没有生炉子,白天她什么也没吃,到了晚上,她才吃了一片面包。当她躺下睡觉的时候——她认为这是她此生最孤单难过的时刻。最近几年来,她已经习惯于时常期待着一件特大的好事。那些青年男女们热闹地、精力充沛地在她周围转来转去,儿子的严肃的样貌常呈现于她眼前——是他安排这种令人恐惧、然而却是良好的生活的。现在呢,他已经不在这儿了,所以——一切都没有了。

一天像一年一样缓缓地过去了,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过得更慢了。

她在等人,然而谁也没有来。到了傍晚,又到了夜间。冷雨凄凉地,沙沙地从墙上扫过,烟囱发出低声地哽咽,地板下面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蠕动。雨点从屋顶上落下来,它那种悲凉的声音,和挂钟的声响奇怪地融在一起。整个房子,好像在无声地晃动着,她此刻忧愁无比,似乎周围一切都跟着阴沉起来了。

有人在轻声地敲着窗子——一下,两下……她已经听惯了这种声音,她已经不觉得恐惧,然而,却让她感到锥心地痛,感到颤抖,她怀着莫名的希望,很快地站起来,把围巾披在肩上,打开了门。

赛蒙伊罗夫走了进来,在他后面,跟着一个把帽子戴得盖到眉毛上、把脸包在大衣领子里的人。

“我们把你叫醒了?”赛蒙伊罗夫没有打一声招呼,就这样干脆地探问,他的神情忧虑而且阴沉,跟平时大不一样。

“我还没睡呢!”母亲回答,她用一种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他。

赛蒙伊罗夫的同伴沉沉地沙哑地吐了口气,脱掉帽子,向母亲伸出手指短短的宽大的手来,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关怀地问道:“您好,妈妈,还认识我吗?”

“是您啊?”弗拉朵娃突然说不清理由地高兴起来,她叫了一声,“伊格尔·伊凡诺维奇?”

“就是我。”他低垂着如同唱圣歌的助祭似的蓄着长发的头,回答道。他那肌肉丰满的脸上,带着善良的微笑,小小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明亮地望着母亲的脸。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具茶炉——显得粗胖、浑圆又矮小。他的脸

庞润泽而发光,他大口喘气,胸部起起伏伏就像拉风箱一样。

“我换件衣服就来,你们先进房间吧!”母亲说。

“我们找你有事。”赛蒙伊罗夫从眉毛下面盯住母亲,担心地说。

伊格尔走到房间里,隔着板壁对母亲说:

“今天清晨,亲爱的妈妈,你所认识的涅考拉·伊凡诺维奇从牢里出来……”

“他也在牢里吗?”母亲问。

“住了两个月零十一天。他在监狱中看见了赫罕尔——他向您问好,也遇见了鲍维尔,他也向您问好,请您不要担忧,而且说,从他的选择看来,监牢其实跟休息场所没什么区别,这是我们照顾周到的长官们已经规定好了的。妈妈,现在我们谈谈正题吧。你可清楚昨天在这里抓了多少人?”

“不知道,那么——鲍什之外还抓了人吗?”母亲大声地问。

“他是第四十九个!”伊格尔从容地打断了她的问话,“官府还会继续抓人的,你估计也逃不掉……”

“对,我也要被抓去的!”赛蒙伊罗夫紧皱眉头说。

弗拉朵娃感觉呼吸轻松起来。“在那里不止他一个!”在她头脑里呈现这个念头。

她穿了衣服以后,走进房间,很有礼貌地对客人微微一笑。

“抓了这么多人,总不会长久关在那里吧……”

“对!”伊格尔说,“假使我们故意扰乱这场游戏,估计他们会手足无措的。问题是这样,假使我们现在不把小册子送进工厂,那么宪兵们一定要抓住这可悲的事实,去为难鲍维尔以及和他一块蹲监狱的其他朋友们的……”

“这为什么?”母亲惊恐地叫了一声。

“很简单!”伊格尔很平和地解释,“有时候,那些宪兵也能很明确地判断的。你想鲍维尔在厂里,厂里就有人散发传单和小册子,现在鲍维尔不在厂里,传单和小册子也没有了!这样,不就能证明传单是鲍维尔散发的吗?于是,牢里的人们就成为他们嘴里的吃食了,——当宪兵的这些东西,最喜欢把一个人整治得不像样子……”

“懂了,懂了!”母亲很担心地说,“啊啊,上帝呀!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从厨房里传来了赛蒙伊罗夫的声音:“几乎全给抓了去了——他妈的!……现在我们必须继续干,既是为了工作,更是为了解救爱国的同志。”

“然而,谁去干呢!”伊格尔带着苦笑说,“传单小册子倒不是最重要的——都是我自己弄的!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去工厂里面散发呀!”

“在门口,现在搜身了!”赛蒙伊罗夫说。

母亲觉得他们可能会把这个艰难的任务交给她。

她于是匆匆忙忙地问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呢?”

赛蒙伊罗夫站在门口说:

“彼拉盖雅·尼罗芙娜!你认识那个女商贩考尔松诺娃……”

“认识的,怎样?”

“去找她商量商量,看她愿不愿意拿进去?”

母亲不赞成地摇摇手。

“肯定不行!她是长舌妇——不行!她立刻就会告诉别人,说是我交给她的,是从我家来的——不行不行!”

忽然,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奇妙的法子,于是压低嗓门说:“你们交给我吧,交给我,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完成任务的!我去恳求玛丽亚,请她把我收为助手!就说我为了吃饭,要找工作!这样,我也能够到工厂里送饭了!我就能够把那些东西带进厂去!”

她把手按在胸口处,很着急地说,我一定可以悄悄地把事情办好,最后,她胜利地喊道:

“那时候他们一定能够看到——鲍维尔不在厂里,他的手也可以从监狱里伸出来——他们一定能够看到!”

三个人都高兴起来。

伊格尔用力地搓着手,微笑着,说道:“太好了,妈妈!这个办法简直太精妙了。”

“假如这事办成了,我就像坐安乐椅一样地去坐牢!”赛蒙伊罗夫搓着手说。

“您是一个美人!”伊格尔沙哑地喊道。

母亲微微一笑。她很明白,假如现在工厂里出现了传单——那么政府就会了解,这次的传单不是她儿子散发的。她对自己的能力毫不怀疑,因而变得十分欢喜。

“您去跟鲍维尔会面时,”伊格尔说,“请您告诉他,他有这样一个好妈妈……”

“我希望早点看见他!”赛蒙伊罗夫笑着答应了。

“请你和他说我一定能完成他们交给我的任务,要他清楚这件事……”

“假如人家不把他抓了去呢?”伊格尔指着赛蒙伊罗夫问道。

“啊——那可怎么办?”

他们两个都大笑起来。她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不好意思的同时又自我嘲笑般得跟着他们轻声地笑了。

“只顾自己——就忘了别人!”她垂下眼睛说。

“这是很自然的!”伊格尔说,“可是关于鲍什的事,请您不要担忧,不要悲伤。他从监狱里出来后会更好的。他在牢里比外面的兄弟们有更多的时间休息用功。我也坐过三回监狱,虽然收获不大,但是每回智力和精神都得到了好处。”

“你的呼吸很急促!”母亲很亲切地望着他朴实的面孔,说道。

“这是有特殊原因的!”他举起了一个指头,回答道,“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妈妈!明天我把材料给您送来——我们的传单又将出现在群众之中了!自由的言论万岁!妈妈的心万岁!那么,再见!”

“再见!”赛蒙伊罗夫牢牢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说道,“这种事情,我连半句都不敢跟我自己的母亲提——真的!”

人们会渐渐明白这是对弗拉朵娃的宽慰。

他们走后,她关上了门,跪在房间的正中央,在淅沥的雨声里祈祷。她默默地祈祷着,一心只念着鲍维尔带进她生活里的那些人。仿佛,他们都是关系亲近、孤单而有着共同神圣目标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玛丽亚·考尔松诺娃那里去了。

那个女商贩像平常一样,满身油污,喋喋不休,她怜悯地迎接着她。

“很凄凉吧?”她伸出沾满了油腻的胖手在母亲肩上拍了拍,问道。

“算了吧!抓了去,押走了,真倒霉!然而这并没有昧良心的。这次不是因为偷东西而是因为真理而坐牢。那一天鲍维尔别说那些话就得了,可是他是为了大家站起来说话——大家都理解他,你放心吧!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在心里,谁好谁坏是一眼就明白的。我老想到你家里去看看,但是你瞧,忙成这样子,脱不了身。辛辛苦苦忙上忙下赚钱,最终还不是凄凉地死去。各种各样的男人,都到这里来鬼混,可把我给缠死了,这些浑蛋!这个也来吃我,那个也来吃我,好像一群蟑螂咬一块大面包似的!攒上十来个卢布,不知哪个鬼东西马上挨上门来——一直把铜臭都舔得精光!做个女人——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事了!一个人过日子艰难,两个人——无聊!”

“我想到你这儿来帮忙!”弗拉朵娃打断了她的胡说八道,插上话头。

“这是为什么?”玛丽亚问道。

她听母亲说完后,赞成地点点头。

“好的!你还记得以前你袒护我避免被丈夫打的事吧。那么现在你有困难,我也该帮助你了,大家都应该帮助你,因为你的儿子是为了公众的事才被抓起来的。大家都在说呢,你儿子太争气了,值得人们同情帮助。我说——这样捉了去,政府里是一点好处都得不到的——你看,厂里怎样?谁都不说好话,亲爱的!那些当官的,估计以为打伤腿就走不远了,哼!但是,对不起,打十个——惹火了一百个呢!”

她们谈话的结果是:明天中饭时弗拉朵娃挑两个盛着玛丽亚的食品的大罐子到工厂里去,玛丽亚自己到市场上去做买卖。

工人们很快发现了这个新的女商贩。

有些人走到她身边来鼓励她说:“尼罗芙娜,你做起生意来了?”

有些人安慰说鲍维尔很快会出来;也有些人说些同情的话使她难过的心更加悲伤;也有些人咒骂宪兵和厂主,引起了她心里的共鸣;还有些人幸灾乐祸地望着她,考勤员依萨·高尔博夫从牙缝里说:

“我要是省长,像你儿子这类人死了也不足惜!我绝不会让他蛊惑群众!”

听到这种不怀好意的攻击,她全身涌起死一样的寒冷。她对依萨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看他那满是雀斑的瘦小的脸庞,叹了口气,把眼睑垂下来,望着地面。

工厂的局面很乱,工人们聚集着像是讨论什么事情,满腹猜疑的工头,到处乱窜,不断发出恶骂和焦急的笑声。

他一只手塞在口袋里,一只手抚摸着红褐色的头发。两个警察带着赛蒙伊罗夫从她身边走过去。

有一群工人,差不多一百多人边追着警察边叫骂嘲笑着,跟在后面给赛蒙伊罗夫送行。

“格利沙,你去散步!”有人向他喊道。

“我们弟兄真阔气威风!”又有一个人在旁边助威,“带着卫兵散步……”

他接着骂得十分厉害。

“估计是抓小偷没意思了,想换点新鲜的,”那个高个独眼工人凶狠地高声骂道,“所以专抓好人……”

“还是晚上来抓吧!”人群中有的接过话头,“大庭广众的——不要脸——坏东西!”

警察皱着眉头,加快了脚步朝前走着,尽量装作置若罔闻般,对周围一切熟视无睹。对面有三个工人,手里拿着铁条走来。工人用铁条指着警察喊道:“小心点,钓鱼的!”

赛蒙伊罗夫走过母亲身边的时候,微微地笑着,对她点点头,说道:“抓走了!”

她沉默无语地向他低低地鞠了个躬。这些诚恳的、头脑清醒的、面带微笑地走进监狱的年轻人,让她非常感动,她的胸中涌起了母亲般的爱怜。

从工厂回来,母亲就听见玛丽亚说东道西的,但她闲着时也乐意听。到了很晚的时候,她才回到自己的凄凉寂寞使人伤心的家里。她在屋里徘徊不定,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大约就要到半夜了,伊格尔所答应的传单还没拿来,这叫她特别担忧。

窗外纷纷地落着秋天的厚重的灰色雪片。雪片软绵绵地打在窗子上,无声地滑下去,融化了,在地上留下一个湿印。

她在思念儿子……

有人轻声地敲门,母亲迅速地跑过去拔开了门闩——萨茜卡走了进来。母亲有很长时间不见她了,现在只觉得她长得有些肥胖了。

“您好啊!”母亲说,因为有人来了,今晚上有了伴,所以很开心,“很久不见您了。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是,在监狱里呢!”女孩微笑着回答,“和涅考拉·伊凡诺维奇一起——你还记得他吧?”

“怎么会忘记呢!”母亲喊道,“昨天伊格尔说,他已经放出来了,然而好像对您的事情一无所知……”

“我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呢?趁伊格尔还没有到,必须换件衣服!”她看看周围说道。

“你全身都湿透了……”

“我送传单和小册子来了……”

“给我,给我!”母亲催促。

女孩很快地把大衣的纽扣解开了,抖了抖,她身上像秋风吹拂的树叶子一样,发出索索的声音,接着掉下了很多纸包。母亲一边笑着,一边从地上将纸包捡了起来,说道:

“我还以为你结婚生了小宝宝才变得这么胖呢。啊,拿了这么多来!——是走来的?”

“嗳!”萨茜卡说。她现在又变成和从前一样纤细而瘦小了,母亲见她两颊消瘦,眼圈黑晕透露着疲惫。

“刚出来,休息几天再干活吧?真是的!”母亲叹了口气,摇着头说。

“没啥办法!”她一边打寒战,一边说,“请你告诉我,鲍维尔·米哈依洛维奇怎样了?——还好?……他不怎么着急吧?”

她眼睛都不盯着母亲就不停地发问,她歪着头整了整头发,她的手指在颤栗。

“还好!”母亲回答说,“他这个人不喜欢跟别人说心里的事。”

“他很健康?”女孩低声问道。

“没有生过病,从来没有!”母亲说,“你浑身都在颤抖。我来给您倒杯加覆盆子的茶喝一喝吧。”

“那当然好!这么晚还麻烦你怎么好意思,让我自己来吧……”

“您已经累成这样子了!”母亲生着茶炉,带着责怪的语气说。

萨馨卡也走进厨房,坐在一个凳子上,两手抱着脑袋,开口说话:

“不管怎么说,在监狱里,还是消耗体力的!令人诅咒的无聊,才是最难受的。明知道外面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偏偏像野兽似的被关在笼子里……”

“受了这样的痛苦,有谁酬劳你们呢?”母亲问。

她叹了口气,自己回答:“除了上帝,还能有谁呢!你估计也是不信上帝的吧?”

“不信!”女孩摇摇头,简洁地说。

“我总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们的话!”母亲突然高兴地说。她很快地在围裙上擦干净了被炭灰弄脏了的手,继续执著地说:“您不明白您的信仰!不相信上帝怎能过这个样的生活呢?”

门洞里有人很响地跺着脚,自言自语着,母亲抖了一下,女孩噌一声地跳起来,迅捷地和母亲耳语了几句。

“不要开门!假如是宪兵,就说我们不认识!我只是走错门的人,忽然晕倒了,你替我脱衣服,看见了这些东西——懂了吗?”

“我的好孩子,您这是为什么呀?”母亲万分感动地问。

“等一等!”萨茜卡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说道,“好像是伊格尔……”

走进来的,确实是他。浑身上下都淋湿了,由于疲劳,喘得透不过气来。

“好家伙!这不是茶炉吗?”他喊道,“母亲,这是人生中最好的东西,萨茜卡,你早来了?”

他在厨房用沙哑的声音不停地说着。他慢慢地脱下了厚重的大衣,口若悬河地说开了:

“嗳,妈妈,政府真拿这位女孩没办法!管牢的家伙欺负了她,她就对那帮人说,假如不给她道歉,就饿死在他面前,她还真的说到做到,饿得奄奄一息了。不坏吧?哦,我的肚子像什么样子?”

他用手捧着向下垂的肚子时口里还不忘念叨着。走进了另一个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嘴里还在那里不住地叽喳些什么。

“哎呀,真的绝食八天吗?”母亲惊讶地问。

“为着要叫他说对不起,这样做是必要的!”女孩回答着,她好像怕冷一样耸着肩膀。她那种从容和顽强,使母亲颇为自责。

“嗬,真厉害!……”她想着,就又问道:“如果真的饿死了呢?”

“有什么办法呢?”她平静地回答,“那家伙最终道歉了。人是不应该让人欺侮的……”

“是啊……”母亲轻轻地应和着,“然而我的姐妹们被人家欺侮了一辈子了……”

“我脱了大衣了!”伊格尔打开了房间门,问道,“茶炉生好了吗?让我来拿……”

他端起了茶炉,一面走着,一面说:“我的亲生父亲,因为每天喝很多杯茶,活到了73岁,临死都没生过什么病。他体重八普特,是华司克列生斯基村的僧仆……”

“你是伊凡神父的儿子吗?”母亲喊了出来。

“对啦!你怎么晓得?”

“我是华司克列生斯基村的人呀!……”

“是同乡?娘家是那里?”

“你们的邻居!我是赛列根家的人。”

“瘸腿尼尔的女孩吗?他是我的熟人,他老是爱拧我的耳朵……”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一边互相打听,一边欢笑着。萨茜卡微笑着望望他们,开始准备煮茶。茶具的声响使母亲从回忆里醒悟过来。

“啊呀!对不起,只顾着说话了!遇见同乡真叫人开心……”

“是我对不起,我不该在这里自己动起手来。但是已经过了十一点了,我还得走很远的路……”

“到哪去?城里?”母亲惊奇地问。

“嗳嗳。”

“为什么?这样黑的天儿,又下着雪!——您已经累了!住在这里吧!伊格尔睡在厨房里,我俩睡这屋……”

“不,我必须得走不可。”女孩坚决地说。

“是的,老乡,这位女孩非得走不可。这里的人都认识她。假如明天让他们看见,那就不好了!”伊格尔说。

“她怎么走?一个人?……”

“一个人走!”伊格尔笑着说。

女孩往自己茶碗里倒茶,拿了一块青稞面包,在上面撒了些盐,思索地望着母亲。

“你们竟然敢做这样可怕的事?你,还有纳苔莎。我可办不到——害怕得很!”弗拉朵娃说。

“她也害怕!”伊格尔接过话头说,“怕吧?撒莎!”

“当然!”女孩回答。

母亲看看她,又看着伊格尔,由衷地赞赏道:

“你们太勇敢了……”

喝完了茶,萨茜卡沉默地跟伊格尔握手后就走向厨房,母亲跟在她后面送她。

在厨房里,萨茜卡说:“见了鲍维尔——请替我问候他!”

她握住房门把手的时候,突然回转头来,轻轻地说:“可以吻吻您吗?”

母亲默默地拥抱着她并亲吻她。

“谢谢!”女孩静静地说,点点头,走出门去。

回到房间里,母亲担心地望着窗外。黑暗之中,雪片重重地在那里飘落着。

“还记得普罗佐洛夫一家吗?”伊格尔问。

他宽宽地叉开两腿坐着,响亮地吹着那杯茶。他流汗的脸很红,却显得十分满足的样子。

“记得,记得!”母亲侧着身体走近桌子,心事重重地说。她坐下来,用她悲哀的眼睛望着伊格尔,缓缓地拖长了话音:“哎呀呀!说起萨茜卡,不知道她能不能走到城里……”

“累是肯定累了,”伊格尔赞成地说,“她再结实的身体在牢里也是会被折磨不成样的……何况她从小娇生惯养的……估计她肺里已经有了毛病了……”

“她是什么人家出身?”母亲认真地打听。

“地主的女儿。父亲——听她说是个大坏蛋!妈妈,你清楚他们想结婚吗?”

“谁想结婚?”

“她和鲍维尔……然而——事情麻烦得很,他自由的时候,她在坐牢,现在呢,恰好相反,她自由时,他却在坐牢!”

“我一点都不知道。”沉默了一会儿,母亲回答,“鲍什从来不说他自己的事……”

此时,她更加觉得女孩可怜,非常不高兴地瞧着客人,说道:

“你应该送送她!……”

“不行!”伊格尔轻轻解释,“我工作太忙了,没有空余时间,况且对于我这样有喘息病的人来说,这些工作是够人呛的……”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想起伊格尔告诉她的话,母亲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这件事不是儿子亲口说的,而是旁听得到的,她觉得有点委屈,所以她紧紧抿着嘴唇,低低地垂下眉毛。

“是个好女孩!”伊格尔点点头,“你在同情她,我知道,但这是没用的。如果你觉得我们这些搞革命的人很让人同情,你再怎么关心担忧也是徒劳的。坦白说,谁过得都不舒服。譬如,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刚从充军的地方回来。当他经过尼日尼的时候——他的老婆和小孩还在斯摩棱斯克等他,然而,当他到了斯摩棱斯克——她们都已经进了莫斯科的监狱了。这回该轮到他的老婆充军西伯利亚了!我也有妻子,是个很好的人,可仍然熬不过五年就死去了……”

他一口气喝完了茶,又继续讲下去。他算了算监禁和充军的时光,讲了各种不幸的事件和西伯利亚的饥饿。

母亲望着他,听着,她吃惊于他讲的那些苦难屈辱的生活……

“好了——咱们来谈谈那件事吧!”

他的音调变了,神情也严峻起来了。他开始问母亲,她准备怎样把那些小册子带进厂去。他对事情的谨慎细微的考虑,叫母亲十分惊奇。

谈完这件事情之后,他们又怀念起故乡。他的谈吐很风趣,而她却深深地陶醉在回忆里了。她觉得,她过去的生活很像一块沼泽地——沼泽上乏味地布满了一块块草丘,丛生着纤细的、畏惧地战栗着的白杨,矮矮的枞树以及似乎在草丘之间摇摆着的白桦树。白桦慢慢地成长,在稀软而腐烂的土地上面站了五年,就慢慢地倒下去烂掉。从这幅画中她看到了一些未知的可怜的东西。在她眼前,站着一个面孔瘦削而刚强的女孩,她冒着潮湿的雪片孤独而疲倦地走着。儿子或许正在监牢里沉思,未曾睡去……但是他想念的不是她,不是母亲,他已经有了比母亲更加亲近的人。沉重的思绪,像纷纷扰扰的乌云似的向她爬过来,紧紧地裹着她的心……

“您疲惫了吧,妈妈!咱们休息吧!”伊格尔微笑着说。

她和他道了晚安,侧着身一副辛酸悲苦的样子向厨房走去。

早上喝茶的时候,伊格尔对母亲说:

“然而他们抓住了你,你如何应付他们关于小册子从何而来的质问呢?”

“‘不要你管!’——我说!”她答道。

“但是,他们是难对付的!”伊格尔反驳她,“但是那些坏蛋却非常自信,对于他们要管的事肯定会絮絮叨叨问一大堆的!”

“不论怎样我总是不说!”

“把你关进牢里!”

“这算什么?连我都配坐牢——那就感谢上帝了!”她透了口气说,“我对谁有用啊?对谁都没用。听说,还不至于拷打……”

“嗯!”伊格尔很认真地望着她,说道,“拷打——是不至于吧。可是,一个善良的人应该保重自己……”

“这还是靠自己领悟得来的,学不到的!”母亲笑着回答。

伊格尔沉默地在房间里走了一趟,接着走到她跟前,说道:

“很艰苦,老乡!我觉得——你是很艰苦的!”

“大家都艰苦!”她摆摆手,回答道,“估计只有明白的人比较快活……可是,我不明白善良的人们到底在要求些什么……”

“您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妈妈,您对大家就成为有用的人了——对大家!”伊格尔认真地说。

她注视着他,默默地笑了。

正午,她非常镇定而且认真地将小册子塞到自己的胸脯处,她装得是多么巧妙而且方便,因此伊格尔很满足地弹响了一下舌头赞赏道:

“捷尔、古特!德国人喝干了一桶啤酒之后,常常这样说。妈妈!书籍的存在并没有使你的样子改变!你仍然是个胖胖的、高高的、善良的中年妇人!无数的神都在保佑着你顺利进行工作!”

半点钟之后,由于担子的沉重而压弯了腰的母亲,若无其事地站在了工厂门口。

两个守门人十分恼火工人们对他们的嘲讽,一边粗鲁地搜查进厂的工人,一边跟他们对骂着。门旁边站着一个警察,和一个两脚很细、面庞很红、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的家伙。母亲将担子换了一只肩膀,感觉这个人就是特务,于是皱着眉头瞟了他一眼。

一个高个鬈发的小伙子,将帽子戴在脑壳后面,对着搜身的守门人喊道:“鬼东西,不要在口袋里搜!在脑袋里搜吧!”

一个守门人嘲笑道:“你的脑袋上除了虱子什么也没有!”

“你们这帮家伙简直是愚蠢到家了!”工人互不相让地骂他。

那个特务迅速地对她望了一眼,吐了一口唾沫。

“让我走吧!”母亲恳求说,“你们没有见我都被担子压得直不起腰了嘛!……”

“走!走!”守门人怒气冲冲地喊道,“她也颤抖不停……”

母亲走到指定的地方,放下大罐子,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向四处张望。

钳工古塞夫兄弟立即走到她跟前。哥哥华西里皱着眉头,高声地问:“有包子吗?”

“明天拿来!”她回答。

这是他们预设的暗号。兄弟两个听了甚是欢喜,伊凡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

“你真是个好妈妈……”

华西里蹲下身来望着罐子,于是传单立刻塞进他的怀里。

他高声地说:“在她这吃完中饭再回家吧!”他一边说,一边将传单飞快地塞进自己的长筒靴子里。

“应该帮帮新来的女商人的忙……”

“应该帮帮她!”伊凡响应着他,大声地笑了起来。

母亲小心谨慎地望着周围,嘴里叫着:

“菜汤——热面!”

这样喊着,不知不觉中将小册子全都交给了两兄弟。每一个书卷从她的手里交出来的时候,她心里都害怕突然被军官们发现。这时候,她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里对他说:

“拿去!我的老总……”将一卷书拿出的时候,她又满意地附加了一句:“拿去……”

手里拿着饭碗的工人们走近来,于是伊凡·古塞夫高声地笑起来,弗拉朵娃一边盛汤盛面,一边放弃了递送。古塞夫兄弟和她说笑起来。

“尼罗芙娜,方法不错呢!”

“无路可走的时候,只得铤而走险啦!”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火夫阴沉地说,“养活她的人——被抓走了!那些浑蛋!哦,给我三戈比的汤面!不要担心,妈妈!总可以活下去的。”

“多谢你的好话!”她向他微笑着说。

他一面走开,一面喃喃自语:“好话算不了什么……”

弗拉朵娃叫卖着:“热的——菜汤,麦糊,肉汤……”

她心里正在想着怎样告诉儿子她第一次的经历,然而她老是会联想到那个可恶的军官。在他嘴上,黑色的小胡子惶恐不安地在那儿抖动,他的白牙从那暴躁翻起的嘴唇下露出来——她心里像有一只小鸟在唱歌一样充满欢喜,两道眉毛,好像很狡猾地在那里跳动。她很灵巧地干着自己的事情,暗自说:“嗬!再来一个!……”

傍晚时分,正当她喝茶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马踏泥泞声以及一声很熟悉的话语声。她一跃而起,跑到厨房门边。此刻,在门洞里,正有人迅速地走来。她一阵眩晕,于是就把身子靠在了门框上,用脚踢开了门。

“晚安,妈妈!”伴随着熟悉的叫声,她感觉肩上搭着一双干枯的长手。

失望的痛苦和会见安德烈的欢喜相互交加在她心里。痛苦和兴奋共同燃烧着,交融成为一种灼热的感情。它像一股热浪拥抱着她,拥抱着她,把她举起来——她将脸埋在安德烈的胸口上。他也同样紧紧地将她抱住,他的手有点抖,母亲沉默地哭泣着,他摸抚着母亲的头发,像唱歌一样说:“别哭了吧,妈妈,别心痛了!我给您讲真话——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他们并没有找出对他不利的证据,大家都活像是煮了的鱼似的毫不泄露……”

他搂着母亲的肩膀,把她让进了房间,她靠在他的身上,明白了他的话,迅速擦干了眼泪。

“鲍维尔向您问好,他非常健康,非常开心。那里地方很窄!犯人一共有近百个,有我们的人,也有城里的人,每间住三四个。监狱当局并不怎样,比较起来还算好的,宪兵们抓的人太多了,监狱里的管理人员都忙不过来。因此监狱当局管理也就不在意了,时常说:‘各位,请你们安静些,不要给我们找麻烦!’嗳!一切都很好,可以谈话,可以互换书籍,还可以分食物。这种监狱不坏!尽管房子旧了,地方很脏,但是自由而且舒适。刑事犯人也都是好人,给了我们许多方便。”

“现在,我和蒲金等一共六个被放了出来。鲍维尔很快也可以出来了,这很准确。沃索西柯夫估计要住得最长,人家都生他的气。他一天到晚总是骂人!宪兵们不敢见他。估计得经过审判,或许要挨上一顿。鲍维尔常常劝他说:‘涅考拉,不要这样,你骂他们也没用,他们不会由此而有所改变!’然而他还喊着:‘我要把这些坏东西像割瘤子一样地从地上割掉!’鲍维尔态度很好,平和而坚定。我可以告诉你,他不久就会被放出来……”

“不久!”母亲镇静多了,带着亲切的微笑说,“我知道,不多久!”

“知道,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好,给我倒一杯茶吧,给我说说这些天你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笑容满面地望着母亲,他给人的印象是如此可亲可爱,在他那滚圆的眼睛里,闪烁着爱与愁的火花。

“我非常喜欢您!昂特廖萨!”母亲由衷地叹了口气,望着他那瘦长的、布满着像灌木林一般的黑毛发的脸,满怀深情地说。

“你能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知道你关心我——你能够关心一切的人,你有一颗伟大的爱心!”赫罕尔在椅子上一边摇着身体,一边夸奖母亲。

“不,我非常地喜欢您!”她坚持着说,“每个做母亲的都会希望有这么好一个儿子……”

赫罕尔摇摇头,两只手用力地擦着自己的脸。

“我也有母亲,可是不知身在何方……”他冷静地说。

“你可清楚我今天做了什么事情吗?”她喊了一声,断续又匆忙地讲述着她的事迹,感到十分满足。

开始,他惊讶地瞪起了眼睛。但是,过了不久,他哈哈大笑起来,摇动着双脚,用指头敲着脑袋,高兴地喊道:“啊呀呀,啊呀呀!——嗬,这可不一般,这是一件大事呀!鲍维尔知道了一定会满心欢喜,是不是?这太好了——好极了!妈妈,为着鲍维尔,同时也是为着大家!”

他满心欢喜地打了个响指,吹着口哨,摇着身体,显得轻松欢喜又得意洋洋的样子,这在她心中引起了有力而彻底的共鸣。

“昂特廖萨,我亲爱的!”母亲激动地说,她的心如同绽开了花,有着太多的喜悦的话语来不及说。

“我曾经也想过我该如何度过我的一生——耶稣基督啊!我活到现在,到底是为了什么?挨打……干活儿……除了丈夫之外,什么都没见过,除了恐怖之外,一无所知,鲍什是怎样长大的——也没看见,丈夫在世的时候,我是不是爱我的儿子,我也不知道!全部心思只用在一件事上——挖空心思让我那死鬼吃得有滋有味儿,吃得饱,一到时候就得端出饭来伺候,别叫他生气,希望他不要打我,多少地同情我一下。我不记得他曾有过怜悯。他打我,就像是在打一个痛恨的仇人一样。这样的日子熬了二十年,结婚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我努力回想,然而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伊格尔·伊凡诺维奇到这儿来过——他和我同村,他谈起了许多往事,但是,我只记得自己的家,记得那里的人,可是大伙怎么生活,说过什么话,谁出了什么事儿——全忘了!我只记得失火,闹过两次火灾。仿佛一切都从我心里消失了,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记忆,不再记得了……”

她叹息了一会儿,就像在岸上的鱼儿一般拼命地呼吸。

她向前俯着身子,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丈夫死了,我指望儿子——但他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这可叫我为难啊,疼爱他……如果他有个意外,可叫我怎么活下去?我所经历的不安与惶恐数不清也道不明,每当想到他的命运,心啊,仿佛就要炸裂了……”

她沉默地摇着头,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女人的爱,不是无私而崇高的!……我们只爱自己所需要的!例如你——你也在想念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对你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些人都是为了群众,去受苦受难,去坐牢,去西伯利亚,去送死……年轻的女孩们,半夜三更地孤身一人,在泥路上,冒着雨雪,走七俄里路,从城里到这儿来。她们秉着对人民的爱,心甘情愿地这样做,像她们那样才是纯洁崇高的爱!纯洁的信仰!昂特廖萨,可是我,却办不到!我只爱我自己的,爱我身边的人的!”

“你办得到的!”赫罕尔接住话茬儿说,眼不看着她,照例用手用力地擦着脑袋、腮帮和眼睛,“人们都更爱自己亲近的人,这是人之常情的,然而——在了不起的心里,远的也会变成近的。你能够做许多事情的,你的母爱是伟大的……”

“希望你真的能够如你所说的那样去行动,”她沉静地说,“我已经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是对的!——真的,我喜欢您——可能比喜欢鲍什还喜欢!他是把所有心事都藏在肚子里……例如,他明明要和萨茜卡结婚,却只字不跟我这当妈的提……”

“不,”赫罕尔表示不同意,“这件事我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爱她,她也爱他,那是真的。然而结婚——是不会的,不会的!即使她愿意,他也不愿意……”

“原来是这样!”母亲沉静而恍然地说,注视着赫罕尔的脸的眼神中写满了哀伤,“是啊,原来是这样!人们牺牲了自己的私生活……”

“鲍维尔是一个不一般的人!”赫罕尔低声说,“他是一个铁打的人……”

“现在——他坐在牢里!”母亲深思熟虑地接着说,“曾经让人担心受怕的事情现在看来也不怎么样啊!活了一辈子都不曾是这样的,害怕也不曾是这样的——当下是替大家担心。心也变了——灵魂睁眼一看,又悲伤又欢喜。有许多事情,我目前还不懂。你们不信上帝,这件事使我很难过,很生气,不过,这也无可奈何!然而,我明白你们个个都是好人,确实是好人!你们为大家伙受艰苦,为真理受责难——这是你们为自己选定的道路啊。你们的真理,我也明白:世界的有钱人总会让大家什么也得不到,不论是真理,还是欢乐,什么也得不到!我这样的人在你们中间生活,有时夜里也想起过去的事情,想起被糟尽了的我那股子力量,想起破碎了的年轻的心——一想起这些,我就同情我自己,苦啊!现在呢,日子总算比过去好过些了。我对自己呢,渐渐地更了解了……”

赫罕尔站起身,慢慢地踱着,尽量使地板不发出声音来,他看上去又高又瘦,在那儿陷入思考之中。

“你说得很对!”他郑重地夸奖道,“很对。在克尔契那地方,有个年轻的犹太人,他写诗,有一次他写了这样的诗句:真理的力量能够让一切被冤枉致死的人复活!……”

“他自己就是被克尔契那地方的警察当局杀害的。他了解了并传播了真理,那么他的死算什么呢?比方您——也是没有罪而被杀了的人……”

“我现在说这些话,”母亲接着说,“我自己说,自己听着,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一生只想着一件事,如何安稳地过自己的生活,而不让别人打扰。然而现在我却想着大家,可能,我还不很了解你们的事情,但是我觉得你们都很让人亲近,对谁我都怜惜,希望你们成功。昂特廖萨,特别对您是这样!”

他走到她身边说:

“多谢!”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又抖了抖,迅速地向一旁走去。欢喜得有点疲倦了的母亲,慢慢地洗着茶碗,沉默无语。她心中感到十分的安稳和温暖。

赫罕尔一边走,一边对她说:“妈妈,也请你可怜可怜沃索西柯夫吧,哪怕是一次也成!他父亲也在监狱里——那是个龌龊的老年人。涅考拉隔着窗子,常常骂他,这多不好啊!涅考拉是个好人——他连鼠、狗之类的动物都爱,却唯独不爱人类!嗳嗳,一个人竟被毁成这个样子!”

“他的母亲失踪了,父亲喝酒,当贼。”她沉思地说。

安德烈去睡的时候,她悄悄地替他画了十字。等他睡了半点钟之后,母亲轻声问:“昂特廖萨,没睡着?”

“嗳——什么?”

“睡吧!”

“谢谢,妈妈!谢谢您!”他非常感激地回答。

第二天,当尼罗芙娜挑着担子经过工厂门口的时候,守门人凶狠地叫住

了她并仔细对她进行搜查。

“我送的饭都被你这样一搜查给弄凉了!”他们认真地搜查她衣服的时候,她从容自若地说。

“闭嘴!”一个守门人很不满地说。

另外一个在她肩膀轻轻地推了一下,很有自信地说:“我说过嘛——那是从墙外面丢进来的!”

希索弗老人首先靠近她身边。他先朝四处看了一下,接着低声说:

“听见了吗,妈妈?”

“什么?”

“传单呀!昨天又出现了!真是——这些人无孔不入,传单散播得到处都是。叫他们又抓人又搜查吧!我的侄儿玛切也让他们给抓去了——然而,结局怎么样呢?你儿子也抓去了——现在总算清楚了吧,这事不是他们干的!”

他捋着满把的胡子,朝她说着。临走的时候,他又说:“如果觉得烦闷的话,何不去我那坐坐……”

她谢了他。一边喊叫着饭菜的名字,一边用眼睛尖锐地观察着工厂里那种从来没有的非常活跃的气氛。

车间里满是欢快的笑声,工人们时而聚拢,时而散开,从这个车间跑到那个车间。充满了煤烟的空气里面,仿佛弥漫着一种勇敢而且朝气蓬勃的气氛。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发出激励的呼声,嚷出讥讽的叫喊。上了年纪的工人,谨慎地微笑着。厂方的人员满腹心事地走来走去,警察更是东奔西跑。工人们看见他们过来,立马就满不在乎地散开,或者停止说话,有的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那凶狠而暴躁的脸。

工人们的脸好像洗得干干净净。古塞夫硕大的身体,在她眼前闪过,他弟弟伊凡,像小鸭一般地走着,哈哈哈地笑着。

木工车间的工头华维洛夫和考勤员依萨镇定自若地从母亲身边走过。身材矮小而瘦弱的依萨,抬起了头,把脖颈侧向左边,望着华维洛夫冷峻浮肿的脸,摇着短短的颚须迅速地说:

“伊凡·伊凡诺维奇,他们都在笑呢,——他们都不在乎厂主怎么说了,依然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伊凡·伊凡诺维奇,我看仅仅斩草还不行,非得除根不可……”

华维洛夫反背着两手走着,把手指捏得紧紧的……他叫骂着:“你们尽管发传单吧,可是别攻击到我头上。”

华西里·古塞夫靠近母亲的身边,说:

“我又到您这儿来吃午餐来了,好吃得很啊!”于是他放低了声音,眯着眼睛,接着说,“正打在节骨眼上了!……嗳,妈妈,好极了!”

母亲亲切地向他点点头,这个工人区最捣蛋的小伙子对她称“您”,悄悄地跟她谈话,使她很开心,她也很喜欢整个工厂里紧张的氛围。她心里想道:“如果不是我——也许不会这样……”

不远处的三个小工似乎有点遗憾地说道:“什么地方都没找到……”

“要听别人读读!我不认识字,然而我也清楚,正好打中他们的要害!”另外一个说。

第三个向周围瞅了瞅,建议说:“咱们到锅炉室里去吧……”

“产生作用了!”古塞夫挤了挤眼睛,低声地说。

尼罗芙娜很高兴地回到了家里。

“在厂里,有人抱怨自己不识字呢!”她对安德烈说,“我还不是一样,年轻时认得的字到现在估计忘得差不多了。”

“不妨努力些!”赫罕尔向她建议。

“像我这么大岁数?白叫人家看笑话……”

安德烈从搁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用小刀的尖端指着封面上的字母,问她:“这个念什么?”

她笑着回答。

“那么这个呢?”

“……”

她显得既害羞又懊恼的样子。她觉得安德烈一直在偷偷地笑她,因此努力避开了他的眼光。然而他的声音听来却温和而平静,只是面孔特别严肃。

“昂特廖萨,你真的想要教我吗?”母亲禁不住苦笑着问。

“这有什么假的?”他回答,“你既然认过,应该不会很难记起来吧。就算没有奇迹——也不会有坏处。假如有了奇迹,那不是很好嘛!”

“可是俗语说得好:‘不是看了圣像就能够成为圣人的。’”

“嗳嗳!”赫罕尔摇着头说,“俗语多得很。了解的少一点,睡得熟一点,这不是很对吗?心里想着俗语,就是要用它来不断鞭策自己。这个是什么字母?”

母亲回答了。

“对!你看这个字母伸胳膊撂腿的。好,这个呢?”

她动了动眉毛,想集中注意力回忆忘记了的字母。不知不觉中,只顾着努力回忆,反而把一切都忘记了。然而,不大一会儿工夫,她的眼睛就疲惫

起来了。然而疲惫的眼睛最终却止不住悲伤的泪水。

“我还认字呢!”她哽咽了一下,说道,“四十岁的人了,才刚刚开始认字。”

“不必哭!”赫罕尔亲热地低声劝慰,“在以前,你是不能过别的生活——现在,您总算清楚了您过得不好,其实很多人能够过更好的日子——可是他们却像家畜一样地生活着,而且还在那里炫耀,说他们的生活很好!有什么好呢?一个人,今天是做工、吃饭,明天也是做工、吃饭,难道就这样一辈子做工、吃饭吗?”

“在这样做工、吃饭的时候,生了孩子,还觉得马马虎虎凑合得过来,后来渐渐力不从心了,因此就对孩子生起气来,大声地骂他们:‘饭桶!快点长大!’到了能够做工的年龄了,于是,又使他们的儿子变成家畜,而他们的儿子又是为着填饱自己的肚子去做工——结果,还是这驴拉磨似的生活,永远没有改变!——只有从理性上破除锁链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正如现在您,正在用尽自己的力量开始做着这件事。”

“哪里呀,我算什么!”她感叹着,“我还能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是和雨一样的,每一滴都能滋润种子。你已经开始读书识字了呀……”

他笑起来,站起身在房间里走着。“对,您学习吧!等鲍维尔出来,一看您——嘿,怎么啦?”

“哎呀!昂特廖萨!”母亲说,“年轻人,或许不觉得困难,但上了年纪的人就不同了,力不从心,头脑就完全不好使唤了……”

黄昏时,赫罕尔出去了。母亲点上灯,坐在桌子前面织袜子。

然而,她很快就又站起身来,在屋里不断地徘徊,迈进厨房,上好了门闩,又紧皱眉毛回到屋里。她放下了窗帘,从隔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再次坐在桌子前面,向周围望了望,把身体伏在书上,她的嘴唇开始一张一合了。每当街上有点声响,她就跟着颤抖一下,耸起耳朵,把手掌掩在书页上面……她有时闭上眼睛,有时睁开,并轻声地念道:

“生活,大地,我们……”

有人敲门,母亲跳起身来,把书赶快放到隔板上,担心地问:“是谁?”

“我……”

列彼走了进来,他严肃地捋着胡子,说道:

“以往,一声不问,就让人进来。你一个人在家吗?嗳,我以为赫罕尔在这里呢。我今天看见他了……监狱是不可能把好人变坏的。”

他坐下来,对母亲说:“咱们谈谈吧……”

他注视着母亲,显得一副郑重的样子,使母亲感到一种微微的担心。

“什么都得用钱!”他用沉重的声音说他的看法,“做任何事情都是要花钱的,发传单和小册子也不例外!你清楚弄传单和小册子的钱是哪里来的?”

“不知道。”母亲好像感到了什么危险,轻声回答。

“对,我也不知道。还有,你知道小册子是谁做的?”

“有学问的人……”

“那是大人先生们!”列彼说,长满了胡子的脸紧绷起来,泛着红光,“就是说,大人先生们做了书,分给大家。然而,那些小册子里写的却是要对抗大人先生们,你倒说说看,花了钱反而对自己不利,你想谁会去做?——嗳?”

母亲眨着眼睛,很害怕地说:“你在想些什么呀?”

“哦!”列彼像狗熊一样在椅子上面转动着身子,说道:“对啦,我一想到这里,就凉了半截。”

“你了解了些什么吗?”

“这是在骗人!”列彼回答,“我认为,这是骗人。我什么都不了解,然而我知道这是在骗人。对啦,大人先生们说了许多晦涩的事情,可真的却不是我们所要的真理。我也明白真理了。我是不会上他们的当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将我推在最前面——他们要把我们当作前进的牺牲品……”

他那阴森森的话,牢牢地缠在母亲的心上了。

“上帝呀!”母亲哀伤地说,“鲍什真的不知道吗?所有干这种事的人们……”

她突然想到了伊格尔、涅考拉等人严肃认真的面孔,于是她的心颤抖起来。

“不,不!”她否定地摇着头说,“我不能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真意的!”

“你说谁?”列彼阴沉地反问。

“大家……我所认识的一切的人!”

“不要只看这些地方,妈妈,你要目光放的更远!”列彼垂下了头说,“和我们接触的这些人,他们可能自己一无所知。他们除了这样干别无他法,然而,在他们后面,一定有人在那里享受好处。没有谁会傻到做损害自己的事。”

这样说完,他又用农民的执著的信念,附加了一句:“大人先生们永远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的!”

“你想出了些个什么怪主意啊?”母亲又疑惑起来,这样不解地问道。

“我吗?”列彼朝她望了一眼,停顿了一会儿,重复说,“要离这些先生们远一些,对啦!”他又沉默起来,阴郁着脸。

“我期望与青年们打成一片。对这种工作我是有帮助的,我知道非对大家宣传不行。然而,现在我要离开了。他们不能使我产生信任感,我只得选择离开。”

他低着头,想了想。

“我要一个人走遍大小村庄,我要唤起人民群众,让他们自己起来。要让他们明白,他们是能够给自己寻找出路的。因此,我努力让他们明白——他们只能靠自己,然而他们自身的智慧又是有限的。就是这样!”

她同情起他来,替他担心。常常让她不高兴的列彼,不知怎的,现在忽然觉得可亲可近。

她慢慢地说:“人家会抓你的……”

列彼望着她,平静地回答:“抓了——放了,于是我再去……”

“农民会亲手把你绑起来,这样,你就非坐牢不可……”

“坐牢,释放,于是再去。至于农民,他们绑我一次、两次,可是到了后来,他们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做法是错的,那时——就会听我的话了!我对他们说:‘你们不相信也不要紧,只请你们听就是了。’只要他们肯听,渐渐就会相信的!”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仿佛在脑中酝酿了许久。

“我最近遇到了各种事情,明白了一点道理……”

“你要被破坏的!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沉痛地摇着头说。

他用带着疑问和期待的眼睛望着她。他那结实的身体向前倾着,两手按住椅子的靠背,黑胡须的轮廓里面,淡黑色的脸如同苍白了一般。

“你知道基督对于种子所说的话吗?不毁灭——就不能从新的穗里再新生。我还不至于有那种结局呢。我很机灵的!”

他在椅子上待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

“我到酒店里去,在那里跟大家聊一会儿。赫罕尔不会又因为忙碌没时间来吧?”

“是吧。”母亲微笑着说。

“应该那样干!请你把我的话转告他……”

他们并肩走进厨房,各有心思,只随便谈了一下。

“那么,再见吧!”

“再见,何时拿工钱去?……”

“已经拿了。”

“何时动身?”

“明天一早,再见!”

列彼弯着腰,不高兴地、笨拙地走到门洞里。

母亲沉默的站立在门口,听着他沉重的步伐声渐渐远去,思考着自己心里的疑惑。然后,慢慢地回转身来,走进房间,把窗帘掀起一点来,向窗外远眺。玻璃之外,似乎冰冻地笼罩着墨黑的夜色。

“我过的真是黑夜的日子!”她如此想。

对于这个农民,她觉得同情——他是一个如此高大而强壮的汉子。

安德烈回来了,他还是活泼而欢乐。

当她把列彼的话转告他的时候,他说:

“他或许只能用自己理解的真理去各村庄唤醒人们。他很难跟我们走到一起。在他的思想里,有一种特别根深蒂固的农民思想,容不了我们的思想。”

“喔,蛮有道理地说了一些关于大人先生们的话!”母亲小心地说,“他们总不至于会骗人吧!”

“动了您的心了?”赫罕尔带着笑喊道,“嗳,妈妈,钱哪!要是我们自己有钱就好了!我们不可能老是靠人家帮助我们过日子吧。例如说,涅考拉·伊凡诺维奇每月收入七十五卢布——给我们五十。还有别的人也是这样。偶尔,穷苦的学生们每人凑几戈比给我们寄一点来。大人先生们当然各个不同。有的骗人,有的退却,然而和我们一起工作的,都是最好的人……”

他把手一拍,很有力地继续往下说:“到我们成功的日子——还远得很!但我们还是有必要搞个五一节纪念会来愉快一下!”

他那快乐的样子带来的气氛,消散了列彼所散布的忧虑。

赫罕尔用手擦着头,持续地在屋里走着,眼睛看着地板说:

“我们大家都是怀抱着对某种东西的敬仰团结在一起的!不论你走到哪里,都有我们的同志,大家都燃烧着一样的火焰,大家都很开心,善良可爱,无须言语,大家都能明白……每个人都用自己的行动,推动着我们这个团体事业的进步。我们各自唱着歌曲,一切歌曲都像溪水似地奔流汇集,成为一条江河,于是这条宽阔自由的江河,注入了充满着新生活的快乐的大海洋……”

母亲在旁边保持静默,生怕妨碍了他。她听他说话,总是比听别人说话

专注。他的话听起来,比任何人的都容易领会;他的话,比任何人的都更有感染力。鲍维尔永远也不谈将来,然而这种将来,却好像是母亲心灵的一部分。在他的话里面,就像有一种普天同庆的未来的节日的童话故事。让她明白了儿子及一切朋友们生活和工作的意义。

“醒悟过来,”赫罕尔把头一振,说道,“向你四处看一看……阴森,肮脏!大家都疲惫,大家都带着杀气……”

他带着深切的悲哀,接着说:

“他们对人们不信任,恐惧,甚至是憎恨!——这是令人烦恼的事!人已经变成二重的了。假使你只想去爱,那你怎么能办得到呢?你怎能原谅别人野兽般不停地伤害你呢?那一定不能原谅!不是为着自己个人而不能原谅他——为着自己,我可以忍受一切屈辱——然而,我不愿意纵容强暴凶残的人,我不愿意人们用我的后背练习打人的功夫。”

此时,他的眼睛里,燃起一股冷火,他坚强地侧着头,更加坚决地说:

“我憎恶一切有害的东西,不管它对我是否有害。在地球上,不只是我一个人!假使今天我容许了人家对我侮辱,我可以对此满不在乎,因为他并没伤害我。可是——到了明天,在我身上试过自己力量的他,难保不去活剥别人的皮呀。这样只会导致偏心,硬要把人们严格区分开来,这是自己人,那是外人。这种事情虽然正当,然而,这又多么地无情啊!”

不知怎么搞的,母亲忽然想起了军官和萨茜卡。

她叹了口气说:“没有筛过的面粉是做不成面包的!……”

“悲伤的根源就在这里!”赫罕尔提高声音。

“是呀!”母亲说。她丈夫那阴郁而沉重的身影又出现在她脑海中。她又开始想像着已经做了纳苔莎的丈夫的赫罕尔,和已跟萨茜卡结了婚的自己的儿子。

“这是什么原因呢?”赫罕尔热切地问道,“这是显而易见,甚至是好笑的。这就是因为人世间不平等!让我们使一切人都站在平等的位置!我们要把头脑和双手所产生的一切都平均分配!让我们使人与人之间不再互相威胁和嫉妒,不再贪婪和笨拙!……”

他们经常谈起这样的问题。

安德烈又进工厂做工了,他将自己所有的工钱,完全交给母亲。母亲很不客气地收下了工钱,像是从儿子手中接过钱一样。

偶尔,安德烈眼睛里满含微笑地向母亲建议,“咱们读书吧,妈妈,嗳?”

她用玩笑的口吻,固执地拒绝了他。他那种微笑使她觉得尴尬,她感到

有点委屈。她想:

“假如你是在笑——那又何必呢?”

此后,她经常把书中不懂的问题拿出来请教他。她问他的时候,眼睛时常朝一边望着,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安德烈猜到她因为害羞只好偷偷自学,因此便不再一起读书。

不久之后,母亲对安德烈说:“眼睛不行了,昂特廖萨。配副眼镜才好。”

“对啦!”他答应着,“那么星期日咱们一同到城里去,叫大夫给您配一副眼镜。”

她三次恳求与儿子见见面,然而,每次都被宪兵队的那个将军——在紫色脸膛上面长着一个大鼻子的白头发小老头,委婉地拒绝了。

“大婶子,时间没到是不行的,晚些时候再来吧——我们给你想想法子——然而现在,是不行的……”

他又圆又胖,使她联想起了熟透的、放了很长时间的、外皮上已经生了霉菌的李子。他总是用一根很尖的黄色牙签剔着那口细碎的白牙。他的眼中带着殷勤的笑,声音十分亲切。

“挺客气的!”母亲一边想着,一边对赫罕尔说,“老是笑容满面的。”

“是啊!”赫罕尔说,“他们——态度还不错,很礼貌,总是带着微笑。如果有人命令他:‘喂,给我处死这个正直的危险人!’那么,他们也会带着微笑去执行绞刑的。绞了之后,他们还是带着微笑吧!”

“比起上回来搜查的那个,他老实些,”母亲比较了一下,“那个一看就知道是狗腿子……”

“他们都是野兽。他们是专门用来殴打弟兄们的工具,叫我们变得驯服,他们本身就是统治我们的人们手中被驯服的工具——人家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既不想也不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最终得到许可可以会见儿子了。星期天,她端坐在监狱办公室的角落里。在那间又矮又脏的房间里面,除了她之外还有几个等待召见的人们。他们可能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互相都认识,他们之间的谈话显得缓慢、懒散。

“您听说吗?”一个胖胖的、肌肉松弛的、在膝头上放着一个皮包的女人说,“今天早上做弥撒的时候,教堂里的领唱扯了唱歌班的孩子的一只耳朵……”

一个穿着退伍军人制服的中年男子,很响地咳嗽着说:“唱歌班都是些活泼的小家伙们。”

一个矮小、秃顶、下颚骨凸出、两脚很短而两手却很长的男子,在办公

室里来回踱步,显得匆忙。他用不安的轧轧的声音口若悬河地说着话,“生活水平渐渐提高,人们也渐渐残暴起来!次等牛肉,一斤十四戈比,面包又要两戈比半了……”

有时候,囚犯走了进来,他们疲弱不堪的身子拖着笨重的皮鞋。他们走进了昏暗的屋子,眼睛马上眨动起来。有一个,脚上发出了脚镣的声音。

周围显得异常地寂静、枯燥乏味。好像大家早已熟悉了,对自己的处境习惯了。有的静静地坐着;有的懒散地张望着;还有的在不慌不忙、懒洋洋地和被监禁的人谈话。由于等待得有些不耐烦,母亲感到心在颤抖,周围死一般的凝重单调让她感到异常惊恐。

在她旁边,坐着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然而她的眼睛却充满年轻的活力。她扭转着很细的脖子,聆听着别人的谈话,同时十分热诚地看着大家。

“关押的是你什么人?”弗拉朵娃偷偷地问她。

“儿子,是个大学生,”老妇人立刻高声回答,“你呢?”

“也是儿子,是个工人。”

“姓什么?”

“弗拉朵夫。”

“没听说过。进来很久了吗?”

“第七个星期了……”

“我儿子已经十个月了!”老妇人说。在她的声音里面,母亲感到有一种如同自豪感的奇怪的东西。

“是啊!”秃头老人迅速地说,“耐不住了……什么都在涨价,这让他们无比的焦急、气愤。而人的价格,却反比例地降低了。平和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一点不错!”军人说,“不成样子了,最后呀,应该来一个果断的命令:‘不准说话!’应当这么办,果断的命令……”

大家似乎都有了共同的话题,气氛活跃起来。每个人都渴望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理解,然而大家都是放低了声音在谈话,在他们身上,母亲感到一种陌生的东西。平常在家里,谈话不是这样的!总是比较容易明白的,简洁、明白。

一个留着四方的红胡子的胖看守,叫出了母亲的姓名,从上到下打量了母亲一遍,对她说:“跟我来!”

然后他大摇大摆地带她进去。她紧紧地跟着走,心里很想迅速到达。鲍

维尔站在一间小屋里面,微笑地将手伸出来。母亲握住了他的手笑着,不断地眨着眼睛,由于一时激动而语塞,只是轻声地说:“你好……你好……”

“妈妈,你静一静心!”鲍维尔握着她的手说。

“没有什么。”

“母亲!”看守叹息说,“也得分开一点——你们中间应该拉开一些距离。”看守这样说着,打着哈欠很累的样子。

鲍维尔问问她的健康状况,打听家里的事……母亲在期望着别的什么问题,然而儿子却并没有再问起什么。他和平常一样冷静,不过脸色微微有点发青,而且眼睛好像大了一点。

“撒莎向你问好呢!”她说。

鲍维尔的眼睑蠕动了一下,表情变得亲切了,他微微地一笑。母亲感到了心中刺骨般的痛苦。

“你很快就能出来了。”带着一种屈辱和着急的表情,她说了出来,“那些传单又散出来,他们实在应该放了你……”

鲍维尔眼睛里放出了欢乐的光芒。

“又传播出来了?”他立即问。

“不准说这些话。”看守懒洋洋地命令,“只许聊聊家常的事情。”

“难道这不是家常的事情吗?”母亲反问。

“我不知道,不过这是不允许的。”看守漫不经心地坚持说。

“妈妈,谈谈家常的事情吧,”鲍维尔说,“妈你在做什么?”

她充满年青人般的热情,回答说:“我拿这些东西到工厂里去……”

她暂停了一下,带着微笑继续说:“菜汤,麦糊,玛丽亚店里所做的东西,和其他的食物……”

鲍维尔明白了。他竭力抑制内心的笑,他搔着头发,温和地、用一种异常奇怪的声音说:“妈妈有了工作,真是太好了,你不无聊了!”

“那些传单又传出去了的时候,我也被搜了一次呢!”母亲好像很骄傲地说道。

“又说这些了!”看守生气地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不准说吗?在监狱里的人不能让他知道得太多!——你得清楚什么话是禁止的。”

“啊,妈妈,不要说吧!”鲍维尔说,“马特维·伊凡诺维奇是好人,不要使他难过。他和我们相处得很好。他今天是偶然来看守一下——平常总是副监狱长来看守着的。”

“时间到了!”看守看着表,朝他们喊话。

“那么,谢谢妈妈!”鲍维尔说,“谢谢,好妈妈。不要担忧,我很快就能出去了。”

他紧紧抱住她,亲了一下,母亲感动得流出了幸福的泪水。

“走吧!”看守说。鲍维尔一边领着母亲出去,一边喃喃自语着说:“不要哭!我会出去的,会出去的……”

回到家里,她满脸笑容,欢喜地耸动着眉毛,对赫罕尔说:“我很奇妙地和他说了,他懂得了!”

接着她又哀伤地叹了口气。“一定是明白了!否则不会表现得如此亲热的样子!”

“哈哈哈!”赫罕尔笑起来,“人各有所求啊,而母亲时常寻求安慰。”

“不,昂特廖萨——我说,人真是的!”母亲突然惊讶地喊道,“人真是容易习惯!儿子被抓了去,关在牢里,然而他们呢,若无其事地跑了来,坐着,等着,聊着——你看,受过教育的人都是这样容易习惯,那么我们就更不例外了。”

“那是肯定的,”赫罕尔带着他独特的微笑说,“无论如何,法律都会宽恕他们,而且,比起我们,他们更需要法律。因此法律向他们额头上敲了一下,他们也不过皱一皱眉头就行了。自己打自己肯定不会下手太重。”

有一天晚上,母亲坐在桌子旁边打毛线袜子,赫罕尔在那里正读着关于罗马奴隶起义的书,这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沉重地敲门。赫罕尔出去开了门,沃索西柯夫挟着一个包袱,帽子戴在脑后,膝盖上溅得都是浑浊点子,边说边走了进来。

“正好路过这儿,——看见你们家里灯还亮着,因此进来招呼一下,才从牢里出来的。”他边解释着边握着弗拉朵娃的手,说:

“鲍维尔问候您……”

他一边说着,一边犹豫地坐在椅子上,怀疑地向周围望了望。

母亲以往不欢喜他,他的剃光了的有棱角的头,和眯缝的小眼睛,都使她感到恐惧。但是现在她却十分高兴,并亲切地微笑着,很起劲儿地说:

“你瘦了!昂特廖萨,煮点茶吧……”

“我已经点上了茶炉!”赫罕尔从厨房里说。

“那么鲍维尔怎么样呢?除了你还有谁出来了?”

涅考拉垂头回答道:

“鲍维尔还在里面,在那里等呢!只放了我一个!”他抬起头来望着母亲的脸,不慌不忙地说着,“我对他们说:‘够了,放了我吧!……否则我打死个把人,我也死给你们看!’因此他们就把我放了。”

“啊!”母亲往后退了一步说,当她的目光和他那细而尖锐的目光相遇时,不禁眨了眨眼睛。

“贝嘉·玛切怎么样啊?”赫罕尔从厨房里大声喊着,“在做诗吗?”

“在做。我真搞不清楚!”涅考拉摇着头说,“他是什么呀?难道是云雀吗?关在笼子里,还要唱歌!我现在只清楚一点——我不想回家。”

“噢,我们哪里还能说起家呢?”母亲若有所思地对他说,“既没有人,又没有生火,冷冰冰的……”

他眯起眼睛,暂时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匣香烟来,然后缓缓地点了一支吸着。他望着那些在他眼前弥漫的灰色烟气,冷淡地笑了笑。

“是呀,一定冷得很!地板上躺满了冻死的蟑螂,老鼠也冻死在那里了。彼拉盖雅·尼罗芙娜,你让我在你这里住一晚上,行不行?”他避开母亲目光,闷声闷气地问。

“那当然可以呀,我的爷!”母亲毫不犹豫地回答。然而,她不太习惯和他待在一起的。

“这年头,当儿子的替父母惭愧……”

“什么?”母亲颤抖了一下,问道。

他向她望了望,闭上眼睛,像瞎子看不着任何东西一样。

“我说,儿子觉得父母可耻呢!”他重复了一遍,很响地透了口气,“鲍维尔是一点都不必替你惭愧的,然而我的父亲,却是惭愧得很!我的家里,我一生一世再也不想回了。我没有这个父亲,也没有家!我这是被警察监视住了,否则,我早想逃到西伯利亚去……我会去帮助那些被流放的人逃脱。”

母亲那颗最容易被感动的心,马上察觉了他的烦恼,但她依然产生不了对他的同情。

“是的,既然是这样……还是逃走了好。”她说,母亲害怕沉默会让他伤心。

这时,安德烈从厨房里走过来,笑着说:“你在讲些什么大道理?”

母亲一边站起来,一边说:“该弄些什么吃的东西才好……”

沃索西柯夫注视着赫罕尔,突然说:“我觉得一定要铲除某些人!”

“哟嘿!这又是为着什么呀?”赫罕尔问。

“免得有这种人……”

身子瘦长的赫罕尔摇着身子站在房子中间,两手叉在衣袋里,俯视着面前的客人。涅考拉被烟气缠绕着,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他灰色的面孔上,显

露了红色的斑点。

“依萨·高尔博夫这个家伙,非整死他不可——你等着瞧吧!”

“为什么?”赫罕尔问。

“不要监察,不要告密。我的父亲都是被他所害的,当什么密探,搞得人堕落了。”涅考拉用一种冷漠的敌意望着安德烈,说道。

“原来如此!”赫罕尔喊了一声,“然而——有谁把这种事情当作你的罪恶呢?傻瓜!……”

“什么傻瓜、什么精豆——还不是一样的!”涅考拉坚决地说,“例如说吧,你是个精豆,鲍维尔也是个精豆,然而,在你们看来,我跟玛切或者赛蒙伊罗夫一样,或许你们都认为我们是傻瓜吧?不要撒谎,反正我是不相信……而你们呢,偏偏也排斥我,叫我孤立起来。”

“涅考拉,你的心里有着悲伤呢!”赫罕尔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很温和地说。

“我们一样都有伤痛……只是,你们的那个瘤子,比我的生得高贵一点罢了。然而照我看来,咱们都是废物!你信不信我这话?嗳?”

他的眼光迅速从安德烈脸上扫过,他龇着牙,在等待他的回答。他的麻脸,一动也不动,可是他的厚嘴唇颤抖了一阵,仿佛有什么灼烧的东西,在他唇上烫过似的。

“没什么不信的!”赫罕尔用他碧眼里哀伤的微笑,温柔地抚慰着涅考拉含有敌意的眼光,慢慢地说。

“我很明白——当一个人心中的伤痕还带着鲜血的时候,如果和他争论,那就如同是羞辱他,这是我知道的,兄弟呀!”

“不要跟我争论,我不会争论!”涅考拉垂下双眼,嘀咕着说。

“我想,”赫罕尔接着说,“我们大家都如履薄冰似的,每逢碰到很艰难的时刻,都是和你有一样的念头……”

“你不论跟我怎么说,都无济于事的!”涅考拉缓缓地说,“我的灵魂,仿佛狼一般地在嚎叫!”

“我也不愿意说!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相信很快会过去的。或许不能彻底根除,但肯定是能过去的!”

他笑了笑,拍了拍涅考拉的肩膀接着说:

“兄弟,这是跟麻疹一样的小孩病。我们每个人都患过这种病,强的人——轻些,弱的人——重些。人们虽然发现了自己,然而在没有明确给自己定位的时候,这是最容易染的毛病。你觉得全世界之上,只有你一个是好吃的黄瓜,因此大家都想吃你。然而过了一些时候,等你自己清楚,你的良心和其他许多人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到时你就会好过一些。并且,你还会觉得有点害羞——你自己的钟是那么小,在礼拜的钟声鸣响的时候,那声音是非常小的,那么,为什么要爬到钟楼上去敲它呢?将来呀,你准能明白这个道理。你自己的钟声,只有在齐鸣的时候,才能够听得见,孤身一人的时候,那些旧的钟声会把你那小钟的声音淹没在嗡嗡嗡的声音里面,就好像苍蝇沉没在油里一样。我所说的,你懂了吗?”

“可能,懂了吧!”涅考拉点了点头回答说,“然而我不相信!”

赫罕尔笑了起来。他来到房间激动地踱着步。

“我从前也不相信。哎呀,你这个傻瓜!”

“为什么是傻瓜呢?”涅考拉盯着赫罕尔,阴冷地嘲笑着。

“有点像!”

忽然,涅考拉张开大嘴高声地笑起来。

“你怎么啦?”赫罕尔站到他面前,惊讶地探问。

“我想——傻子才会欺负你!”涅考拉摆着头说。

“怎样欺负我?”赫罕尔耸着肩膀说。

“我不知道!”涅考拉说。判断不清他的口吻是善良还是宽厚。他龇出了牙齿:“我只是说,那个欺负你的人,后来一定觉得害羞的。”

“你越说越远了!”赫罕尔笑着说。

“昂特廖萨!”母亲在厨房里叫他。

安德烈走了进去。

涅考拉孤身一人呆在房间里。他向周围仔细地望了一遍,伸直了穿着厚重的靴子的两脚,看了一会儿,便俯下身去用手在肥胖的小腿肚上摸了摸,把手拿到眼前,很凝神地瞅了一会儿,然后翻转了手掌。手掌长得很厚,指头很短,上面覆盖一层黄色的汗毛。他把手在空中一挥,站起身来。当安德烈把茶炉拿进来的时候,他看着镜中自己的姿态,说道:

“我好长时间没有看见自己的模样了。”然后,他笑了一下,摇着头接着说,“讨厌的嘴脸!”

“你这是为了什么?”安德烈奇怪地看着他问。

“萨茜卡说的,脸是心灵的镜子!”涅考拉缓缓地回答。

“假话。”赫罕尔喊道,“她的鼻子像只钩子,颧骨像把刀子!然而她的心,却像天上的一颗星。”

涅考拉朝着他望着,傻笑起来。

他们坐下喝茶。

涅考拉拣了个大的马铃薯,在面包上撒了很多的盐,然后安静地,像牛似的大吃大嚼起来。

“工作怎样?”他边吃边问。

安德烈给他讲着厂里宣传的情况,显得很高兴,于是他又阴沉着脸,怪声怪气地说:

“这一切还得搞多久,多久!非再快一点不行。”

母亲看着他,心里还是对他产生不了好感。

“生活不是一匹马!不能用鞭子赶!”安德烈说。

涅考拉固执地摇了摇头。

“太慢!我忍受不住!我应当怎么办呢?”

他注视着赫罕尔的脸,沉默地摊开双手等着答复。

“我们应该学习并且去教别人,这是我们的工作!”安德烈低着头说。

涅考拉又问:“那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干呢?”

“因为时机还未成熟,我们要经历几次挫折是不可避免的。”赫罕尔笑着回答,“然而,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开始行动——那可不确定!你要明白,我们应该先把头脑武装起来,然后再武装两只手,我想……”

涅考拉又开始吃起来。母亲紧锁眉头,偷偷地望着他那张宽大的脸,尽量想在他脸上找出什么可以使她对他那沉重的四方的身材不感到反感的东西。

每每和他目光相遇时,会让她觉得胆怯并颤抖。

安德烈仿佛有点不安——他时而在脸上堆起笑容,说起话来;时而又打住话头,吹起口哨来。

母亲知道他心里一定很惊恐。

涅考拉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赫罕尔有话问他的时候,也只是给他一个简短而不很开心的回答。

两个常住于此小房间的人突然感觉里面如此的狭窄闷热。

涅考拉终于站起身来说:

“我睡了。在牢里住了很长时间,一下子被放出来,又走到这里,已经够疲惫的了。”

他走进厨房,一点动静之后立马沉睡过去。

母亲竖起耳朵,听听周围的寂静,和安德烈耳语道:

“他在想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的的确确是个孤独的青年!”赫罕尔摆动着头表示赞成。

“然而会好起来的!我也曾经这样过。自己想不通的时候,总觉得一切都阴沉的样子。好,妈妈!你睡吧!我再读—会儿书。”

母亲走到墙角,那里安放着一张床,床上挂着印花布的帐子。安德烈坐在桌子旁边,听到母亲在持续地祈祷并不断地叹息。他迅速地一页一页地翻着书,高兴地擦着额角,或者用他细长的手指捻捻胡须,或者沙沙地伸挪着他的两只脚。

挂钟的钟摆在那里摇摆着,窗外的寒风在那里叹息着。

可以听见母亲在轻轻地祈祷:“啊,上帝!世上到底有多少人,在各自地痛苦着。幸福的人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种人已经有了,有了!很快就会有许许多多——嗳,许许多多!”赫罕尔应着。

那些各种各样的日子很快流逝了。

每天,新鲜的事情多多,而这已经不再使母亲感到惶恐害怕了。

天天晚上,频频地有些陌生人跑了来,担心而小声地和安德烈谈话,到了深夜,方才竖起衣领,把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谨慎地、静悄悄地,在黑暗中离去。从他们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种隐藏着的欢喜,好像他们都想唱歌,都想欢笑,然而他们没有时间,他们都很忙。

有些人,爱讥讽人而又严肃;有些人,充满青春活力的同时也保持着愉快的心情;更有些人,喜欢沉思,不爱讲话——在母亲看来,他们这些人都有一种共同的坚定的信念,每个人的面容各异——但是在母亲眼里,似乎所有的脸,都叠合成一张脸:瘦小的脸上都带着镇静与坚毅,黑色的眼睛中有一种深沉、温和而又冷峻的眼神,正像到哀玛乌司去的基督的眼神一样。

母亲在心里想像着这些人都团结在儿子周围的样子——因为在这么一大群人的中间,鲍维尔在敌人眼里才不十分显眼。

有一次,一个活泼可爱的城里姑娘来了。她拿来一卷东西,交给了安德烈。回去的时候,闪烁着她那双可爱的眼睛,对弗拉朵娃说:

“再见,同志!”

“再见!”母亲含笑而答。

送她出去之后,母亲走近了窗边,面带微笑,望着她的同志,很迅速地迈动她小巧的双脚,在路上走,她显得非常轻松愉快的样子。

“同志!”望不见这个女客人之后,母亲说,“可爱的女孩!愿上帝给你一个对你真诚一辈子的同志!”

母亲总能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一种孩子般的纯真,所以她总是宽厚地微笑。

然而,真正叫她又惊又喜,而且使她感动的,是他们的信念。她越来越明白地感觉到这种信念的深度,他们对于正义的胜利的梦想,使她得到安慰和温暖。听着他们的话,母亲常常禁不住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于是,感叹不已。他们率直的性格和慷慨的行为使她格外地感动。

现在,母亲已经懂得了很多他们谈起的生活问题。

她觉得他们确实是发现了人类不幸的真正的根源,所以也就习惯地赞成了他们的思想。然而,在灵魂的深处,依旧不能相信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办法来改造生活,不能相信他们有足够的力量来率领全体工人。每个人都只顾今天吃饱,如果眼前可以吃一顿,那么谁也不愿把这顿饭搁到明天再吃。走这种漫长的路的人并不多,能够在这条路的尽头看到理想世界里的美好状况的人更少。所以,这些善良的人们,虽然都已经长了胡子,而且有时显得面容憔悴,但在母亲看来,还跟孩子一样。

“我的可爱的人们!”她摇着头心想。

然而,他们的生活是充满仁慈善良的,他们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教给别人,并且义无反顾地做这种事情。她认为这种生活虽然危险,还是值得热爱的。她叹息着,回头看看,她的过去像一条狭长的暗淡的带子,长长地拖在身后。

在她心里,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坚定的意识——意识到自己对于新的生活是一个有用处的人。从前,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对什么人有用处,然而现在她才明白自己在他们眼中的作用有多少,她对许多人是有用处的。这是一件新的、高兴的、能使她充满自豪的事情。

她总是按时将传单拿到工厂里去。她把这事当成自己的义务,所以,她成为暗探们所熟识的人物,并被他们所盯住。她被检查过许多次,但是每次都是在搜查前一天就把传单散发出去了。

当她空手进厂的时候,她学会了故意地引起暗探特务和守门人的猜疑,他们抓住了她,搜遍了她的全身,她装出恼火的样子,和他们争吵,以羞辱他们而感到自豪。她是很喜欢这种游戏的。

涅考拉因为厂里不再要他,因此就给一个木材商当了工人。他在工人区里运梁木、木板和劈柴。

母亲差不多天天碰见他。两匹老瘦的黑马使劲地在地上撑着由于紧张而战栗的四条腿,它们的头疲倦而悲伤地摇晃着,模糊的眼睛疲惫不堪地眨巴着。它们颤抖地拉着一车长长的湿木头,或者拉着一车由于颠簸而发出很响声音的木板。涅考拉在车的旁边,垂下了缰绳,一步一步地跟着走,他披着

脏乱不堪的衣服,穿着沉重的靴子,将帽子推到后脑勺上——那种样子,显得十分狼狈。他望着自己的两脚,也在摇着头。

他的马经常撞着对面过来的人和大车,在他周围,不断响起似乎要划破天空的恶狠狠的怒骂。

他总是不抬头不答应地走着,嘴里吹着尖厉刺耳的口哨,用阴沉的声调对马嘟囔着说:“喂,小心点!”

每一次,当同志们聚集在安德烈那里,念最近的外国报纸或书刊的时候,涅考拉也来参加,但他总是躲在角落里长时间一言不发。

念完了之后,青年们总是争论得热热烈烈,而涅考拉却从来也不参加争论。他呆的时间比大家都长,等只剩下他和安德烈两个人的时候,他才提出一个阴郁的问题:

“谁最坏?”

“第一个说出‘这是我的东西’的人,最坏!然而,对于这早已死去的人我们没法去生气!”赫罕尔有点开玩笑地说,但是他的眼里却闪动着不安的神情。

“那么——财主呢?财主们的帮凶呢?”

赫罕尔抓着头发,揪着胡子,浅显地谈着关于人和生活的道理,谈了很久。然而,在他的话里面,好像所有的人都不好。涅考拉对这种意见不太赞成。他紧紧地撅着厚嘴唇,否定地摇着头,怀疑地说出了他的不同意见,然后,沉闷地,不满地,走出房间去。

有一次,他说:“我相信肯定会有坏人!我对你说——他们就在这里,我们得彻底推翻现在的生活,像锄生满了杂草的田地一样——彻底铲除!”

“对啦,有一回考勤员依萨说起了您!”母亲想了起来,告诉他说。

“依萨?”沉默了一会儿,涅考拉问。

“嗳嗳,那是个坏人!经常在街头或房子前偷看监视大家……”

“偷看?”涅考拉重复了一遍。

母亲已经躺在了床上,因此看不见他的脸,然而她清楚了她不该对涅考拉说这种话,因为赫罕尔慌忙地、像是调和似的说:“就让他晃荡、偷看去吧!反正他们也闲得慌……”

“不,等一等!”涅考拉不高兴地说,“他就是坏人!”

“为什么是坏人?”赫罕尔马上就问,“因为他愚蠢吗?”

涅考拉并不回答他,走了出去。

赫罕尔缓慢而疲倦在屋里发出蜘蛛似的细碎的踱步声。他已经脱了皮靴

——他照旧如此,为了不妨碍弗拉朵娃的睡眠。

然而在涅考拉走后,母亲依然没有睡着,她担心地说:“我很怕他!”

“是啊!”赫罕尔缓缓地拉长了声音说,“一个容易发怒的孩子。妈妈,以后您对他千万不要再提依萨,那个依萨确实是一个暗探!”

“有什么奇怪呢?他的教父就是宪兵!”母亲说。

“涅考拉估计会打死他的!”赫罕尔满腹心事地继续说。

“你看,我们生活中的官长们对他们的下属,养成了什么样的习惯?像涅考拉这样的人,如果受到难以忍受的委屈会如何呢?让鲜血在空中飞溅,在地上像肥皂一样冒泡。”

“怕得很,昂特廖萨!”母亲低声说。

“不吃苍蝇是不会呕吐的!”一阵静谧之后,安德烈说,“总之,妈妈,他们的每一滴血,都是人民的无数眼泪所汇成的。”

他忽然低声地,又添加了一句:“虽然是正当事情依然安慰不了人!”

有一回,是在假期,母亲从铺子里回来,她推开了房门,站在了门槛上。突然,仿佛被夏天的暖雨浇了一阵一样,她全身涌起兴奋——房间里有一种充满力量的声音不绝于耳。

“是她来了!”赫罕尔喊了一声。

母亲只见鲍维尔迅速地转过身来,他脸上显露出满怀希望的神情。

“终于回来了……回到家里了!”因为太出人意料,因此她茫然失措地说着,坐了下来。

他的脸色苍白,弯下身子靠近母亲,泪眼朦胧,双唇颤抖。他沉默了片刻,此时此刻,母亲也是在沉默地望着他。

赫罕尔轻轻地吹着口哨,垂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到院子里去了。

“多谢,妈!”鲍维尔声音低沉地说,一面用他颤抖着的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谢谢了,我的亲人!”

儿子的表情和叫声让母亲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抑制住剧烈的心跳,低声说:“上帝保佑你!为什么要谢我?”“由于你帮助了我们伟大的事业,因此谢谢你!”他说,“自己的母亲如果也能成为精神上的母亲,那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她沉默无语,一边用她张开了的心房,像贪食一般地吞下了他的话,一边欣赏着她的儿子。他现在是如此鲜明、如此亲近地站在她的面前了。

“妈!我知道以前让你伤心受苦了。我想,妈妈是不能够和我们在一起的,难以接受我们的思想的,你只会像以往那样忍受,默默地忍受下去。于是我一想到这些,就很伤心的!……”

“昂特廖萨教我明白了许多事情!”她插嘴说。

“他刚和我谈起你了!”鲍维尔笑着说。

“伊格尔也是一样,他是我的老乡。昂特廖萨连读书写字都教我……”

“妈妈害羞地一个人偷偷用功读书,是吗?”

“他看出来了!”母亲尴尬地说。因为她太开心了,有点心神不宁,她向鲍维尔说:“叫他进来吧!他恐怕妨碍我们,所以故意走开了,他是没有母亲的孩子。”

“安德烈!”推开了到门洞去的门,鲍维尔喊,“你在哪儿?”

“在这儿。我想劈点柴。”

“到这儿来呀!”

他走了进来,显得十分犹豫担心的样子,他进到厨房里,关心地建议道:“得告诉涅考拉,叫他拿柴来——几乎快烧完了。妈妈,你看,鲍维尔怎么样?艰苦的监牢生活反而把‘暴徒’养胖了。”母亲笑了。她的心胸,感到了甜蜜的紧缩——她觉得已陶醉在愉悦里。然而,这时却有一种吝啬而担忧的东西在她心里唤起了一个愿望,那就是想看到儿子像平时一样地平静。她心里十分舒畅,希望这种有生以来每次体验到的特大兴奋,能够长久不变地珍藏在心中。她担心这种幸福会消减,因此尽可能地迅速将它关在自己的心里,如同捕鸟的猎人把偶然捕到的一只珍贵的好鸟关起来一样。

“吃饭吧,鲍什!你还没有吃吧?”母亲紧张地说。

“没有。昨天,看守告诉我今天可以出来,因此也没有吃也没有喝……”

“我回来第一个碰到的,是希索弗老头子,”鲍维尔陈述着,“他看见了我,就从街对面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对他说:‘你和我这个危险人物在一起要时时留心。’‘不要紧。’他说。关于他的外甥,你猜他是怎样问的?他说:‘菲奥多尔在那里表现好吗?’于是我说:‘在监狱里怎么才叫表现好呢?’他说:‘就是他在监狱有没有泄露什么秘密呀?’于是,我和他讲:‘贝嘉是一个诚实而聪明的人。’于是,他摸着胡子,骄傲地说:‘我们希索弗一家,决不会有不肖子孙的!’”

“他是一个聪慧的老人!”赫罕尔点着头说,“我们经常跟他聊天,他是个好人。贝嘉估计也会被放出来的吧?”

“我想,由于证据不足,依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释放的,而依萨又能说出些什么呢?”

母亲在屋里徘徊,一直望着她的儿子。

安德烈听着他说话,反背着手,立在窗子旁边。

鲍维尔在房里踱来踱去。他的胡子长得很长了。一圈圈又细又黑的胡子,密密麻麻地长在两腮上,衬得他淡黑的脸色稍微白了一些。

“坐吧!”母亲把滚热的食物放在桌上,朝儿子吩咐。

在吃饭的时候,安德烈讲起了列彼。他讲完之后,鲍维尔非常遗憾地说:

“如果我在家里,我是不会放他走的!他带了什么东西走的?他愤怒地离开了?”

“哦,”赫罕尔苦笑着说,“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并且他自己也已经逐渐克服了胆怯的毛病——要使他蜕变可不容易……”

他俩又开始用母亲听不懂的话争论起来了。

吃过饭后,他俩更激烈地把一些像是噼噼啪啪的冰雹一般艰深的话抛向对方。有时,他们的言语很简单。

“我们坚持不懈地在我们的路上前进!”鲍维尔果断地说。

“这样,我们的旅途是会充满艰险的。”

母亲仔细地听着他们辩论,知道了鲍维尔有点讨厌农民,而赫罕尔却偏袒他们,主张连农民也得给予指导。对安德烈所说的话,她懂得多些,而且觉得他是正确的。然而每当他对鲍维尔说了些什么话的时候,她对儿子的回答总是充满着期待,想早点知道赫罕尔的话是否使他生气。然而他们两个,还是照样镇定从容地互相嚷着。

有时母亲问她儿子:“鲍什,真的是这样?”

他带着笑回答:“真的是这样!”

“您呀,先生,”赫罕尔用一种亲切的嘲讽的口气说,“您吃得多,嚼不烂,都横在喉咙里了,你喝点水顺顺吧!”

“不要开玩笑!”鲍维尔劝告他。

“我此时的心情真是无比的沉痛!”

母亲轻轻地笑着,摇了摇头。

春天到了,积雪融化开来,露出了埋在下面的污泥和煤屑。污泥一天天地更加明显起来,整个工人区都显得脏乱不堪。

白天,房檐上滴答着雪水,户户的灰色墙壁都疲倦地、汗涔涔地在冒烟。夜里,无数冰棱模糊地闪着白光。太阳多次在天空中出现了,溪水已经不断地发出潺潺的声音,向沼泽地流去。

大家已经着手准备庆祝“五·一”。

传单在工厂区飘散开来,连往常不听宣传的青年,看了传单后,也说:

“这倒是应当举行的!”

涅考拉郁郁寡欢地微笑着,喊道:“时候到了!玩捉迷藏玩够了!”

贝嘉·玛切特别高兴。他的身体瘦得厉害,他激动地谈话的样子显得像笼中云雀一样。

常和他在一起的,是那个寡言、少年老成的在城里做工的雅考夫·索莫夫。因为监狱生活而毛发愈加变红了的赛蒙伊罗夫、华西里·古塞夫、蒲金、德拉古诺夫和其他几个人,主张采取武装反抗,然而鲍维尔、赫罕尔及索莫夫等几个人不支持他们的意见。

伊格尔来了,经常表现出一副疲惫无力的样子。

“改变目前制度的事业,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各位同志,然而要使它进行得更顺利,我得去买一双新的靴子!”他指着自己脚上那双又湿又破的皮鞋说。

“我的套鞋,也破得不能修补了,我的两脚每天都浸在水里。在我们没有与旧世界公开而确切地脱离关系之前,我是不愿意搬到地心里去住的,因此我反对赛蒙伊罗夫同志的武装示威建议,用结实的靴子来武装自己,去跟敌人斗争。我坚信,为了社会主义的胜利,我的建议比一场凶暴的斗争还要有益!”

就用这种精明的话,他向工厂区的人讲着各国人民怎样斗争着争取减轻生活负担。

他的话让母亲感到很兴奋。从他的讲解里面,她得出了一个奇怪的看法——最残酷最频繁地欺压人民的、最奸诈地对人民的敌人,是一些小小的、突撅着肚子的、红脸膛的小人,这些人都是没有肝肺的,都是一些残忍、贪婪而奸诈的家伙。当他们自己觉得在沙皇的统治之下苟且偷生的时候,他们就怂恿劳苦大众起来反抗沙皇政权,但是,当人民起来从沙皇手里夺取了政权之后,他们就又用欺骗的手段把政权抓到自己手里,而把人民大众赶进狗窝里去。只要人民大众和他们抗争,他们就把人民大众赶尽杀绝。

有一次,她勇敢地讲出了从他话中得出的现实生活的构想。她害羞地微笑着请教:“是这样的吗,伊格尔?”

他滴溜溜转着眼珠儿,哈哈地笑起来,两手揉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一点也不错,妈妈!您已经真正理解了历史的意义与本质。在这黄色的底子上面,多少还有点点缀,就是还有点刺绣,然而——这并不能改变本质!那些胖胖的小人,才是始作俑者,他们才是人民的最大敌人!法国人民替他们取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叫作‘布尔乔亚’。妈妈,记住,布尔乔亚。他们吃我们的肉,吸我们的血……”

“那不是财主们吗?”母亲问。

“对!他们的悲哀在这里。你想,要是在婴儿的食物里面加了些铜,那么这个孩子的骨骼就不能成长,就会变成一个矮子。同样地,如果大人中了黄金的毒,那么他的心灵马上会变成一个狭窄的、僵死的、灰色的、花五个铜子就可以买到的橡皮球一样的东西。”

有一次谈到伊格尔的时候,鲍维尔说:

“你有没有觉得越是内心痛苦的人越喜欢开玩笑?”

赫罕尔沉默了一会儿,眯着眼睛说:

“假使你的话是对的——那么俄罗斯全国的人都会笑死了……”

纳苔莎来了。

另一个城市的监狱她也曾待过。但监狱生活并没有使她发生什么变化。

母亲看出来了,纳苔莎在的时候,赫罕尔总是比平常兴奋,总是和别人开玩笑,或者拿些轻松的话嘲讽人,从而来博取她的开心。然而等她走了之后,他就忧郁地用口哨吹着断断续续的曲子,在房间里踱着软绵绵的步子。

萨茜卡也经常跑来,她总是显得匆忙且忧愁的样子。不知什么原因,她的身体更加瘦弱了。

有一次,鲍维尔送她到门洞里,没把门带上。母亲便听见了他们迅速地谈着话。

“是你拿旗?”姑娘轻轻问。

“是我。”

“已经决定了?”

“嗯。我有权这么做。”

“又要坐牢!”

鲍维尔一声不吭。

“你不能……”她说,又立即停住了。

“什么?”鲍维尔问。

“让给别人……”

“不!”鲍维尔高声地说。

“您想一想吧,大家很敬重您!……你和那罕德卡是这儿的领袖,你们的身体自由的话,你们可以做更多的工作。但是这是要冒着充军的危险的——到很远的地方,长时间地!”

母亲感觉这个姑娘的话像大滴的冰水一样,直滴在她的心上。

“不,我已经决定了!”鲍维尔说,“不管怎样我都不放弃这件事。”

“我求你都不行?”

鲍维尔迅速且严肃地说:

“你不应当说这种话——你怎么啦?——你不应当这样!”

“我是人!”她声音很低。

“是好人!”鲍维尔也是低声说,然而显得异常地严肃镇静,“是我所珍惜的人。因此……因此你不能说这种话……”“再见!”女孩说。听着她的脚步声,母亲清楚她几乎像跑一般地走了,鲍维尔跟在她后面,走到院子里去。

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包围着母亲的心。他们在说些什么,她不能明白,然而她已经觉得,不幸的事情就在前面等待着她呢。

“他想干些什么呢?”

鲍维尔和安德烈一同回来。赫罕尔摇着头说:

“嗳,依萨那个东西,怎么处理他才好呢?”

“我要劝阻他停止阴谋活动!”鲍维尔皱着眉头说。

“鲍什,你打算做些什么?”母亲低着头问。

“什么时候?现在?”

“一号……五月一号?”

“噢。”鲍维尔低声,“我拿了旗开路。这样,我估计又要进监狱了。”

母亲顿时感到不是滋味,心里怪难受的。他握起母亲的手,抚摸着。

“这是必要的,请你体谅我吧!”

“我什么都没有说呀!”她说着,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儿子那么坚决、倔强,她又弯下了脖颈。

他放开了她的手,感叹一下,带着批评的口气说:

“妈妈不要伤心,应该为我高兴。要到什么时候,母亲才能明白儿子的行为是多么值得骄傲的……”

“加油,加油!”赫罕尔接着说,“卷起了长衫,我们的老爷马上加鞭!……”

“难道我说了什么了吗?”母亲又问,“我并不打扰你。我是你母亲,所以才那么关心你!……”

他从她身边走开了。母亲听见了一句激烈而刻薄的话:

“干扰人类生活的爱……”

母亲颤抖了一下,她害怕再次被他的话中伤,所以急忙说:“不必说了,鲍什!我已经懂了,你没别的法子,为了同志们……”

“不!”他说,“我这样做——是为着自己。”

安德烈站在门口——他比门还高,好像嵌在门框里面一样地站着,奇怪地屈着膝。他一边肩膀抵住门框,另一边肩膀和脖子以上,全伸进了门里。

“您少说几句吧!先生。”他惆怅地用凸出的眼睛望着鲍维尔的脸,他的神情很像石缝里的蜥蜴。

母亲想哭一场。她不愿让儿子看见眼泪,因此突然自言自语地说:“哎哟,我的天啊!——我忘记了……”

这样,她走进门洞里,把头抵住墙角,任由委屈的眼泪往下流。她无声地哭着,感觉是如此的伤心无助。

从没有关严的房门里,传来了低低的争论声。

“怎么,刺痛了母亲,你很得意吗?”赫罕尔质问。

“你凭什么这么说!”鲍维尔喊道。

“我看着你沉默地、愚蠢地大发脾气,那才算是你的好同志!你为什么说那些话呢?嗳?”

“‘是’或者‘不是’,任何时候都应当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对母亲?”

“不论对谁!被囚禁的爱和友情,我都不要……”

“真是好样的!擦擦你的鼻涕!擦了之后,到萨茜卡那里也照此说吧!这是应该和她说的……”

“我已经说了!……”

“说了?撒谎!你对她说得要亲切要温和得多,尽管我没听见,然而我料得到的!在母亲面前逞什么英雄……告诉你吧,你的个人逞能就像傻子般没有用处的!”

弗拉朵娃很迅速地擦了眼泪,害怕赫罕尔叫鲍维尔难堪,立刻推开门,走进厨房。

她显得非常恐惧悲伤的样子,高声地搭话:“噢,好冷!已经是春天了……”

她在房间里胡乱地翻东西,想干扰房间里放低了的谈话声,所以更提高了声音说:“一切都变了,人们热闹起来,天气反而冷了。从前这个季节,早已暖和起来了,天朗气清的,太阳……”

房间里面静了下来。她立在厨房中间等待着。

“听见了吗?”赫罕尔低声地问,“这一点应该明确。鬼东西!她——在精神上要比你丰富……”

“你们不喝茶?”母亲用颤抖的声音问。她掩饰着颤抖连忙问道:“什么原因呀?我觉得冷得很!”

鲍维尔缓缓地走到了她的身边,很愧疚地低头望着母亲,微笑着说:

“妈妈,请你原谅!”他轻声地请求着,“我还是个孩子,我是个傻瓜……”

“你别管我,”母亲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心口上,悲伤地说。

“什么都不要说吧!上帝保佑你,你只管你自己的生活!然而不要让我生气吧!做母亲的哪能不担心呢?那是办不到的……对于任何人,我都是担忧的!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是重要的人!除我以外,还有谁来替你们担忧呢?……你在前面走,其他的人们肯定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你干的……鲍什!”

她心里好像产生了一种高尚而热情的思想,忧愁和痛苦的欢乐使她的心灵生了翅膀,然而,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苦于语拙,她只好挥着手,用她那闪耀着明亮和痛苦光芒的眼睛,望着儿子的脸。

“好的,妈妈!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他低下头自言自语。带着微笑的他又看了她一眼,手足无措而又欢喜地转过身来,接着说:“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一定!”

母亲推开了他,朝房间里面望了望,用亲切的恳求的口吻对安德烈说:“昂特廖萨!看在你比他长些年纪的份上不要再责骂他了……”

赫罕尔背朝母亲站着,纹丝不动,奇怪而滑稽地低吼道:“哼!我要骂他,而且还要打他!”

她缓缓地走到他身边,把手伸给他,认认真真地说:“您真是个可爱的人……”

赫罕尔转过身来,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从母亲身边过去,走到厨房里。从那里传来他不高兴的讥讽似的声音:

“鲍维尔,赶紧走吧,否则我咬下你的头来!我是在说笑话呢,妈妈,你别当真!我把茶炉生起来。哦,家里的炭……这么湿,真见鬼!”

他静了下来。当母亲走进厨房的时候,他坐在地上吹炭呢。

赫罕尔并不抬头看她,只是说:“您别担心,我不会碰他的!我一向心慈手软的!加上……喂,朋友,你别听——我是喜欢他的!然而,我对于他的那件背心,有点看不上眼!你看,他穿着那件新背心,喜出望外,所以连走路也挺着肚子……什么人都被他推开,再看一看我的背心吧!这也不是很好吗?然而,为什么要推人呢?不推都已经很挤的了。”

鲍维尔苦笑了一下,问道:“你要嘀咕到什么时候?你这么痛快地训了我一顿还嫌不满意啊!”赫罕尔坐在地上,将两脚摆在茶炉两边,注视着炭火。母亲站在门口,亲切而惆怅地盯着安德烈的圆圆的后脑和弯下去的长脖颈。赫罕尔把身子往后一仰,两手撑在地板上,用微微泛红了的眼睛望着他们母子二人,眨眨眼睛,然后低声说:

“你们都是好人,——真的!”

鲍维尔弯下身去,抓住了他的手。

“不要拖!”安德烈低沉地说,“我会被你拖倒的。”

“害什么羞啦?”母亲忧愁地说,“亲一下不好吗?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

“好吗?”鲍维尔请求。

“当然好呀!”赫罕尔站起身来答应着。

他俩屏住呼吸拥抱在一起,一动不动——两个身体,融成了一个燃烧着火热的友情的灵魂。

母亲兴奋地流泪了。她一边抹泪,一边害羞地说:

“女人是最容易动心的,悲伤也哭,欢喜了也哭!……”

赫罕尔用温柔的动作推开了鲍维尔,也是一边用手指抹着眼泪,一边说:“好啦!穷开心开够了,该去受苦了!嘿!这些浑蛋的炭,吹着,吹着,吹到眼睛里去了……”

鲍维尔低着头,朝着窗子坐下来,冷静地说:“流下眼泪也不用那么不好意思嘛……”

母亲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她内心感到非常振奋和温暖。她觉得痛苦,但同时又深感高兴而平静。

“我来收拾碗碟,妈妈,你坐一会儿吧!”赫罕尔一边说,一边走进房间来,“休息一下吧,让你伤心了……”

在房间里面,能听见他唱歌般的声音。

“我们现在的生活真是幸福啊——真正的、人的生活!……”

“对啦!”望着母亲,鲍维尔附和着。

“一切都变了样子!”她接下去说,“悲伤也不同了,欢喜也不同了……”

“就应该是这样的!”赫罕尔又说,“这是由于新的精神在成长,我的亲爱的妈妈,新的精神在生活中成长着。我们内心有一个理性的思想信念在召唤:‘喂,全世界的人们,团结成一个大家庭吧!’所有的心都响应了他的号召,所有人都奉献出自己凝聚成一个紧密团结的整体……”

母亲抿紧快要颤抖的嘴唇,闭上几乎流泪的双眼。

鲍维尔举起一只手来,似乎要说些什么,然而母亲拉着他的另一只手把他按了下来,并轻声说:

“不要去干扰他!……”

“知道吗?”赫罕尔站在门口说,“人们还要付出许多的心血,经历更多的痛苦。然而,所有这一切,所有的伤悲,乃至我的鲜血,跟我心里和脑里已有的东西比较起来,已经算不了什么……我已经够丰富的了,像一颗星星拥有的光芒那样得丰富。我可以忍受一切,由于,在我心里,已经有了一种高于一切的欢喜!在这种欢喜里面,蕴含着一种强大力量!”

他们喝着茶,一直聊到半夜,讲了很多关于人生未来的真心话。

当母亲明白了一种思想的时候,她总是长吁一口气,从她过去的生活里面,找出一些痛苦而凶残的东西,于是用这些像她心里的石块一般的东西,来证实她所明白的思想。

他们亲切的交流,使母亲不再有所恐惧。现在,她的心情就如同有一天听她父亲说了几句残忍的话之后那样,他说:

“不要出洋相!有什么傻瓜来娶你,尽管去吧!——不论哪个女孩都要嫁人,不论哪个女人都要生孩子,不论哪个父母都要替儿女们赔眼泪的!你怎么啦,不是人吗?”

自从听了这些话之后,她发现他们要走的路是黑暗却又是不可逃避、永无止境的。因为知道了非走这条小路不可,她心里充满了一种迷茫的平静。现在,也是这样。她顿时产生了悲伤之情,她内心仿佛在对什么人说:

“要拿,尽管拿了去吧!”

这使她内心的阵痛减轻了一些,这种痛苦像是一根紧绷了的琴弦,在她心中颤抖地弹奏着。

然而,就在她那明知未来艰险悲痛的灵魂深处,却存在着一线虽说不强烈,但还没有熄灭的希望,总还能给她一丝力量,继续坚持下去!

早上,鲍维尔和安德烈刚刚出门,考尔松娃就来慌忙地敲窗子,她急匆匆地喊道:

“依萨被人杀了!去看热闹吧……”

母亲颤抖了一下,迅速地想到了杀人者的名字。

“是谁?”胡乱地披上披肩,她简洁地问。

“他不会坐以待毙,打了一闷棍,就跑了!”玛丽亚回答。

她在街上说:“现在又该开始搜查了,搜查凶手。你们的人昨晚全呆在家里,总算幸运,我是证人。过了半夜,我从你们门口走过,朝你们窗子里望了一眼,你们正都在桌子旁边聊天呢……”

“你怎么啦,玛丽亚?难道能猜测是他们干的吗?”母亲惊讶地喊道。

“肯定是你们的人打死他的,对不对!”玛丽亚肯定地说。

“大家都明白,他在监视你们的举动……”

母亲紧张地站在那儿不停喘息。

“你怎么了,你别怕!谁杀人谁偿命!快点走吧,否则尸首就要被收拾走了……”

母亲一想到沃索西柯夫,就感到担心害怕。

“嘿,真干出来了!”她怔怔地想。

离工厂的墙壁很近的一个地方,在那儿不久前失火烧掉了一所房子。许多人围成团在那看热闹,他们踏在木炭上面,灰烬四处飘散,搅起了许多灰尘,好像一窝蜂的人们在那儿嗡嗡地吵嚷着。有许多女人,还有更多的孩子,有小商小贩,酒铺里的堂倌,有警察,还有一个叫作彼特林的宪兵,他是一个魁梧的老头,留着稠密的银丝般的鬓发和胡须,胸前挂着许多奖章之类的东西。

依萨半身躺在地上,背靠在烧焦了的木头上面,没戴帽子的秃顶耷拉在右肩上。右手还塞在裤兜里面,左手的指头抓进疏松的土层里了。

母亲朝他脸上看了一眼——依萨的一只眼睛,阴郁地望着那顶扔在无力地伸开着的两脚中间的帽子,嘴巴好像很吃惊一般半开着,茶褐色的短胡须向一旁翘着。他那长着一个尖脑袋和雀斑小脸的瘦弱身子,死后缩得更加小了。

母亲透了口气,画了十字。他活着的时候,让她觉得那样反感,他的死却让她顿生同情之心。

“没有血!”有人低声耳语,“估计是用拳头打的……”

一个粗暴的声音喊着:“谁胡说八道?把他的嘴堵上……”

宪兵把身子一震,伸出两手推开了女人们,恐吓地问:

“刚才是谁嚷的?嗳?”

人们被宪兵很快地驱散了,不知是谁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母亲回到了家里。

“没谁怜悯他!”她想。

她突然想到了涅考拉的形象,他的细小的眼睛冷漠地望着,右手好像受了伤一般摇晃着……

儿子和安德烈回来吃中饭的时候,她立马就问:

“怎么样?谁都没有被抓去?——关于依萨的事?”

“没有听说!”赫罕尔回答。

他俩沉重的心情很容易看出来。

“没有人提到涅考拉吧?”母亲低声地问。

儿子用犀利的眼神望着她的脸,咬字非常清晰:“谁也没有说什么,估计连想也没有人想吧。他不在这里,昨天中午到河边去了之后还没有回来呢。我早就问过别人……”

“啊,谢天谢地!”母亲顿时感觉轻松自在多了,说道,“谢天谢地!”

赫罕尔朝她望了望,低下了头。

“那人倒在那里,”母亲沉思地讲述着,“脸上的表情仿佛吃惊的样子。好像没什么人对他有好的看法。身体小小的,难看得很。他如同晕了过去一样,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倒下来,就那样躺在了地上……”

吃饭的时候,鲍维尔忽然丢掉勺子,说道:

“我真不明白!”

“什么?”赫罕尔问。

“为了果腹而宰杀牲口,这已经是残忍了。猎杀野兽或者猛兽,那是可以理解的!我可以亲自动手杀人,假如这个人对于别人来说是野兽的话。然而他们是怎么忍心杀死如此可怜的人呢?……”

赫罕尔耸耸肩膀,跟着说:

“他比野兽还凶。蚊子吸了我们一点点血——我们不也要打死它吗?”赫罕尔又添加了一句。

“话虽如此,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令人厌恶!”

“那有什么办法?”安德烈又耸着肩膀说。

“你也能打死这种家伙吗?”沉默了许多时候,鲍维尔若有所思地问。

赫罕尔圆睁了眼睛,对他看了看,又朝母亲瞥了一眼,显得悲伤又坚决的样子回答道:

“为了同志,为了工作,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杀人也可以!就算杀死自己的儿子——”

“啊呀!昂特廖萨!”母亲微微地感叹。

他对她笑了一下,说道:“生活就是这么无奈啊!……”

“是啊!”鲍维尔缓缓地拖长了声音,“这就是生活的本质……”

仿佛内心受到什么冲击似的,安德烈猛地激动地站起来,说道:

“你们准备怎样?为了人间只有爱的时代早一天到来,我们现在不得不厌恶一些人。对那些干扰生活的人,对那些为了获得自己的享乐和名利而出卖同伴的人,我们必须消灭他!如果犹大站在正直的人们路上,在那里预备出卖他们,那么,如果我们不消灭他,我们就跟犹大没什么区别了!我没有这种权利吗?”

“那些东西,我们的老板们,他们有权利拥有军队、刽子手、奴、院、监牢、苦役和其他一切足够保护他们平安舒坦的可恶的机构吗?对付他们,我们只得自己也拿起武器——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决不拒绝去拿的。”

“他们把我们成百上千地残害,这使我有权利举起手来,猛然地给予敌人致命的一击!虽然很讨厌这种生活。”

“我知道,他们的血,是什么都创造不出来的!是不会结出什么果实的……要我们的热血像暴雨般地落下来,真理才能好好地生长,他们的血是腐败的,会毫无踪影地消灭掉,我明白这一点!然而,我可以自己承受过错,要是看见,就把他们杀死,这是应该的!不过我只是说自己的事!我的过错,会和我一起被杀死,决不会给未来留下什么污迹。就算有污点也只会玷污我一人而已!”

他在房里徘徊,一只手在自己面前挥舞着,仿佛在空中切什么东西,使它和自己分开似的。母亲怀着不安和伤痛的心情向他望着。她的内心无比地疼痛。关于杀人的那种悲惨而可怕的念头,她依旧不能忘记:“如果不是沃索西柯夫,鲍维尔的伙伴里面,是没人去干这种事的,”她想。鲍维尔垂下了头,在那里静听着安德烈的话,而安德烈还是在高谈阔论:

“不能约束自己的就不要走这条路。我们应该勇于献出一切,献出全部心灵,献出生命,为着工作而死——这是很简单的!要献出更多的东西,献出对于你来说比生命还珍贵的一切。那时候,你的最珍贵的东西,你的真理,才能有力地成长起来!……”

他站在房间的中央,脸色苍白,微闭着眼睛,举起一只手,郑重地许下了诺言,说道:

“我知道——我们期待的美好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要到来!因为得到自由而了不起的人们,将要自由地在大地上行走。到那时候,所有的人都是诚实坦白的,任何人都没有嫉妒心,人与人之间再没有敌意。”

“到那时候,不再是为生活,而是为人类服务,人的形象高高悬起。自由的人们,可以到达任何的高度!到那时候,人们为了美、自由、真理而活,谁用广大宽阔的心灵拥抱世界,谁最深情地爱世界,谁就是最好的;谁是最”

“自由的,谁就是最好的——在他们身上,才有最大的美!这样生活着的人们是崇高的……”

他暂停了一下,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响亮地说:

“因此——为了这种生活——我什么事情都敢干……”他的面孔忽地颤抖了一下,从眼睛里面,悲伤的泪水潸然而下。

鲍维尔抬起头来,紧张不安地注视着。

母亲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她心中滋生了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

“你怎么啦,安德烈?”鲍维尔悄悄地问。

赫罕尔摇一摇头,像弓弦似的伸直了身子,望着母亲说:“我看见的……我明白……”

母亲站起身来,迅速地跑过来抓住了他的两手——安德烈想摆脱出她的右手,然而母亲把它捏得很紧,她亲切地小声说:

“我的好孩子,你小心点!我亲爱的……”

“等一等!”赫罕尔低沉地说,“我还是告诉你事情的经过吧……”

“不必了!”她带着眼泪望着他好像耳语般地说,“不必了,昂特廖萨……”

鲍维尔泪眼汪汪地望着自己的同志,缓缓地走到他跟前。他的脸色苍白,强装欢笑,缓慢而谨慎地说:

“母亲害怕是你干的……”

“我不怕!我不相信!就算她看见,也不会相信的!”

“等一等,”赫罕尔并不瞅他们,自顾摇晃着头,一边想摆脱出她的右手,一边说,“不是我干的,——我是很自责当时没去劝阻他的行为……”

“不要说了!安德烈!”鲍维尔说。

鲍维尔用自己的一只手紧握住他的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好像要防止他那高大的身躯的战栗似的。赫罕尔把头倾过来,朝他们断断续续地低声讲述:

“你应该很清楚我是不会这么做的,鲍维尔。事情是这样的:你前脚回来,我和德拉古诺夫站在大街拐角上——这时候依萨从转弯的地方走了出来,站在旁边。他看着我们,狡猾地笑着……德拉古诺夫说:‘你看!那东西整夜都在监视我。我去教训他!’他就走了。我以为他回去了……于是,依萨走到我跟前……”

赫罕尔喘了口气。

“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诋毁我,那条狗!”

母亲默默地捏着手,尽力让他坐在椅子上。她自己也与他肩并肩地坐下来。鲍维尔站在他们两人面前,阴沉地摸着胡子。

“那东西对我说,他知道了我们所有的人,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上了宪兵的黑名单,在五月以前,全给抓了去。我没理睬他,脸上堆着笑,然而心里却气得要命。他还说,看我是个聪明的青年,不该走这条路,最好是……”

他暂停了一下,用左手擦了擦脸。闪动着他那干枯的双眼。

“我知道了!”鲍维尔说。

“他说,最好是遵纪守法,嗳?”

赫罕尔挥挥手,挥了挥紧握拳头。

“遵纪守法,该死的脑袋!”他恼羞成怒地说,“说这种话,倒不如打我一个巴掌的好!这样对我倒好受一些,对他也许也舒服。然而,他的恶心真让我忍无可忍。”

安德烈痉挛般地从鲍维尔手里拔出自己的手来,更加低沉地用憎恶的口气说:

“我打了他一掌,就走开了。之后,我听见背后德拉古诺夫的声音:‘碰上了吧?’估计,他躲在拐角处……”

沉默了一会,赫罕尔说:

“我没有回头去看,尽管感觉到……听见了殴打的声音……我安心地走回家来了,就好像踩了一只癞蛤蟆一般。没有想到依萨居然被打死了!我不敢相信,然而手上有点疼痛,活动起来有点不灵活,其实是自己有点心虚……”

他朝手上斜看了一下,说道:

“恐怕这一辈子都逃脱不了这个罪名了……”

“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我的好孩子!”母亲低声劝慰。

“我不是说自己有罪——不是的!”赫罕尔坚决地说,“我厌恶这种事!这对我来说是不必要的。”

“我还不了解你!”鲍维尔耸着肩膀说,“他不是你杀的,然而,即使……”

“兄弟,我明明清楚有人在杀人而不去阻拦……”

鲍维尔坚决地说:“我完全不懂……”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懂是可以懂,但我不会有你那种感觉。”

汽笛声响了。

赫罕尔歪着头,听着那有力的吼叫声,振作身子,说道:“我不去上工了……”

“我也不去了。”鲍维尔应声呼应。

“我去洗个澡。”赫罕尔勉强地笑着说完后,就沉默不语地很难过的样子走出去了。

母亲望着他的背影,悲伤起来,对儿子说:

“鲍什,你怎么想呢?我明明清楚杀人是一种罪恶,然而对谁都不怪罪。依萨很可怜,他跟洋钉一般大小。刚才我看见他,回想起他曾经威胁说,要绞死你。现在他死了,我也不恨他,也不开心。只是觉得可怜。然而,现在连可怜都不觉得了……”她忽然停下来,想了一想,仿佛吃惊似的微笑着又说:

“哎呀,鲍什,你在听我说话吗?”

鲍维尔估计没有听见,他低着头在屋里踱步,双眉紧蹙沉思地说:

“这就是生活!人们都在暗中作对!心里不愿意,但是却打了!打谁呢?打那些地位低贱的人。”

“他比你更歹毒,因为他愚蠢。警察、宪兵、暗探,这都是我们的敌人,然而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都是很屈辱、痛苦的。都是一样!他们将一部分人和另一部分人对立起来,用恐惧和愚昧无知来蒙住了他们的眼睛,捆住了他们的手脚,剥削他们,讹诈他们,互相践踏,互相殴打。他们把人变成枪械,当作棍棒,当作石头,却说:‘这是国家!……’”

他走近了母亲的身边。

“这种行为是违法的,妈妈!这是对几百万人类的最残酷的杀戮,是灵魂的杀戮……懂得吗?——这就是残害灵魂。看一看我们和他们的区别吧。谁打了人,谁就感到不高兴、羞耻、苦痛。起码会感到不舒服!”

“然而他们呢?却若无其事、毫无怜悯、残酷地杀害了千百万人,心满意足地杀戮!他们残酷地伤害一切,仅仅是为了保护金银,为了保护毫无意义的纸片,为了保护赋予他们支配权的一堆可怜的垃圾。你想想看——他们杀死人民的肉体,扭曲人民的灵魂,并不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本身,而是为了他们的财产。不是从内心保护自己,而是从外面……”

他握住了母亲的手,希望得到理解似的接着说:

“假使妈妈能够明白这一切的卑劣和可耻的腐败,那么,你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真理的,一定能够看到我们的真理是如何的伟大而又光辉!……”

母亲激动得真想立刻与儿子心连心。

“等一等,鲍什,等一等!”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已经感觉到——等一等吧!……”

门洞里来人了,发出很响的声音。他们两个十分惊讶,面面相觑。

门被缓缓地推开了,列彼沉重地走了进来。

“啊!”他面带微笑着仰起头,说道,“我们的福玛先生什么都喜欢,喜欢酒,喜欢面,喜欢人家向他问安!……”

他身穿沾满柏油的短皮袄,脚上穿着草鞋,腰带上面塞着一双墨黑的手套,头上戴着顶毛茸茸的皮帽。

“鲍维尔,身体好吗?放出来了?好的。尼罗芙娜,生活过得怎样?”他露出一口白牙,满面都挂着笑容,他的声音比从前稍稍温和了一点,脸上的胡子长得更加稠密了。

母亲高兴地靠近他并握起了他的手,闻着有益于健康的、浓烈的柏油气味说:

“啊呀!原来是你……我真开心!……”

鲍维尔望着列彼不由自主地微笑,“好一个乡下人!”

列彼缓缓地脱了皮袄,说:

“嗳,又做乡下人了!你变得越来越有地位了,而我恰好相反啊!……”

他一边把那件有条纹的麻布衬衫拉直,一边走进房间来,特别认真地朝室内扫了一遍,说道:

“家里最近增添了不少书籍啊!好,讲讲吧,最近工作怎样?”

他宽宽地叉开两腿坐了下来,把手撑在膝头上,他温和地笑着,带着询问般的眼神,等待回答。

“工作很顺利。”鲍维尔告诉说。

“耕了地再播种,空口讲白话没有用,收了庄稼酿些酒,喝醉了就倒下睡——是吧?”列彼开玩笑地说。

“您过得怎样?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鲍维尔坐在他对面说。

“没有怎样。过得挺好。在哀格里杰耶沃住了下来,你听说过哀格里杰耶沃这个地方吗?是一个不错的村子。每年逢两次集,人口估计有两千以上——人却凶得很!由于没有地,因此都是租人家的地,土地贫瘠的很。我给一家富农当雇工——那里的雇工太多了!熬柏油、烧木炭……工钱少得可怜,劳动量却比这大得多。唉,在那个富农家里,共有我们七个雇工。没关系,都是青年人,除我之外,也都是本地人,他们都认得字。有一个小伙子叫做耶贝莫……刚烈的性子,不得了!”

“您怎样,经常和他们谈话?”鲍维尔颇感兴趣。

“我的嘴没闭着,我把这儿的传单都拿去了——一共有三四张。然而,我还是用‘圣经’进行宣传的时候多,由于那里面还有些东西可利用,书很厚,是官方的,教务院印的,他们总可以信得过了!”

他对鲍维尔挤了挤眼,带着微笑继续说:

“只不过这些还太少。我这是到你这儿拿书来了。我们来了两个人,跟我来的就是这个耶贝莫。是来搬柏油的,顺便到你这里转转。我想拿点书,觉得没有必要让耶贝莫知道……”

母亲望着列彼。她觉得他除了脱掉西装外套之外,还脱下了一些什么东西。他不如以前严肃了,多了一份率直与狡猾。

“妈妈,”鲍维尔说,“请您跑一趟,去拿些书来,那边清楚给你什么样的,你只说乡下用的就行了。”

“好!”母亲说,“生好了茶炉,我就去。”

“你也干这种事了吗?尼罗芙娜?”列彼笑着问,“好。我们那有一个教员教书,很多人因此喜欢看书了,大家都夸奖他是一个好小伙子,尽管他是和尚出身。离我们那七俄里路,还有一个女教员。不过,他们是不用禁书做教本的,他们都是老实安分的人,都怕惹事儿。然而我要靠他们把这些禁书偷散发出去……警察局长或者和尚们看见了,他们总以为是教员散的!我暂时躲在旁边伺机而动!”

他很满意自己的计划,兴奋地咧着嘴满脸微笑。

“啊呀,你真是!”母亲想,“看上去像只熊,却干狐狸的勾当……”

“你看怎样,”鲍维尔追问,“这样会拖累那些教员们的,他们会坐牢的?”

“坐就坐呗,——怎么啦?”列彼问。

“是你散出去的传单要坐牢也是你去坐呀……”

“怪人!”列彼拍着膝头,苦笑一下,“谁晓得是我散的呢?——一个小百姓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书啊什么的,都是先生们的事,他们应当负责……”

母觉得鲍维尔无法明白列彼,她注意到了他在生气。于是,她谨慎而委婉地说:

“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是想由他来做工作,让别人来顶替……”

“对啦!”列彼摸着胡子说,“目前就这样干。”

“妈妈!”鲍维尔很是冷漠地喊了一声,“假使我们的伙伴中有一个人,就假定是安德烈吧,借着我的手去做了什么事情,而我却白白坐牢,那么妈妈你怎么想呢?”

母亲颤抖着疑惑地望着儿子,不满地摇着头,说道:

“难道可以这样出卖朋友吗?”

“啊哈!”列彼拖长了声音说,“我理解你什么意思了,鲍维尔!”

他玩笑般地挤了挤眼,朝母亲说:

“妈妈,这事是很奇妙的。”

他教训似的对鲍维尔说:

“你太单纯了,兄弟!做秘密工作——真诚是没有用的。你想想:第一,在谁身上查出了禁书,谁就被关进牢里去,而不是教员——这是一层。”

“第二,教员教的尽管是鉴定的书籍,然而书中的实质,完全和禁书没有两样,只是字句不同,真理少些——这是二层。他们其实跟我们一样在做这种事,不过他们走的是小道,我走的是大路。然而在政府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罪,对不对?”

“第三,我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俗话说得好,马下人不是马上人的朋友,如果受连累的是老百姓,我就不会这样干的。他们呢,一个是和尚的儿子,另一个是地主的女儿,他们是不会真正让老百姓们翻身的。”

“绅士们的想法,我这个种田人是揣测不透的!我自己做的,我当然了解,然而绅士们想干些什么,我可不知道。他们舒舒服服地当了千年的老爷,剥我们百姓的皮,现在突然地——醒来了,让百姓也擦亮眼睛!我是不喜欢听童话的,兄弟,而这种事情,跟童话差不多。我们是不能和绅士站在同一立场的。冬天,在田野里走路,前面模模糊糊好像有个什么动物,是狼,是狐狸,又兴许是狗——看不清楚!离得太远!”

母亲凝望着儿子。他的脸上流露出伤感的神情。

可是,列彼阴沉而自满地望着鲍维尔,高兴地用手梳理着胡子,继续说:

“我没有工夫献殷勤。生活残忍地望着我们,在狗窝里和在羊圈里不同,各有各的叫法吧……”

“在绅士们当中,”母亲想起了几个熟人,开始说道,“也有为了大家伙的幸福,牺牲性命,或者一辈子在监狱里受罪的……”

“那些人是另一回事,我们也要区别对待!”列彼说,“农民们发了财,就升为绅士,绅士们破了产,就沦为农民。袋里的钱空了,不经意中心眼就干净起来了。鲍维尔,你还记得,你从前教过我,人怎样生活,就怎样想。假使工人说‘好’,老板一定说‘不行’;工人说‘不行’,老板按着他们的本性,一定会喊‘很好’!这样看来,农民和绅士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假使农民们肚子吃饱了,绅士们在晚上就睡不稳。当然,什么人中间都有坏坯子,所以我也不赞成偏向所有的农民……”

他有力地站起身来。他的脸色阴沉,胡子发颤,仿佛牙齿在无声地打颤。他放低了声音,接着说:

“五年来,我进过不少工厂,对于乡下,确是陌生了!这次回到乡下,真是受不了那种痛苦的生活!你能够明白吗?我受不了!你去呆呆看——天下哪有这种屈辱!在那儿,饥饿如同影子一样跟着人们,面包是捞不到手的,捞不到!饥饿蚕食着一切!人们不是活在那里,是在难以忍受的贫穷里腐烂着……加上周围,衙门里的老爷们,如同乌鸦似的监视着,看你还有剩下的一块面包没有。看见了,就抢去,还给你一个巴掌……”

列彼向周围望了望,一只手支着桌子,身体倾向鲍维尔。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我看,吃不消!但是,我到最后还是战胜了自己——不行,灵魂,你想撒娇啊!——我这样想。于是我留了下来。我尽管不能给你吃面包,我就给你煮些粥吧!于是,我就给我的灵魂煮粥吃!我对他们感到既同情,又可恨。这种心情,使我内心感到揪心地痛。”

他的额上冒着汗,缓慢而逼人地走近鲍维尔。他把手放在鲍维尔的肩上,只见他的手在战栗。

“帮助我吧!给我一些让人读后激奋不已的书看看吧!应当把刺猬塞进脑壳里,浑身是刺儿的刺猬!告诉你城里的朋友们——替你们做文章的人们,叫他们给我们乡下人也写点东西吧!希望他们写出的东西能使乡村热闹起来,使人们能去赴汤蹈火!”

他举起了一只手,逐字逐句低沉地说:

“以死来换得人们的复活!为了使整个地球上无数的人民复活,死几千人也不要紧!对的。死是很容易的。只要大家能够复活,只要大家能够站起来,那就好了!”

母亲斜视着列彼,把茶炉拿进来。

他那些掷地有声的话,给她很大压力。他的神情与她丈夫十分相似,她的丈夫——也是这样龇着牙,卷起袖子,指手划脚的,在他身上,也同样地充满着一种暴躁的厌恶,一种默然的憎恶。不过,列彼是说出来,而且不像丈夫那样叫人恐惧。

“这是必要的!”鲍维尔点头赞成了,“给我们材料吧,我们给你们印报纸……”

母亲微笑着望了望她的儿子,摇了摇头,然后默默地穿好了衣服,走出门去。

“给我们印吧!材料有的是!写得通俗易懂一些!”列彼回答说。

房门被推开了,有人走进来。

“这是耶贝莫!”列彼望着厨房门说,“耶贝莫,到这里来!这就是耶贝莫,他叫鲍维尔,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那个。”

在鲍维尔身前,站着一个身穿短外套,长着一双灰眼和亚麻色头发的宽脸小伙子。他手里拿着帽子,皱着眉头注意鲍维尔。他显得结实有力量。

“您好!”他沙哑地问候。并跟鲍维尔握了手,然后用手捋了捋笔直的头发。

他向屋子周围看了一遍,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书架旁边。

“哦,给他看见了!”列彼对鲍维尔使了个眼色,说道。

耶贝莫转过头来,向他看了看,一边翻书一边说:“你们哪有时间看这么多书呀。然而在乡下,看书的时间多得很呢……”

“然而,不想看书吧?”鲍维尔问。

“为什么?想看。”年轻人拍拍手掌,答道,“老百姓也开始动起脑筋来了,《地质学》——这是什么?”

鲍维尔解释给他听了。

“这对我们没用!”年轻人将它放回书架,说道。

列彼大声地透了口气,插嘴说:“乡下的人们感兴趣的,不是土地从哪里地方来,而是土地是怎么样被分散到各人手里——就是说,绅士们是怎样从老百姓脚下夺走了土地。地球到底是站着不动,还是旋转不停,这都毫无意义,哪怕你用索子把它吊住,只要能让我们吃饱肚子,怎么对待我们都行!……”

“《奴隶史》,”耶贝莫又读了一遍书名,向鲍维尔问道,“这是说我们的吗?”

“还有关于农奴制度的书!”鲍维尔一面说,一面把另外一本书拿给他。

耶贝莫把书接过来,边翻弄着边冷静地说:“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你们自己有地吗?”鲍维尔问道。

“我们?有!我们弟兄三个,地嘛,一共四亩。都是砂地,拿来擦铜,倒是很好,然而却是不能用来种麦子的……”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

“我早已不再和土地打交道了。土地是什么呢?又不能给我们饭吃,相反把我们的手脚都束缚住了。我在外面做了四年雇工。今年秋天,该轮到我服兵役了。米哈依洛伯父说:‘别去!现在的军队都是硬派了去镇压人民的。’然而,我倒想去。司杰帕·拉辛的时候和普加乔夫的时候,军队都打过人民。现在该不是这样了。你看怎样?”他注视着鲍维尔,仔细地探问。

“现在该不是这样!”鲍维尔面带微笑地回答,“然而,很难!必须学会如何跟那些士兵们打交道……”

“我们学一下——就会的!”耶贝莫说。

“假使被当官的抓住,那就要枪毙的!”鲍维尔惊讶地望着他说。

“那是毫不留情的!”年轻人很镇定地表示赞成,又开始翻起书来。

“喝茶吧!耶贝莫!我们就要走了!”列彼对他说,“就走吧!”

年轻人答应着,又问道:“革命——是暴动吗?”

安德烈满脸不高兴地走了进来。他默不作声地和耶贝莫握了手,然后在列彼身旁坐下来,朝他看了看,咧着嘴笑一笑。

“为什么这样不开心地看人?”列彼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问道。

“没什么。”赫罕尔回答。

“他也是工人?”耶贝莫望着安德烈问道。

“也是!”安德烈回答,“如何?”

“他是第一次看见工人!”列彼替他解释着,“他说,工人与其他人不同……”

“有什么不同?”鲍维尔问。

耶贝莫认真地看着安德烈,说道:“你们的骨骼都是突出的,农民的比较圆一点……”

“农民的脚站得稳!”列彼补充说,“他们能觉察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就算他们自己没有土地,他们也会感觉到:这是土地!然而工厂里的朋友们却像鸟儿:四海为家,到处流浪!就是女人也不能被束缚在一个地方。他们动不动就‘再见,亲爱的!’再去找更好的地方,而农民固守着一个地方不动,想把自己周围布置得好一些。看,妈妈来了!”

耶贝莫走到鲍维尔跟前,问道:“可以借些书给我看吗?”

“拿去吧!”鲍维尔豪爽地答应了。

年轻人的眼睛贪婪地闪烁起来。

他迅速地说:“我保证很快就还给你!我会让常来附近运柏油的人捎给你的。”

列彼早已穿好衣服,把腰带紧紧地扎好,对耶贝莫说:“我们该走了!”

“好,我来读它一阵!”耶贝莫指着书籍,欢天喜地地喊了一声。

他们走了之后,鲍维尔望着安德烈,很愉快地喊道:“看见了这些鬼吗?……”

“是啊!”赫罕尔吞吞吐吐地说,“如同乌云一样……”

“是说米哈依洛吗?”母亲说,“仿佛没在工厂里干过一样,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让人感到害怕的农民了呢!”

“可惜你不在这里!”鲍维尔对安德烈说。安德烈坐在桌子旁边,阴沉地望着自己的茶碗。

“你看一看刚才心的游戏多好,你不是经常谈什么心的问题吗?看列彼多么够劲,他推翻了我,把我扼死了!……我简直无法反驳他了,他那么信任别人,却又不重用别人!母亲说得很对,这个人内心有一股可怕的力量!……”

“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赫罕尔抱怨说,“人民被毒害了!他们起来的时候,会把一切都逐个地推翻喽!他们只需要光秃秃的土地,因此他们要将土地弄成荒芜之地,要将一切都毁掉!”

他漫不经心地缓慢说着。

母亲关心地捅了捅他。

“你清醒清醒吧,昂特廖萨!”

“等一等,母亲,我的亲人!”赫罕尔冷静而又亲切地请求道。

他突然兴奋得直拍桌子。

开始说道:“对,鲍维尔,假使老百姓造起反来,土地会变得荒芜的!如同黑死病之后一样,他们会放一把火,把一切都烧光烧净,叫自己屈辱的烙印也像烟灰一样地消散……”

“这样会妨碍我们工作的!”鲍维尔镇定地插嘴说。

“我们的任务,就是防止发生这种事情!我们的任务,鲍维尔,是要阻止它!我们最接近他们,他们相信我们,会跟着我们向前走的!”

“噢,列彼说,叫我们替他们出一种农村的报纸呢!”鲍维尔告诉他。

“这倒是必要的!”

鲍维尔微笑着说:“我不曾和他争论,仍觉得心里很不畅快!”

赫罕尔摸着头,冷静地说:“争论的时候多着呢!你吹你的笛子吧!别人不懂自然会听你的话!列彼说得很对,我们的脚下是感觉不到土地的,而且也不应当感觉到,所以我们才要肩负起动摇大地的使命。我们动一下,人们就会离开大地,动两下,就离得更远了!”

母亲满脸笑容地说:“昂特廖萨,在你眼里,一切都很简单!”

“嗳嗳,对啦!”赫罕尔应着,“简单!和生活一样!”

过了几分钟后,他又说:“我到郊外去走走!”

“刚洗了澡就出去?小心在外面着凉啊!”母亲关心地劝告。

“正好想去吹吹风呢!”他回答。

“小心,要感冒的!”鲍维尔亲切地说,“还是躺一会儿吧。”

“不,我一定要去!”

他穿上外套,默不吭声地出了门……

“他很伤心!”母亲感叹说。

“你知道吧,”鲍维尔朝她说,“你刚才说得很好,你和他说话时,已经称呼‘你’了!”

母亲惊讶地向他望了望,回答道:

“我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已经成为我的亲人了——我不知如何说才好!”

“你的心真好,妈妈!”鲍维尔由衷地冷静地说。

“我只是想更多地替大家分担忧愁!假使能够做到就好了!……”

“不必担忧,一定做得到……”

她轻轻地笑起来,并说:“然而,我就是不能不担忧!……”

“好了,妈妈!别说了吧!”鲍维尔说,“你要知道——我是十分、十分地感谢妈妈您的!”

她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流泪,那样会让他难过,因此走进了厨房。

直到夜晚,赫罕尔才疲惫地走了回来。

“几乎走了十俄里,我想……”说完这句话,就立刻躺到床上睡觉了。

“有效果了?”鲍维尔问。

“不要吵了,我要睡了!”话说完之后,便像死去一般沉默无语了。

过了一会儿,沃索西柯夫跑来了,穿着脏乱的衣服,和平常一样,满脸不高兴。

“你清楚是谁打死依萨的吗?”他沉重地在房间里走着,对鲍维尔发问。

“没听说。”鲍维尔简单地回答。

“有人想这么做的!我从来就打算亲手把他干掉!这是我应做的事儿,对我最适合!”

“涅考拉,不要说这种话了!”鲍维尔亲切地劝慰他。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母亲亲切地接过去说,“你一向很温和,干嘛要大吼大叫呢。到底为什么呀?”

在这种关头,母亲看见涅考拉觉得十分欢喜,甚至觉得他那张麻脸,也好像比以往好看了些。

“我真是太没用了,只能做这种工作!”涅考拉抖动着肩膀说,“我想了又想,何处是我该去的地方呢?没有我去的地方!想和人们谈谈聊聊,然而我不会!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感到了人们的一切委屈,然而,我却不能说出我的痛苦与委屈!”

他走到鲍维尔身边,垂着头,手指在桌上捻着,用一种孩子般的口吻,绝不像他平时那样,可怜巴巴地说:“您给我一些沉重的工作吧,老弟!让我打发一下这种无聊的生活吧!你们大家都在做工作,我呢,仅仅看着工作的进展!站在一旁。我在搬运木材,木板。难道说我就是为了这种事情而生活的吗?快给我一些沉重的工作吧!”

鲍维尔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近前。

“我们一定会给你的!……”

然而,赫罕尔隔着账子说:

“涅考拉,我教你排字吧,将来你做我们的排字工,——行不行?”

涅考拉走到他跟前说:“假使你教会了我,我送你一把小刀……”

“拿着你的小刀见鬼去吧!”赫罕尔喊着,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很好的小刀呢!”涅考拉仍继续说。

鲍维尔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于是,沃索西柯夫站在房屋中间,问道:“你们是在笑我?”

“哦,对啦!”赫罕尔边回答边从床上跳下来,“月色这么好,咱们何不出去逛逛呢?”

“好吧!”鲍维尔说。

“我也去!”涅考拉说,“喂,赫罕尔,你笑的时候很惹人爱的……”

“你许诺送给我东西的时候,我很喜欢你!”赫罕尔边笑边说。

他在厨房里穿衣服的时候,母亲唠唠叨叨地对他说:“穿暖和些……”

他们三人走了之后,她隔着窗子望了望他们,然后又看看圣像,轻轻地说:“主啊,愿你帮助他们!……”

日子匆匆流逝。母亲忙得连考虑“五一节”的时间都没有。她整天忙碌着,疲惫的内心,都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

“但愿这一天早一点来吧……”

天亮的时候,厂里的汽笛响了,鲍维尔和安德烈简单地喝了茶,吃了面包,将许多事情交付给母亲后,就去上工了。

母亲整天都忙个不停,煮饭,煮贴传单用的紫色胶水和糨糊。偶尔,有人跑来,把鲍维尔的信塞给母亲时,便把那种高兴传递给她,然后,就又

走了。

号召工人们庆祝“五一节”的传单,差不多每晚都贴到墙壁上,厂里每天都能发现这样的传单,甚至在警察局的大门上也贴着。每天早上,警察们一边抱怨,一边在工人区巡察,把墙上的标语撕去,刮去,然而到了午后,那些传单又满街飞,在行人的脚下乱飞。

城里派来了暗探,他们站在街角,窥视着来来往往的兴奋的工人。对于警察的无计可施,大家都觉得有趣,连上了年纪的工人都在讥讽地议论:

“他们在干什么呀?嗯?”

人们总是站成一堆堆地讨论着令人激奋的号召。

生活沸腾起来了。这一年的春天,大家对生活更有兴趣。对于所有的人,他们都带来了一种新的东西。对有些人,带来的是愤懑、怒火,他们怒骂阴谋造反的人;对有些人来说带来的是隐隐约约的希望和不安;对有些人——他们是少数——带来的是因为意识到自己是唤醒大家的力量而感到的强烈的兴奋。

鲍维尔和安德烈差不多每夜都不睡觉,他们每天很晚才回家。两个人都疲倦不堪,哑着嗓子,脸色苍白。

母亲清楚他们是在沼泽地或者森林里开会。她还清楚,在工人区的周围,每晚都有警察和暗探窥察巡视,他们逮捕或搜查个别的工人,驱散群众,有时把个别的人逮捕了去。她也知道,儿子和安德烈,随时都可能被捕入狱。然而她反而有点希望这样——她觉得这对他们倒要好些。

依萨的被杀,十分奇怪,但没有人提起。在出事之后的两天,警察曾询问过一些有嫌疑的人,可是审问了十来个人之后,他们便不再对比感兴趣了。

玛丽亚在和母亲的谈话里面,流露出警察的看法,像她和所有的人相处一样,她和这些警察处得挺好。她说:

“哪里抓得到犯人?那天早上,估计有一百多人看见依萨,其中至少有九十个都会给他一家伙。这七年来,他对任何人都干过卑鄙的勾当……”

赫罕尔明显地变了模样。他的脸瘦下去了,眼皮好像很重很沉地盖在突出的眼球上,几乎遮住了眼睛的一半,从鼻孔到嘴角布满很细的皱纹。他越来越顾不上谈些日常的琐事了,然而他的感情却日渐激昂,如同陶醉了一般,并且使得大家也陶醉在狂喜里。每当他谈起未来的事情——谈起自由和理智胜利的美好而灿烂的节日的时候都是这样。

当依萨的死再没人提起的时候,他又憎恶又悲哀地带着微笑说:

“他们非但不爱惜人民大众,就连他们派出的走狗也不爱惜!不怜爱忠实的犹大,只爱惜钱……”

“这事不要再谈了,安德烈!”鲍维尔坚决地说。

母亲也低声地补充了一句:“把烂木头碰一下——那就要粉碎的!”

“说得对,然而——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赫罕尔担心地说。

这句话常从他口中说出,这句话好像带着一种特别的、全知全能的意味,同时也有惆怅和辛辣的意味。

……于是,五月一日这天,终于到了。

跟平常一样,汽笛紧急而威严地吼叫起来。

彻夜未眠的母亲起床了,生旺了前一天晚上已经准备好了的茶炉。和平常一样,她想去敲儿子和安德烈睡着的房门,然而考虑了一下,挥了挥手,就在窗外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脸腮,如同牙痛似的。

在蔚蓝的天空上,一群白色和蔷薇色的薄云,仿佛被汽笛的吼叫吓坏了的鸟儿一样,迅速地漂浮着。

看着天空中的云彩,母亲不禁浮想联翩。她觉得头脑很沉重,由于夜里失眠而充血的眼睛也觉得干燥。她心里感到出奇地安静,心脏跳动得很均匀,心里想的是一些平凡的事物……

“茶炉生得太早了,已经开了!他们熬得太久了,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初升的太阳很快照射进房间里。她把一只手放在阳光下面,灿烂的阳光晒在她的手上,她沉思而亲切地微笑着,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把阳光抚摸了一下。过了片刻,她站起来,拿开了茶炉上的烟囱,十分谨慎地不弄出声响来。洗了脸,她开始祷告,拼命地画十字,默默地翕动着嘴唇。她的脸上闪耀着光辉,右边的那道眉毛,一会儿缓缓地推上,一会儿又突然地放下……

第二次的汽笛低沉地响起,不像上次那样果断,在那种粗重而潮湿的声音里面,微微有点颤抖。母亲觉得,今天的汽笛,响得好像非常长。

房间里面,传来赫罕尔洪亮而清楚的声音。

“鲍维尔!听见了吗?”

他们俩不知是谁赤脚在地板上走动,又不知是谁美美地打了一个哈欠。

“茶炉烧好了!”母亲喊道。

“我们这就起来!”鲍维尔高兴地答话。

“太阳升起了!”赫罕尔说,“有云在天上飘!这云,今天是多余的……”

他走进了厨房,满脸憔悴的样子,也却很开心。

“早安,妈妈!晚上睡得好吗?”

母亲走近他的身边,低声说:

“昂特廖萨,你可要和他并排走啊!”

“那肯定!”赫罕尔在她耳边轻轻地答应,“我们俩是永不分离的,你放心吧!”

“你们在那儿嚷嚷什么呢”?鲍维尔问。

“没有什么,鲍什!妈妈对我说,洗得干净一点,女孩们要看咱们的!”赫罕尔一边回答着,一边走到门洞里去洗脸。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鲍维尔轻轻歌唱。

太阳越来越明亮,浮云被风吹散了。母亲正在准备喝茶的用具。她在沉思,今天一切好像都很奇怪:今天清晨他们两个都是非常开心地在打趣,带着微笑,然而中午会有些什么在等待他们呢?——谁也不清楚。连她自己不知何故,也觉得欢喜。

他们以喝茶来打发等待的时间。

鲍维尔一如既往,缓缓地、很细心地用勺子调匀了杯子里的砂糖,在一块面包上面——他喜欢吃带硬皮的面包——认真地撒了食盐。

赫罕尔老在桌下移动他的两脚——他从来不能一下子就把两脚放得舒服——望着蒸汽反射的阳光在天花板和墙壁上跑来跑去,便讲起了他的故事。

“那年我十来岁还是个孩子,我想用茶杯去捉住太阳。我拿了茶杯,蹑手蹑脚地,往墙上使劲一扑!结果呢,割破了手,又被打了一顿。挨了打之后,走到院子里,看见太阳躲在水潭里,我想要用脚踩它,却不料被泥浆溅得满身都是,又挨了一顿打……怎么办呢?我向太阳大声骂道:‘我一点都不痛!红毛鬼!一点都不痛!’不停地朝它伸着舌头,这样,总算出了一口气。”

“你为何骂它红毛鬼呢?”鲍维尔笑着问。

“我们对门铁匠店里,有一个红胡子红面孔的铁匠,他愉快温和的样子很像太阳……”

母亲不由自主地说:“你们最好是谈谈你们怎样去干!”

“谈论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只能使事情更混乱!”赫罕尔亲切地说,“妈妈,假使我们都被抓了去,涅考拉·伊凡诺维奇一定会来告诉你怎么办的。”

“那很好!”母亲感叹地说。

“想到街上去!”鲍维尔梦幻般地说。

“不,还是在家里等一会儿好!”安德烈劝阻说,“我们去得太早,会让警察们受罪的?他们对你已经了解得够清楚的了!”

贝嘉·玛切跑了来,满脸春风,双颊泛红。他充满欢喜地等待着出发。

“开始了!”他说,“群众出发了!大家涌到街上去了,人人的面容都像斧头一样。工厂门口,沃索西柯夫,古塞夫,赛蒙伊罗夫在那里演说。大多数人都回家来了!咱们走吧,到时候了!已经一点钟了!……”

“我要去了!”鲍维尔果断地说。

“看吧,”玛切预言道,“吃过午饭,全厂都要起来的!”他跑了出去。

“这个人像迎风的蜡烛一样忽起忽落地燃烧着!”母亲温和地说着这句话,之后她进屋穿上外衣打算送一送儿子。

“妈妈,您到哪里去?”

“和你们一块去!”她说。

安德烈捋着自己的胡子,朝鲍维尔望了望。

鲍维尔飞快地整了整头发,走到她身边:

“妈妈,我不能跟你讲任何事情……妈……也不要向我开口说,好吗?”

“好的,好的,愿基督保佑你们!她说。”

当她走到街上,听见外面充满了骚乱的、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一样嗡嗡的人声的时候,当她看见各家窗口和门口聚着数都数不清的人们,他们都用惊讶的眼光望着她的儿子和安德烈的时候,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灰雾一样的斑点,一会儿变成透明的绿色,一会儿又变成浑浊的灰色,在她眼前晃荡着。

路上有人向他们问好,这种问好中有一种莫名的意味。在她耳际,能够听见那种断断续续的低声谈话:

“看,他们就是今天的领袖……”

“谁会来指挥呢……”

“我并没有说什么坏话呀!……”

在另外一处,院子里传来急躁的叫喊声:

“警察把他们全抓了去,他们就完啦!……”

“正在抓呢!”

女人的尖叫声,害怕地从窗里飞到街上:“你也醒悟了,你怎么啦,是光棍儿呀,还是怎么的?”

他们走过每月靠厂里的伤害安抚费度日子的没有脚的卓西莫夫门口的时候,他从窗口探出头来大声地喊:“巴什卡!你这浑蛋,干这种事情,你的饭碗保不住了!等着瞧吧!”

母亲停了脚步,打了一个冷战。这种喊声,让她感到非常厌恶。她向那个残疾者的黄肿的脸瞪了一眼。他呢,一边骂人,一边把脸躲开了。于是母亲加快了步伐,赶上去,尽力想不落后一步地跟在儿子后面。

鲍维尔和安德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就连沿途人们的喊声,好像也没有听见。他们镇定自若、光明磊落地走着。

正在走着的时候,有一个因小心谨慎地生活而赢得大家尊重的老人,纯朴的米洛诺夫,让他们停步了。

“达尼洛·伊凡诺维奇,您今天也不去上工了?”鲍维尔问。

“我家里——女人正在生产!何况——又是这样不安定的日子!”米洛诺夫凝望着他的同伴们,解释了一下,然后又低声问道,“听说你们今天要回击厂长的行为,给他点教训,是吗?”

“您当我们都喝醉了?”鲍维尔惊叫了一声。

“我们仅仅是拿上旗子在街上走走,唱唱歌!”赫罕尔说,“请你听着我们的歌吧,歌里所说的就是我们的信仰!”

“其实我早就清楚你们的信仰!”米洛诺夫思考地说,“我看过传单了!嗬,尼罗芙娜!”他叫了一声,他那智慧的眼睛含着微笑朝母亲望着,“连你也去参加暴动啊?”

“哪怕在去世以前,能跟真理一起走一走也是幸运的!……嘿,你呀!”米洛诺夫说,“难怪他们都说,厂里的禁书都是你带进去的!”

“谁这样说?”鲍维尔问。

“大家都这样说呗!那么,再见吧,你们自己可得多保重呀!”

对于这种传闻,母亲只是静静地笑着。

鲍维尔面带微笑,对母亲说:“你也要坐牢的,妈妈!”

太阳高悬于东方,把它的温暖注入春天的令人激昂的新鲜空气里,浮云飘得更慢了,云影慢慢稀薄,渐渐透明。这些影子在街上和屋顶上缓缓地掠过,笼罩在人们身上,仿佛是要给工人区来一次打扫,扫去墙上和屋顶上的灰尘,擦去人们脸上的哀愁。街上渐渐地热闹起来了。喧嚣的人声愈来愈高,渐渐地盖住了远处传来的机器声。

母亲身边不时传来来自各处的那些慌张而凶残、沉思而欢乐的语句。然而现在,母亲很想和他们理论,向他们致谢,跟他们解释,她很想参加这一天的绚烂多姿的生活。

在街角后面,在狭窄的巷子里,聚集了一百多个人。从人群里面,传来了沃索西柯夫的声音。

“我们的血如同野莓子的浆汁一样,都被榨干了。”笨拙的语句,飘落在群众的头上。

“不错!”许多声音齐声叫喊出来。

“这家伙在讲呢!”赫罕尔说,“好,我去帮帮他的忙!……”

如同螺旋拔钻进瓶塞里一样,他把他那瘦长而机灵的身子钻进了人群里面,鲍维尔拦都拦不住。然后,悦耳动听的声音传来了:

“朋友们!人家说,地上有各种各样的民族,什么犹太人,德国人,什么英国人,鞑靼人,然而,我不相信这话!在地球上,只有两种人,两种尖锐对立的种族——富人和穷人!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说各种各样的话,然而仔细看一下,富裕的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对待劳动人民的态度是怎么样的,那么就能够看见,对工人说来,他们都是可恶的该死的杀人强盗!”

人群里有人笑起来。

“再从另一面看看吧——我们能够看见,法兰西、鞑靼、土耳其的工人,不是都和我们俄罗斯劳动人民一样地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吗?”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里,大家都是伸长了脖颈,踮起了脚尖,默不吭声地,一个跟着一个地挤进了巷子里来。

安德烈把声音提得更高了。

“国外的工人已明白了真理,因此,在今天,在光辉灿烂的五月一日……”

“警察!”有人喊叫。

只见四个骑马的警察,挥动着鞭子,匆忙赶来,嘴里喊着:

“散开!”

群众皱着眉头,缓缓地给马让开路,有些人爬到围墙上。

“让猪猡骑上马,它们就会趾高气昂地乱叫——我们是战士!”有人用洪亮的、挑衅的声音喊。

只有赫罕尔一个人,站在巷子的中央,两匹马摇着头,朝他冲过来。他镇定自若地闪躲了,——同时,母亲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把他拖到身边,唠叨着说:

“刚才说好了和鲍什一起的,现在就打算单独蛮干呀!”

“对不起!”赫罕尔微笑着表示歉意。

母亲顿时感到疲惫不安。这种疲劳从内心上升到头顶,使她头晕目眩,苦痛和欢喜在心中奇怪地交织着。她只巴望着午餐的汽笛,早些呼叫起来。

他们通过广场,向教堂走去。教堂周围聚满了群众,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这里有五百多个高兴的青年和小孩。群众在那里骚动,人们担心地抬起了头,远远地朝四处张望,不耐烦地等待着。大家都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

紧张。有些人的眼神有点惶恐不安,有些人表现出很英勇的样子。妇女们压低声音悄悄地嘱托着什么。男子们挺身而出,勇敢地咒骂着。含有敌意的乱哄哄的嘈杂声,笼罩着这五颜六色的群众。

“米青卡!”传来一个女人颤抖的声音,“小心你自己……”

“不要缠我了!”回答的声音。

那会儿,希索弗正在用肃穆的声调,富有说服力地说着:“不,我们不应小看年轻人!他们变得比我们更加智慧了,我们也更有胆识,是谁坚持反对‘沼泽戈比’来着?是他们!这是我们应该记住的。他们由于那事件坐了牢,然而得到好处的是大家!……”

一切嘈杂的人声都被突然的汽笛鸣叫声覆盖了。人群突然波动了一下,坐着的站了起来,在这一瞬间,大家屏住了鼻息,显得非常惶恐不安。

“同志们!”鲍维尔用洪亮而坚定的声音喊道。干燥而火热的云雾,遮住了母亲的眼睛,她突然矫健敏捷地站在她儿子的后面。大家都向着鲍维尔转过身去,如同铁粉被磁石吸住了一样聚拢在他的周围。

在人群中母亲只望见了儿子那双坚毅勇敢的眼睛。

“同志们!现在,我们要公开宣告,我们到底是怎样的人!今天,我们要高高地举起我们的旗帜,举起理性的旗帜,真理的旗帜,自由的旗帜!”

很长的白色旗杆,在空中一划,便倾倒下来,把人群切开,隐没在人群中间。过了片刻,在万头仰视的上空,劳动人民的大旗好像赤鸟一般舒展开来。

鲍维尔一只手往上举起——旗杆摇了摇。这时候,几十只手,抓住了白色的旗杆,母亲的手,也夹在其中。

“劳动人民万岁!”他喊。

街上骤然响起了轰隆的呼喊声。

“同志们,我们的党,我们精神的家园,社会民主工党万岁!”

群众欢呼起来。明白旗子的意义的人,都挤到旗子下边。

鲍维尔旁边,站着玛切、赛蒙伊罗夫和古塞夫兄弟。涅考拉歪着头,推开了两旁的人们跑过来,还有许多母亲所不认识的、眼睛里燃烧着光芒的年轻人,把她挤开……

“全世界劳动者万岁!”鲍维尔叫着。几千人的呼应变成了震撼人心的音响,越来越增强了力量和欢乐。

母亲抓住涅考拉的和另外一个人的手,想哭却最终没有哭出来。她两脚发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亲人们……”

涅考拉的麻脸上面,充满了欢笑。他望着旗子,一只手朝着旗子伸过去,嘴里轻轻地叫着,过了片刻,他忽然用那只手搂住了母亲的头颈,吻了吻她,然后笑了起来。

“同志们!”嘈杂人声中忽然响起了赫罕尔温和的声音。他像歌唱一样演讲起来。“我们今天为着新的神,为着真理和光明之神,为着理性和善良之神,向十字架的道路迈进!我们离目标还很远,我们离真理却很近!谁不相信真理的力量,谁就没有胆识拼死维护真理;谁不相信自己,谁害怕受苦受难,就让他从我们身边走开吧!相信我们的朋友,让我们一起继续斗争吧;看不见我们的目标的,就请他不要和我们一起走吧!等待着我们的只有痛苦。同志们!排起队来!自由人的节日万岁!五一节万岁!”

群众聚集得更密集了。鲍维尔把旗子一挥,旗子忽然在空中招展开来,在阳光照耀下,鲜红的旗帜似乎微笑着飘扬在空中。

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

贝嘉·玛切高声洪亮地唱起来,几十个声音,合成了强劲而柔和的波浪与他应和着。

破除那旧世界的锁链,奴隶们起来!……

玛切身后的母亲,显得异常兴奋、激动。从他的肩上,她望见儿子和旗帜。在她周围,闪动着欢喜的脸和各种颜色的眼睛。在群众的前面,是她的儿子和安德烈两个人。她听出了他俩的声音——安德烈的温和而圆润的声音,和儿子的粗犷而低沉的声音,非常和谐地融在一起。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口中不断呼喊的人群纷纷涌到红旗下,加入到队伍里面,跟着大家一起前进,他们的喊声消失在歌声中。这首歌,不再像在家里唱歌时那样轻声,它是那样沉稳而坚决地流散出来,带着一种可怕的力量。在歌词里,有一种钢铁般的英雄气魄,号召人们走向未来遥远的征程,而且真实地说明了这个道路的艰险。就在这首歌的伟大的、无法动摇的火焰里,熔化了痛苦的灰色

残渣和习以为常的感情的沉淀。对于新事物的恐惧,完全化成了灰烬……

有一张又悲又喜的脸,在母亲的身边晃动,跟着是一个颤抖的、呜咽的声音,喊道:

“米加!你到哪里去?”

母亲一边走,一边对她安慰:“让他去吧!——不必担忧!起初我也是很害怕,但现在我很高兴我儿子拿着旗帜走在最前面!”

“强盗!你们到哪里去?有军队扎在那儿呀!”

突然有个高瘦的女人用她瘦干的手抓住了母亲的手,说:

“老妈妈,您听他们唱的!米加也在唱……”

“您不必担忧!”母亲喃喃地说,“这是崇高的事情……你想——基督的施生就是因为有人为他牺牲了!”

她的头脑中突然产生了这个想法,那个想法所包含的清楚而简单的真理使她惊讶,她望了望这个紧紧抓住了她的手的女人,出其不意地微笑起来,又重说了一遍:

“基督的施生就是因为有人为他牺牲了!”

希索弗走到了她的身边,脱下了帽子,舞动着它,像是给歌儿打拍子,说道:“公开出动了,老太太,大家想出的这首歌是什么样的歌啊?”

沙皇的军队需要兵士,

你们将儿子送给他吧……

“他们什么都不怕!”希索弗说,“我的儿子已经在坟墓里了……”

母亲因为心脏跳得厉害,渐渐跟不上群众了。人们把她挤到一旁,靠近了围墙。众多的群众如潮水般,浩浩荡荡地在她的身边流过——人数是十分地众多,这使母亲觉得开心。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好像,空中有个巨大的铜喇叭在吹奏,那种声响,唤醒了人们。在人们心里,或者唤起了战斗的激情,或者唤起了莫名的兴奋,或者唤起了对新事物即将出现的预感,或者唤起了火焰般燃烧的好奇心;有些地方,激发起模糊的希望与战栗,有些地方,沉积多年的恨有了发泄的出口。所有的人,都是抖擞地望着前方摇荡招展着的红旗。

“前进!”有人疯狂地喊道,“兄弟们,好极了!”

一种无法言喻的崇高感涌现在一些人心中,他们狠狠地骂了起来。然而那种憎恨,那种奴隶的昏暗而盲目的憎恨,一旦有阳光照临到它的身上,就像一条毒蛇一样,在恶毒的语言中缠绕着,发出咝咝的声音。

“邪教徒!”有人从窗子里伸出拳头来威胁,用破锣般的嗓子喊。

有一个人的刺耳的尖叫声,喋喋不休地爬进母亲的耳鼓中:“反抗皇帝陛下吗?反抗沙皇陛下吗?暴动吗?”

母亲看着人们个个都显得非常激动,男人们、女人们争光恐后地从她身边跑过去。被歌声吸引住了的群众,像一大股黑色熔岩一般向前面流去。歌声用它独特的神奇力量,冲破了前面的一切,扫除了路上的障碍。

母亲远远地望着前方的红旗,她尽管不能看清,也仿佛看见了她儿子的容貌表情,他双眼中充满了对理想信念的执著与坚定。

然而,她最终落在群众的后面,落在那些预先清楚了这件事的结果的人后面。她镇定自若地走着,用一种淡漠的好奇心观望着前面的群众。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而自信地说:

“在学校附近驻着一个连,还有一个连,驻扎在工厂旁边……”

“省长来了……”

“当真?”

“我亲眼看见的,确实来了。”

有一个人仿佛很高兴地骂道:“他们到底是怕我们的弟兄们!不论军队,还是省长。”

“我的亲人啊!”母亲的心在颤抖。

然而,她周围响起的都是死气沉沉地谈话声。她加紧了步伐,想要离开这些人——要远离他们,对母亲来说,还是很容易的。

突然,游行队伍的先头仿佛碰住了什么一样,但队伍并不停止,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发出不安的骚动。唱歌的声音,也跟着颤抖了一下,然后,更急速更高声地响了起来。但歌声的波浪,又渐渐地低了下去,往后滚过来。合唱的声音逐渐消退下来。但是,也有个别的声音,想尽力把歌声提到原来的高度,推动它向前: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然而,这歌声中蕴含着惶恐与不安,已经没有了一般的、齐心协力的自信了。

母亲不明白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挤着人群,快步地朝前走去,然而众人迎面又向她退来,有些人歪着头颈、皱着眉头,有些人狼狈地微笑着,

还有些人讥讽地吹着口哨。她担忧地望着他们的脸,她的眼睛默默地对他们询问,要求,呼唤……

“同志们!”传来了鲍维尔的声音。

“军队和我们都是相同的人,他们不会打我们的。为何要打我们呢?为了我们拥有着为大家所需要的真理吗?他们不也需要这种真理吗?现在,他们尽管还不知道我们的真理,然而,他们和我们站在一起,不在杀人和抢夺的旗帜下,而是在自由的旗帜下前进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我们要继续前进,将真理传达给人们。前进吧,弟兄们!永远地前进吧!”

鲍维尔的坚决有力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然而,游行的队伍,仍在继续地分散,人们陆续地向左右人家里隐藏,靠着墙壁站着。那一刻,队伍变成了楔子的形状,鲍维尔站在楔子的尖端,在他头上,火红地飘扬着劳动大众的旗帜,打散的队伍,像一只宽宽张开翅膀的黑鸟一样,随时都准备飞起,鲍维尔是那只黑鸟的嘴。

母亲看见,在街道的尽头,一群面目模糊、着装相同的人组成的人墙,挡住了通往广场的道路。他们肩上的刺刀,那些锋芒的刀刃,发出了冷气逼人的光。一阵冷气,从这堵森严不动的墙上向工人们吹来。这股冷气吹进了母亲的胸膛,刺进了她的心窝。

她挤在群众里面,挤到了旗帜下面,从鱼龙混杂的人群之中,挤到这里,她仿佛有了依靠。

她的肩膀紧紧地依靠着一个身体高大没留胡子的工人身上。那人是个独眼,所以忽然扭转头来向她观看。

“你怎么啦?你是谁?……”他问。

“鲍维尔·弗拉朵夫的母亲!”她一边回答,一边觉得有些紧张,恐惧。

“哦!”独眼说。

“同志们!”鲍维尔说,“永远向前进——我们没有第二条路!”

周围静得能听清细微的响声。旗子举了起来,摇摆了一下,沉思般地在人们头上飘动,稳当地向着灰墙般站着的兵土们前进。

母亲身体颤抖,闭上了眼睛,惊叫了一声——鲍维尔、安德烈、赛蒙伊罗夫、玛切,只有四个人离开了人群一直朝前走。

贝嘉·玛切的洪亮的声音,慢慢地在空中颤动。

你们已经做了牺牲……

——两个叹息一般的沉重的低音,跟着唱起来。

这是最后的斗争……

人们用细碎的脚步踏着大地,缓缓地向前面行进。

忽然,又响起了充满坚决气势的歌声。

你们为了它,已经尽可能地献出了一切……

——同志们齐声唱着。

为了自由……

“嘿……!”有人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叫喊,“唱起悼念歌来了,狗崽子!”

“揍这个家伙!”有人恼火地喊了出来。

母亲用双手捂住了胸口,看到周围的群众犹豫不决的样子,都踌躇不前地望着拿了旗子前进的人们。仅有十几个人跟在队伍后面,每前进一步,总有几个向两边躲开,就如同街道中间的路是烧红了的,烫疼了他们的脚。

专制将要被推翻……

——在贝嘉的嘴里,歌儿发出了预言……

人民就要起来!……

——一股巨大的合唱自信而庄严地跟着他唱起来。

然而,整齐的歌声中也传来轻微话语声:

“在发号令了……”

“预备!……”在他们面前,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喊叫。

刺刀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倒下来,卑鄙地微笑着,迎着红旗直伸过来。“开步走……”

“他们出动了!”独眼说,两手塞在衣袋里,快速地向路旁躲避。

母亲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兵士们迅速聚集过来,挤满了街道,他们向

前顶住银光闪闪的钢齿梳子,步伐齐整地、冷漠地向前行进。她快速赶到儿子身旁,同时看见安德烈也是迅速地跨到了鲍维尔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

“并排走,同志!”鲍维尔严厉地喊道。安德烈唱着,反剪双手,高仰起头颅。

鲍维尔用肩膀推了他一下,又喊道:“并排走,你没有这种权利!走在前面的应当是旗子!”

“解散!”一个矮小的军官,挥动着雪白的军刀,严厉地喊叫。他显出一副暴怒的样子。他那双擦得雪亮的长靴映入母亲的眼帘。

在他旁边稍后一点,有一个身材魁梧、刚刮过脸、留着白色唇髭的人,他穿着红里子的灰色大衣,下身穿着镶有黄色丝带的宽筒军裤。他也像赫罕尔那样反剪双手,高高地竖起很浓的白色眉毛,望着鲍维尔。

母亲由于看见了太多的事情,在她脑中,有一种响亮的呼喊,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可能从喉咙里迸发出来。但她还是抑制住这个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呼声。

群众将她挤开,她跌跌撞撞,不假思索,几乎是无意识地向前走去,她身后的群众慢慢离开了,从对面逼过来的寒冷的巨浪,使他们逐渐地散开了。

护着红旗的人们和灰色的队列,慢慢地接近。兵士们的脸庞,可以清楚地看见了——这些脸庞难看地压成一条又脏又黄的窄带子,横着排满了整条街。在一条窄带子上,上上下下地镶嵌着各种颜色的眼睛,在它前面,刺刀的尖端,寒气逼人。刺刀对准了人们胸膛,还没有碰着他们,就让他们害怕得败下阵来。

母亲听见了背后有逃跑的脚步声。抑制着的惊恐的声音,不断地在叫喊。

“散开,兄弟们……”

“弗拉朵夫,快跑!”

“回来,鲍维尔!”

“把旗子扔掉,鲍维尔!”沃索西柯夫忧郁地说,“把旗子交给我来保管!”

他用一只手抓住了旗杆,旗子稍稍往后倾斜了一下。

“放手!”鲍维尔喊了一声。

涅考拉赶紧放开了手。歌声完全消失了。人们纷纷停住了脚步,紧紧地围着鲍维尔。然而,他仍旧排开了众人,勇往直前。

接着,是一阵可怕的沉默,马上把人们笼罩在透明的云雾里。

不过二十个人依然坚定地站在红旗下。一种为他们担心和想要对他们说些话的模糊愿望,引导着母亲朝他们靠近。

“把他们手里那个东西夺下来,中尉!”传来那个高个儿老头子平稳的命令声。

他伸出一只手,指着旗子。那个矮小的军官跑到鲍维尔跟前,伸手抓住了旗杆,然后叫道:“放下!”

“把手拿开!”鲍维尔大叫地威逼。

旗子被夺来夺去,红彤彤地在空中摇晃着,一会儿又笔直地竖了起来——军官被推了出来,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涅考拉显得非常愤怒,快得如疾风般地从母亲面前溜过去。

“把那些东西抓起来!”老头跺着脚,大吼一声。

几个兵士跳向前去。有一个人抡了一下枪托——旗子颤动了一下,就倾斜下来,淹没在灰色的兵士里面。

“啊呀!”有人悲痛地叫喊了一声。

母亲大声怒吼着。然而在兵士的队伍里面,她听见了鲍维尔爽朗的声音。

“再见了!妈妈!再见了!亲爱的……”

“他活着呢!他牵挂着我呢。”母亲的心为之颤抖了两下。

“再见了,我的妈妈!”安德烈喊道。

母亲竭力想看到他们。在兵士们的脑袋之上,她望见了安德烈的圆脸——他微笑着,和母亲打招呼。

“亲爱的……昂特廖萨!……鲍什!”她叫着。

“再见了,同志们!”他们在兵士的队伍里呼喊着。

许多零乱的反响回答着他们的叫喊,这回应是从窗子里,从屋顶上,以及从上面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有人在母亲胸口上推了一下。透过遮住眼睛的云雾,她看见了她面前那个矮小的军官。他神情紧张地对母亲大叫道:“滚开,老太婆!”

母亲从上到下地仔细看他,折断的旗杆就在他脚边躺着——在一段上面,还有一块完整的红布。她弯腰把它捡起来。

军官从她手里将旗杆夺下去,往旁边一扔,跺着脚大声喊叫:“叫你滚开!”

兵士中间,忽然迸发出歌声。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四周一切都突然旋转、摇晃和颤抖起来。在空中发出了一种和电线的模糊声响一般粗犷而慌张的嗡嗡声。军官迅速过去制止道:“不准他们唱,克拉衣诺夫曹长!……”

母亲晃晃荡荡地走到被他扔掉的断旗杆旁边,又把它捡了起来。

“堵住他们的嘴!……”

歌声嘈杂,颤抖,断断续续,最终还是消失了。

有人抓住了母亲的肩膀,劝着母亲说:“走,走……”

“把街道扫干净!”军官叫道。

母亲在离开自己十步左右的地方,又看见一堆聚集的群众。他们在那里吼叫、嘟嚷、吹口哨。然后又缓缓地从街道上向后退,躲进了人家的院子里。

“走,鬼婆子!”一个年轻的留着髭胡的兵士,走到她的身边,朝着她的耳朵喊了一声,把她推到人行道上。

她拄着旗杆走着,两腿不停地颤抖,几乎站不直,为了不至于跌倒,她的另一只手扶住墙壁或者围墙。在她前边,群众在往后退,在她旁边,在她后面,都是兵士们。他们边走边吼:

“走,走……”

她停止步伐,看着兵士经过她身旁,她朝周围看了看。在街道的尽头,松散地排列着一队兵士,挡住了广场的出口。广场上没有人影。广场那边,也有许多士兵在威逼着群众……

她想转回去,然而不由自主地又向前走去,走到一条小巷子跟前,忽然走了进去,这是一条狭窄而无人的巷子。

她保持镇定地听着街上的声音。在前面什么地方,仿佛有喧闹的人声。

她继续挂着旗子往前走去。她忽然出了一身汗,动着眉毛,抖着嘴唇。在她心里,有些言语像火花一般迸发着,它们迸发着,拥挤着,点燃起固执的、强烈地想说出它们、叫喊出来的愿望……

小巷子忽然向左转了个弯。母亲转过弯后,看见密密地挤着一大堆人,不知是谁正在使劲地高声说着:“弟兄们,往刺刀上碰可不是开玩笑的……”

“然而他们却英勇地朝着利刀走去——站住了!我的兄弟,毫无变色地站在那儿了……”

“鲍什·弗拉朵夫也是那样的!……”

“赫罕尔呢?”

“反背着手在那里笑呢,这鬼……”

“亲爱的人们!”母亲挤进人群,喊道。人们很敬重地给她让开。

有人笑了:“看,拿着旗子!手里拿着旗子!”

“不要出声!”传来一个人严厉的制止声。

母亲宽宽展展地向左右摊开了手……

“请你们听听吧,为了基督!你们大家,都是亲人……你们大家,都是真心诚意的……你们放开胆子看看吧,刚才出了些什么事呀?我们的亲骨肉的儿子,在世界上到处寻求真理!为了大家!为了你们大家,为了你们的孩子,他宁愿造反死亡……去寻找光明的日子。他们盼望过那真理和正义的生活……他们希望大家都有幸福。”

她的心在胀裂,胸口感到堵塞,喉咙干燥而火热。在她内心深处,浮现出一些拥抱一切事物和所有的人们的仁慈的话,她有力量讲出了这些话。

她看见,大家都在一言不发地听着;她感到,大家都紧密地围着她,在那儿思考着。她突然有了一个愿望,现在对她已经是很清楚的愿望:想鼓动人们跟着所有的人继续前进。

她扫视着那些忧虑专注的脸庞,用一种柔和的力量接着说下去:

“我们的孩子们在世界上是向着愉快的生活前进的,他们是为着大家,为着基督的真理这样做的。那些残忍的、狡诈的、贪婪的家伙,用来压迫我们、束缚我们的一切东西——都是他们要反对的!我的亲人们,咱们要明白,他们是为了我们所有受压迫的人,他们是为着全世界,为着全体工人而去的!……我们千万不能抛弃他们,让他们孤单上路。同情我们自己吧!相信儿子们的信仰吧!他们得到了真理,为着真理而死,请你们相信他们吧!”

她的嗓音沙哑了,她浑身疲惫,四肢无力,身体摇晃了一下。旁边一个人,立刻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讲的是上帝的话!”有一个人亢奋昂扬地低声惊叹,“上帝的话!善良的人们!大家快听她讲啊!”

又有一个人对她萌生同情,“嗨呀,看她这悲痛的样子哟!”

大家用批评的口气驳斥他:“她哪儿是悲痛呀,她是在鼓动我们这些傻瓜,你要懂得!”

人群中不停地波动着响亮颤抖的声浪:“正教的信徒们!我的贝嘉是一个心地纯净的人,他干了些什么呢?他跟着伙伴们去了,跟着亲爱的同伴们……那个老太太说得不错,我们怎么能舍弃我们的孩子!?难道他们对我们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母亲为这些话感到无比的激动,她的泪水缓缓地淌下来,如同是对这些话的回报。

“回家去吧,尼罗芙娜!回去吧!老妈妈!你辛苦了!”希索弗大声问候。

他的脸色苍白,胡须零乱地抖动着。忽然间,他皱起了眉头,用严厉的目光向大家看了一眼,伸展了身子,明明白白地说道:“我儿子马特威,在工厂里被压死了,这是你们都知道的。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我肯定会让他加入你们的行列!我一定说‘马特威!你也去吧,去吧,这是对的,这是光荣的!’”

他忽然又闭上了嘴,一声不吭了。此时大家都沉默着,但仿佛有一种清新的、并不使大家恐惧的巨大的情感有力地笼罩着所有的人。希索弗又举起手来,在空中挥舞着,他接着说:“这是老年人的话——你们不会不认得我!我在这干了三十九年了,今年我都五十三了!我的侄子,是个纯朴的孩子,今天又被抓了去了!他也和鲍维尔一起走在最前面,就站在旗子旁边……”

他挥动手臂,弯下腰来,握住了母亲的手,说道:“这位老太太说的是大实话。我们的孩子都渴望过上合乎正义、合乎理智的生活,然而,然而此时,我们舍弃了他们选择了逃避!尼罗芙娜,回去吧……”

“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她用哭肿了的眼睛瞅瞅大家伙,说道,“我们全部都是为了孩子们而生活的!……”

“回去吧!尼罗芙娜!唉,拿着拐杖。”希索弗把那一段旗杆交给母亲,并叮嘱着。

大家伙用忧愁和敬重的目光,凝望着母亲。一阵怜悯的话语顿时在人群中响起,好像是对她的送别。

希索弗冷静地把人群分开,大家都无言地让路。有一种很茫然的吸引力,促使他们一边交谈着,一边从容不迫地跟在她身后。

到了自己家门口,母亲便转过身来,拄着那段旗杆,给大家鞠躬,十分感激地道谢:“谢谢你们!”

这刻,自己的思想又开始在脑中浮现。她想起了仿佛是在她自己心里生长出来的新的思想,说道:“假使人们不是去为了他的光荣而赴死,我主耶稣基督就不会存在了……”

人们望着她,沉默无语。

她又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走进院子里。希索弗低着头,跟在她后面。

人们站在门口,谈论了一会,便徐徐地走开了。

母亲是在回忆中度过这一天剩下的时间的,是在无法抗拒的深重疲劳中度过去的。在她眼前,那个矮小的军官就像一个灰色的斑点似的闪烁着,鲍维尔青铜色的面肤放射出光芒,安德烈的眼睛里含着微笑。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会儿坐在窗前,凝望街上,一会儿蹙起眉毛,颤抖着,四周张望着,又起身走过来走过去,显出一副非常犹豫、茫然的样子。

她喝了水,可是依旧不解渴,心中的屈辱和悲伤,怎么也挥之不去。

这一天被切成两半,起初那半很有内容,然而现在呢,什么都没有了。如同面对着一片悲凉的空虚,她的脑海中充满了疑惑。

“现在该怎么办?”

考尔松诺娃来了。她指手划脚地大说特说,时而悲伤,时而高兴,还跺着脚板,提出劝诫和承诺,一会儿又在威胁什么人。然而,这都不能打动母亲的心。

“哼!”她听见玛丽亚那刺耳的声音,“究竟将大家弄得发了疯吧!全厂的工人都骚动了!”

“唔,唔!”母亲摇着头,低声说。然而,她的眼睛却呆呆地瞪着,好像又看到了先前她与鲍维尔、安德烈游行分手那一刻的情景,她哭不出来——心受到压抑,已经干涸了,嘴唇也是干裂枯燥的,嘴里觉得火热难受。她两手战栗,背上的皮肤也不住地在轻轻抽搐着。

黄昏时候,来了几个宪兵。

母亲不觉惊讶也不恐惧地迎接他们。

他们面带得意的神情粗鲁地闯了进来。黄脸军官龇着牙讽刺说:

“怎么样?您好吗?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是吧?”

她一直站在那儿,沉默无语。军官郑重其事地不停地教训着,母亲觉得,他这样做,只是在寻乐。他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自顾想自己的事。一直等他说道:“老婆子,假使你没有本事教训你的孩子敬重上帝和沙皇,就该埋怨你自己……”过了一会儿她才开了口,这时她正站在门口,对他看也不看一眼地低声说:

“是的,孩子们是我们的裁判官。他们会责备我们未能跟他们走上同条道路的!”

“什么?”军官大声喝问,“大声点!”

“我说孩子是我们的裁判官!”她叹着气很不情愿地重复一遍。

军官生气了,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然而他的话,母亲觉得满不

在乎。

玛丽亚·考尔松诺娃也是见证人之一。她站在母亲旁边,但害怕抬眼看她。每当军官问她话的时候,她总是慌张得回答着同一句话:

“我不知道,大人!我是没文化的女人,做小生意的,笨得很,什么都不知道,……”

“好,闭嘴!”军官动着唇髭,发号施令。

玛丽亚一边行礼,一边把大拇指塞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做出这个蔑视人的动作——悄悄地对他晃一晃,轻轻地对母亲说:“呐,给你!”

军官叫她检查弗拉朵娃的身上,她感到非常难以理解,朝军官瞟了一眼,惊讶地说:“大人,这样的事我不能!”

军官把脚一跺,大骂起来。玛丽亚只好垂下眼睑,低声恳求母亲说:“没办法,解开扣子吧,彼拉盖雅·尼罗芙娜……”

她小心摸着母亲的上衣,双脸涨得通红,轻轻说:“唉,真是一群畜生,你说呢?”

“你说什么?”军官朝她所在的检查的角落看了一眼,凶残地逼问。

“我说的是女人家的事,大人!”玛丽亚因为恐惧而模糊不清地回答。

接着,他命令母亲在记录上签名。

母亲不习惯地在印刷体上签了字:

“工人的寡妇,彼拉盖雅·弗拉朵娃。”

“你写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写?”军官蔑视地歪着脸喊道。过了一片刻,又冷笑着说,“没教养的家伙!……”

他们走了。

母亲将双手放在胸口,站在窗前,高高抬起下颌,长久地,纹丝不动地,用茫然的眼光望着前方。她紧闭着嘴唇,使劲地压住颚骨,不多久儿她就感到牙痛了。

洋灯的煤油点干了。火苗不停地发出响声,并慢慢地熄灭。母亲吹灭了灯,站在黑暗中。心中充满了烦恼,这让她感到非常难受。她站了许久,眼睛和腿都觉得很疲惫。

她听见玛丽亚在窗子下面站住,用醉醺醺的声音喊道:

“彼拉盖雅!你睡了吗?真是倒霉的苦命人,睡吧!”

母亲和衣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她梦见沼泽地后面的一个黄色砂丘,在去城里的路上,有人在一个又一个的洼坑里挖砂。鲍维尔站在砂丘的旁边,向那些洼坑倾斜的断崖上面,用

好像安德烈的声音轻轻地、清楚地唱着: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她一路走着,经过砂丘旁边时,便把手遮在额头上,凝视儿子。衬着淡蓝色的天空,他的身形显得十分清楚,轮廓非常分明。她害羞地走到他面前,因为她怀了孕。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她一直朝前走去。郊外有许多孩子正在踢球,皮球是红色的。婴儿因为不能跟那群孩子们呆在一起,于是放声大哭起来。母亲让他含了乳头,又转过身来走回去。然而,沙丘上已有兵士们站在那里,正用刺刀对着她。她迅速地朝矗立在草地中央的教堂跑过去。教堂看上去很洁白,也有一种轻飘的感觉,好像是用云朵砌垒而成的,并且高耸人云。那里仿佛在举行葬礼,棺材很大,是黑色的,棺材盖牢牢地盖着。然而教士和陪祭们都穿着白色袈裟在教堂里踱步,嘴里唱着: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点完香的陪祭微笑地望着她。他的头发是浅褐色的,样子也很快乐,就如同赛蒙伊罗夫一样。上面,从拱顶射下一道道阳光,有手巾那么宽。两边唱诗席里的孩子们小声地唱着: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抓住他们!”教士在教堂中央站住,忽然大喊了一声。他身上的袈裟不见了,脸上长出样子威严的灰白色的唇髭。大家都双手抱头地迅速逃跑。

母亲手里的婴儿掉在地上,掉在人们的脚边,他们就绕着婴儿的身旁跑过去,显出一副很害怕这个赤裸的婴儿的样子。母亲跪倒在地上,向他们呼喊道:“不要丢掉孩子!将他抱起来……”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赫罕尔又背着双手,笑嘻嘻唱着。

母亲将婴儿抱起放在木板上。涅考拉在车旁徐徐地跟着,哈哈大笑地

说道:

“他们给了我一件艰苦的工作……”

路上很湿,人们从窗口探出头来,有的人吹着口哨,有的呼喊着,挥动着手。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到处都找不到一点阴影。

“唱吧!妈妈!”赫罕尔激励着她,“生活就是这样!”

说着他就唱起来,他的歌声覆盖所有的声音。母亲跟在他的后面走着,她不小心一跤跌进个无底深渊,深渊对着她发出恐怖的吼叫……

她吓醒了,浑身在战栗。好像有人用着粗大的手掌抓住她的心,又不怀好意地揉捏着它,轻轻地压榨它。

上工的汽笛固执地鸣叫了。她推测这已是第二次汽笛声了。房间里是一片狼籍脏乱的样子。

她站起身来,脸也不及来洗,祷告也不做,就动手整理房间。

她走到厨房里,首先就看了那根旗杆。她愤怒地将它拾了起来,想把它丢在暖炉下面。然而,她叹了口气,却把那破碎的红旗解了下来,又认真叠好,藏在衣袋里,把旗杆在膝盖上折断,丢在暖炉的炉台上。接着用冷水洗窗户,擦地板,生茶炉,又穿上了外衣。

她在厨房里一坐下来就会想到那个问题。

“现在该怎么办?”

她突然想起了今天还没有做祈祷,于是站起来走到圣像前面,站了几秒钟,重新坐下。她觉得心里十分空虚。

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寂静,昨天热闹、激动的场面不再有了,只成了人们的回忆。

忽然,她眼前浮现出年轻时看过的一幅图景:

在查乌莎依洛夫老爷家那个古老的花园里,有一个长满了睡莲的大池子。在秋天的一个灰暗的日子里,她正巧从池边走过,看见池子当中有一只小船。池水黑黑的,十分平静,黄叶凄凉地贴在水面上,小船好像是粘在黑黑的水面上。这只孤独的没桨没棹的小船,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晦暗的水面上,被干黄的枯叶包围着,让人感到无限的伤感和莫名的痛苦。

母亲在池边站了许久,心里纳闷谁会把小船从池边推开,到底为了什么?那天晚上,查乌莎依洛夫家的管家的老婆,一个老是蓬着一头黑发、步履轻盈的小个女人,在这个池子里投水自尽了。

母亲不自觉地用手摸了摸脸,她又开始回忆起昨天的场景了。于是,她

深深地陷入了昨天记忆的情形之中。两眼直呆呆地望着早已冷清的茶碗,就这样僵坐了许久。其实,在她心里燃烧着一种希望,希望看见一个聪明而淳朴的人,以便向他请教许多的问题。

正好与她的希望相合,在午饭之后,涅考拉·伊凡诺维奇来了。然而,母亲一看到他,又突然醒悟起来。她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问候,就低声说:

“啊,您不该到这儿来!当心被人抓去……”

他牢牢地握住了母亲的手,推了推眼镜,将脸靠近母亲,迅速地说:

“事先我早跟鲍维尔和安德烈说好了,假如他们被抓走,第二天我就接你到城里去住!”他温和地解释着,随后又担忧地问:“到家里来搜过了?”

“来过了。到处都搜查,也摸了。那些人真是畜生,没有人性!”她大声回答。

“他们要羞耻干什么?”涅考拉耸了耸肩膀说道,继续向母亲说明搬进城里去住的必要性。

他充满关怀的言语让母亲的脸上展露出幸福的微笑,母亲双眼平静地望着涅考拉。尽管她听不清楚他的理由,然而却深感惊奇,自己为什么对他有这种亲近感和信任呢?“若是鲍什要这样做,”她说,“而且对您没有干扰……”

他打断她的话说:“那您没必要担忧。我只孤独一人,我姐姐也是有时才会来一趟。”

“然而我总不能在这白吃白住吧……”她随口而出。

“假使您愿意,总会有工作可做的!”涅考拉安慰地说。对母亲来说,所谓“工作”,已经和她的儿子、安德烈以及一班同志们所做的工作的概念融合成一体了,不可分离。她朝涅考拉走近一步,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真有工作可做?”

“帮我照顾那小小的、单身汉的家……”

“我说的不是这个,不是家务!”她严肃地轻声表明。

她很难过地叹了口气,他的不理解让她很难过。涅考拉站起身来,那双近视眼里带着微笑,沉思地说:“哦,有了!在跟鲍维尔见面的时候,您能不能想办法问问他,那些需要报纸的农民的地名……”

“那我知道!”她很兴奋地叫道,“我能够找到他们,并且照您的话把事情办好。估计谁都想不到我身上会带禁书?工厂里也拿进去过——感谢上帝!”

她突然真的想要背起口袋,拿着拐杖,沿着大路,穿过森林和村庄,到什么地方去。

“我亲爱的,让我做这件事吧,我求你了!”她说,“为了你们,我什么地方都敢去。我可以走遍各省,不论任何地方我都可以找到的!我可以当一个巡察的女人,不分冬夏地四处奔波,一直到死——我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啊?”

她好像看到自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巡察的女人了,站在农舍的窗下,靠着基督的名义,挨家挨户地乞求布施,想到这里,不免有点伤感。

涅考拉谨慎地握住母亲的双手,用自己的温热的手抚摸了一下。接着看一看表,说:“这事以后再谈吧!”

“我亲爱的!”她喊着,“孩子们是我们做母亲的最珍贵的东西,是我们的心肝,他们已经作出了巨大的牺牲,我当母亲的,怎能什么事都不管不做呢?”

涅考拉的脸色变白了。

他恭敬而又温和地望着母亲,严肃地说:“要知道,我还是第一次听您这么说……”

“我能说什么呢?”她沉痛地摇着头说,立即又无力地摊开了双手,“如果我能够说出当母亲的心,那是……”

内心有一种力量激励着她,那种力量慢慢增长着——她站起身来,愤怒的言语像一股汹涌的热潮,使她的大脑尤其亢奋起来。

“许多人听了都会哭的,歹毒和没廉耻的人也不例外……”

涅考拉听着也站起来,再看一看表。

“好,就这样决定——您搬到城里我那儿去,好吗?”

她默许地点了点头。

“那什么时候搬?早点吧!”他问过之后,又温存地加了一句,“就这样决定了啊,不要让我担心啊。”

母亲惊奇地看他一眼。他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低下了头,害羞地微笑着,站在她的前面。驼背,近视,穿着普通的黑衣服,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和他本人有些不相符合……

“您还有钱吗?”他垂下眼睑问道。

“没有了!”

他很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钱包,打开来递到她面前。

“请,请拿去……”

母亲不自觉地笑了一笑,摇着头说:

“一切都是新式的!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人们为了钱失去了自己的灵魂,然而您把钱看得很淡。您有钱仿佛是专门为了布施一样……”

涅考拉轻轻地笑起来。

“钱这东西既让人高兴又让人讨厌!不论是给或者是拿,总是让人很不舒服……”

他抓住母亲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他又重复了一遍:“要早点搬吧!”

他说完之后,就像往常那样悄悄地走了出去。

母亲送他出门,心里想道:“这样的好人,然而不知道珍惜……”

她不能明白,这是使她感到不安呢,还是只叫她觉得惊讶?

四天后,母亲搬到了涅考拉家了。

当货车拉着她的两只箱子离开工人区来到田野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下,突然觉得,她将从此告别此地不再回来。她一生中最伤心最黑暗的时代,是在这里度过;她那悲欢结合,激动与热情的另一种生活,也是在这里开始的。

在那被煤烟熏染黑了的大地上,工厂把它的烟囱插入云端,如同一只极大的、暗红色的蜘蛛一样伸开了脚爪。工人们住的平房,围在工厂的四周。一间间灰色扁平的小屋子,密密麻麻地挤在沼泽地的一边。那一面面矮小、阴暗的窗子,忧愁地互相对望着。跟工厂颜色相同的教堂,高出这些工人们的住房,它的钟楼比工厂那根烟囱稍低一些。

母亲叹息着,感觉衣领紧得使脖子难受,便整了整衣领。

“咻,咻!”车夫挥动着鞭子,嘴里不停地嘀咕着。

他是个瘸腿汉子,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年纪,两眼无神,头发胡子都很稀薄,仿佛褪了色似的。他左右摇晃着身子,跟货车并排向前走。可以看得出,无论往哪边拐,他都满不在乎。

“咻,咻!”他精神不振地吆喝着。有点滑稽地拐着他的弯腿,脚上穿的长筒靴沾满了泥巴。

母亲漫不经心地朝四周围望了望,她的心显得同旷野一样空荡……

拉车的马好像有些累了,它摇着头,在那被太阳晒暖了的很深的砂土上,吃力地一步步地走着。砂土微微地发出声音。可能是好久没浇油了,车发出了咯吱声。这些声音混合起来和尘土一起飘荡在马车的后面……

涅考拉·伊凡诺维奇住在市郊的一条荒凉残破的街上,住的是一所小小的绿色侧屋,造在一所由于古老而显得臃肿又昏暗的二层楼房旁边。

壁上挂着许多幅画。屋前面有个草木茂盛的庭园,紫丁香花、槐树枝条,栽种了不长时间的银色的杨树叶子。她很热切地观察着那几间房子。这几间

房屋整洁安静,花木的影子摆动在地板上,悄无声息。靠墙摆着几排书架,上面密密地陈列着各种各样的书。墙上挂着画像,画像上每个人的样子都非常严肃。

“您住在这儿,行吗?”涅考拉将母亲领进一间小小的房间,向她征询意见。这间小屋,有两面窗子,一面窗子对着庭园,一面窗子对着野草丛生的院子。房间里面,靠着墙壁也摆满了书橱和书架。

“我住在厨房里就行了!”她说道,“厨房里很明亮,又干净……”

母亲觉得,涅考拉听了她的这话之后好像很不舒服的。他不自在地、仿佛很为难地劝诫母亲不要去厨房住,因此母亲只好答应,他立即就高兴起来。

所有这三个房间中,都洋溢了一种特殊的空气,呼吸起来,让人觉得非常轻松和舒服,然而这就会对说话声音有所限制。身在其中,决不会想大声说话,因为那样要干扰隔壁那些凝神沉思的人们。

“花儿应该浇些水才好!”母亲摸摸窗台上花盆里的泥土,提议说。

“对!对!”主人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赞同,“我喜欢种花,然而没有时间服侍……”

母亲经过一番观察后,发现在他自己这样舒适的家,涅考拉也是十分谨慎,他好像并不熟悉周围的一切。他总是将脸靠近要看的东西,用右手细长的指头扶着眼镜,眯起眼睛,带着默默的疑惑的神气观察着他感兴趣的东西。

偶尔,他把东西拿在手里,再凑到眼前,仔细地观察着辨认着,仿佛他是和母亲一同刚走进这间屋子一样,跟她一样,对屋子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而不习惯。

母亲很快就能猜测到他在这所房子里的地位并不高。母亲跟在涅考拉后面,注意观看各样东西安放的地方,又问了他的生活习惯。他用歉意的语气逐个回答着她,仿佛明明知道什么都做得不对,可又不会找别的办法一般。

母亲浇了花,又将零乱堆在钢琴上面的乐谱整整齐齐地叠放好,然后望了望茶炉,说:

“应该擦一下……”

他听了后,便用指头朝暗淡无光的铜壳上摸了一下,然后将手指拿到眼前,非常仔细地瞧起来。

他的样子,让母亲觉得好笑。

躺在床上之后,她回忆起了这一天的事情,做梦一般又从枕头上抬起脑袋把周围看了一遍。对她来说,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住在别人家里,然而,她却丝毫也没感到拘谨。

她很关心地观察着涅考拉的一举一动,她有一种想尽力照顾他的愿望,想使他在生活里感到亲切、温暖。涅考拉那笨拙的样子,可笑的举动,与常人的不同之处,以及他浅色的眼睛里闪耀着的孩子般聪明的神情,都让她特别感动。

不多久,她就想起了儿子。在她面前,又浮现了被新的声响所包围着、被新的意义所激励着的五月一日!这一天的悲伤,跟这一天本身所有的东西一样,都是非常特别的,这种悲伤并不像将人打昏的拳头一样,把人打得脑袋耷拉到地上,而是好像无数的针刺着心灵,让人感到无比的激奋与愤怒。

“全世界的孩子都起来了!”当她的耳轮中充斥着这所陌生的城市夜生活的声音时,头脑中闪现了这个念头。这是一种疲惫无力的声响,从远方吹来,在庭园里把树叶弄得簌簌作响,爬进开着的窗子,又轻轻地在这间屋子里消失了。

第二天清早,她擦干净茶炉,又烧开水,蹑手蹑脚地拿出了碗碟杯盘,然后坐在厨房里等着涅考拉醒来。

先是咳嗽声传过来,过了一会儿,涅考拉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按着喉咙,从门口进来了。

母亲回复了他的问候,将茶炉搬到房间里。于是,他开始洗漱,把水溅了一地,肥皂、牙刷都掉在地上,不停地哗啦哗啦地把水撩到脸上。

喝茶的时候,涅考拉对母亲说:“我在地方自治局里做的那件工作,真叫人心里难受——农民都破产了,我却无能为力……”

他带着羞愧的微笑接着说:

“人们都饿坏了,那么年轻,孩子们生下来就很羸弱,仿佛秋天的苍蝇一般地死掉。我们什么都明白,同时也清楚这种不幸的原因,我们整天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事情,领着薪金。坦白地说,除了这个什么都不干……”

“您是个大学生?”母亲问他。

“不,我是教师。我的爸爸是维亚特卡一家工厂的经理。我开始是个教师,后来由于在乡下给农民分发书籍,因此坐了牢。出狱之后,当了书店的店员,可是因为做事不谨慎,又被投进了监狱。后来,又被流放到阿尔罕格尔斯克。在那里,又跟省长发生了矛盾,于是把我送到了白海沿岸的乡下,我就在那里住了五年。”

房间里回荡着他低沉和缓的声音。

母亲早听过很多这类故事,然而她总不能明白,——为什么人们能这样平静地讲述自己的这种故事,将这种事情都看作是宿命而不能更改。

“今天我姐姐要来!”他说。

“已经出嫁了吗?”

“是个寡妇。她丈夫充军去了西伯利亚,最终从那里逃出来,两年前在外国生肺病死了。”

“她比您大多少?”

“比我大六岁。她给我的帮助很多。你会发现她钢琴弹得真的不错!这是她的钢琴呢……这儿的东西大多数是她的。我的只是书籍……”

“她住在哪儿?”

“随便什么地方都住!”他自豪地微笑着回答,“哪里需要英勇的人,她就在什么地方。”

“也是——干这种工作的?”母亲问。

“当然!”他说。

不久,他出门上班去了。母亲却开始思考起这些人们每天固执而镇静地干着的“这种工作”。她感到自己面对着他们,还是感觉陌生、不理解。

正午时刻,一个身穿黑衣服、身材修长而苗条的年轻太太走过来了。母亲开了门,把她让进屋。她将一个黄色的小箱子放在地上,很快握住了母亲的手,问道:“您是鲍维尔·米哈依洛维奇的母亲,是吗?”

“是的。”她全身华丽的衣服让母亲很疑惑。

“跟我想像的一样!我弟弟给我写了信。说您要搬到这里来!”这位年轻太太在镜子前面摘着帽子,紧接着说,“我和鲍维尔·米哈依洛维奇是老朋友,他经常跟我讲起您。”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话语缓慢,然而她的动作却很快,很有力量。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满含着微笑,显得年轻而灵敏,然而眼角上已经明显地有了细密的皱纹。小巧的耳朵上面已经露出了几根闪光的白发。

“我想吃点东西!”她说,“最好是来点咖啡……”

“我马上就煮。”母亲回答,一面从橱柜里拿出咖啡具,“鲍什真的经常讲起我吗?”

“讲得许多……”

她摸出一只小小的皮烟盒,点起一根烟抽着,在室内边走边问:“您一定非常替他担扰吧?”

母亲望着煮咖啡的酒精灯的青色火焰,脸上堆满了微笑。刚才在这位太太面前所感到的那种拘束,马上被高兴的心情所代替。

“我的好孩子,真是那样地讲起你母亲!”她心里非常满足,嘴上却缓缓

地说道:“当然,不怎么放心,然而以前更厉害呢。现在我已经明白,他不是自己一个人……”

她望着这位太太的面孔,询问:“您叫什么名字?”

“瑟蓓娅!”她说。

母亲用敏捷的目光打量着她,发现这个女人既豪放随和,又有点急躁不宁的样子。

她大口地喝着咖啡,颇有信心地说:“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在牢里呆得太久,要让他们的案子尽快地审判出来,只要一判了充军,我们立即设法帮助鲍维尔·米哈依洛维奇逃出来。在这里,他是个不可或缺的人。”

母亲半信半疑地望着瑟蓓娅。瑟蓓娅朝周围打量了一下,看看什么地方可以扔烟头,最后将它插在花盆里的泥土上。

“这样花会干死的。”母亲忍不住地说。

“对不起!”瑟蓓娅说,“涅考拉也经常提醒我不要这样。”她从花盆里取出烟头儿,将它扔出窗外。

母亲紧张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对不起!我是顺口说的。我哪里能教训您呢!”

“我这个人很随便的,无所谓。”瑟蓓娅耸了耸肩膀,关切地问,“咖啡给煮好了,应多谢您!为什么杯子只有一只?您不喝?”

忽然地,她把两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将她拉近自己身边,注视着她,用一种惊讶的口气问道:“难道您还要客气吗?”

母亲笑了笑,说道:“刚才不是连烟头的事情都说了吗?这不能叫客气吧?”于是,母亲变得无拘无束起来,就像询问家常一般地说:“我昨天才来,可是仿佛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一点也不陌生,想要说什么话,就都说出来了……”

“这样才好呢!”瑟蓓娅开心地说。

“我脑袋乱得自己都快认不清了,”母亲接着说道,“以往啊,想对一个人说句真心话,总是对他的脸色左看右看地看明白,然而现在呢,总是痛痛快快地说出来,那些往常不敢说的话,开口就出来了……”

瑟蓓娅又抽起了烟,亲切、温情地看着母亲。

“您是说要设法让鲍什逃走吗?那么,他成了一个逃亡者,叫他怎样生活呢?”母亲提出了这个颇让她担心的问题。

“那没什么关系的!”瑟蓓娅又给自己倒了些咖啡,回答母亲,“就像其他许多逃亡者一样地生活啊……我刚才接了一个人,把他送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也是个十分重要的人,判了五年的流刑,然而只住了三个半月……”

母亲全神贯注地望着她,笑了一笑,摇着头低声说:“那一天,五一那一天,把我弄糊涂了!我实在搞不清楚情况,有时候呢,如同什么都明白,可有时候又忽地一下子像掉在云雾里面。现在,我看到了你,像您这样的夫人,也干着这样的事情……您认识鲍什,又是那样看重他,我觉得应该向您道谢才是呢。……”

“要向你致谢才对呢!”瑟蓓娅热情地笑起来。

“什么?向我?可不是我教育的他!”母亲叹了口气推脱说。

瑟蓓娅把烟头放在茶盘上面,摇头时金发飘散下来,一缕缕地披在肩背上。

“好,此刻我该把这一身豪华的衣服脱下来啦!”说完这句话,她就走开了。

黄昏时分涅考拉才回来。他们三人一同吃饭。吃饭的时候,瑟蓓娅一面微笑着,一面讲述她是如何去接那位从流刑中逃出来的朋友,又是如何把他藏起来,怎样地恐惧、害怕遇见的人都是侦探,以及那个人的态度是多么可笑等等。她的口气让母亲觉得她如同是一个工人很圆满地完成困难工作后那般得意与自豪。

瑟蓓娅这时候已经换上了一件铁青色的宽大衣服。穿着这件衣服,显得她个子更高了,动作也仿佛安闲舒缓,眼睛似乎变成了黑色的。

“瑟蓓娅!”吃完了饭,涅考拉说,“你又有新的工作了。你清楚,我们曾经计划着把报纸送给农民,然而因为这次的被捕,跟那边的联系失去了。目前,只有彼拉盖雅·尼罗芙娜能够指导我们,如何才能够将报纸散发到农村,你和她一起去一趟吧,应该尽量早些去。”

“好!”瑟蓓娅吸着烟回答,“彼拉盖雅·尼罗芙娜,我们这就去吗?”

“当然就去……”

“很远吗?”

“估计有八十俄里……”

“好极了!走之前让我弹一会钢琴吧。彼拉盖雅·尼罗芙娜!稍微来一点音乐不会干扰您吗?”

“啊,我没有关系的!”母亲坐在沙发的一端,表明自己的意思。她能看出来,他们姐弟俩似乎不再对她注意了,然而,她忍不住想要参与他们的讨论。

“哦,涅考拉,你听!这是格利格的曲子,我今天取来的。……你把窗子关上。”

她翻开乐谱,用左手轻轻地按着键盘。琴弦发出了低沉的、柔和的声音。本音之外,仿佛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一样,又添加了一种丰富的声响。从她的右手下发出了一阵异常清丽的颤音,仿佛是飞出一群惊慌的小鸟在那低音的灰暗背景上拍打着翅膀,跳跃不已。

开始,母亲对琴声并不感兴趣。她在这种响声里,只听到一片杂乱无章的音响。她的耳朵听不出那繁杂和弦里的旋律。她只是半睡半醒地望着盘腿坐在宽大的沙发的另一端的涅考拉,凝望着瑟蓓娅严整的侧影,以及她满头缜密的金发。

阳光最初温暖地照在瑟蓓娅的头上和肩上,后来慢慢就移上键盘,拥抱她的手指,在她的手指上跳动着。音乐慢慢地充盈了室内,不知不觉地唤醒了母亲的心。

然而不知不觉中,母亲心中有东西浮现,从过去的回忆的黑暗深渊里面,展现出了一件早已忘记了的,然而现在已经让人伤心的、清楚记得的过去了的屈辱。

有一次,她丈夫深夜回家,喝得醉醺醺的,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拖下床来,抬腿就朝她的腰眼踢了一脚,骂道:“滚出去!贱货!老子已经厌倦你了!”

她害怕挨打,迅速地抱起两岁的孩子,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孩子的身体。

孩子光着身子,被吓得全身颤抖。

“滚蛋!”米哈依尔吼着。

她站起身来,躲到厨房里,披了一件上衣,又用围巾裹了孩子,沉默不语,既不叫喊也不抱怨。就那样,她衬衣上只披着件上衣,光着脚跑到街上。

那是五月天气,夜里还很凉。街上冰冷的土粒粘在她脚心上,粘在脚趾间。孩子莫名其妙地瞎兴瞎闹。她解开衣服,把孩子牢牢搂在胸口前。就那样,充满恐惧地走在街上,她嘴里低声哼着催眠曲:

“喔——喔——喔……喔——喔——喔!……”

天快要亮了,她心里害羞而担心,生怕有人出来看见她这么狼狈地半露着身体。她便走到沼泽附近,在那长满了小白杨的地上坐着。就这样她在夜色中呆坐望着黑暗的天空。她怯弱地唱着,用歌声安慰着睡着的孩子和自己深受委屈的心……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就在那儿坐着的时候,突然间,一只黑色的鸟儿静悄悄地在她头上掠过去,直飞向了远处。这只飞鸟唤醒了她,叫她站起身来。她冷得全身战栗,走回家去,准备去接受已经习惯了的殴打、辱骂和威胁。

冷冰冰的、低沉的和音最后叹息了一次,接下来,又沉寂无声。

瑟蓓娅转过头来,低声问弟弟:

“你喜欢吗?”

“十分喜欢!”他像大梦初醒一般,颤动了一下,说,“十分喜欢……”

往事的回忆始终萦绕在母亲心中,然而从旁边不知哪儿忽然发出了另外一种想法:

“你看看,人们和和气气地、安静自若地生活着!不吵架,不喝酒,也不为了一块面包争抢……和那些在黑暗中生活着的人们完全不同……”

瑟蓓娅吸着烟,她吸得很多,差不多是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着。

“我丈夫最喜欢这个曲子,”她很焦急地吐了一口烟雾,说完之后,又重新手抚琴键,弹奏出柔软而悲伤的和音,“以往,我是多么喜欢给他弹琴。他是个多愁善感的充满爱心的人……”

“她肯定是在追忆她的丈夫……”母亲感觉出来了,“哦,她还带着微笑……”

“他让我感受到了许多幸福,”瑟蓓娅轻声地说着,仿佛是在用轻快的琴声给她伴奏,“他是多么懂得生活呀……”

“是啊!”涅考拉摸着胡须,应着姐姐,“他真是个好人!……”

瑟蓓娅丢下刚点起来的香烟,扭过身来对母亲说:

“这种喧闹的声音没干扰您吧?”

母亲有点黯然地回答:

“您不必问我,我什么都不懂。我坐在这儿一边听着,一边想心事呢……”

“不,您肯定能够听懂的。”瑟蓓娅说,“女人都懂这音乐的,尤其是在她难过的时候……”

她用力地按着琴键,于是,钢琴发出了一声很高的呼声,仿佛一个人听到了有关自身的不幸的消息一样——这消息触动了他的心,引起了这种令人醒悟的惊心动魄的声音。一阵活泼的音律,如同吃惊似的战栗起来,又惶惶惑惑地匆匆消失;接着又发出一声愤怒的高叫,把其余的音响都压下去。一定是发生了一件很倒霉的事情,然而,这倒霉的事情所引起的并不是哀怨,而是愤怒。后来,终于出现了一个亲切而有力的人,他唱起一首单纯而美丽

的歌,仿佛在劝说大家,叫大家都跟着他走。

母亲好希望对这些人说些真诚的话。她完全沉浸在音乐里,显得非常愉快,衷心地相信自己可以替他们姐弟二人做一件他们需要的事。

她用眼睛搜寻一下需要做的工作,然后悄悄地走到厨房里,准备茶炊。

然而,她内心的这种希望还是不能完全隐退。她倒着茶,尴尬地笑着说着。她如同被她自己那些温暖的话所爱抚着,而这些亲切的话有一件是给他们姐弟俩听的。

“我们这些吃苦受难的人,其实,很多事情虽不太会说,但都能体会得到的。懂是懂了,然而,嘴笨得很,这是让人羞愧的。我们常常因为羞愧,对自己的念头生起气来。生活真是从四面八方驱赶着你,让你连休息的闲暇都没有。”

涅考拉一边听着母亲说,一边静静地擦他的眼镜。瑟蓓娅忘记去吸那根即将吸完的烟卷了,只顾圆睁着大眼,注视着母亲的面孔。她侧身坐在钢琴前,不时地用她右手纤柔的手指轻轻地按着琴键。这种优美的谐音,谨慎地跟母亲那由衷而发的坦诚言语汇合在一起。

“现在我比较能够说清楚一些事了,因为——因为我现在慢慢明白了,能够做比较了。以往啊,虽说是生活着,然而一点比较都没有。那里人的生活全都是一样。目前,我看到别人的生活,想起自己过去的生活,觉得十分悲痛,十分难受!”

她压低声音,接着说道:“或许,我的话有些说得不对,有些也显得非常多余……”

她的声音里似乎浸着泪水,而她的眼睛里却含着微笑。她望着他俩,继续说道:

“我坦白自己的心里话,好让你们了解,我是多么地希望你们好啊!”

“我们明白!”涅考拉低声表白。

母亲依然没有结束讲述的意思,她又对他们讲起了她认为的十分新鲜、十分重要的事情。当她讲到自己的充满屈辱的生活和她甘心忍受的艰难的时候,她嘴边挂着叹息的微笑,丝毫也没有埋怨和嫉恨。尤其是讲到过去灰色悲惨的日子,列举被丈夫殴打的情形时,她显得坦然、轻松。只是屡遭打骂的原因之小,着实叫她惊讶,自己每每不能避免遭这种打骂,又使她感到奇怪……

他俩默默地听她讲述着,这个平凡的故事打动了他们,因为故事虽然平凡,但其中所包含的意味却是深长的。大家都把这个人看作牲畜,而这个人

自己也是默不作声,长久地把自己看作牲畜。仿佛千千万万个人的生活都借她的嘴说了出来,她一切的生活是平凡而又简单,所以她的故事有着象征意义。

涅考拉把臂肘支撑在桌上,用手托住了头,身体纹丝不动,紧张地眯着眼睛,透过镜片盯着母亲的双脸。瑟蓓娅靠在椅背上,偶尔抖动一下,怜悯地摇摇头。她的脸似乎变得更消瘦、更苍白了,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吸烟。

“有一次,我觉得自己很不幸,如同我的一生是在患着热病。”瑟蓓娅垂着头低声说,“那时是在流放中,住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整天没有事情可做,思想也老是研究关于自己的事情。我想把我一生所有不幸的事拿来权衡一下。这些不幸是:和亲爱的父亲争执,因为被学校开除而感到屈辱,监牢,亲密的同志的背叛,丈夫的被捕,重新入狱,流刑,丈夫的死。那时候,我觉得我是一个最不幸的女人。然而,将我的不幸再加十倍——彼拉盖雅·尼罗芙娜呀,依旧抵不上您一个月的生活中的痛苦……那是长年的持续的折磨啊!……人究竟靠什么力量来忍受这巨大的痛苦?”

“他们习惯了!”弗拉朵娃叹了口气回答她。

“我认为我过去明白这种生活。”涅考拉若沉稳地说,“然而,现在听到的这些,和书里写的、或是跟自己支离片断的印象都不相同,这是从深受迫害的人的经历中亲耳听到的——这太让人觉得恐惧啦!琐碎零乱的事情是可怕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是可怕的,成年成月累积下来的每一瞬间也是……”

三个人的谈话不停地进行下去,他们面面俱到地介绍并明白着惨痛的生活。母亲深深陷入回忆之中,从朦胧模糊的过去里,挑出每天每日所受到的屈辱与痛苦,构成了一幅幅凝重的、无法言表的恐怖的画面——她的青春就是在那无言的恐怖中度过的。最后她说:

“太多的话是说不完的,不妨碍你们休息了……”

姐弟俩听了她的话后,便默默地站起来跟她道晚安。母亲能感觉出来,涅考拉鞠躬的时候比从前更恭敬了,握手也比以前更亲切了,瑟蓓娅将她送到卧房门口,站在门口轻声说:“请休息吧,祝您晚安!”她的眼神和声音中都充满了温情。她亲切异常地观看着母亲的脸……

母亲把瑟蓓娅的手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掌里,充满感激地说:“谢谢您了!”

几天之后,母亲和瑟蓓娅穿上了穷市民的家常衣服,来到涅考拉跟前。涅考拉看到:她们两人都穿了破旧的印花布长衣,外面加了一件短袄,肩上背了口袋,手里拿着拐杖。这种打扮使瑟蓓娅显得矮了一点,她那张苍白的

脸显得格外严肃起来。涅考拉和姐姐告别的时候,紧紧地和她握住手。在这个时候,母亲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那么单纯。这些人不接吻,也不说爱抚的话,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是十分真诚和热切的。她从前所接触和了解的那些人们,尽管常常接吻,常说爱抚的话,然而他们经常像饿狗一般打架撕咬。

她俩静静地穿过城里的大街小巷,来到了郊外。两人肩并肩地,沿着那条两旁长着老白桦的大路一直往前走去。

“您累不累?”母亲问瑟蓓娅。

瑟蓓娅用略带夸耀的口吻讲起的她的革命故事。

她经常拿了假护照,用别人的名字,偶尔化了装逃避暗探的注意,有时候将好几本禁书送到各个城市,帮助流放的同志逃走,将他们送到外国。

她家里曾经设立过秘密的印刷所。当宪兵发觉了要来检查的时候,她在他们到来以前的一瞬间化装成女仆,在门口迎接客人,接着就溜走了。她外套也不穿,头上包着薄薄的头巾,手里提着盛煤油的洋铁壶,冒着严寒从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有一次,她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看朋友,刚踏上朋友家所在寓所的楼梯,便发现朋友家正被搜查。这时候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因此她放大胆儿,聪明地按响了住在她朋友下面的那家人的电铃,接着提着皮包走进了陌生的人家,坦诚而从容地向他们解释着目前自己的危险情况。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我交给宪兵,然而我想,你们一定不会干这样的事情的。”她用一种信任的口气确信地说。

那一家人非常害怕,一夜都不敢入睡,时时刻刻提防有人敲门。然而,他们不仅没有把她交出来,第二天早上还和她一起讥讽了那些宪兵。

还有一次,她打扮成修女,和追踪她的暗探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的同一条凳子上。暗探还不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夸耀自己。他还对她讲了探捕犯人的方法。他以为他所注意的女人一定是坐在这一班车的二等车厢里,因此,每当到站停车的时候,他总是出去看看,回来的时候,总是说道:“没有看见,一定是睡着了。他们也要疲惫的,他们的生活也和我们一样的辛苦呢!”

母亲听了她的故事,感觉十分好笑,双眼含着爱抚望着她。修长消瘦的瑟蓓娅迈动着她那匀称的双腿,轻快而稳健地走在路上。在她的步伐之中,在她虽是沙哑却精神抖擞的话语和声调之中,在她整个挺直的身形里,都包含着一种精明、健康、灵活勇敢的神气。她的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芒,和全

身上下所有的地方一样,都充满朝气蓬勃的欢喜。

“您看,这棵松树多好!”瑟蓓娅指着一棵松树,兴致勃勃地对母亲说。母亲停下脚步看了一下,觉得这棵树跟其他普通的树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很好的树!”母亲嘴角含着微笑应道。说话间,她看见微风吹拂着瑟蓓娅耳朵上的那几根白发。

“云雀!瑟蓓娅的灰色眼睛里马上发出了温柔的亮光,她的身体仿佛突然变得轻飘起来,迎着一种晴空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音乐飞去。她时常俯下柔软的身体采摘地上的野花,用她纤柔灵活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摇曳不已的花朵。偶尔,她还情不自禁地轻声唱起那动听的歌儿。”

这一切都使得她俩的心是如此得贴近。母亲情不自禁地紧靠着她,努力地要跟她走得步伐一致。

然而,瑟蓓娅说的话语有时十分激烈,让母亲觉得不安:“米哈依洛难道不喜欢她?”

可是,不大一会儿之后,瑟蓓娅说的话又是很单纯很诚恳的了,母亲注意到了她的双眼。“您还是那么年轻!”母亲感叹地说。

“啊,我已经三十二岁了!”瑟蓓娅朝她喊道。

弗拉朵娃笑了一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了您的面相模样,也许可以说,您不是非常年轻了,然而看到您的眼睛,听到您的声音,那真叫人惊讶呢,如同您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呢!您的生活尽管这么不安定、这么辛苦、这么危险,然而您的心总是带着欢笑。”

“我并不觉得苦,相反我觉得这种生活很有乐趣……我以后要叫您尼罗芙娜,彼拉盖雅对您似乎是不相称的。”

“随您叫吧!”母亲沉思一般地说,“您喜欢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我一直在看着您,听着您说话,心里也一直在想着您。我觉得,您清楚怎样接近人的心灵,这让我十分开心。在您面前,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坦露心事,心房自然而然地会向您打开。在我看来,你们大家都是这样,你们能够征服世界上的一切罪恶,一定都能够征服!”

“我们相信一定能够征服,因为我们是和工人大众站在一起的。”瑟蓓娅充满自信地高声响应,“在工人大众里,蕴含着一切的可能,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然而,他们的意识现在还没有能够自由地成长,非去唤醒他们的意识不可……”

她的一席话在母亲心里激起了复杂的感情——不知什么原因,母亲对瑟

蓓娅产生了一种不会使人感到委屈的友爱的同情,并且想从她嘴里听到一些别的、更平常的话。

“你们这样劳累,有谁来酬报你们?”她伤感地低声问。

瑟蓓娅略有点自豪地回答说:“我们已经得到报酬了也找到了我们想要的生活,我们可以拿出我们全部的精神和力量,此外还有什么奢求呢?”

母亲向她扫视了一下,又低下头来不安地思索:“米哈依洛恐怕不会喜欢她……”

此时的空气格外得清爽,虽然她们不是在疾步向前,却走得十分轻快。母亲觉得,她仿佛真的是去朝拜圣地。她回忆起了幼年时代过节的时候,她常跑到离村子很远的修道院去参拜施行奇迹的圣像时的那种兴奋的心情。

瑟蓓娅偶尔用动听悦耳的低音唱出一些关于天空和恋爱的新歌,或者突然念出一些赞美田野、森林和伏尔加河的诗歌。母亲面含微笑听着,她受到了诗歌和音乐的节奏的熏染,情不自禁地随着诗的韵律和音乐的节奏点着头。

她的心里,仿佛夏天黄昏时分的古老而美丽的小花园一般,充满温和宁静的沉思。

她们最终在第二天到达了村子。母亲向一个正在种田的农夫打听到了柏油工地的地点。不多久,她们顺着一条陡峭的、布满一个个像楼梯一样的树桩的林中小道走下去了。然后,她们来到一块小小的圆形的林中空地,地上乱堆着木炭和沾满柏油的木片子。

“总算到了!”母亲自言自语道,并打量着周围。

在那用木杆和树枝搭起来的小屋旁边,列彼全身上下墨黑,敞着衬衫,露着胸脯,正在跟耶贝莫等几个小伙子坐在桌子旁吃饭。他们的饭桌,就是在打进地里的木桩上搁了三块没有刨平的木板。列彼第一个看见她们,立即把手搭起眼篷,静静地等着。

“米哈依洛兄弟!最近还好吗?”母亲还没走近就开始打招呼。

他不慌不忙站起身上前去迎接。当他认出了是她时,就站住,脸上带着笑容,用黑手摸了摸胡子。

“我们去朝拜圣地。”母亲边走边说,“我想,刚好顺便来看看您!啊,这位是我的朋友安娜。”

母亲显出对自己的做法很满意的样子,于是便斜过眼来对瑟蓓娅认真而端庄的脸瞅了一下。

“你好!”列彼带着阴沉的微笑跟母亲握了握手,然后对瑟蓓娅行个礼,又说:“都是自己人,又不在城里,大家没必要说假话。”

耶贝莫坐在桌旁,目光闪闪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巡礼的女人,然后对同伴们嘟哝地讲了几句。等她们走到桌前,他站起来默默地朝她们行了个礼,然而他的同伴似乎对她们置之不理。

“我们这里过的日子太平淡枯燥了。”列彼边说边轻轻地拍了拍弗拉朵娃的肩膀,“谁都不来,东家不在村里,主妇进了医院,似乎在做经理。请在桌子旁边坐下吧。想喝点茶吗?耶贝莫!快拿点牛奶来!”

耶贝莫镇静自若地走到小屋里去。两个巡礼的女人从肩上取下口袋。有一个瘦高的小伙子站起身来,过去给她们帮忙。另外一个矮胖的头发蓬乱的小伙子,仿佛寻思什么一样,把胳膊撑在桌上,望着她们,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低声吟唱。

柏油那股怪味儿和腐烂了的树叶子的臭味儿掺杂一起,熏得人头要发晕。

“他叫亚可夫。”列彼指着瘦高个儿的小伙子介绍说,“这边的叫耶戈纳金。唔,你的儿子怎么样?”

“在牢里!”母亲伤心地回答。

“又在坐牢?”列彼吃惊地喊道,“估计他喜欢这个样子啊……”

耶戈纳金放弃了唱歌,亚可夫从母亲手里接过了手杖,说:

“请坐!……”

“您怎么啦?请坐呀!”列彼对瑟蓓娅说,她于是便静静地坐在木板子上,眼睛盯着列彼。

“何时被抓去的?”列彼关怀地问,他也在母亲的对面坐下,摇了摇头,高声感叹道:“尼罗芙娜,您真是倒霉!”

“没什么!”她说。

“那怎么?习惯了?”

“也不是什么习惯不习惯,只是清楚非这样不可,别无他法。”

“对!”列彼说,“好,你讲吧……”

耶贝莫拿来了一壶牛奶。他从桌上取了茶碗,又用水洗了洗,接着倒了牛奶,送到瑟蓓娅面前,并且认真地听着母亲的话。他显得很谨慎,不弄出任何声响。

母亲简短的讲话结束之后,——大家彼此谁也不看谁,都沉默起来了。过了片刻,耶戈纳金坐在桌旁,开始用指甲在桌板上划着花纹。耶贝莫站在列彼后面,将臂肘放在列彼的肩上。亚可夫靠在树上,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垂着头。瑟蓓娅在这个时候偷偷地注意着那些农民……

“对啦!”列彼郁闷地拖长了话音,“就应该这样公开地干!”

“假如我们也如此干一番,”耶贝莫接过话茬苦笑着说,“非得让乡下人打个半死不可……”

“肯定打个半死!”耶戈纳金点了点头,表示赞成,“哼,我要到厂里去做工去,那边会好些……”

“你说,鲍维尔要受审训吗?”列彼问,“那么,你清楚判决将会怎样吗?”

“做苦役,或者是终身流放到西伯利亚……”母亲显得有些悲痛,低声作答。

三个小伙子一同望了望母亲,谁也没说什么。

列彼低下头去,慢慢地追问。“那么,他在准备这次游行之前,总会清楚他要碰见什么危险的吧?”

“当然清楚的!”瑟蓓娅高声回答。

顿时,所有的人都陷于沉默之中,似乎有一个冰冷的念头把大家都给冻住了。

“原来如此!”列彼满脸庄严的表情,他严肃地接着说,“我也想,他肯定是清楚的。没有考虑之前,他决不会轻举妄动的,他这个人一向考虑周到。喂,大家听见没有?人家?人家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算他的妈妈倒在路上,他也顾不上管她,而是从她身上跨过去!尼罗芙娜,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去干的?”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母亲颤抖了一下回答他,叹息着看看周围。

瑟蓓娅轻轻地摸了摸母亲的手,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瞅着列彼。

“他真伟大啊!”列彼低声赞扬了一句,然后用他那深色的眼睛朝在场的人望了望。

六个人都沉默无言。

一道又一道细细的阳光仿佛金色的丝带挂在空中。乌鸦们在树林里大胆而自信地吵闹着。

母亲又伤感地回想起五一那天的场景,再加上怀念儿子和安德烈,心里就更加难受了。她不知所措,茫然四顾着。

窄窄的林中空地上,零散地堆着柏油木桶,还有些连根挖出来的树桩。橡树和白桦密密挤挤地长在空地的四周,很自然地裹住了这块空地。树木们被静谧束缚着,岿然不动,只把它们暖和宜人的深色影子投射在地上。

忽然,亚可夫离开树木,走到一旁,然后站在那儿把头一甩,用干燥的嗓子高声地问道:“这是要我们和耶贝莫去反对这些人吗?”

“你以为是去反对谁?”列彼阴沉地反问他,“他们要我们自相残杀,这就是他们玩的把戏!”

“我还是要去当兵!”耶贝莫用不大却异常坚定的语气说。

“谁强留你啦?”耶戈纳金高声说道,“去吧!”他盯着耶贝莫,带着讥讽地说:“然而对我开枪的时候,应要瞄准脑袋……干脆点了结算了。”

“明白了!”耶贝莫刺耳地喊了一声。

“大家不要急于争论!”列彼说话的同时也严峻地望着他们,缓缓地举起了手。“这个女人真了不起!”他指着母亲说,“她儿子的问题现在估计很糟……”

“你现在提这又有何用?”母亲郁闷地低声发问。

“应该要提!”他阴郁地回答,“应该让人清楚,你的头发不是无缘无故地变白了的。然而,这样是不会使她害怕的。尼罗芙娜,你拿书来了?”

母亲对他望了望,沉吟一下,回答道:“拿来了……”

“好!”列彼的手掌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我一看见你,马上就明白了,——你肯定是为这事而来?大家看见你,心里就明白了,儿子被抓去了,母亲就起来顶替他!”

他用手严肃而有力地指指划划,嘴里带着抱怨的骂声。

他的叫骂声使母亲吓一跳,她焦躁地望着他,她看出米哈依洛的脸一下子变得厉害了——他消瘦了,胡子变得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可以清楚地感到胡子下面的颊骨。淡青色的眼白上布满了红丝,仿佛很久没有睡觉一样。他的鼻子变得更软了,阴沉地弯着,原本是红色的衬衣已让柏油浸透了,领口敞着,露出干枯的锁骨和浓黑的胸毛,整个样子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阴郁、更凄惨了,就好像经历了许多事。那双充血过多的干涩的眼睛,充满了愤怒,火焰映照着他暗淡的脸颊和鼻棱。

瑟蓓娅的脸色苍白起来,她沉默地注视着那些农民。耶戈纳金眯起了眼睛,摇着头。亚可夫又站在小屋旁边,用黑黑的手指愤怒似地剥下木杆的树皮。耶贝莫在母亲背后沿着桌子缓缓地踱着。

“前几天,”列彼接着说,“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叫我去,对我发问:‘你这浑蛋跟教士讲了些什么鬼话?’‘我为什么是混蛋?我自食其力,从来没有干过坏事。就是这样!’我不屈不挠。那家伙气得大喝了一声,挥起拳头直朝我的牙齿砸过来……尔后,将我监禁了二天三夜。好,你就这样对待老百姓,是吗?我不会放过你这个恶鬼的!假使不是我,别人也会替我报仇!你死了,也要找你的孩子报复,父债子还!——你要记明白!你用凶狠的铁爪抓开了人民的胸口,给你自己种下了恶果!恶鬼呀,不会饶过你的!就是这样。”

他心中的仇恨要爆发一样,他的话语里掺杂着一种颤抖的声音,使母亲听了非常恐惧。

“我对那教士说了些什么呢?”他的声调稍微有些平和了,“有一天,村会开过之后,他和农民一同坐在街,对他们说,人和家畜一样,所以——从来缺不了牧人!因此,我开玩笑说:‘要是派狐狸做了林中的官,那么树林里只会剩些羽毛,鸟儿都没有了!’那教士瞅了我一眼,告诫我们一定要学会忍耐,并求上帝赐予我们力量。我听完之后说,祷告的人太多了,估计上帝已经没有时间听祷告,因此不听了!他盯住我,问我念哪些祷文?我回答他,我像所有群众一样,一生中只念一个祷文:‘上帝呀,请你教我们替那些贵族搬砖头、吃石子!’他不等我说完。啊,您是贵族吗?”列彼的叙述戛然而止,突然转了话锋询问瑟蓓娅。

“为什么我是贵族呢?”瑟蓓娅突然大吃一惊地反问他。

“为什么?”列彼感到可笑,“那是你生来就有了的命运呀!就是如此。您以为花布头巾就能遮住贵族的罪恶,让人们无法看见了吗?教士就算是披着席子,我也能看出他来。刚才您的臂肘碰到桌子上的水渍时,您就颤抖了一下,又皱起了眉头。您的脊背也很直,不像个工人……”

母亲害怕瑟蓓娅会对他生气,连忙厉声地说道:

“她是我的朋友,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是个好人,做这项工作都累出白发了,你说话不要这么过分……”

列彼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我的话让她生气了吗?”

瑟蓓娅望了望他,冷漠地问:“您有话要对我讲吗?”

“我吗?有的!近来这儿来了一个新的伙伴,是亚可夫的堂兄弟,他生了肺病,可以叫他来吗?”

“当然可以啦?去叫吧!”瑟蓓娅回答。

列彼眯起了双眼,朝她斜视着,然后压低了声音说:“耶贝莫,你去走一趟,叫他晚上来,——就是这样。”

耶贝莫戴了帽子,默不吭声地向森林里走去。

列彼望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小声对大家说:“他正烦恼呢,轮到了他的兵役——他,还有亚可夫。亚可夫明了地说:‘我不能去。’其实他也不能去,然而又想去……他想去激励兵士,我劝他说,‘别自不量力……’但是他们预备拿起枪来就走。是啊,他在苦闷着呢,耶戈纳金刚才嘲笑他,那是没有用的!”

“也不是一点作用没有!”耶戈纳金忧愁地说着,但眼睛并不看着列彼,“到了那边,他们会逼着他服从,他就能够和其他兵士一样地开枪……”

“不会这样容易吧!”列彼沉思地说,“然而,如果能够逃避兵役,那当然更好。俄罗斯这样大,到哪儿去找他?弄到一张护照,就可以自由出入乡下了。”

“我就这样办!”耶戈纳金用一块木片在自己脚上敲着,说道,“已经决定反抗,就果断地反抗吧!”

谈话到此停止了。蜜蜂和黄蜂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嗡嗡地响着,使那寂静的空间显得十分寂静。小鸟叽喳不停,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歌声,歌声在广袤的田野上荡漾着。

列彼沉默了一会儿,醒悟般地说:“好,我们该去上工了……你们自己注意休息下。亚可夫!你把那些枯叶拿来给她们……好,老太太把书给我吧……”

母亲和瑟蓓娅把口袋解开了。列彼弯下身子看看口袋,满足地说:“哦,很多呢!这件事你干了多长时间?您叫什么名字?”他问瑟蓓娅。

“安娜·伊凡诺夫娜!”她回答,“干了十二年了……如何?”

“不,没有什么。那我想,你可能也坐过牢吧?”

“坐过。”

“懂了吗?”母亲用批评的口吻低声地说,“你方才还对她说那样不留情的话……”

他没有作声,手里接过一叠书,露出了满嘴的黄牙,固执地说:“请您不要生气!老百姓和贵族,水火不相容啊……”

“我又不是贵族,我只是一个人!”瑟蓓娅带着温和的微笑反对他说。

耶戈纳金和亚可夫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给我们吧!”耶戈纳金说。

“都是相同的?”列彼向瑟蓓娅问道。

“各种的都有。里面还有报纸……”

“喔!”

他们迅速地走进了小屋。

“农民们都热情起来了!”母亲沉思一番后给出了评价。

“可不是吗?”瑟蓓娅小声应和着,“这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脸,简直像个殉道者。到里面去吧,我想看看他们……”“他说话向来莽莽撞撞,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母亲低声请求般地劝诫她。

瑟蓓娅笑了出来。

“您真是好人,尼罗芙娜……”

她们走到门口的时候,耶戈纳金抬起头来,对她们瞅了一眼,他用手指理了理卷曲的头发,低头看放在膝上的报纸。列彼站着,借着一缕从屋顶洒下的阳光,张合着嘴唇念着。亚可夫跪在地上,脑袋倚在床铺上,也要看书。

母亲走进屋,在一角落里坐下来。瑟蓓娅搂着母亲的肩膀,一声不响地看着屋里的情形。

“米哈依洛伯伯!这里在骂我们农民呢!”亚可夫头也不回地说。

列彼转过头来,瞧了他一眼,然后笑嘻嘻地说:“那是善意的责怪!”

耶戈纳金咽了口唾液,抬起头来,闭着眼睛说:

“这儿写着:‘农民已经不是人类。’肯定,已经不是了!”

他单纯的脸上,立刻显出愤怒的神色。“哼,我们换个角色,来活动活动看。让我瞧瞧,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子——自以为精明得了不得似的!”

“我得躺一会。”母亲静静地对瑟蓓娅说,“那些气味让我受不了,真的感觉有些累了。您怎么样?”

“我不想睡。”

母亲躺在木板上很快就睡觉了。瑟蓓娅坐在她旁边关切地照料着她,不时地看看他们几个读书人的情形。时而有黄蜂或者野蜂在母亲脸上打转转,瑟蓓娅就及时地把它们赶走。母亲朦胧中看到此景,心中十分高兴——瑟蓓娅的这份真诚令她深感欣慰。

列彼走到跟前来,用粗犷的声音轻轻地问道:“她睡了?”

“嗯。”

他注视着母亲的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轻声说:“跟着儿子走上同一条路,她估计是第一个吧,是第一个!”

“我们去旁边吧,免得吵醒她!”瑟蓓娅说,“唔,我们得去做工了。还想谈谈,我们晚上再谈吧!喂,我们走吧……”

他们三个一齐走了,剩下瑟蓓娅待在小屋旁边。母亲心里想着:“他们终于能够融洽相处了,太好了……”

她呼吸着森林和柏油的香气,轻轻地睡着了。

柏油工人们干完活,非常满意地回来了。

母亲被他们的声响吵醒了,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微笑着从小屋里走出来。

“你们都在干活,我倒像贵妇人一样,在这儿睡觉!”她温和地看着列波,嘴里礼貌地解释着。

“人家会体谅你的!”列彼说。他的态度和神情都比先前冷静了,仿佛疲劳吞下了他过度的欢喜。

“耶戈纳金!弄点茶吧!”他说,“每天我们轮流做饭……今天轮到耶戈纳金给我们弄吃喝了!”

“我不会让别人来顶替我啊?”耶戈纳金说。他动手搜集了生火的木片和枝条,一面注意听大家说话。

“有客人,是谁都喜欢的。”耶贝莫在瑟蓓娅身旁坐下来说。

“我来帮你,耶戈纳金!”亚可夫放低声音说着,一面走进小屋。从里面拿出面包,将它一片一片地切开,按座发放。

“哟嘿!”耶贝莫轻声说,“有咳嗽声儿。”

列彼侧耳细听了一下,点了点头,肯定地说:“他真的来了……”他扭过脸来对瑟蓓娅阐明道:“证人立刻就来了。我真想带他到各个城市去,让他站在广场上,让老百姓都听听他说的话。他讲的尽管总是那一套,然而大家都应该听听……”

暮色慢慢浓重起来,森林更加静谧,于是,人们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更加温和了。

瑟蓓娅和母亲老是望着他们——他们的动作显得非常谨慎。同样,他们几个也在打量着这两个女人。

这时,从森林里走出一个瘦高个儿而驼背的男子。他拄着拐杖,走得很慢。远处都听得到他的咳嗽声。

“我来了!”他说了三个字就咳嗽起来了。

他穿着件长长的旧外套,直到把脚根都罩住了,留着略带黄色的直头发。头发从他揉得皱巴巴的圆形帽下面,稀疏地搭下几绺来。骨瘦如柴的黄脸上长着淡色的胡子,嘴巴半开着,眼睛深陷进去,眼中发出的光就像患过热病一样。

当列彼替他和瑟蓓娅介绍的时候,他就问她:“我听说,您给我们送书了?”

“是的。”

“我代表大家伙谢谢您!……群众们还无法明白你们传播的真理,……因此懂得真理的我……代表他们前来致谢。”

他的呼吸非常急促,说话时,总是不停地重重地吸着空气。他的话时常

中止,双手看上去瘦削无力,手指徐徐地在胸前移动着,努力要解开大衣的扣子。

“这么晚还呆在树林里,你不怕危险吗?树林里树叶很多,又湿又闷人。”瑟蓓娅好心地劝说着。

“对于我,什么都无所谓了!”他边喘边说“对我,只有死是有益的……”

他的话和那种声音叫人听了很难受,他整个的身形让人看了顿生同情。谁都会感到力不从心,觉得世间有太多阴沉和苦闷。

他坐下来的时候,非常谨慎地弯曲了膝盖,仿佛生怕把腿折断一般,然后擦了额上的冷汗。他的头发是那么枯燥,仿佛死人的一般。

篝火燃烧起来了,周围的一切都开始颤抖,开始摇晃。被火烧着了的黑暗,似乎害怕一般逃进森林里去了。耶戈纳金那张圆鼓鼓的脸,在火光上方掠动了一下。于是,火光熄了,发出了煤烟的气味。寂静和黑暗又聚集在林中空地上,好像凝神来细听病人沙哑的声音。

“在群众眼中,我还是有点用处的人。我可以做这种罪行的证人……啊,你们看看我……我只有二十八岁,然而差不多就要死了!十年以前,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背十二普特的东西——一点都不在乎!我想,像我这样棒的身体可以一直活到七十岁都不生病……可是才过了十年,十年——就已经大不如前了。老板毁了我这四十年,四十年啊!”

“你听,他就只会说这些!”列彼低声说。

篝火重新炽热起来,比以前的更旺也更亮了。影子往树林乱窜,又猛退到火边,围着火焰无言而又充满敌意地跳着舞,跳动个不停。火堆里的湿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诉说着怨恨。一阵阵的热空气摇动着树叶,使它发出耳语一般的音响。火焰跳来跳去像是在游戏,互相拥抱着,红色的火舌向上卷起,散出一个个火星。燃烧着的树叶在飞舞。天上的星星仿佛在对那些火花微笑着频频招手。

“这不是我的话!千千万万的人,虽然不知道这对于生活在痛苦中的人民有什么有益的教训,但都在说同样的话。有太多做工的残疾的人,饿死的人了……”他佝偻着身子,全身颤抖地咳嗽起来。

亚可夫将一桶克瓦斯放在桌上,丢下一把青葱,对病人说:“来,萨威里,我替你弄些牛奶来了……”

萨威里摇摇头拒绝着。然而亚可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搀到了桌子前面。

“嗳,”瑟蓓娅带着责怪的口吻低声向列彼说,“为什么叫他到这儿来?他随时都可能死去。”

“对,可能!”列彼附和着说,“但是,让他说说吧。拼了命为了毫无意义的事——那么为着大家,就让他再忍受一下吧——不要紧的!就是这样。”

“你好像还有些赞赏他啊。”瑟蓓娅高声评说。

列彼对她瞅了瞅,阴沉地回答道:“贵族才欣赏基督在十字架上受苦的情形呢。我们是向人学习,我们希望,您也得学一点才好……”

母亲担忧地抬起了眉毛,对他说:“你呀,别说了吧?……”

吃饭的时候,病人又讲了起来:

“他们为何看着我们累死也不管啊?我们的老板,——我们的性命是在工厂里断送的,——我们的老板送了一套金的洗脸用具给歌剧院的一个女演员,连尿壶都是金的。这个金尿壶里有我的劳动,我的生命。你看,就是这种东西耗费了我的生命。这个人用工作剥夺我的性命,他用我的血汗来讨他姘头的开心,——用我的血汗替她买金尿壶!”

“听说人类是按照神的形象造的,”耶贝莫苦笑着说,“然而他们太折磨人了……”

“不能再沉默了!”列彼拍着桌子说。

“忍无可忍了!”亚可夫低声添加一句。

耶戈纳金听了只是苦笑一声。母亲觉得,三个小伙子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每逢列彼开口的时候,他们都是非常专心地凝视着他的脸。萨威里的话在他们看来很可笑。仿佛他们对于病人没有一点同情的感情。

母亲将身体稍稍挪向瑟蓓娅,静静地问道:“难道他说的是真话?”

瑟蓓娅高声回答说:“不错,是真的!送金器的事报上登过,那是莫斯科的事……”

“然而,那家伙没遭到任何报应!”列彼低声说,“应该把他判为死刑——把他带到老百姓面前,把他剁成肉酱喂狗。人民站起来的时候,一定要重重地惩罚他们。为了雪洗自己的屈辱,群众是要叫他们流血的。这些血,是群众的血,是从群众的血管里面吸出去的。群众才是这些血的真正主人!”

“冷得很啊!”病人说。

亚可夫扶他起来,扶着他走到火堆跟前。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没有长脸的影子们惊讶般地望着火焰的欢快游戏,在篝火周围颤动不已。

萨威里在树桩上坐下来,伸出枯干的、差不多是透明的手来烤火。

列彼将头向他那边示意了一下,然后对瑟蓓娅说:“这比书还要残忍!机器切断了工人的一只手或者是轧杀了一个工人,这还可以说是他本人不注意。可是吸干了一个人的血,就把他当死尸一样扔掉,这就太没人道了。不管怎样杀人,我都能理解,然而为着自己的娱乐去折磨人家,那我是不能明白的。老百姓和我们大家为何就该受折磨呢?这完全是为了好玩,为了作乐,为了活得有趣,为了用血可以买到一切——女戏子、马、银制的餐刀、金做的面盆……还替他们的孩子买些什么贵重玩具。你们去做吧,你们卖力去做,我呢,可以靠你们的劳动储存金钱,去买金尿壶送给情妇。”

母亲听着这些话,望着眼前的黑暗一片,又像有一条光带一般闪烁着一条鲍维尔和他的同志们所走的道路。

晚饭后,大家又围火而坐。在他们面前,篝火急促地吃着柴枝,发出熊熊的火焰;他们后面,垂着沉沉的夜幕,夜幕遮住了森林和天空。

病人睁大了双眼盯着火苗,他不断地咳嗽着,全身都跟着颤抖——仿佛他的残余的生命,急于要舍弃这个被疾病捞空了的躯体,不耐烦地要从他的胸口冲出来。火焰的反光在他脸上跳动,然而他的皮肤依然像死的一般,只有他的眼睛还能证明他是一个活人。

“萨威里,你还是到屋里去吧?”亚可夫弯下腰来问他。

他费力地回着话道:“我想在这和大家多呆会,怕以后没机会了!……”

他向大家望一望,沉默了一会,然后就有气无力地苦笑一下,说道:“和你们坐在一起,我觉得舒服。看着你们,我心里想,或许这些人会替那些被侵吞了生命的人、替那些惨遭杀害的老百姓们申冤报仇……”

可是,没有谁开口回答他。不大一会,他就垂头睡着了。

列彼望了望他,低声说道:“他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一坐下来就总是讲这件事——讲对于人的这种屈辱……他就只关心这件事,仿佛他的眼睛已经被这件事给遮住了,除了这个,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过,别的还要看到什么呢?”母亲若有所思地说,“假使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了让主子能够胡乱花钱,天天拼命去干活……那么还要看到什么呢?……”

“听他的话真叫人厌烦!”耶戈纳金小声嘀咕,“这种话,我们都不会忘记的,……然而他老是再三重复地说这些话。”

“所有的一切,都包括在这一件事情里,要清楚呀!全部的生活都包括在这件事情里!”列彼满脸阴沉地说,“他的故事我已经听过十遍了,然而,有时候还是要怀疑。偶尔,心肠发软的时候,仿佛不愿意相信一个人会做出这样荒谬、丑恶的事情来……那时候,我觉得有钱人和穷人都是同样可怜。有钱的人也是走错了路!一面是被饥饿遮住了眼睛,另外一面——是被金钱迷住了眼睛。喂,你们认真想想,喂,弟兄们!你们都要仔细地考虑一下啊!”

这时,病人的身体晃了一晃,他睁开眼睛,显得十分疲惫,躺在了地上。

亚可夫静静地站起来,走进屋去拿了一件皮袄盖在他身上,重新又回到瑟蓓娅身边坐了下来。

他脸上带着热情的微笑,映照着周围黑蒙蒙的人影。火旁人们的声音,慢慢地跟火焰的轻快的噼啪声、簌簌声融合在一起。

瑟蓓娅不知疲倦地讲着全世界人民为获得生活的权利而进行的抗争,讲到了过去德国农民的斗争,爱尔兰人的不幸,以及法国工人在不断的争取自由的斗争中的伟大功绩。

在这沉浸着无尽的夜色的森林之中,在这被树林包围着、被黑暗的天幕笼罩的林中空地上,在这跳跃着的火光面前,在这一圈仿佛带着敌意一样的人影中间,——震撼了惶惶终日、贪得无厌的人们的世界的那些事件,一一苏醒过来,全世界战斗得困乏了的人民,流着鲜血,一个个地走过。人们又回忆起那些为自由和真理而牺牲的战士的名字……

瑟蓓娅那微带沙哑的声音低低地流动着,仿佛来自遥远而真实的远方。她的声音让大家看到了希望而倍感自信。大家伙都静静地听着给予自己精神震憾的弟兄们的这些故事。每个人都专心地注视着这个女人的苍白而消瘦的面孔,在他们面前,全世界人民共同的神圣的事业——为了争取自由的无穷无尽的斗争——愈来愈鲜明地放出了光辉。一个又一个的杰出的人,从遥远的、被黑暗和恐怖的幕布遮住的过去,在他们不知道的外国人中间,看到了自己的信念和希望,他们都渴望来到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发现了许多许多的朋友。这些朋友,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同舟共济和义无反顾地决定要寻找到人世间的真理,并且付出了无限的沉痛的代价来使自己的选择神圣化。为了那光明灿烂的新生活的到来,抛头颅,洒热血。和所有的人们在精神上靠拢的感觉产生了,而且不断地增强着,一颗充满了渴望明白一切、团结一切的热切的崭新的心产生了。

“总有一天,世界上各个国家的工人们都会抬起头来,坚定地说:‘够啦!我们终于摆脱了这种生活!’”瑟蓓娅十分自信地说,“那时候,那些只是靠着贪婪而变得有力的强者,他们虚无的力量就会丧失殆尽!他们将没有生存的空间。”

“那是一定的!”列彼点点头说,“假使不怕死,什么事情都可以成功!”

母亲耐心地听着,眉脊高高地耸着,心中感到无比的激动与兴奋。她感到,先前认为在瑟蓓娅身上的那些多余的东西——例如急躁、锋芒过盛、过于豪放等——现在都不见了,都融入在她热烈而又流畅的故事之中。

夜色的宁静,火焰的跳动,瑟蓓娅的面孔,都使她欢喜不已。然而,农民的认真、严肃的态度更让她觉得欢欣。他们害怕妨碍故事的继续,怕打断使他们和世界连接的那根光辉的线,因此每个人都是纹丝不动地端坐着。他们中间,只是有人偶尔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往篝火里添些柴草,当篝火堆里忽然飞起一股烟和些许火星儿的时候,他们就迅速地用手挥挡着,尽量不让烟和火星飞到他们那边。

有一次亚可夫站起身来,低声说:“请暂停一下……”

他迅速跑进小屋去,拿来了衣服,然后和耶戈纳金一起一声不吭地为这两个女人盖好肩头、裹好双脚。

瑟蓓娅继续讲下去,她描述着胜利的日子,述说着信念的力量,这使他们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和那些为富人无聊的享乐而忍辱负重地忙碌了一生的人们的命运是相同的。

准确地说,母亲并没有为这番话感到激动兴奋,然而,因为瑟蓓娅的言语而唤起的要拥抱一切人类的那种伟大的情感,使她心中也对那些人充满了感谢和忠诚的情意。那些人冒着危险去努力接近那些被劳苦的链束缚了的人,而且给他们带来光辉的理性和对真理的热爱。

“上帝啊!愿您保佑他们!”她闭了双眼,心中默念。

天快亮的时候,瑟蓓娅感到劳累了,于是沉默下来,她微笑地看着周围,人们面带喜悦地沉思着。

“我们该走了!”母亲说。

“是该走了。”瑟蓓娅疲惫不堪地应道。

小伙子们中间,有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还舍不得离开。

“你们要走了,这真是怪可惜的!”列彼用他从来没有过的温柔的声音说,“您讲得真好!搞好大家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现在我们知道千百万人都有着和我们同样的希望,心也变得更加善良了。这种善良就是伟大的力量!”

“你用善良去待他,他用棍子来待你!”耶贝莫一边戏谑地说着一边迅速站了起来,“米哈依洛伯伯,趁天还没黑,我们赶紧回去吧。若不然,将来我们把书分了,政府里又要来搜查这些书的来路了。也许,有人会记起,有两个巡礼的女人来过这儿……”

“那么,好吧,真是谢谢了!妈妈!谢谢你的工作!”列彼打断了耶贝莫

的话,感叹道,“我看着你,心里就一直想着鲍维尔的事,——你能干这样的工作,真伟大呀!”

他满脸带着温和的笑容。虽然天气寒冷,然而他却只穿一件衬衫,领口还大敞着,袒露出胸膛。

母亲望着列彼魁梧的身材,亲切而关心地劝诫道:“天气很冷——要多穿件衣服!”

“里面有热正发着呢!”他回答说。

三个小伙子站在篝火旁讨论着什么。病人盖着皮袄,躺在他们脚边。

这时,天快亮了,夜的阴影正在消退,树叶摇动起来,十分轻快,如同在等候着太阳。

“那么,再见了!”列彼握着瑟蓓娅的手亲切地告别,“到城里的时候,怎样才能找到您呢?”

“你来找我就行了!”母亲说。

小伙子们徐徐走到瑟蓓娅面前,默默地和瑟蓓娅握手。他们的亲切态度显然有点不大自在。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明显地看出了一种充满了感谢和友谊的、又不肯轻易坦露出来的满足。估计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使他们感到迷惑。一夜没睡使得他们的眼睛发干发涩,但眼神中仍含着微笑。他们默不作声地看着瑟蓓娅,很不自然地站在那里表示告别。

“不喝点牛奶再走吗?”亚可夫问道。

“哎呀,有牛奶吗?”耶贝莫插嘴道。

耶戈纳金狼狈地摸着头发解释道:“没有了,被我打翻了……”

三人一齐地笑了起来。

尽管他们嘴上说着牛奶,然而母亲感到,他们心不在牛奶上,——他们是在默默地祝母亲和瑟蓓娅平安和顺利。

他们的这种态度,使瑟蓓娅非常感动,也使她内心涌动着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唤起了一种淳朴的谦虚,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轻轻地说:“谢谢了,同志们!”

他们听了互相望了一望,仿佛这简单的一句话深深地触动了他们。

这时候,病人发出了沙哑的咳嗽声。那堆篝火快要燃尽了。

“再见了!”农民们低声说。这句饱含着哀愁与热切的话盘旋在她们的耳际,久久地伴送着她们前行。

在黎明的朦胧中,她们沿着林中小径缓缓地走着。母亲跟在瑟蓓娅身后,感叹地说:

“一切都是如此顺利啊,太好了!大家都想了解真理,亲爱的,大家都是这样!仿佛大节日早祷前的教堂一样。……教士还没有来,教堂里面又暗又静,很是恐怖,然而参拜的人们已经都陆续来到了,……圣像前面点起了蜡烛,蜡烛亮起来了,照亮教堂,慢慢才赶走黑暗……”

“对啦!”瑟蓓娅高兴地回答道,“只是这里的教堂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母亲沉思着点了点头,忍不住把瑟蓓娅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太不可思议了……您真会讲话,讲得真好!我原来还一直担忧,害怕他们不喜欢你呢……”瑟蓓娅沉默了一会儿后,充满怜爱地小声说道:

“跟他们在一起,人会变得单纯……”

两人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谈论着列彼和病人,他们觉得那些年轻人都非常专心,他们是多么笨拙地,然而又是如此明白地用他们对这两位女客的无微不至的关怀,表明了他们充满感谢的友情。

当她们走到田野里时,天已经快要亮了。尽管眼睛还不能看到太阳,可是蔷薇色的阳光已经像一把透明的扇子在空中展开了。草丛里面,露珠发出了春天一般使人欢欣振奋的五彩光芒。小鸟们早已经苏醒过来了,欢快而自由地歌唱着,使大地的早晨充满了生气。一群肥胖的老鸦也匆忙地叫着,展开沉重的翅膀飞来飞去。黄鹂不知在何处也热闹地唱个不停。大自然的远景缓缓地展开,脱掉它丘陵上夜的阴影迎接太阳。

“有时候,某一个人讲了半天,你也听不懂,然而突然的一句简单的话可能让你大彻大悟!”母亲一边思考一边说,“那个病人的话就是如此。工人们在工厂里或是在其它的地方总是遭受欺压的事情,我早就听人说过,自己也知道些。然而,由于早已习惯了,就不再有特别的感受。现在,那病人突然讲了那么桩气人又卑鄙的事情。天哪!难道工人们辛苦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让老板开开玩笑吗?这是怎么说也说不过去的呀!”

母亲没有一刻不在思索这件事,在这件事的阴暗而无耻的光亮里,使她明白了她以前曾经知道,但现在几乎已经忘记了的那些类似的丑陋的行为。

“然而,他们是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我听见过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一个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当他的马走过村子的时候,一定要逼着老百姓对他的马行礼,谁不行礼就把谁抓起来。他这样做究竟有什么必要呢?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过了片刻,瑟蓓娅轻声地唱了起来,虽然声音不高,但她唱的歌儿却像清晨的阳光一样充满朝气……

尼罗芙娜的生活过得特别平静。她自己有时也会惊讶于这种平静。儿子在监狱里,她明明知道,有严厉的惩罚在等待着他,然而每一次她想起这事

的时候,恰恰与她意志相悖,她总是想起安德烈、贝嘉和其他许多人。

儿子的姿态淹没了所有和他命运相同的人,不断地在她眼前长大引起了她的冥想,使她对鲍维尔的思念无形中扩大起来,向着周围伸展开来。这种思念像一道道纤细的、强弱不同的光线,不断地向四面分布着,触到一切,就如同打算照亮一切,将一切集中在一幅画里,不让她老思索着同一件事,不让她一天到晚老是想念儿子,为儿子担忧。

瑟蓓娅呆了不久就走了。过了五天,她才十分兴奋十分活泼地回来了。然而,很快她又消失了,直到过了两个星期才又露面。她生活的范围好像十分广泛,甚至无边无际。她只是偶尔抽空儿来看看弟弟,每次她回来,都会选一些悦耳动听的音乐。

母亲也慢慢地喜欢上音乐了。她听着音乐,觉得总有一阵阵温暖的浪花冲打进她的胸膛,涌进心里,于是心的跳动就变得十分平静,均匀。正如种子种在了深耕的、灌溉得宜的膏腴之地里一样,心中的思潮迅速地发芽,借着音乐的力量,便轻而易举地绽放了美丽的花朵……

然而,对于瑟蓓娅到处乱扔东西、乱扔烟头、乱弹烟灰的那种懒散脾气,尤其是对她的那种毫无顾忌的言语谈吐,母亲却难以习惯,——这一切,和涅考拉那冷静沉稳的态度、温和严谨的举止言谈相比起来,更显得十分惹眼。

母亲觉得瑟蓓娅急于装得像个大人,然而看人时,依旧是把人们当作很有趣的玩具。

她经常谈到劳动是多么神圣,然而因为自己本身的马虎大意,却总是让母亲忙上忙下。她经常讲自由,但是母亲看得出,她的那种强烈的固执,不断的争论却明显地侵害别人的自由。母亲很清楚她身上有许多矛盾,所以在对待她时便十分注意,非常谨慎,对待瑟蓓娅总不能像对待涅考拉那样,内心怀着一种始终如一的美好而可靠的温暖之情。

涅考拉总是非常辛苦,生活十分单调乏味:早上八点钟喝茶、看报,并将新闻告诉母亲。母亲听他讲着,就仿佛非常逼真地看见了那情形似的,看见活生生的笨重的机器,是怎样无情地将人们铸成金钱。

母亲觉得,他和安德烈有某些类似的地方。他和安德烈一样,谈到人的时候并不会怀有恶意,因为他认为在如今这种不合理的社会里面,所有人都是有罪的。然而,他不像安德烈那样对生活充满信心,也没有安德烈那样热情。

他讲话的时候总是特别冷静,声调像一个正直的法官,尽管他说的是可怕的事情,但脸上仍是带着怜悯的微笑,不过他的眼神却非常冷静非常坚决。

母亲看见这种目光,心里就明白了,他不会宽恕任何事任何人——而且不能宽恕——母亲觉得,这种坚决对他来说是非常困难的,因此心里便觉得很舍不得涅考拉,于是也就更喜欢他了。

涅考拉在九点钟准时出去办公。这时,母亲收拾好房间,准备上午饭,洗了脸,换上整洁的衣裳后,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书上的插图。

现在,她虽然能独自看些书,但依然有些吃力。看书看不多大一会,就会觉得很劳累,字句的连贯也就弄不清楚了。然而书中的图画却像吸引孩子一般吸引了她,——这些图画让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奇妙的新世界。大的城市、好看的建筑物、机械、轮船、纪念碑、人类所造就的无限的财富,以及令人目眩的大自然的奇观。于是,生活也就无限地丰富起来了,每天她都能感觉到新奇,未知的事物,是生活用它的丰饶财富和无限的美景不断地强烈地刺激着母亲的已经醒悟了的饥渴灵魂。

母亲尤其喜欢看大本子的动物画册。尽管这些画册上印的是外国文字,可是却能凭着画面,对大地的美丽、富饶和辽阔,有了一个非常鲜明的概念。

“世界真大啊!”有一次她对涅考拉感慨地说。

所有的昆虫,尤其是蝴蝶,最让她欢喜。她往往总是好奇地看着这些图画,惊讶地说道:“涅考拉·伊凡诺维奇!这是多么好看的东西啊!是吧?这种好看的东西,什么地方都有,然而它们总是在我们身旁稍纵即逝,我们一点都没有觉察。人们整天只是忙忙碌碌,都没时间也没兴致去观察它们。假使他们知道世界是这样丰富,有着这么多让人惊叹的东西,那他们可以得到多少乐趣呀!一切是为了大家,个人是为了全体,对不对?”

涅考拉微笑着回答。以后,他又为她拿来了一些有插图的书。

许多晚上,客人都聚集在他们家——白脸黑发、态度严肃、不大开口的美男子阿历古赛·代西里耶维奇;圆头、满脸酒刺、总是遗憾一般咂着嘴的罗曼·彼得罗维奇;身材瘦小、留着尖尖的胡子、声音很细、性子很急,喜欢大叫大喊,说出话来如同锥子一般尖利的伊凡·达尼洛维奇;以及一直拿自己、拿朋友们、拿他的慢慢加重的毛病开玩笑的伊格尔;还有其他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

涅考拉总跟他们长时间地交谈着关于世界工人的话题。

有时候他们非常高兴,手舞足蹈地辩论,不停地大口大口喝茶;有时候在他们大声谈论的过程中,涅考拉默默地起草传单,写完之后,向大家诵读一遍,接着马上用印刷字体将传单抄写出来。这时,母亲总是认真地把撕掉的草稿的碎片拾起来烧掉。

每天晚上,母亲总是为他们倒茶。她对于他们谈到的工人大众的生活和前途,谈到如何更迅速更有效地向工人宣传真理,提高工人的热情等事情时的热烈情绪,都感到十分惊奇,他们经常会发生争执,而且互不相让,于是双方都感到气愤,可是不多久,却又争论起来。

母亲觉得,自己比他们更加了解工人的生活。她觉得,她对他们承担的任务的艰巨,比他们本身看得更清楚。这种感觉使她对他们怀着一种宽容的、甚至有点忧伤的感情。正像大人们看到在扮夫妻游戏、然而却不理解这种关系的悲剧性的孩子时的心情一样。她常常不自觉地拿他们的话跟鲍维尔和安德烈的话比较。相较之下,她感到两方之间存在着差别,然而起初她不能懂得这种差别。她总是觉得,他们说话时嗓门特别大,她于是对自己解释说:

“了解得越多,说话的声音也就越响……”

可是母亲又常常感到,仿佛这些人都是故意在互相刺激,故意做出激昂慷慨的样子,似乎每个人都想向同志们证明,真理对于自己比对其他人更为接近、更为珍贵;其他不服的人也同样如此,于是开始了激烈而粗暴的争论。母亲觉得,他们每人都想说服别人。她很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形,于是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大家,心里想:“他们已经忘记鲍什和其他同志了……”

母亲总是紧张地听着这样的争论,她尽管听不太懂,然而却千方百计地探求着言语背后的感情。她能看出,在工人区里谈到“善”的时候,是把它当作了一个整体,这里呢,却是正好相反。工人区里的人们有着更深、更强烈的感情,而这里的思想却是很刻薄的,有着将一切都剖开的力量。这里更多的是谈论着陈旧的事物。由于这种缘故,母亲深感鲍维尔和安德烈的话对她更亲切,让她更容易明白。

母亲还注意到,每逢有工人来访的时候,——涅考拉总是变得非常随和,脸上露出温和的样子,说话和平常截然不同,既不像是粗鲁,又不像是轻率。

“这一定是方便人们理解他的话!”母亲揣测。

然而,这种揣测并不能使她安心。她发现来的工人都显得非常拘束,好像心里受着拘束,不像他跟母亲,跟一个普通妇女谈话那样容易而随和。有一天,涅考拉出去之后,母亲对一个年轻人说:

“你为什么这样拘谨?仿佛小孩子要受考试一般……”

那个人咧开嘴大笑起来。

“到了不习惯的地方,虾也会变成红色的……毕竟不是自己的弟兄嘛……”

有时萨茜卡也跑了来,但她不会停留太久。她说起话来总是很严肃,一

点笑意也没有。每次临走的时候,她总是向母亲打听:

“鲍维尔·米哈依洛维奇现在还好吗?身体还行吗?”

“嗳,托您的福!”母亲回答,“没事,他很快乐!”

“替我问候他!”姑娘说完就走了。

偶尔,母亲向她诉苦说,鲍维尔被拘留了很久,还不曾决定审判的时间。萨茜卡听了就锁住眉头,显得有些紧张,不自在。

尼罗芙娜时时感到内心有一种愿望要对她说:“好孩子,我清楚你在爱他……”然而她总把它放在心里,不曾表露——这位姑娘严肃的面貌、紧闭的嘴唇,以及例行事务般的枯燥的谈话,仿佛都在预先拒绝这样的爱抚。

母亲只好叹着气,沉默地握着她伸出来的手,想道:“我可怜的……”有一次,纳苔莎来了。她看见母亲非常开心,抱住她吻了又吻,然后突然轻轻地说:“我的妈妈死了,死了,怪可怜的!……”

她摇了摇头,很利索地擦了眼泪,继续说道:“我很是舍不得我的妈妈,她不该那么早就离开我。然而,话又说回来了,死了反而可以清闲安逸了。她总是单独呆着,没有人和她说话,聊天,成天就担心挨我父亲的责备。这样也算是生活吗?人活着谁都期望过上好日子,然而我的妈妈除了受气之外,什么期望都没有。”

“纳苔莎,您说得对!”母亲想了一想,说道,“人如果没有期望,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母亲和蔼亲切地抚摸着姑娘的手,关切地问她:“你现在只有一个人?”“一个人!”纳苔莎轻快地回答。

母亲沉默了一会,忽然满脸微笑地朝她说:“不要紧!好人总会有许多人陪伴的……”

纳苔莎当上了县里一家纺织工厂的教员,于是,尼罗芙娜就时常把禁书、宣言单和报纸送到她那里。

因此,这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她的工作。每月里她总有几次扮作修道女,或者装成贩卖花边和手织物的女商贩,偶尔还打扮成小康的市民或是朝拜圣地的巡礼者,背上背了口袋,或者手里拿了皮包,在全省范围内四处奔波。不论是在轮船上、火车里,还是在旅馆、客栈里,她总会显出一副镇静大方的样子。她总是先去跟不认识的人交谈,她那善于交际的、亲切的谈话,以及见多识广,十分自信的态度往往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她毫不畏惧也毫不在乎。

她喜欢跟人谈话,喜欢听他们讲各自的生活和满腹的牢骚与不满。她喜欢看别人强烈不满的样子,由于这种不满一方面能反抗命运的打击,一方面

也预示着正在寻找方法解决问题。

在她眼前,越来越广泛地、多样地展现了那种为了养家糊口而在挣扎的忙碌不安的人间生活的情景。不管任何地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要哄骗人、剥削人,千方百计为自身的利益而压迫别人、吸干别人鲜血的那种残忍无耻的,明目张胆的勾当。

她也看出,地上的物产尽管非常得丰饶,然而老百姓依然非常贫困,围着那无数的财富却过着挨饿的生活。城市里有许多个教堂,教堂里堆满了上帝用不着的黄金和白银,然而在这些教堂门口,到处都是可怜乞讨的人,徒然而无奈地等待着过往的人们动了怜悯之心往他们手里扔上一个小铜子。

说实话,以往,她也曾经看见过这种情形——金碧辉煌的教堂和神父那金线织的袈裟,乞丐的残破住屋和他们褴褛的衣衫,然而从前她对这些没有特别深的感觉,但现在却知道这是不能容忍的,对穷人来说是莫大的屈辱。她知道,教堂应该为更多的穷人服务,而不是富人。

她从画着基督的图画上和关于他的故事里,了解了基督是穷人的朋友,他穿得非常朴素。然而,在穷人们来找他寻求安慰的教堂中,她看见,他却被无耻的黄金和那在贫民前面炫耀般闪闪发亮的绸缎所束缚着。这时,她就不由想起了列彼的话:

“借上帝的名义来欺骗我们!”

于是,她渐渐不再祈祷了。可是,她却越来越多地想到基督,想到有些人,他们尽管不提到基督的名字,甚至好像不知道基督,然而在她看来,仿佛他们是在遵照基督的教训生活着,而且和基督一样,也将大地看作穷人的王国,也想将地上所有的财富平均分给穷人。

她总是思索这方面的事情,这种思想慢慢地在她心里成长、加深,并包容了她的一切见闻,用它匀称宁静的火光普照整个黑暗的世界、整个生活和整个人类。

她觉得,她一向用一种不很确切的爱——害怕和希望紧密地结合着、感动和悲哀结合着的一种复杂的感情——爱着的基督,现在和她更靠近了,而且和以往的基督完全不一样了。她更容易理解的基督是崇高的,基督的脸仿佛也变得更加愉悦、更加光明了,仿佛,基督受着人们的热血的灌溉(人们往往是为他慷慨地流出热血,却谦虚地不说出他们的难友的名字),真的复活了。

每次出门之后,再回到涅考拉那里的时候,母亲总是对白天的见闻感到兴奋无比,再加上工作完成得圆满顺利,也就更加神采奕奕了。

“这样到处走走,看看,真是一件美事!”晚上,她常对涅考拉这样说。“这使你可以知道,生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老百姓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们备受屈辱,在那里奔波劳作,然而,有谁过问他们究竟愿意不愿意呢?他们总会思考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压迫剥削我们?地上的东西很多很多呀,为什么我们要挨饿呢?世界上到处都有知识,为什么我们是愚昧无知的睁眼瞎呢?仁慈的上帝看人是不分贫富贵贱,全部都当成他的孩子的,他到底在哪里呢?人民由于不满自己的生活,逐渐就愤怒起来,——他们感觉到,要是他们再不替自己打算打算,那么这不合理不公平的生活就会把他们闷死!”

母亲心里产生了一种热切的愿望——就是想用自己的话向人们说出生活的种种不合理的现象,有时候她竟然很难控制住这种愿望。

涅考拉每次看到母亲看插图的时候,总是微笑地讲些美好而又不平凡的事情给母亲听。她被这种大胆的工作吓得半信半疑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惊奇万分地问涅考拉:

“这事能成吗?”

于是,涅考拉就固执地、带着对自己预言的真实不可动摇的肯定,隔着眼镜用善良的目光望着她,向她讲述未来的事情。

“人的愿望是没有限度,人的力量也是用不尽的!然而,世界在精神方面的发展,还是十分缓慢的。因为现在每一个人是靠金钱获得解放而不是靠知识。然而,假使人们能够克服自己的贪心,能够摆脱强制劳动的时候,那么……”

她对涅考拉的很多话都不能理解。但是,对他那种显示出他坚定信念的感情,她却逐渐地能够明白了,因为这种感情让他的言语有了生气。

“这个世界的不幸就在于自由的人太少了!”他说。

这是她能理解能明白的事情——她认识一些完全没有贪欲和恶意的人,她懂得,如果这样的人能够再多些,那么生活的黑暗狰狞的面目就可以变得比较和蔼,变得比较温和和比较光明。

“人总会背叛自己的本性,因而变得冷酷!”涅考拉忧伤地说。母亲一下子想起了赫罕尔的话,于是连连点头表示赞许。

有一次,向来都十分准时的涅考拉回家却晚了许久。

一进家门,连外套都顾不上脱,便亢奋而激动地搓着双手,匆匆忙忙地说:“尼罗芙娜,今天有一个同志从狱里逃出来了。然而那是谁呢?我还没有打听出来……”

母亲的心马上就激动起来,身子晃动了一下。

赶紧在椅子上坐下,低声问道:“那会不会是鲍什?”

“或许是吧。”涅考拉耸耸肩膀,说道,“然而怎样帮助他躲藏起来呢?现在到哪儿去找他呢?我刚才在街上各处走了一遍,心里想,或许可以碰到他?我知道这个办法很笨,但也别无他法了!我再去走一趟……”

“我也去!”母亲高喊一声。

“您到伊格尔那里去,或许他能知道到点消息。”涅考拉边说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她满怀希望地跟着出了门。眼前有点发花,心脏跳得很快,双腿差不多要跑起来。

她只顾低头往前,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等我到了那边,也许他正在那里!”这种希望仿佛电光一样在她心里闪着,有力地驱使着她。

天气闷热,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等她走到伊格尔住屋的楼梯口时,她已经累得不行了。于是,她就站住了,回头望了望,不觉惊讶地低声叫喊了一句,同时把眼睛闭了一下,——她好像看见涅考拉·沃索西柯夫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衣袋里。然而,当她重新张开眼睛时,却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她心里想着,一边拾级而上,一边专心细听动静。下面的院子里有徐徐的、不清楚的脚步声。

于是,她机灵地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站住,弯下腰来往下一看,只看见一张微笑着的麻脸。

“涅考拉!涅考拉……”母亲兴奋起来了,跑下去迎他。然而她的心中感到非常伤心失望。

“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谨慎地摇着手低声说。

她便疾步往上走,推门跨进了伊格尔的房间。她一眼看见伊格尔躺在沙发上,就气喘呼呼地说道:“涅考拉……从监狱里逃出来了!”

“哪一个涅考拉?”伊格尔慌忙地抬头问道,“那里有两个涅考拉……”

“沃索西柯夫……到这儿来了!……”

“太好了!”

这时候,他已经走进了房间,回头反锁上了门,接着摘下帽子,摸着头发,脸上挂着笑。

伊格尔从沙发上坐起来,摇着头,急忙地说:“请过来吧……”

涅考拉面含微笑走到母亲身边,和她握了握手。

“如果不看见你,——我简直想回监狱里去了!城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回到乡下,马上就会被抓住。我边走边想逃出来有什么用呢?正在这个时候,忽然看见了尼罗芙娜在路上跑呢!我就跟着走进来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母亲问道。

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完全是偶然的!我在散步,有几个犯人在打一个看守。那里有一个宪兵出身的看守,由于偷了东西被降下来了。那家伙专门做暗探,告密,弄得大家走投无路!这会儿大家在打他,闹得一团糟。看守们都惊恐起来,跑来跑去,嘴里吹着警笛。我一看,牢门开着,外面就是城里的空地。我就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仿佛做梦一般。走了一会儿之后,我才清醒过来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头一看,——牢门已经关上了……”

“唔!”伊格尔说,“先生,那您就该回转身去,礼貌地敲敲门,请他们放您进去。您就说,对不起,我有点舍不得走呢……”

“嗳嗳,”涅考拉苦笑着说,“那不就太傻了!不过这样觉得很对不住同志们——对谁都没有说一声。……我走着,看见有群人在替小孩子出丧,我就跟着棺材,低垂了头,对谁也不看一眼。后来我在墓场上吹风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只想起一件?”伊格尔问着又叹了口气,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脑子里未免太空了!”

沃索西柯夫把头猛摇了一下,一点也不生气地笑了起来。

“不,现在我的脑袋清醒多了。然而,伊格尔·伊凡诺维奇,你却老是在生病……”

“每个人都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伊格尔一边咳嗽,一边回答他,“好,好,讲下去!”

“尔后,我走进博物馆。在里面转了一圈,参观一番,心里想着不知该往哪去,自己甚至生起自己的气来。同时,肚子又饿得要命!我在大街上,盲目地走着,心里很不开心。……我觉得,警察似乎在盯着每一个人看。我还担心我会被抓回牢房!……突然,尼罗芙娜从对面跑了过来,我匆忙避开,跟在她的后面,——就是这样,完了!”

“然而,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呀?”母亲带着歉意的口吻说。她对沃索西柯夫细看了一下,觉得他似乎变得随和、亲切多了。

“同志们一定在担心……”涅考拉搔着头说。

“可是,你不同情官府吗?他们也在担心呢!”伊格尔调侃地说。他张开了嘴巴,开始翕动着双唇,仿佛咬嚼空气一般。“好啦,不要再说笑了!得把你藏起来才好,这可是让人头疼的事啊。如果我能起来……”他透不过气来了,把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抚摸着。

“你病得很严重,伊格尔!”涅考拉说着,低下了头。

母亲叹息打量着这狭窄的小房间。

“这是我个人的事!”伊格尔回答说,“妈妈,您不必客气,问他鲍维尔的事吧。”

沃索西柯夫咧开嘴笑了笑。

“鲍维尔很好!身体很棒。他在那里如同是我的队长。和看管协商也是他出面,总之,他在那里指挥,大家都敬重他……”

弗拉朵娃一边听沃索西柯夫讲着,一边点着头,并且用余光看了看伊格尔发青而臃肿的双颊。他那张扁得不行的脸显得太死板了,只有双眼透露着活泼欢快的光芒。

“饿得很,想吃点东西!”涅考拉像记起什么,突然说。

“妈妈,面包在架子上,再请你走到走廊里,敲一下左边第二扇门,有一个女的会出来开门,您就叫她把一切可吃的东西一起拿过来。”

“我哪吃得了那么多?”涅考拉反对说。

“你放心,不会太多的。”

母亲走出去,敲了敲门,便凝神听着,一面悲伤地想起了伊格尔。

“他快要死了……”

“谁?”里面问道。

“伊格尔·伊凡诺维奇叫我来的!”母亲低声回答,“他请你去一下。”

“就来!”里面不开门只是回话。

母亲等了片刻,重新敲门。这次门就迅速地开了,只看见一个头戴眼镜的女人走了出来。她一边匆忙地整理上衣那很皱的衣袖,一边厉声地问母亲:“什么事?”

“我是伊格尔·伊凡诺维奇派……”

“哦!我们走吧。啊,我认识您!”她低声说,“您好!这里很暗……”

弗拉朵娃望了望她,想起她以前到过涅考拉家里。“都是自己人!”她也是这样觉得。

那女人几乎撞在母亲身上,于是就让母亲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面。

一边走一过问:“他不舒服吗?”

“是啊,他躺着。他让你带点东西给他吃……”

“哦,还是不吃为好……”

她俩走进伊格尔的房间的时候,听见他沙哑的声音说:“朋友,我是很快就要回老家了,廖得米拉·伐西里耶夫娜!这个家伙一声不响地就私自逃出来了,胆子真不小!请您先给他点东西吃,之后将他藏起来。”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很关爱地望着病人,严峻地说:

“伊格尔,有人到您这儿来,就应该马上来叫我!我看,你已经两次没有吃药了,——真不当回事!朋友们!到我那去吧!医院里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伊格尔。”

“那么,我还是要进医院?”伊格尔无奈地问道。

“是啊,我跟您一块去。”

“跟我进医院?唉,天啊!”

“不要再乱讲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整一下伊格尔胸口的棉被,仔细打量了涅考拉一番,然后又检查玻璃瓶子里还有多少药水。她的声音显得稳重镇定。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两道黑眉毛几乎在鼻梁上连在一起。

母亲不太喜欢她的这张脸——她的脸仿佛非常傲慢,眼睛里没有光泽,更不带着丝毫笑意,她总爱用命令的口吻说话。

“我们走吧!”她接着说道,“我就回来!您先把那种药水倒一汤匙给伊格尔喝下去,不要再让他说话……”

这样说完后,她就把涅考拉带了出去。

“她这个人真好!”伊格尔感叹着,坚持说,“她这个人真了不起呢……妈妈,你应该帮她一下。——她已经很累了…”

“你不要说话!还是先吃药吧!……”母亲温和而体贴地劝告。

他吃了药,眯着一只眼睛说:

“总是要死的,你何不让我说呢……”

他用另外一只眼睛望着母亲,他的嘴唇缓缓地展开来,算是笑了。

母亲低下了头,突然对他感到无比同情,以至于差不多要流泪。

“这不要紧,这是很自然的……有了活的乐趣肯定要有死的义务……”

母亲怜惜地把手抚在他的额头,又轻声地劝慰:

“不要说话了,好吗?”

他闭了眼睛,仿佛是在倾听自己胸中的痰声。过了一阵,他固执地继续开口说话了:

“妈妈,让我说话,不要紧的!不说话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多受几分钟的悲痛。一方面,还要丢掉跟好人谈话的乐趣。我估计那个世界是不会有这么好的人的……”

母亲十分担心地打断了他的话:“要是那位太太来了,她肯定要骂我不该让你讲话。”

“她不是太太,她是个革命家,是个同志,是个好人。妈妈,她总是爱骂人,没什么关系的……”

伊格尔缓缓地、费力地动着嘴唇,讲起了他这个邻居的历史。讲述中,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微笑。母亲看得出来,他是故意在那里说她。母亲望着伊格尔那蒙着一层青色的脸,惊恐地想到:“他是活不长了……”

廖得米拉走了进来,认真地关上了门,对母亲说:“您的朋友肯定要换了衣服离开此地,越快越好。因此,彼拉盖雅·尼罗芙娜,你现在就得去拿一身衣服过来,只可惜,瑟蓓娅不在这儿,把人藏起来那是她的专长。”

“她明天回来。”母亲将披巾搭在肩上,回答说。

每次她受了嘱咐去办什么事的时候,她总是一心想很快很好地将它完成,从来都是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此刻,她也是很担心地皱着眉头,郑重其事地问:“您准备让他穿什么样的服装?”

“无所谓啊!反正他是在夜里走……”

“夜里反而不好——路上人少,容易被人察觉,他又不很有灵……”

伊格尔嘶哑地笑了起来。

“可以到医院里去看你吗?”母亲问道。

伊格尔咳嗽着点了点头。

廖得米拉用她的黑眼睛望着母亲的脸,很快地说:“您愿意和我轮流着来照顾他,对吧?很好,然而,现在赶快去吧!”

她温柔地、可是又不容分说地挽着母亲的手臂,把她带出门外,站在门口,压低嗓门说:

“请您不要介意我这么做!他讲话对他的身体无益……然而,我有希望……”

她捏着手,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然而,她已经疲倦得快坚持不住了……

这种解释使母亲狼狈起来,她闪烁其词地说:

“您这是什么话呢?”

“您要仔细留心一下,有没有暗探?”她低声地叮嘱,然后她就抬起双手,在额角左右擦了一下,她的嘴唇在抖,面色似乎比以前温和。

“我知道的!……”母亲带着几分骄傲地说道。

走到门外,母亲停了下来,整一整披巾,仔细看了看周围。在街上的人群里面,母亲已经差不多能够很准确地认出暗探来——他们的步履总是故意装得很轻盈的样子,表情上、姿势上都带着不自然的放肆,脸上带着疲劳和无聊的表情,还有那双惶恐的眼睛,眼光严厉得令人不快,眼色躲躲闪闪,像贼一样不断地掩饰着。

这些情形,母亲是十分熟悉的。这一次,母亲没有看到那些熟悉的暗探的脸庞。她从容不迫地在大街上走了一段路,后来就雇了马车到市场。她替涅考拉买了衣服,激烈地和那个卖主讨价还价,这之中,她故意大骂着自己的酒鬼丈夫,害她几乎每个月得替他购置全身新衣服。这个计谋对商人并不起什么作用,然而这是母亲使出的妙计——因为她一路上已经想过,警察局了解,涅考拉逃走之后一定要改装,所以会派暗探到市场来的。

她小心谨慎地回到伊格尔家里,不多久,她就要完成将涅考拉送往郊外去的任务。

她陪着涅考拉在街的边上走。她看到涅考拉低着头,忧郁地跨着步子,那件很长的土红色大衣的下摆经常不断地缠住他的两腿,他不停地得伸手把帽子扶正,由于帽子总是滑到鼻子上——心里觉得又好笑又开心。

来到一条凄清的街上,萨茜卡在那儿等着他们。尔后,母亲就朝涅考拉默默点头告别,单独回家来。

“然而鲍什却没能逃出来。……昂特廖萨也在……”她悲痛地想着。

一看见母亲,涅考拉就不安而焦躁地大声说道:

“您知道吗?——伊格尔的病情非常严重,非常严重!他已经进了医院,刚才廖得米拉来过了,要您到她那儿去……”

“到医院去?”

涅考拉用战栗的手指推了推眼镜,又替母亲披了一件衣服。

然后,他用温存的、干枯的手握着母亲的手,声音颤抖地说:“哦!您把这个包裹带去。沃索西柯夫的事办好了吗?”“全办好了……”“我也去看看伊格尔……”

由于疲惫,母亲感到有点头晕,然而涅考拉的那种不安的心情在她心里引起了悲凉的预感。

“他快要死了。”母亲这样想着。

然而,当她步入那个整洁明亮的小病房,看到伊格尔倚着一堆白枕头坐在病床上,嘶哑地大笑时,——她一下子就安下心来了。

她笑眯眯地站立在门口听病人对医生说道:

“所谓治疗,是一种改良……”

“不要瞎说,伊格尔!”医生关怀地低声劝阻道。

“然而,我是革命家,我最厌恶改良……”

医生谨慎地将伊格尔的手放在他的膝上,站起身来,若有所思的捋了捋胡须,然后开始用指头按摸病人那臃肿的脸。

母亲认识那个医生,他是涅考拉的一个特别亲密的同志,名叫伊凡·达尼洛维奇。

母亲静静走到病人面前,病人对她伸了伸舌头。

这时,医生转过头来,对母亲说道:

“啊,尼罗芙娜!您好!您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估计是书。”

“他不能看书!”疲惫的医生劝说道。

“他想把我弄成一个白痴!”伊格尔埋怨着。

伊格尔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的脸上,透出一层薄汗,他难受地缓缓地抬起了手,用手掌在额上擦了一下。臃肿的两颊显得异常地呆板,使他原本善良的宽脸变得很难看。仿佛一切的轮廓都在死的面具下面消失殆尽了,只有因为脸肿而显得深陷下去的眼睛,仍是闪闪发光,带着宽容的微笑。

“喂,科学家先生!我很累了,——可以躺下吗?……”他问。

“不行!”医生简短地回答。

“好吧,等你走了我就躺下……”

“尼罗芙娜!请您别让他躺下!给他把枕头垫好。另外,尽量不要让他说话……”

母亲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医生用轻巧的步子很快很轻地走了出去。

伊格尔垂下头,闭了双眼,平静下来了,只有手指还在悠悠地动着。整个病房都显得阴冷悲哀。

从窗口里看到菩提树的繁盛的树顶。在那沾满了灰尘的暗色的叶片之间,很光亮地闪动着一点点的黄叶——这预示着秋冬快要到来。

“我已经渐渐地接近死亡了……”伊格尔并不睁开双眼,身子一动不动,他继续说:“它看我是个十分和气的小伙子。——似乎有点同情我……”

“不要说话了,伊格尔·伊凡诺维奇!”母亲轻柔地抚着他的手,恳求般

地劝说。

“等一等,我就要不说话了……”

他不停地喘着,衰弱的身体使他说话都困难,他总得停上好一会儿才能再继续往下说:

“我很庆幸您跟我们在一起,——看了您的脸,心里就兴奋。我时常问我自己,她的前途是什么呢?在前面等待着她的,也像大家伙面前的一样,是监狱和受肮脏的欺凌!当我想到这里,总觉得难过得很啊。您,不怕坐牢?”

“不怕!”她简洁地回答。

“哦,那是肯定的,然而不论怎样说,监狱总是令人厌恶的。我变成这个样,完全是因为坐牢的原因。说实话,我还不想死……”

“或许,你还不会死!”母亲想这么说,但是望着他的脸色,却没能说出口。

“我是还能工作的……不过,要是不能工作,活着还不如死去好……”

“话是对的,然而,这并不能使人得到安慰!”母亲不禁想起了安德烈的话,沉重地叹了口气,心里很沉重的样子。一天的奔走让她疲惫不堪,肚子很饿。

病人极其枯燥的带痰的低语声充满了房间,微弱无力地在光滑的墙壁上爬行。窗外菩提树的树梢仿佛低垂的乌云,它那种悲凉的黑色让人看了觉得惊讶不已。周围的一切在黄昏的寂静中都凝固了,没精打采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我快受不了了!”伊格尔说完,闭了双眼,不再开口。

“睡一会儿吧!”母亲耐心地说,“睡着了或许会好受一些。”

接下来,她屏气凝神地听了一会儿病人的呼吸,然后,向周围望了一遍,悄悄地坐在那里,心里感到十分悲哀,于是,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门轻轻地响一声,惊醒了她。——她吓一跳,看见伊格尔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我睡着了,对不起!”母亲低声说。

“我对不起您呢!”他也轻声地说。

天渐渐快黑了。带雾的寒气叫人睁不开眼睛,一切都变得十分朦胧,病人的脸也变得暗淡不清了。

传来了一阵低语和廖得米拉的声音:

“干嘛不开心啊?电灯开关在哪儿?”

说话间,整个房间里便亮起了令人不安的白花花的冷光,只见身材修长挺直的廖得米拉,穿着一身黑衣服,站在房间的中央。

伊格尔全身猛然颤抖一下,将手放在了胸口上。

“怎么样?”廖得米拉惊叫着,朝他跑过来。

他眼光呆滞地望着母亲。此时此刻,他的眼睛仿佛很大了,而且是异常地发亮。

他大张着嘴,仰起了头,把手伸到前面。

母亲边小心握着他的手边凝视着他的脸。

他的脖子猛烈地抽动了一阵,脑袋便倾斜了下来,尔后,他高声地说道:

“我快要死了!……”

他的整个身子微微地抖了一下,脑袋无力地垂在肩上,他的睁得很大的眼睛里,毫无生气地映出了悬在病床之上的寂静的灯光。

“我亲爱的!”母亲耳语般地说。

廖得米拉缓缓地离开床边,站在窗前眺望,沉思。

用一种母亲觉得是很奇怪的、很高的声音说:“死了……”

她屈着身体,把臂肘撑在窗台上。忽然,仿佛头被人打了一下一样,颓然无力地跪倒下去,她顿时忍不住放声痛哭。

母亲将伊格尔那沉甸甸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把他那十分沉重的脑袋在枕头上放好,然后,流着眼泪,来到廖得米拉的身旁,弯下腰来轻轻地抚摸着她浓密的头发。

廖得米拉缓缓地扭过脸来,眼睛显出异常悲伤的神情。

她站起身来,嘴唇在不断颤抖,低声说:“在流放的时候,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一块儿到了那里,坐过牢……有时候是难受的,很多人情绪低落……”

她喉咙发干,欲哭无泪,她勉强忍住号啕痛哭,把脸凑近母亲的脸,——悲伤的、亲切的情绪使她的脸显得温柔而年轻了,——虽然没有流下泪水,但内心的凄惨与哀伤使得她的话语时断时续。

“然而,他是愉快地同大家开玩笑,勇敢地掩饰自己的痛苦……尽力鼓励软弱的人,他善良、敏感、亲切可爱。……在西伯利亚的时候,单调的生活容易使人堕落,使人发生诅咒人生的情绪——然而他很能够跟这种倾向作斗争!……他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同志!他的生活特别艰苦,然而从来没有人听他发过一句牢骚!我和他是最亲密的朋友,他给了我许多的帮助和关怀。他把全部的知识都传授给了我,他十分孤独而疲惫,但是他从来不要求别人给他爱抚和关心……”

说到这,她走到伊格尔面前,弯下身来,吻着他的手,悲伤地低声说:“同志啊,我最敬爱的人,我们真心地向你表示感谢,别了!我一定要像您那样工作,不知疲倦、不怕劳累、绝不迟疑,毕生劳作!……永别了!”

沉痛的呜咽使她的身体颤动起来。她抽泣着将头伏在伊格尔脚后的床上。

母亲默默地一直淌着眼泪。她不知为什么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她也想用特别的爱抚来安慰廖得米拉,更想对他说些亲切哀伤的话。但她只能透过泪水,静静地望着他那消瘦的脸,望着他那似乎进入睡眠的紧闭的双眼,以及发黑的、永远含着一丝微笑的嘴唇。

病房里宁静安详,光线暗淡……

伊凡·达尼洛维奇像往常一样,迈着匆忙而细碎的步子走了进来。进来之后,忽然在房间中央站住,迅速地将两手插进衣袋里。

他十分紧张而急迫地问道:“许久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一边擦着额头,一边摇摆着身子走到伊格尔面前,握住他的手,然后退到旁边。

“大家也不必太难过,坦白说,照他的心脏的情形,在半年前就该这样了……至少在半年前……”

他那严厉而镇静的声音很高很亮,他的话得得有些不合适宜。忽然,他打住话头,背靠白墙,伸出手漫不经心很快速地捻着胡须,同时,眨着眼睛望着床边的女人。

“又少了一个!”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微。

廖得米拉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推开了窗子。

过了一会儿,他们三人紧挨着,凝望着窗外的夜景。

在黑色的树顶上空,星星在闪闪发光,衬得天空无限深远……

廖得米拉挽着母亲的手,静静地靠在母亲的肩上。医生低垂着头,用手帕擦着眼睛。

在窗外的寂静之中,傍晚时分的城市中的吵闹声疲乏而固执地叹息着。冷风迎面扑来,吹动了人们的头发。窗外的美景丝毫打动不了他们,廖得米拉仍在不停地战栗,两颊上闪着晶莹的泪花。医院的走廊里传来惶恐不安的声响,有紧急的脚步声,有呻吟,也有伤痛的低语。然而,他们仍旧沉默地站在那儿发呆,凝视着黑暗。

母亲已经不想再留在这儿了。于是,她悄悄地抽出手,一面缓缓地朝门口走,一面向死去的伊格尔行礼。

“您要走吗?”医生轻轻地、头也不回地问道。

“嗯……”

路上,母亲又想起了廖得米拉,想起她那难得流下来的眼泪。

“连哭也不会……”

她对伊格尔临死前说的话感到无限感慨。她慢慢地走着,眼前又浮现出他充满活力的眼睛,耳畔回荡着他的笑语。

“好人活着尽管困难,然而死的时候却倒很容易……我将来死的时候不知怎么样?……”

后来,她又想起站在那间光线很强的白色病房里的廖得米拉和医生,想起他们背后的伊格尔死气沉沉的眼睛,心中感到无限悲悯。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加紧脚步,——仿佛有种不安的情绪在催促着她。

“该快点走!”她听从着在她内心轻轻驱使着她的一股哀伤的、然而勇敢的力量,边走边告诫自己。

第二天,母亲整天都忙着准备葬礼。

黄昏时分,母亲和涅考拉姐弟俩正在喝茶的时候,萨茜卡忽然来了,她神情兴奋,不停地嘻嘻哈哈。

她的两颊绯红,眼睛里闪烁着欢快的光亮。母亲突然感觉有了希望的曙光。

她的这种情绪,猛然地闯进了怀念死者的那种悲伤的情调和氛围之中,两者不能融合,就像在漫漫黑夜里突然迸出一团火一般,让大家不知所措、眼花缭乱,不知怎样才好。

涅考拉沉思着,用指头敲着桌子说:

“您今天表现有点异常,撒莎(萨茜卡的昵称)……”

“是吗?批评的是!”她回答着,调皮地笑了起来。

母亲沉默着,用带着责备的眼神看了看她。

瑟蓓娅用提醒的口吻对她说:“我们正在谈伊格尔·伊凡诺维奇……”

“他真是一个好人,是吗?”萨茜卡高声说,“我经常看见他笑的样子,说着笑话。而且他的工作又干得那么优秀!他是革命的艺术家,他有着丰富的革命思想。不论什么时候,他总是真实地、犀利地描绘着揭发虚伪、暴行和奸诈的图画。”

她低声说着,眼睛里带着沉思般的微笑,但这种沉思并不能掩盖她目光中明显的喜悦神情。

他们不愿让他们悼念朋友的悲痛的心情屈服于萨茜卡带来的欢喜的情绪。

他们的意识中依旧有着哀伤的情感,一面努力把撒莎引进他们的情绪里……

“然而现在他死了!”瑟蓓娅凝视着她,固执地说。

萨茜卡用她的怀着疑问一般目光迅速对大家扫了一遍,她的眉头皱起来了。她低下头,缓缓地整理着头发,不开口了。

“死了?”过了一刻她高声说,好像有点不相信。“所谓死了,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死了?我对伊格尔的敬重,我对他,对一个同志的爱,对他的思想所做的工作的纪念,难道都死了吗?这种工作难道死了吗?他对我们的感情会消失吗?我一向把他看作是一个英勇而诚实的人,难道我对他这种看法动摇了吗?难道这一切都死了吗?我想,这对于我是永远不会死的。我认为,我们经常把死说得太轻率了。他的嘴巴死了,然而他的言语将要永远活在生者的心里!”

萨茜卡亢奋起来,重新在桌旁坐下,将臂肘撑在桌上,带着微笑,用一种十分迷离的眼光望着大家,挺冷静地说:

“或许,我的话有些傻气。但是,同志们,我深信,忠诚的人是不死的。那些给我幸福,使我能过上像我现在所过的这种美好生活的人,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这种生活的复杂性、各种各样的现象,以及对我说来就像我的心灵一样珍贵的理想的成长,使我感到陶醉。我们顾虑太多,不肯流露我们的感情,这使我们的性格变得有些奇怪,我们只是用脑子去领会,从来不去用感情……”

“您是碰到什么好事了吗?”瑟蓓娅笑着问。

“是啊!”萨茜卡点了点头,说道,“我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我和沃索西柯夫谈了一个夜晚。以往,我讨厌他,以为他是一个粗鲁无知的家伙。而且,他过去确实是这样的。他对任何人都怀着恶意的愤怒,不管什么时候,老是把自己放在一切的中心上,嘴里凶狠地、粗鲁地嚷着——我,我,我!使人厌烦得要死。其中啊,带着一种小市民的、‘叫人恼怒的东西……’”

她微微笑了笑,又用明亮的眼睛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

“现在呢,他把别人叫作同志了!应该亲自听一听,他是怎样说的。他是怀着一种害羞的、温柔的爱——这是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他现在变得非常纯朴、非常坦诚,心里充满要工作的渴望。他找到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力量,明白了自己缺少的是什么。最重要的,他真正具有了同志的感情。”

弗拉朵娃听萨茜卡说着,这个严肃的姑娘突然变得这么温柔,她高兴不已。同时在她内心深处又产生了那么一种嫉妒的想法:“那么鲍什呢?……”

“他呀,”萨茜卡接着说,“一心只想着同志们,你们知道不,他劝我干什么?他劝我一定要设法帮助同志们出狱!嗳,是的!他说这很容易办到。”

瑟蓓娅抬起头来,精神亢奋地说:

“您认为怎么样?撒莎?我看这个方法行得通!”

母亲听了,手里的茶碗抖动了起来。

撒莎抑制住自己的欢喜,蹙着眉毛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用略带严肃的口吻微笑着回答:“如果一切都真像他所说的那样,——我们就应该试一下!这是我的责任!……”

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沉默了。

“可爱的姑娘!”母亲带着微笑想道。

瑟蓓娅也笑了一笑,涅考拉却柔情地望着撒莎,轻声地笑出了声。

这时,撒莎抬起头,严肃而认真地对大家看了一看,她的脸色发白,冷淡的同时有点气愤地说:

“你们在笑,我了解你们的意思……你们以为我只为自己着想?”

“为什么?撒莎?”瑟蓓娅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同时,很狡猾地问着。

母亲觉得她不该这么问,会使撒莎气愤,于是,她叹了口气,耸了耸眉毛,好像批评似的望着瑟蓓娅。

“可是,我不同意!”撒莎喊着,“假使你们要研究这个问题我不会参与的……”

“撒莎,不要这样说!”涅考拉十分冷静地说。

母亲走到撒莎面前,俯着身子,安慰着她。

撒莎抓住了母亲的手,抬起涨红了的脸,疑惑地望了望她。母亲微笑了一下,不知该对撒莎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哀伤地叹了口气。

瑟蓓娅在撒莎旁边坐下来,抱住她的肩膀,面带微笑望着撒莎的眼睛说:“你真是莫名其妙!……”

“对,我这个人似乎太傻了……”

“您怎么能想……”瑟蓓娅继续着想说自己的意思。涅考拉想打断他们的话,于是用郑重严肃的口吻说:

“关于解救的计划,假使可能,当然是没有人反对的。第一呢,我们应该知道,狱中的同志们到底是不是愿意……”

撒莎又低下了头。

瑟蓓娅吸着香烟,朝弟弟瞥了一眼,然后把手一挥,将火柴丢到了角落里。

“他们应该愿意吧!”母亲叹着气说,“但我不认为越狱像你们说的那么容易……”

大家便都沉默无语了。其实,母亲心里却很想再听一听是否有越狱的可能。

“我要见一见沃索西柯夫。”瑟蓓娅忽然说。

“我明天再跟你安排!”撒莎轻声回答。

“他要做些什么工作?”瑟蓓娅一边踱步,一边询问。

“决定了叫他到新的印刷所去当排字工人。在印刷所没有成立之前,暂时就住在看林人那里。”

撒莎的眉毛皱了起来,脸上露出她一贯的严肃的表情,声音也变得冷淡了。母亲正在洗碗,涅考拉走到她身边,对她说:“后天你去看看鲍维尔,把一张字条交给他。要知道,我们应该了解……”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连连回答他,“我一定交给他……”

“我要回去了!”撒莎说着,便很快而无声地和每个人都握了手,然后迈着坚定的步子冷淡地走了。

母亲坐在椅子上,瑟蓓娅把手放在她肩上,一边摇着她,一边笑着说:

“尼罗芙娜,您喜欢有这样一个女儿吗?……”

“啊,天啊!我是如此希望看见他们在一起啊,就算是一天也好!”母亲差不多是带着哭声喊了出来。

“是的,一点点的幸福——这对每个人都是好的!……”涅考拉接着话音低声回应,“但是,没有人希望只有一点点的幸福。然而太多的幸福也没价值……”

瑟蓓娅坐在钢琴前面,又弹起一支哀怒的曲子。

第二天的早上,数十个男女站在医院门口,等待着他们的同志的棺材出来。暗探们谨慎地包围住他们,耸起灵敏的耳朵想要听到只言片语,同时还努力记着他们的面貌长相和行为举止。街对面,一队腰里带着手枪的警察盯着他们。

暗探高傲的态度,警察讥讽的表情,以及他们要显露威风的那种神气,引起了群众的激愤。有的人故意说说笑笑地来掩饰自己的愤怒;有的则阴沉地瞅着地面,尽量不去看这种令人倍感欺辱的情形;有的压不住怒火,就干脆嘲笑当局,说他们对除了言语之外没有任何武器的群众,都要恐惧。

秋日晴朗的淡青色的天空,俯视着铺着黄色圆石的街道。秋风卷着落叶,把它们吹到人们脚下……

母亲混在人群里面,留心着张张熟悉的脸庞,忧愁地想:“群众中的人太少了,差不多都看不见工人……”

大门开了,一具棺材抬了出来,上面放着系有红丝带的花圈。

大家一齐摘下了帽子,——仿佛是一群黑鸟在他们头上飞舞。一个红脸、留着浓密黑唇胡的高大警官,迅速地跑到人群中间。一队兵士跟在他后面,拖着笨重的皮靴,他们野蛮地推开群众。

警官用嘶哑的声音像发布号令般大声喊道:“请把丝带解下来!”

话音刚落,这些男男女女便紧紧地把他围住了,他们纷纷挥动着手臂,非常激动地推搡着、喧嚣着,混乱的场面几乎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母亲只看到眼前的人们都很激奋的样子,她弄不清楚谁是谁,其中似乎有一个女人的脸颊上流下了屈辱的眼泪……

“打倒暴力!”有个年轻人高喊了一声。但是,这喊声显得很孤单,在嘈杂的声浪里立即就被淹没了。

母亲心里顿感痛苦难捱,因而,她对她身旁的一个穿得很寒酸的年轻男子气愤地说:“怎么连人家出丧都要管,——简直太不像话!”

群众的厌恶情绪不断地高涨着。棺村在人们头上攒动,风吹拂着丝带,在人们的头上和肩上不停地缭绕飘动。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听见红丝带那干燥的仿佛神经质般的嚓嚓声。

母亲担心可能发生冲突,急忙悄声对左右两旁的人说:“算了,既然如此,就解了红丝带吧!解了有什么要紧呢!……”

一个压倒所有吵闹声的声音传来!……

不知是谁又用尖锐激越的声音高唱起来。

你在战斗中牺牲了……

“把丝带解下来!亚可夫列夫,把它给切断!”

拔刀的声音传出来了。母亲闭上了双眼,等待人们的呼喊。

但是,此时声音却慢慢地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人们突然骚乱咆哮起来。到后来,大家都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继续朝前走,街上只听见沙沙沙的脚步声。

前面抬着被洗劫了的棺材。棺盖上面放着被蹂躏了的花圈。警察们在马背上显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母亲在人行道上,密集的人群把那具棺材围了个水泄不通,以致母亲不能看见。群众自然而然地渐渐增多了,差不多要挤满了街道。群众后面,也

高耸着骑马警察的灰色的身形;徒步的警察手按马刀,在两旁走着;暗探们狡猾的眼睛在四处不停打探着。

永别了,我们的同志,永别了

两个好听的声音哀痛地唱着。

这时,人群中发出一个声音:“不要唱!诸位,我们应该冷静!”在这声叫喊里,有一种感人的威严气势。

悲伤的歌声停止了,说话的声音渐渐地小了。只听见脚踩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让大街之上充满了整齐而低沉的送别感。这种脚步声,缓缓地升高了,升到了透明的天空中,如同第一声春雷传来的沉痛而喜悦的余音,震动了空气。

冷风越来越凛冽,迎面而来的是街道上的灰尘和脏东西,风吹动着衣服和头发,迷离了人们的眼睛,拍打着人们的胸脯,在脚边乱窜……

在这种没有教士、没有令人心酸的歌声的庄严的葬礼上,沉思的脸,紧蹙着的眉头,在母亲心里唤起了一种惶恐的感觉。她的思想慢慢地盘旋,忧伤地感叹着:

“为正义斗争的人还是不多……”

她低头走着,她觉得这里葬下的仿佛不是伊格尔,而是另外一个她十分熟悉,十分亲近而又是她不可或缺的人。她悲伤的同时却又手足无措。她还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她反对为伊格尔送丧的人们所采取的方法,于是,心中仿佛打了个结一般。

“当然,”她心想,“叶戈鲁什卡是不相信上帝的,他们大家也和他一样……”

然而,她叹息着,不想再作痛苦的思索。

“啊,神啊,耶稣基督啊!难道说我将来也这样?……”

他们到了墓地,又在坟墓中间的那条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好久,最后才算走到一块满是矮矮的白色十字架的空地上。大家围在坟墓旁边默默地哀悼起来。

在许多坟墓之间,活着的人们庄严的沉静唤起了一种恐惧的预感,叫母亲的心颤抖了一下之后就好像停止了跳动一般,好像是在等着什么。

风,在十字架上呼啸着,怒号着。棺盖上那被糟蹋了的花朵令人哀伤地颤动着……

警察们都仔仔细细听着动静,每个人的身体都挺得笔直,眼睛愤怒地望着警官。

有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留着长长的头发,脸色苍白、眉毛黑黑的、头上没有戴帽子的年轻男子站到了坟上。

就在这时,警官突然大叫一声:“诸位……”

“同志们!”黑眉毛的男子开口说话了,声音洪亮动听。

“等一等!”警官喊道,“我宣布,这儿不是演讲的地方……”

“我只讲几句话!”青年十分冷静地反驳后,继续又说,“同志们!我们应该在我们导师和友人的墓前宣誓,我们决不遗忘他的遗训:对于造成祖国的所有不幸的根源,对于压迫祖国的暴力——专制政体,我们每一个人要始终坚持作斗争,直到埋葬它们!”

“抓住他!”警官喊着。然而他的声音淹没在了嘈杂的叫喊声。

“打倒专制!”

警察拨开群众,闯到演说人的面前。那人尽管被紧紧地包围着,但依然临危不惧地呐喊着:

“自由万岁!”

母亲被挤到了一边,她害怕地靠在了十字架上,干脆闭上双眼等着挨打。

一阵剧烈的旋风般的嘈杂声几乎要震聋了她的耳朵,脚下的土地仿佛也在抖动,她感到了一阵巨大的恐怖。

警笛的声音突然尖锐地响起,有个粗鲁的嗓音在发布命令,女人们在拼命地叫喊,围墙的木材发出了断裂的响声,脚板沉重地踏在干燥的土地上发出低沉的共鸣。

这一切持续了许久。母亲觉得,闭着眼睛听到这一切是十分可怕的。因而她睁开双眼。就在此时,她突然喊叫了一声,张开双臂朝前跑去。

离她不远的地方——在坟墓间的窄窄小路上,警察们围住了那个长头发的男子,同时,正拼命驱逐周围蜂涌过去的群众。他们拔出了鞘中的马刀,在人们头顶上忽起忽落着,而手杖和瓦砾也在上下飞舞着。厮打在一起的野蛮的叫喊声响彻云霄,叫喊声混乱地飘荡在墓地之上。那个青年的苍白的脸庞在高处出现了——就在那厌恶和愤怒的风暴上面,又响起了他坚定而洪亮的声音:

“同志们!别作无益的牺牲!……”

他的喊声起作用了。

人们纷纷退避下来。然而,母亲仍被那种不能抑制的力量所吸引着,还是不断向前挤。

这时,母亲突然看见了涅考拉。涅考拉把帽子推到了后脑上,正在推着被气愤激怒了的群众。

她听见了他的责怪般的呼喊:“大家保持镇定,不要蛮干!”

母亲模糊看见,涅考拉的一只手上已经染上了鲜血。

“涅考拉·伊凡诺维奇,走吧!”母亲急忙地冲到他身边,关切地喊着。

“您不要到处跑,会有危险的……”。

瑟蓓娅站在母亲旁边,伸手拢住了她的肩膀。她头上没有帽子了。头发零乱,扶着一个几乎还是孩子的青年。

这个小青年一手捂着被打破了的、流着血的脸,用颤动的嘴说:

“放手,没关系……”

“快把他带回去,好好照顾!这儿是手帕,给他把脸包上。”瑟蓓娅很快地说着,顺便将小青年的手塞给了母亲。然后一边跑,一边叫喊着:

“快走啊,在抓人了!……”

群众四处逃散,警察紧跟在后面,嘴里大骂着,手里挥舞着马刀,在坟墓中间笨重地跨着步子,两腿常被大衣的下摆缠裹住,很不灵活。

小青年的眼神充满了对警察们的仇恨。

“咱们快些走吧!”母亲用手帕擦着青年脸上的血,低声喊道。

他不停地吐着带血的唾沫,迷迷糊糊地说道:“您不要担忧!我不疼。他用把子打我……我也狠狠地揍了他几下!揍得他哭了出来!”

他挥动着带血的拳头,用已经嘶哑了的声音喊:

“等着吧,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们工人阶级全体都起来的时候,不用动手就足以制服你们!”

“快走吧!”母亲焦急地催他。

于是,他俩加快了脚步,朝坟场围墙的小门走去。母亲觉得,围墙外面的空地上,肯定会有警察埋伏在那里,等着我们出去自投罗网。可是,当她小心翼翼地推开小门,朝那满是秋天的灰雾的空地上望去的时候,外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因此她立刻就安下心来。

“让我替你把脸包起来!”她说。“不,不必了,我一点也不觉得羞愧!他打了我,我也打了他,这是很公平的……”母亲利索地给他包扎好伤口。一看见血,她心里就禁不住充满了怜悯之情,当她的手指触到温湿的血时,她突然恐惧不已地颤抖起来,但她还是能控制自己的。

母亲带着青年快速离开。

小青年这时的口齿清晰起来了,他友好地讥讽说:

“您把我拖到哪里去,同志?我自己还能走……”

然而,母亲觉得,他自己根本没法走动。他有气无力地向她问开了话,但并不给她回答的空儿。

“我是洋铁工人伊凡,您是谁?我们三个是在伊格尔·伊凡诺维奇的小组里三个洋铁工人。小组里一共十一个人。我们十分敬佩他——虽然我不信神,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在天国里获得幸福……”

母亲在一条街上雇了马车,让伊凡坐上车之后,她静静地对他叮嘱:“现在别讲话!”她边说边用手帕仔细地裹住他的嘴巴。

伊凡将手举到嘴边,然而已经不能把手帕取掉了,因而,那只手无力地放在了膝盖上。但他,依旧不停地嘀咕着:

“这次你们打了我,我今生也不会忘记的……在他之前,有一个大学生季托维奇……教我们政治经济学。……后来被抓去了……”

母亲抱着伊凡,让他的头抵住自己的胸口,小青年很快昏睡过去。母亲差不多被吓呆了,她悄悄地望着马车的两边,她觉得马上会从什么地方的角落里跑出了几个警察,如果被他们发现就死定了。

“他喝醉了?”车夫回转头来,友善地笑着问。

“不说了,没少喝!”母亲感叹着接应话头。

“是您的儿子?”

“嗳,他是皮匠。我是替人家做饭……”

“你苦啊。原来如此……”

车夫加了一鞭,又扭过头来继续问道:

“你知道基地那边骚乱的厉害吗?……一个政治人物出丧,那人也是反对政府的……他们反对政府的做法。当然,送丧的也是这样的人,是他的朋友。他们在那里喊着什么‘打倒政府’,说什么政府使人民破产……因而警察就打他们!听说很多群众死的死,伤的伤。当然,警察之中也有的受了伤……”他停顿了一下,难过地摇着头,用奇怪的声音说:“死人都不得安宁,唉!把死人都给吵醒啦!”

马车颠簸在石子路上,伊凡的头轻轻地靠在母亲的胸口。

车夫侧身坐着,似乎是沉思了之后说道:

“群众要是闹腾起来,这个世界就不得安宁了,对不对?昨天夜里,宪兵闯到我们邻居家,一直折腾到天亮,今天早上抓走了一个铁匠。听说,他们会在夜里把他带到河边悄悄处死。但是,那个铁匠人倒不错……”

“他叫什么?”母亲问。

“那铁匠吗?他叫萨威尔,外号叫叶甫钦珂。年纪还不大,然而懂得的事却很多。照现在的局面看,懂得多是麻烦事啊!他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总说:‘赶马的朋友们!你们的日子怎么样?’我们说:‘真的,还不如狗呢!’”

“停下!”母亲要求。

马车一停,把伊凡惊醒了,他低声呻吟起来。

“小伙子醉得可真厉害啊!”车夫说,“唉,伏特加,伏特加……”

伊凡全身无力地又摇又晃,跌跌撞撞地在院子里走着,嘴里说着:

“没关系,——我能走。……”

瑟蓓娅早已经回家来了。

她一见母亲进来,匆忙前来迎接,嘴里正叼着烟卷,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把受伤的人安放在沙发上,动作麻利地给他解了绷带布,细心地照顾着他。烟卷的烟雾把她熏得眯缝着眼睛。

“伊凡·达尼洛维奇,受伤的人被带回来了!尼罗芙娜,您估计也够累了,赶紧去休息下吧。涅考拉,给尼罗芙娜拿一杯葡萄酒来!”

母亲被今天发生的一切弄得晕头转向,她沉重地呼吸着,心中不禁悲痛起来,她含糊地说:

“您不必照顾我……”

然而她又是多么渴望得到大家的关怀与安慰。

一只手包着纱布的涅考拉,和衣着凌乱、头发像刺猬一般地直竖着的伊凡·达尼洛维奇医生从邻室走了出来。

医生迅捷走到伊凡面前,俯着身体说:

“拿水来,多拿些水来,还有干净的纱布和棉花!”

母亲听了刚想去厨房里拿,然而涅考拉用左手挽住她,把她带到餐室里去,并且和善地说:

“他不是叫您去拿,是叫瑟蓓娅去拿。您今天太激动了吧?”

母亲看到他注视而怜惜的眼光,忽然忍不住哭着说道:

“亲爱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居然用刀砍,用刀砍人啊!”

“我看见了!”涅考拉将葡萄酒递给母亲,点着头说,“双方都有些太急躁,然而,您不用担心,他们是用刀背砍的,因此不会有太大的伤害。他们在我面前打了他一下子,我就把他拖了出来……”

涅考拉的脸和他的声音,房间里的光亮和温暖,使她安下心来。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问道:

“您也被打了?”

“我自己的手不小心割破了皮,没什么。喝茶吧,——今天温度低,您又穿得少……”

母亲接过茶杯,忽然看见自己的手指上全是凝固了的血迹,因而,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膝上,以致把裙子弄湿了。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竖起了眉毛,斜过眼来瞅着自己的指头。

她的头忽然晕起来,脑海中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们对鲍什肯定也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伊凡·达尼洛维奇单穿着一件背心,衬衫袖子卷着,走了进来,用尖锐的声音回答涅考拉无言的询问,说:

“脸上的伤并不怎么严重,然而脑壳破了,不过这也并不太严重,年轻人嘛,身骨子好!只是流血太多。送他进医院吧?”

“为何不让他呆在这!”涅考拉高声提议。

“今天可以,明天估计也行,可是今后他在医院里对我比较方便些。我没有工夫出来看病人!关于今天坟场上的事,你要发传单吗?”

“当然!”涅考拉回答说。

母亲轻轻地站起身来,要去厨房。

“您去哪儿,尼罗芙娜?”他担忧地阻止了她,“瑟蓓娅一个人办得了!”

母亲对他瞥了一眼,奇怪地笑着,嘴唇颤动着说:

“我身上都是血……”

在自己房里换衣服的时候,母亲想到他们都是能随机应变,保持镇静的人,这些使她安静起来。她走进病人躺着的房间的时候,瑟蓓娅正俯在伊凡身上,对他说:

“同志,您说的是傻话!”

“我会成为你们的累赘的!”他声音微弱地说自己的想法。

“您不要说话了,这样对您更有好处……”

母亲站在瑟蓓娅背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笑容满面地望着伊凡的脸,热情地讲述他在马车里的胡话是多么让她担惊受怕。

伊凡听她讲着,眼睛不断地放着光。他将嘴唇咂了一下,惭愧地高声说:“唉,我这个笨蛋!”

“好吧,我们要去那边了!”瑟蓓娅替他盖了被,这样说道,“您休息吧!”

他们走到餐室里,久久地谈着这一天的经过。他们坚定地期望着将来,

讨论着今后的工作方法,因此对今天发生的事,已把它当作过去了。虽然大家脸上带着倦意,然而思想却很活跃,谈到自己的工作,一点也不掩盖对自身的不满。

医生坐在椅子上,身体紧张地动着,努力压低自己的又尖又细的声音:

“宣传,宣传!现在光是宣传是不够的了,那个青年工人的话是对的!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广泛发动工人群众……”

涅考拉阴沉地学着他的口气说:

“各地都埋怨说印刷品不够用,然而我们一直不能成立一个像样的印刷所。廖得米拉的气力已经要用尽了,我们要赶紧派人去帮她。”

“沃索西柯夫怎么样啦?”瑟蓓娅问。

“他不能住在城里。他只能在新的印刷所里干,然而廖得米拉那里还少一个人手……”

“我去行不行?”母亲低声问。

他们三个人一同把目光转到母亲脸上,沉寂了片刻。

“好主意!”瑟蓓娅愉快地说。

“不行,尼罗芙娜,这对您是很艰难的!”涅考拉冷淡地说,“这样您就得住到城外去,不能再和鲍维尔见面了,而且……”

母亲叹了口气,驳斥道:“这对鲍什并不是什么很大的损失,对于我来说吧,现在见到他也没什么用。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儿子对面,有三人盯着你的嘴巴,看你是不是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最近几天的事件使她觉得疲惫。现在她听见有可能住到城外,可以远离城里的悲痛,就迫不急待地想到城外去。

可是,涅考拉又转换了话题。

“您在想什么,伊凡?”他朝着医生问。

医生抬起了低垂在桌上的头,阴沉地回答说:“我在想,我们人太少!必须更有劲地工作……而且,一定要说服鲍维尔和安德烈,叫他们逃出来,他们在牢里太闲了……”

涅考拉皱着眉头迷惑地摇了摇头,又迅速地对母亲看了一眼。

母亲清楚,在她面前,他们不便谈论她儿子的事,因而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母亲对他们的做法还真有点生气。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低语声,心中感觉非常的不安。

过去的一天,充满了阴沉的疑惑和不吉利的暗示,想起这些,母亲觉得很难受。为了推开这些阴沉的印象,她就想起鲍维尔。她希望他能够自由,

同时这又使她觉得害怕。她觉得她周围的一切都存在着冲突的危险。人们沉默的忍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焦急的等待,激怒也明显地高涨起来了,言语变得激烈起来,到处都感到一种令人鼓舞的气氛……

每一次散发的传单都在市场上、小铺子里、仆人和手艺匠中间引起热烈的争论。城里每一次抓了人之后,大家谈论起逮捕的缘由的时候,人们总是不自觉地产生疑惑与同情。从前使她恐惧的那些字眼:像暴动、社会主义者、政治等等,现在听到它们从普通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愈来愈多了。

这些字眼,有人用嘲讽的口吻说着,然而在嘲讽的背后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探索的心意;有人怀着恶意说着,然而在恶意之中听出了恐怖;有人深沉地说着,带着希望和害怕。这种激动像波纹一般慢慢地、然而圈子很大地在那停滞了的黑暗生活上面散播开来。人们对于正常生活的惯常想法产生动摇了。

母亲比别人更明白这一切。因为对于生活的忧郁的面貌,她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现在,当她看到这张脸上的疑虑和愤怒的皱纹时,她觉得既是高兴又是害怕。高兴的是,因为她认为这是她儿子的工作;害怕的是,因为她知道,假使鲍什真的出了狱,他一定要站在大家的前面,站在最危险的地方。而且很可能牺牲……

有时候,她觉得儿子的形象是那么高大,他把她所听到的一切真诚的、大胆的话,她所喜欢的所有的人们的优秀品质,她所了解的一切光明勇敢的高尚行为,都集合到他身上去。每当这时,她感到既是感动、又是自豪,心里充满说不出的喜悦,她满怀着无限的愉悦想像着儿子的模式,心里充满着真诚的希望,默默地想: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的爱——母爱——燃烧起来,压住了她的心,差不多让她感到了隐隐的疼痛。后来,这种母性便成了人性成长的阻碍,在这种伟大的感情的原来的地位上产生了不安与惶恐,在它的灰白色的灰烬里,有一种哀伤的思绪在怯弱地颤抖着:

“他将会死的……会没命的!……”

正午时分。母亲在监狱事务室里和鲍维尔面对面地坐着。透过朦胧的泪水,她仔细端详着儿子那长了胡子的面孔,找机会将那紧紧捏在手中的字条交给他。

“我们大家在这都还好!”他低声说,“您最近怎样?”

“我还好!伊格尔·伊凡诺维奇死了!”母亲机械地回答。

“真的?”鲍维尔惊叫了一声,然后静静地低下了头。

“出丧的时候,警察们闯来打架了,还抓去了一个人!”她毫无掩饰地说着事实。

副监狱长咂了一声他那薄嘴唇,忽然跳了起来,模糊不清地命令道:“你应该知道这时不允许谈政治!……”母亲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装作什么也不清楚的样子,抱歉地说:

“我不是在讲政治,我是在讲打架的事!他们打架了,那是事实。有一个人的头都打破了……”

“反正都一样!您最好不要乱说!就是说,凡是跟你个人——跟你的家庭和家里没有关系的事情,都不准说!”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没有逻辑,便就重新在桌旁坐下,一面翻着案卷,一面无精打采地、疲倦地补充道:“我是要负责的,不错,……”

母亲趁周围的人不注意,迅速地将手里的纸团塞在鲍维尔的手里,如同放下重担般地透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鲍维尔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呀……”

“那还来干什么!”副监狱长气愤地说,“没有话好说,还尽跑到这儿来添麻烦!”

“快要审训了吗?”母亲沉默了一会,不得不找话说。

“两三天之前检察官来过,说快要……”

他们互相说着毫无意义的、双方都觉得无关紧要的话。母亲能看出来,儿子对她充满了温情与关怀。他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和平常一模一样。只是胡子长得长了,使他看上去显得老了一些,他的手腕也似乎比以前白了一些。

母亲想告诉儿子关于尼古拉的事,以使他高兴,因而,她并不改变谈话的声调,如同刚才说那些没有趣的废话时一样,开口说道:“我看见过你的学生……”

鲍维尔充满疑惑地望着母亲。为了使儿子记起沃索西柯夫的麻脸,她灵机一动,用手指头在脸上点了几下……“那孩子很好,身体也很健康。很快就可以找到事情做了。”

鲍维尔清楚了她的意思,微笑着点点头说:

“那真是太棒了!”

“是啊,你瞧!”她很愉快地说,儿子的喜悦之情更感动了她,她便更加

开心了。

分手的时候,他紧紧地握着母亲的双手,真诚地说:“多谢你,妈妈!”母亲陶醉于和儿子心灵交流的喜悦之中。她甚至没有力气用话语来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握着他的手。

回到家时,撒莎已在等她了。每当母亲去看望鲍维尔的日子,这个女孩总要来的。但她从来不主动问鲍维尔的情况,若是母亲自己也不讲的话,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母亲的脸,也就感到满足了。但是,今天她一看见母亲就担心地开口问道:“他还好吧?”

“还好,身体很好!”

“字条交给他了?”

“交给了,我很秘密地塞给了他……”

“他看过了吗?”

“那里怎么敢看呢?”

“对对,我忘了这一点了!”姑娘缓缓地说,“还要等一星期,一个星期!您想结果怎么样?他会赞成吗?”,

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的脸,很严肃。

“啊,我可不知道。”母亲一边考虑,一边回答,“如果没有什么危险,那为什么不出来呢?”撒莎使劲摇了摇头,冷淡地问:

“您知道病人该吃什么吗?他想吃东西。”“什么都可以吃!我立刻去……”她迅速进了厨房,撒莎缓缓地跟在她的身后。

“要我帮您的忙吗?”

“多谢,不要。”

母亲弯下腰来,从炉子里取出一个钵头。

姑娘轻声地说:“请您等一等……”

她的脸色发白了,有点心神不宁地低声说:

“我有件事要请求您。我知道,他是不会答应的!请您务必得劝劝他!这个团队里不能没有他,您对他说,为了工作是少不了他的。我一直在担忧,怕他生病。您看,审判的日期老是定不下来……”

她似乎每说一句都很困难。她笔直地站着,眼睛望着别处,声音忽高忽低。说完后她困乏地垂下眼皮,咬住嘴唇,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母亲被她的热情与真诚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毕竟很明白这种心情,她的心中充满了哀伤的感情,激动不已地抱住撒莎后,悄声地说道:“亲爱的!他这个人听不进任何人的话,无论是谁的……”

她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默默不语。后来,撒莎轻轻地从肩上拿开了母亲的手,战栗着说:

“是的。您的话是对的!刚才这都是傻话,太神经质了……”忽然,她变得严峻起来,简洁地说,“我们快把这东西给病人吃吧……”

她坐在伊凡床边,关怀地、亲切地问道:“头疼得厉害吗?”“不很厉害,只是脑子里非常模糊!而且觉得浑身没劲。”伊凡似乎怕羞似的垂着头,不敢看她。

撒莎知道病人羞于在她面前吃东西,便就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伊凡坐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眨着眼睛说:

“真是很美丽!……”他生就的一双活泼的浅色的眼睛,小小的牙齿排列得整整齐齐,用稚气未脱的声音赞美道。

“您几岁?”母亲沉思般地问道。

“十七岁……”

“父母亲在哪里?”

“在乡下。我十岁就到了这里,从学校毕业之后就来了。同志!您叫什么呢?”

母亲听到这个称呼,觉得既好笑又感动。

这一次她也是面带微笑地问他道:“您想要知道我的名字做什么?”少年不好意思地沉默了片刻,后来说:“我们小组里的那个大学生,就是和我们一起看书的那一个,经常和我们讲起工人鲍维尔·弗拉朵夫的母亲。五一示威的事,您知道吗?”

她有点紧张地点点头。

“他第一个公开举起了我们党的旗帜!”少年骄傲地说。他的骄傲感和母亲心里的感情呼应了起来。

“那次我没有参加,因为我们在搞自己的示威运动,然而没能成功!那时候我们的人还很少。然而到明年——嘿!您等着瞧吧!”他兴奋得快要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用汤匙在空中挥动着,接着讲道:“刚才说过的母亲弗拉朵娃,在这个示威之后也加入了党。他们说,这简直是个奇迹!”

母亲咧开嘴笑了笑,她听到这个孩子的充满兴奋的赞赏,觉得很是欢喜。欢喜的同时她又觉得有几分尴尬。她甚至想对他说:“我就是弗拉朵娃!……”但是她忍住了,反而自嘲似的说:“唉,你这个老傻子呀!……”

“好,您多吃些吧!尽快好起来,好去干有用的事!”母亲俯身对着他,

突然激动地说。

房门开了,阴冷的寒气逼来。瑟蓓娅两颊红润,开心地走了进来。

“暗探寸步不离地跟踪着我!我得离开此地了。……喂,凡尼亚,你怎么样了?舒服了吗?尼罗芙娜,鲍维尔怎样?撒莎也在这儿?”

她吸着烟,一件件地问着,并不等待答复。还一面用她那灰色的眼睛温情地望着母亲和少年。

母亲望着她,心里偷偷微笑着想道:“我也成了一个好人了!”她又俯身对伊凡说:“快点儿好起来吧,孩子!”

说着她走进了餐室,这里瑟蓓娅正在和撒莎谈话:

“她那里已经筹备了三百本!她工作得特别卖力,几乎把自己累死了!这真是英雄主义!哎,撒莎,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工作,这真是莫大的荣幸……”

“是啊!”姑娘低声回答说。傍晚喝茶的时候,瑟蓓娅对母亲说:“尼罗芙娜,您又得到乡下去一趟。”

“没问题!什么时候去?”

“两三天之后,行吗?”

“好的……”

“您坐车去!”涅考拉轻声劝她,“雇了驿马,最好走另外一条路,经过尼柯尔斯柯耶乡……”他停顿了一会儿,脸上皱起了眉头。这种神情和他的脸不相称,使他平日冷静的表情变成一种难看而怪诞的样子。

“经过尼柯尔斯耶太远!”母亲说,“而且雇马很贵……”

“您要知道,”涅考拉接着说,“我也不想这么做。那边很不平静——已经捉了人。有一个小学教员被带去了,要谨慎一些。应该等几天……”

瑟蓓娅用指头在桌上敲着,接上去说:“确保持续不断地散发印刷物,对我们是很重要的。尼罗芙娜,您不怕去吧?”

母亲心里觉得很不愉快。

“我何时怕过?第一次做的时候都不怕……现在反而会一下又……”她一句话没有讲完,就低下了头。每当有人问她怕不怕、方便不方便,或者问她是否能完成某件工作的时候,话中总带着恳求的语气,她便觉得他们把她看作了外人,并不像他们彼此之间那样没有怀疑和担心。

“您真不应该问我怕不怕,”母亲满腹心事地说,“你们相互之间怎么从来没有这样的担心和疑问?”

涅考拉听了很焦虑地摘下眼镜,然后又把它戴上。他向瑟蓓娅注视了一会儿。突然他的沉默让大家都很难堪,她抱歉从椅子上站起来,想找些话说,然而这时瑟蓓娅碰了碰她的手,轻轻地请求说:

“原谅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这句话使母亲快活起来,甚至还让她感到有点好笑了。几分钟之后,他们三个都不约而同地谈起了他们共同关心的去乡下的问题了。

黎明时分。母亲乘坐驿站的马车。马车在那条被秋雨浇过的路上晃晃荡荡地行驶着。空气中吹送着潮湿的秋风,泥泞被车马践踏,水溅出许多泥点。马车夫侧着身子对着她。仿佛沉思一般,忽然,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对他——对我哥哥说,怎么样,我们分开了吧!这样我们就分开了……”

突然,他扬手在左边的马身上抽了一鞭,很生气的样子,训斥道:“嘘!畜生,快走呀!”

秋季之中肥胖的乌鸦们,仿佛十分担忧地在收割了的田里走着。寒风发出呼呼的吼声,吹在它们的身上。乌鸦侧着身体,想要阻挡风势。而风吹动了它们周身的羽毛,甚至吹得他们站不住脚,因而,它们只好让步了,懒洋洋慢腾腾地振着翅膀飞到别处去了。

“然而,他并不跟我平分,我一看,剩给我的就那么点了!”马车夫嘟哝着。

母亲仿佛是在梦中一样。回忆起自己最近几年来所经历的事情。当她把这些往事重温一遍的时候,到处都可以看见自己……以往,生活和她离得很远,也不明白是由谁的原因造成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现在,许多事情都是在她眼前发生的,而且有她自己参与过、出过力量。

这些情景在她心里勾起一种错综复杂的感情,她突然有一种迷茫、惆怅的感觉,还有几分怀疑与犹豫……

周围的一切都缓慢而有节奏地摇动着,天上灰色的云漂浮着,沉重地互相追逐。道路两旁,被打湿了的树木摇荡着没有叶子的树枝树梢,从马车两边闪动过去了。田野扇形地展开,小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隐没。

车夫那鼻音很重的话语,驿马的铃铛声,风的唿哨声和咝咝声,仿佛汇合成一条流动的、曲折的小溪,在田野的上空单调地流动着……

“有钱的人到了天堂也还是嫌不好,——真是如此的呢!……他们总是倚仗着有官府的朋友而压迫人。”马车夫在座位上摇晃着,语音拖得老长。到了驿站,马车夫解了马缰绳,用一种不抱希望的口吻对母亲说:

“给我五个戈比吧,让我喝一杯也是好的啊!”

母亲给了他一个铜币。他将铜币在手掌上掂了一下,用相同的调子告诉

母亲说:“三个戈比喝烧酒,两个戈比吃面包……”

到达尼柯尔斯柯耶村时已是午后,此时母亲感觉又冷又累。母亲走进驿站,要茶喝,便在窗前坐下来,又将沉重的箱子放在自己坐的凳子底下。

从窗口能够看见一块不大的广场,铺着踩平了的干草,还有乡政府那歪斜的深灰色的屋子。屋子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秃顶,但却长着胡子的农民,他只穿一件衬衣,正在那儿抽烟。有一头猪在草地上走,它好像有点不满,使劲摆着耳朵,鼻子在地上嗅着,摇着嘴巴和脑袋。

一团团的乌云在空中飘浮着,缓缓地集聚过来,四周都非常宁静,也非常阴暗。而生活似乎躲得不知去向了,或者是藏在什么地方正在偷看。

忽然,县里的一个低级警官迅速跑到广场上,将棕色大马停在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挥了一下鞭子,对那个农民呵斥起来,可听不清在吆喝什么。

那农民站起身来,伸出手来指了指远处。警官跳下马来,身子晃荡了一下,又将鞭子交给农民,然后抓住扶手,拖着笨重的步伐,进到了乡政府的大门里面……

周围又恢复了宁静。

马掀起蹄子,在柔柔的地上踢了两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从驿站里走进来,她脑后拖着一条黄色的短辫,圆润的脸蛋上长着一对可爱的眼睛。她手里捧着一只边上有缺口的大托盘,盘子里放着餐具。她走近前来,咬着嘴唇,很礼貌地向母亲行礼。

“你好,姑娘!”母亲很热情地打招呼。

“您好!”

姑娘在桌子上摆着盘子和茶具,忽然开朗地说:“刚才抓了一个坏人,就要带走了!”

“什么样的坏人?”

“我也不清楚……”

“那人干了什么坏事呢?”

“我不清楚!”姑娘重复了一遍,“我只听说——抓了人,乡政府的看门的跑去请警察局长去了。”

母亲看见窗外的广场上有很多农民。有的缓缓地、十分冷静地走着;有的一边走一边急匆匆地扣着皮袄的纽扣。大家都在乡政府门前的台阶旁站住了,眼睛望着左边的地方。

姑娘也跟着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匆忙躲进了房间。

母亲被震动了一下,将凳子底下的箱子又朝里面塞了塞,把披巾朝头上

一披,迅速地走到门口,突然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当她走到台阶上的时候,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她觉得呼吸困难,腿脚也麻木了——被反绑了两手的列彼在广场中央走着。两个乡警和他并排走着,手里的棍子有节奏地在地上敲着,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都在默默地等待着。

此刻,母亲不知所措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能听见列彼说话的声音,然而他的话却在她心里的一片漆黑、颤抖的空虚中消失了,没有回声。

母亲很快醒悟过来。台阶旁边站着一个蓄着浅色大胡子的农民,他用蓝眼睛盯着她的脸望着。

她不停地咳嗽起来,用她那吓得发软的两手摸着喉咙,使劲地问:

“到底发生什么事呢?”“唔,您看吧。”农民回答了,就转过身去。这时又来了一个农民,站在他的旁边。

乡警在群众前面站住。群众的人数迅速增加了,然而都一声不吭。这时,列彼发出了粗犷的呐喊。

“正教的信徒们!你们听说过写着我们农民生活的真理的那些可靠的书吗?我就是由于那些书受苦的,那些书是我传播给大家的!信徒指引!”

人们蜂拥地围住列彼。

母亲被他镇静平缓的声音激醒了。“听见了吗?”另外一个农民用手在那蓝眼睛的农民腰上戳了一下,低声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又对母亲望了望。另外那个农民也朝母亲看了一眼。这个人比较年轻,蓄着稀稀疏疏的黑胡子,瘦削的脸上全是雀斑。接着,两个人都离开了台阶,走到一边去了。

“他们都很恐惧!”母亲的直觉判断。

她更加机敏地观察着周围。在高高的台阶上,她很清晰地看到了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那被打伤了的黑脸,看到了他眼睛里闪烁着激情的光亮。她希望列彼也能看见她,因此,她勇敢地踮起脚尖儿,向他伸长了脖子。

沉默的人们向他投去了阴郁、半信半疑的目光,只有在后排的人群中,可以听到声音压得很低的谈话。“老乡们!”列彼尽量提高着迟缓的声音说,“你们要相信那些书,为了这些书,我连死都不怕,他们打我,折磨我,想要我说出这些书的来源,他们还要打我,然而我都不在乎!因为这些书里讲的是真理,这真理对我们来说应该比面包还重要,——就是这样!”

“他为什么这样讲?”站在台阶旁边的一个农民轻轻地问道。

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慢悠悠地回答他道:“现在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一个人大不了一死,没什么可怕的……”

群众们静静地在那里站着,蹙着眉头阴沉万分,大家身上好像压着一种看不见却十分沉重的东西。

那个警官在台阶上出现了,身子摇摇摆摆的,用喝醉了的声音呵斥道:“谁他妈的在这儿讲话呢?”他忽然跑下台阶,揪住了列彼的头发,将他的头剧烈地推撞着。

“是你在胡说八道!狗东西!他妈的!”

混乱的人群中议论纷纷。母亲内心的难受无以言表,只得低下头。这会儿忽然又听见了列彼的声音:“好,乡亲们,大家看啊……”

“住口!”警官打了他一记耳光。列彼晃了一下身子,耸了耸肩膀。

“他们绑住了你的手,想怎么折磨你就怎么折磨你……”

“乡警!把他带下去!大家都走开!不准站在这儿!”那警官颇像一只被链索拴在一块肉前的狗,在列彼身前暴跳如雷,用拳头在他全身上下乱打一通。

“不要打了!”群众里面有人喊。

“为什么打人?”另外一个声音呼应他。

“我们过去吧!”蓝眼睛的农民点点头说。于是他们二人镇定自若地朝乡政府走过去。母亲对他们产生了敬意,轻松地吐了口气。那个警官又笨拙地走上台阶,在台阶上挥舞着拳头,疯狂似的嚷着:“我说,把他带到这儿来!”

“不行!”群众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有力的呐喊——母亲知道,这是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声音。“大家听着!不能让他带去!到了那里,一定会被打死的。打死了之后,又会怪罪我们!不准带去!不准!”

“老乡们!”列彼的声音嗡嗡地响起来,“难道你们没有看见自己的生活吗?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是如何被剥削欺辱的吗?怎样被坏蛋吸你们的血吗?不论什么事情,缺了你们,没有你们是不行的,只有你们才是天下最有力的人,最该得到财富的人,然而你们看看,你们的权利呢?你们只有一种权利——就是饿死!活活饿死!”

此话一出,农民们立刻大声喧嚷起来:“他说得对!”

“叫局长出来!局长跑哪去了?……”

“警官骑马去叫了……”

“那个醉鬼!……”

“叫局长不是我们的事……”

群众愤怒的呼声越来越高。

“你讲下去呀!我们不让他们打你……”

“解开他的手!”

“留意啊,别闯祸!……”

“我的手特别疼!”列彼的声音特别嘹亮,“老乡们,我是不会逃的!我不会逃离我的真理,真理就在我心里……”

有几个人偷偷地交谈了几句之后,摇了摇头,然后态度十分严肃地离开了人群,走了。然而,从四面八方赶来了越来越多的人,他穿得很破旧,仿佛刚刚披了衣服,满脸都是亢奋不已的表情。他们围着列彼,就像是一大片黑色的泡沫在热烈地沸腾着。列彼站在群众之间,如同森林里面的教堂似的。他高举起双手向群众挥动着,真诚而感动地说:

“谢谢你们,诸位乡亲,谢谢你们!我们的手应该靠大家互相帮助来解开!”他捋了捋胡子,又举起了那只带血的粗大的手掌。“看!这是我的血——这血是为真理流的!”

母亲走下台阶。然而,她站在平地上看不到被群众包围住的列彼,因此,又重新走上台阶来。她的心窝里在发热,感到全身都亢奋激动起来。

“老乡们!你们去找那些书来看吧,不要相信官吏和教士的话,他们把那些带着我们真理的人,叫作暴徒,叫作逆党!真理悄悄地在地上行走,它要在人民中间找一个窠——在政府方面看来,这是跟小刀和火一样的东西,他们不能接受它的。真理要把他们杀掉,把他们烧毁!而对于我们真理像朋友一样善良。在政府看来,真理是该死的敌人!因为这个原因,真理不得不躲藏着。乡亲们,你们听到没有?”

群众里面,又发出了几声动人的欢呼声,充满兴奋与激动。“正教信徒们,大家听着!”

“喂,兄弟,你性命难保啦……”

“是谁告的密?”

“教士!”一个乡警说。

两个农民便破口大骂起来。

“喂,大家注意!”群众里面发出警告的声音。

警察局长终于出现了。

他朝着这边走过来。他长着一张圆脸,身材十分高大,体格也很强壮。歪戴着帽子,一边的胡子向上翘着,一边的胡子往下耷拉,所以,看上去他的脸是歪斜的,更显得他难看而笨拙了,脸上堆满了虚伪的假笑。他左手拿着马刀,右手在空中挥动。远远的,就可以听见他笨重而又坚定的脚步声。

群众纷纷让开了路,大家都感到失望和愤怒。喧嚣议论声逐渐压低了,似乎都钻到地下去了,场面上一片安静。

母亲此时显得非常紧张。她想挤进人群,于是全身紧张地朝前冲去,但突然她又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局长站在列彼前面,一边打量他,一边严厉地问,“为什么不捆起手来?乡警!绑起来!”

他响亮的声音却并没有任何威严的气势。

“本来是绑着的,不知是谁又给他解开了!”一个乡警回答道。

“什么?不知是谁?是哪些人?”

局长看了看他面前的群众。群众紧密地站成了一个半圆形,似乎严阵以待。

局长又用他那单调贫乏、有气无力的声音说:“你们都是干嘛的?”他用刀把子朝蓝眼睛的农民的胸口上用力地戳了一下。

“楚马柯夫,是你干的吗?哦,还有谁?是你吗?米新?”说着又用右手拉着另外一个农民的胡子逼问。

“滚开!混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这时,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上,既没有恼怒,也没有威胁的神气,他只是很冷静地说着,用他那又长又结实的手习惯地、有节奏地打着前边的人。人们低下头,转身向后躲着。

“喂,你们怎么啦?”他对乡警说,“绑起来呀!”他便肮脏地骂起来,同时,望了望列彼,威胁着说:“背过手去!浑蛋东西。”

“你们用不着绑着我的手!”列彼不屈不饶,“我又不准备逃,也不反抗——为什么要绑我?”

“什么?”局长上前一步追问。

“你们虐待百姓虐待得也该够了!畜生!”列彼提高了嗓门骂道,“你们的日子快要结束了……局长站在他面前,抖动着唇髭,朝他看着,然后退了一步,用他那种细柔的嗓门儿惊讶地喊叫:“啊,啊,龟孙子!这是什么话?!”

说话的同时,他迅速地抬起手在列彼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

“拳头是打不死真理的!”列彼挺身上前喊道,“你这狗东西凭什么打我!”

“凭什么?”局长拉长了声调怒吼着。他对准列彼的脑袋又挥起了拳头。列彼把身子一缩,闪了过去。局长的拳头落空了,身子差点晃倒了。

群众中有人高声嗤笑了一声,似乎很解气的声音。列彼又发出了气愤的

呼声:

“我说,你不敢打我,你这个魔鬼!”

局长向周围望了望,人们阴沉着脸,默默地凑在一起,形成一个紧紧团结的黑色的大圈……

“尼基塔!”局长朝周围张望着,高声叫喊,“喂!尼基塔!”

一个穿着短皮袄的又矮又胖的汉子从人群里面走出。他低着他那个头发杂乱的大脑袋,双眼望着脚尖。

“尼基塔!”局长捻着口髭,缓慢地说,“替我抽他嘴巴,狠狠地抽!”

尼基塔走近前来,站在了列彼面前,抬起了他的大脑袋。列彼倔强地直对着他的脸,说出了几句沉痛而又真诚的话,这话如同沉重地打在了尼基塔的脸上。

“喂,大家伙你们看看,那个野兽想用你们自己的手来勒死你们自己!大家伙看一看吧,想一想吧!”

那个农民尼基塔抬起手来,轻轻地打了一下他的头。

“这哪是打人啊?混蛋!”局长尖厉叫喊起来。

“喂,尼基塔!”人群里面有人低声说他,“不要忘了上帝!”

“叫你打呀!打!”局长在他的颈子上猛推了一把。

那农民退到旁边,低下头冷漠地对局长说:“我不打了……”

“什么?”

局长的脸马上就抽搐了一下,显得十分气愤的样子,嘴里大骂着,扑到列彼身上,重重地打了一拳。列彼的身子晃了一下,连忙伸出手来招架,然而,局长第二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了。局长被激怒了,顿时气得如猛兽般凶残,拼命地用靴子朝他的头部、胸部、腰部乱踢一气。

人群里立即发出抗议的呼声,充满敌意的嘈杂声,他们激动起来,朝局长面前潮涌一般挤过来,气势逼人,势不可当。看到这种情景,局长连连后退,急忙从剑鞘里抽出了马刀。

“你们想干什么?打算造反?是吗?……这像什么话?……”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尖叫,仿佛断了似的,后来就发哑了。也奇怪,他的气势一下子没有了,反而有几分害怕了。只见他缩着脖子,弯了腰身,用茫然失措的眼光向四面张望着,每退一步都谨慎地用脚试着身后的土地,向后退了几步之后,就声嘶力竭地急忙喊道:

“好啊!把他带走,我要走了。然而,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你们应该清楚,他是政治犯,他反抗沙皇图谋造反,你们清楚吗?你们也想成为暴徒吗?啊!……”

母亲纹丝不动地站着,眼睛一眨也不眨。此时此刻,母亲被吓呆了,就如同在做梦一般,心里充满了恐怖和同情。在她的头脑里,群众愤怒的、阴郁的、憎恶的喊声,像野蜂似的嗡嗡地响着;局长的声音在颤抖;还有人在低声谈话……

“假使他有罪,——审判他好了!……”

“大人,饶了他……”

“你们要按照法律行事,不能这样对待他?”

“怎么能够这样呢?要是不论谁都可以打人,那成什么样子了……”

人们分成两堆——一堆围着局长,嘴里使劲喊着,劝诫着他。另外一堆人数较少,他们依旧围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列彼,愤怒地纷纷议论着,主持正义。其中有几个人将他扶了起来。乡警又想过来捆绑他的手。

“等等吧!恶魔!”大家不约而同怒喝。

米哈依洛擦抹着脸上的污泥和血迹,默不吭声地朝四周望望。他突然望见了母亲——母亲为之颤抖一下,身体向前倾着,不自觉地挥了挥手——然而列彼已经转过脸去。几分钟之后,他的目光重新停在了母亲的脸上。这回,母亲觉得,列彼仿佛伸直了身体,也抬起了头,染了血的面颊颤动起来……

“他认出来了——真的认出来了吗?……”

母亲哀伤地点点头,又是悲伤,又是高兴,不由得战栗起来。然而,接下来她就发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就站在他身边,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的眼神让母亲感觉到自己会有危险……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他们不会把我抓去的!”

那个农民对列彼说了些什么,列彼把头猛地一摇。

他用颤抖的声音,但依然很清晰,很有精神地说:“没关系!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真理,他们是抓不完的!我呆过的地方,人们都不会忘记我的,就是这样!就算他们把我们的老窝都捣毁,那里不再有我们的同志……”

“这是对我说的!”母亲立即就明白了。

“然而,雄鹰可以自由飞翔,总有一天人民会得到解放的!”

一个女人拿了一桶水来,开始动手替列彼洗脸,一面不住地叹息着。她那纤柔的、哀怨的说话声和列彼的说话声混合在一起,使母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局长身后紧跟着一群农民,而且越跟越近,其中有人高喊:“喂!来一辆车子给犯人坐!当班的是谁呀?”

接着是局长那恼火的声音:“我可以打你,你可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也不敢,笨蛋!”

“原来如此!为什么不能打你——你是上帝吗?”列彼咆哮着。

一阵混乱的、并不很响的喊声,盖过了列彼的声音。

“老大爷,不要争论了!人家是官家!……”

“局长,您不要生气!他有点疯了……”

“住口!你这个混蛋!”

“现在立即就把你押到城里去……”

“城里也得讲道理吧!”

群众的喊声带着劝解和恳求。这些声音融成一团乱哄哄的嘈杂声,里面的一切都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怨愤,又仿佛是绝望的声音。乡警抓住了列彼的手臂,将他带上乡政府的大台阶,又推进了房门。这样,人们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广场,仿佛也是不约而同。母亲看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正皱着眉头瞅着她,而且像是直朝她走过来,步子很大。母亲觉得自己的小腿不停地抽搐起来,悲凉的感情缠绕着她的心,令她很不舒服,甚至有种呕吐的感觉。

“用不着逃走!”她心里劝慰自己,“用不着!”

于是,她尽量保持一副镇定的样子,纹丝不动。

局长站在乡政府的台阶上面,挥舞着双手,用他恢复原状的、无精打采的声音斥责着没有离去的人们:

“你们这些浑蛋,狗娘养的!什么也不懂,还想来管国家的大事?!畜生!他妈的!你们应该跪着感激我!要不是我的心肠好,非把你们都抓起来……畜生们!……”

二十来个农民脱了帽子站在那儿,听他说话。天色慢慢暗下来了,乌云也渐渐低垂。蓝眼睛的农民走到台阶前,叹了口气,用一种柔和的口气说:

“我们这儿的事就是如此……”

“是呀。”母亲低声答应说。

他用坦诚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我想从乡下女人手里收购些花边,还有土布什么的。”

那农民慢慢地摸了一下胡子,接着,他用眼睛望着政府那边,冷淡地低声说:“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东西……”

母亲仔细观察着他,等待着可以比较方便地走进驿站的机会。那人面目清秀,好像在沉思,眼睛里带有忧愁的神情。他身材魁梧、宽肩,穿着落补丁的外衣和一件干净的洋布衬衫,下面穿着一条乡下人织的呢子做的赤褐色

的长裤,光着的脚上套着一双破烂的鞋子。

母亲不知为何突然放松了。她顺从着自己那比朦胧的思念来得更早的直觉,自己也觉得很突然地问道:“我能在你那借宿吗?……”

问过了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和筋骨都抽搐了起来。她挺直了身体,镇定地望着他,心中感觉一阵刺痛。

“我害了涅考拉·伊凡诺维奇。我有很长时间地不能看见鲍什了……,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那农民眼睛看着地面,用手将上衣把胸口掩上,从容镇定地说:

“借宿?怎么不可以?然而,我们家里的房子不好……”

“我是不会在乎的!”母亲不由自主地回答着。

“那就行!”那人以惊讶的目光观察着母亲,重复了一句。

天色已经暗下来。在暮色中,他的眼睛里发出冷漠的光亮,脸色也显得十分的苍白。

母亲似乎很轻松的样子,轻声地说:“那么我就去吧,你替我拿一拿箱子……”

“好。”

他耸了一下肩膀,又重新将前襟掩上,低声说:“看——马车来了……”

列彼出现在乡政府的台阶上,他的双手被捆绑着,头和脸上好像用灰色的什么东西裹着。

“乡亲们,再见!”他的声音在寒冷的傍晚的暮色中回响着,“你们要寻找真理,保护真理,信任那些传播真理的人,为了真理,死是不足以害怕的!……”

“闭嘴,狗东西!”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局长的声音,“乡警,赶马走快些,浑蛋!”

“你们有什么贪欲呢?想想你们过得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马车动了,列彼坐在两个乡警中间,仍用低沉的声音喊道,“就算饿死也无所谓,为自由而奋斗吧,自由可以带给我们真理和面包,——再见了,乡亲们!……”

车轮急促的响声和马蹄的杂沓声,局长的呼喊声,混合在一起,压住了他的话,淹没了他的话。

“这是对的!”那个农民突然摇了摇头说。然后,他又对母亲叮嘱道:“你在驿站里面坐一下,我就来……”

母亲走入室内,靠着桌子在茶几前面坐下了,拿起一块面包看了一看,又缓缓地把它放回盘里。她心里难受得吃不下任何东西。那种感觉温暖得令

人难受,吸引着她心里的热血,使她疲惫无力,更叫她感到头昏脑胀。在她眼前,浮现出了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那张脸——脸的样子奇怪,轮廓看上去很不清晰,容易让人产生怀疑。她不知到底为了什么——她不敢胡乱地推测,这个农民可能会去告密。但是,这种想法已经在她心头产生了许久,并且十分沉重而又牢固地压迫着她。

“他已经看破我了!”母亲懒懒地无可奈何地想着,“已经看破了,猜出来了……”

然而,这种想法沉浸在难堪的灰心和固执得要呕吐的感觉里,很快就消失了,或得到发展。

窗外,嘈杂声已被无声的寂静代替了,充分地体现出乡村里特有的那种沉闷而令人惶恐的气氛,这种气氛让人觉得更加孤独,叫每颗心都充满了阴沉的情绪,像是一种灰烬般的灰色的、软软的东西堵塞在胸口。

姑娘走进来了,站在门口问道:“要来个煎蛋吗?”

“不要了,我现在不想吃任何东西了,刚才的喧嚣打架把我吓坏了!”

姑娘走近桌旁,激动不已地却仍是低声地说:“那局长打人真够狠!我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见那个人的两颗牙齿都被打掉了,吐出来的都是浓浓的紫血,颜色那么深!……眼睛已经看不见了!那个人是柏油工人。警官在我们那儿躺着,喝醉了酒了,还是使劲地嚷着再拿酒来。他说他们结了帮,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就是领头。一共抓了三个,听说呀,还有一个逃了。另外还抓了和他们一起的一个小学教师。他们都是无神论者,劝人们去抢教堂,你看,他们就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有些乡下人很是怜悯他,但也有人说应该把他干掉!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凶残得很呢!真吓人!”

母亲尽力保持平静地听她说,忘记不安,丢掉可怕的期待,尽量集中注意力,尽管这个姑娘的话不连贯又说得很快。姑娘看见有人认真听她讲这讲那,心中很开心,因此说个不停,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她并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仍是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告诉您吧,听我爹说,这都是由于灾荒的原因!近两年啊,我们这儿颗粒无收,老百姓都要苦死了!因此才出了这样的乡下人——真倒霉!他们总会争争吵吵,有时还大打出手,争吵打架。不久之前,瓦修柯夫因为欠税,村长要卖他的家具,他就给了村长一个耳光,嘴里叫喊着说,这就是还给你的税……”

这时候,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由远而近。母亲两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蓝眼睛的农民走进来了,他连帽子也不摘,就怔怔地问道:

“行李在哪儿?”

他轻而易举地提起了箱子,顺手把它摇了摇,说道:“空的?玛利卡,请把客人带到我家来。”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姑娘问道。

“是的!我这是来收花边的,买花边……”

“这儿不织花边!在企尼考伏和达利诺那边有人织,我们这儿没人织。”姑娘对她说。

“我明天就到那边去……”

母亲付给了她茶钱和小费,姑娘十分高兴。走到外面,她的光脚在潮湿的泥土上啪哒啪哒地走着,步子迈得很快,一边走,一边对母亲说:

“要不我替你到达利诺去跑一趟,叫她们把花边都拿来。如果她们来呢,您就不用去了。总共有十二里路呢……”

“用不着了,好孩子!”母亲和她并排走着,十分感激地回答她。外面空气虽然很冷,但她依然很兴奋,她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很确切的决定。而这种朦胧的但却有所预示的决定渐渐地发展扩大着……而母亲想快点做出决定,便不停地反复问自己:“怎么办?假使老老实实说了……”

周围又暗、又冷、又湿。各家各户窗户里那纹丝不动的、发红的灯光,模糊不明地闪烁着白黄色的光晕。在一片静寂里,可以听到家畜那带着浓浓倦意的哞叫声,以及时而一两句人们的呼叫声。阴郁而沉重的忧伤裹住了整个村庄……

“这边来!”姑娘唠叨着,“你不该来这家,这家子穷得很……”她摸到了门,随即把门打开了,开朗地朝里喊:“塔齐扬娜大娘!”

喊完后,姑娘就迅速地走开了。

黑暗中听见她喊来一句:“再见!……”

母亲站在门口,把手搭在额头上,认真地打量一番。这房子明显很狭窄,不过还挺干净的。有一个年轻女人从暖炉背后探出头来张望一下,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就又进去了。在前面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点着一盏灯。

主人就坐在桌子旁边,用指头轻轻地敲着桌子的边沿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的脸。“请进来!”过了片刻,他才开口让客,“塔齐扬娜,去叫彼得来,快些!听到没有?”

女人头也不抬地匆匆离开了。母亲坐在主人对面的凳子上,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她的箱子没有看见。恼人的沉寂充斥了小屋,只有洋灯的火焰发

出勉强可以听到的爆裂声。那个农民的脸看上去似乎是在沉思,皱着眉头,很模糊地在她的面前晃动,让她感觉很忧愁。

“我的箱子放哪了?”母亲忽然开口高声追问,这声音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那人耸了耸肩,满腹心事地说:“不会丢的!……”他压低声音,皱着眉毛接过话茬:“刚才在那个小姑娘面前,我故意说那是空的,其实箱子里面装的东西重得很!”

“哦?”母亲问,“那么怎么样?”

他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跟前,俯下身来低声问道:“你认识那个人?”

母亲战栗了一下,然而却很坚决说:“认识!”这句简短的话就仿佛从她内心发出的光华一样,照耀了外部的一切。说完后她显得更加沉着、放心了……

那个农民憨憨地笑出声来。

“您在跟那人互相打暗号时,我看出来了。我轻轻地在他耳边问他:‘你是否和台阶上面的那个女人很熟?’”

“那么他怎么讲?”母亲急忙问。

“他?他说:‘我们的同志多得很。’不错!他说,多得很……”他怀疑般地望着母亲,又笑着说:“那人真有胆量……一点也不抵赖,什么都是——‘我’……被打得那么严重,他还是说他自己的……”

他柔弱无力的声音,轮廓不很分明的面貌,神情坦诚的眼睛,使母亲越来越放心了。母亲的心里,此时充满了对列彼的同情。

此刻,她终于忍耐不住了,胸中的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那帮浑蛋!没人性的东西!”母亲哭了出来。

那个农民有点忧愁的样子,慢慢地从她身边走开了。

“当官的可找到一帮好朋友,是啊!”

忽然,他又转身对母亲说:“我猜,箱子里一定是报纸,对不对?”

“对!”母亲抹着眼泪,坦白地说,“给他拿来的。”

他皱着眉头,紧紧地拽着一把胡子,眼睛瞅着旁边,沉默了一会儿。

“报纸到我们这儿来了,小册子也来了。这个人我们认识,之前看到过的!”那个农民站住了,想了片刻,然后又开口问道:“那么,这些箱子该怎样处理呢?”

母亲向他望了望,挑战一般地说:“留给你们?……”

他并不惊讶,也不反对,只是简单地重复了一句:“给我们……”他默许

地点了点头,放开了握着的胡子,用指头梳了梳胡子,然后坐下来。

发生的事情是很难忘记的。母亲眼前不断地闪现出列彼被折磨的惨痛情景。他的形象打消了母亲心里所有的思想念头,由于他而感到的悲伤和屈辱掩住了母亲心里一切的感情。此时,她对一切都不再考虑了,包括箱子的事。她的脸色十分忧郁,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情不自禁地涌出来了。然而,当她和主人讲话的时候,却显得非常镇静。

“他们掠夺人,压迫人,将人踩在泥水里,那些该死的东西!”

“他们有力量啊!”那个农民轻轻地答应着话头,“他们的力量大得很啊!”

“然而,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母亲愤怒地叫道,“还不都是从我们这里,从人民手里夺去的吗?一切都是从我们这里抢去的!”

这个农民显得很愉快的样子,但他的面容让人不理解,母亲焦躁起来。

“对啦!”他沉思般地拖长了声音说,“车轮……”他机敏地警惕起来,将头侧向门边,听了一会儿,低声说:“来了……”

“谁?”

“自己人……一定是……”

和他妻子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农民。那人将帽子丢在角落里,迅速地走到了主人身边,向他问道:

“喂,怎么样?”

主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司杰帕!”女人站在暖炉前面说,“我猜客人一定饿了吧!”

“不饿,多谢你,亲爱的!”母亲果断回答。

那个农民走到母亲身边,用嘶哑的声音迅速地说:“我们来认识一下,我叫彼得·叶戈洛夫·李雅比宁,绰号叫‘锥子’!对于你们的工作,稍稍懂得一些。我会写会念,还有点用处……”

他握着母亲伸出的手摇着,一面对主人说:

“司杰帕!你得小心!华尔华拉·涅考拉耶夫娜太太,当然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她很反对这种事情。她说,那些乳臭未干的孩子和一些形形色色的大学生,由于不懂事,害得乡下人受苦。然而,我们不是看见,刚才被抓去的人的确是个好人,是个可信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上了年纪的太太,看来也不是什么富家大户出身。请您不要生气,您是什么出身?”

他快速而流利地说了许多话。说话期间,他的胡子神经质地随着抖动,眼睛眯着,仔细打量着母亲。他的衣服破破烂烂,蓬乱的头发令人感到很不

舒服,如同刚跟谁打过架一样。打架时像是打败了他的对手,所以带着胜利般的喜悦和兴奋。母亲很喜欢他这种直率、活泼的性格。她望着他的脸,回答了他的问话。彼得再一次和母亲亲切地握手,用他那破锣一般的声音轻轻地干笑着。

“司杰帕,你看见吗,这是很正当的事情!这是十分好的事情,以前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是也对你说过,这得我们老百姓自己亲手来开始。太太是不会说出真理的,这对她没有好处。然而,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敬重她!她是一个好人,也希望我们能有好处,只要有一点点,并且对她们自己没有损失!然而老百姓不甘心一直这么吃亏、屈辱下去?整个生活对我们老百姓都是有害的,到处都要吃亏,没有路可走,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人从四面八方喊着,叫你‘别动!’”

“我懂!”司杰帕点着头说,接着又加了一句,“她在担忧那只箱子。”

彼得活泼地对母亲使了个眼色,并且,为了让她安心,挥着手接着说道:

“您不必担忧!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老太太!箱子在我家里,刚才司杰帕跟我讲起您,说这事和你也脱不了干系,并且和那个人也很熟。我对他说,司杰帕,你要小心些!这事情相当严重,绝对不能信口开河!喂,老太太,刚才我们站在您旁边,您估计也能感到我们是什么人吧?正直的人,很容易看出来的,因为,说实在的,他们是不大可能在街上闲逛的!您的箱子在我家里……”

他坐在了母亲身旁,眼神中充满了恳求与希望,又说:“假使您要出货,我们很愿意替您帮忙!我们非常需要那些小本的书……”

“她愿意把全部的书都交给我们!”司杰帕插话。

“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老太太!我们都可以安排好!……”

他兴奋得从椅子上跳下来。他一边迅速地来回走着,一边满意地说:

“这件事真是巧到家了!虽说,这也是很普通的事儿。一个地方的绳子断了,然而另一个地方的已经打好了结头!没有关系!老太太,那些报纸很好,特别有用处——它擦亮了我们的眼睛!老爷们当然厌恶它。我在离这里七里光景的一位太太家做工,做木匠。说实话,她为人很好,给我许多书看。偶尔看了,心里会明白起来!总之,我们都感谢她。然而有一回我拿了一份报纸给她看,她看了有些气愤,她对我说:‘彼得,快把它扔掉!这是愚蠢的小孩子们干的事情。看了这个呀,你的痛苦会更大的,你不是坐牢,就是流放西伯利亚……’”

他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沉思了一下,又问:“请问您,老太太,那人和您是亲戚?”

“是外人!”母亲告诉他。

彼得不知为了什么好像十分得意,轻轻地笑了起来,还不时地点头。

母亲立刻感到“外人”这个称呼,用在列彼身上不太妥当,自己生起气来。“我跟他不是亲戚,”她继续着,“然而,认识很久了,一直很敬重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哥哥一般对待!”

母亲也不知说什么好,这使母亲十分不快。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哭泣起来,一种不一样的情感令她难以抑止。小屋之中弥漫着一种寂静,好像是在等待什么,阴沉难捱。彼得歪着头站在那儿,似乎是在倾听什么似的。司杰帕将臂肘搁在桌子上,不住地用手敲着桌面,如同敲打他自己的那种沉思。他的妻子靠着黑暗之中的暖炉,一句话也没有,但她总是注视着母亲,因而母亲也不时地望望她的脸——她的脸是椭圆形的,皮肤是浅黑色,鼻子直挺,下巴尖削。那对绿色的眼睛总是非常专注地瞅这个瞅那个,明亮大胆,炯炯发光。

“原来是好朋友!”彼得低声说,“个性很强。对啦!……很自以为是——看法很正确!塔齐扬娜,这才是了不起的人呢,对不?你说……”

“他有妻子吗?”塔齐扬娜打断了他的话,惊奇地问。问完话之后,她那薄薄的两片嘴唇又紧紧地闭上了。

“妻子已经死了!”母亲悲痛地回答。

“所以才会这样大胆啊!”塔齐扬娜用她那低沉的胸音说,“有家的人不会走这条路的——他们怕……”

“我不算有家的人吗?”彼得响亮地说。

“算了吧,你!”女人撇子撇嘴唇,对他看也不看地说,“你算得了什么呢?只会说,偶然看看书。你跟司杰帕悄悄地躲在角落里说点儿这个,说点儿那个,对大家有何作用呢?”

“听我说话的人多得很!”彼得仿佛受了冤屈一般轻轻地反驳说,“我在这里像一个酵母,你怎么能如此评价呢……”

司杰帕静静地朝妻子望了一眼,接着又低下了头。

“乡下人为什么要讨老婆呢?”塔齐扬娜问着,“大家说说,是为了要一个干活的帮手?然而,这活值得干吗?”

“你嫌活儿还不够多吗?”司杰帕低沉地补充说。

“这种活计有什么意思?还不是每天都在挨饿。生了孩子,没有时间照顾——因为要去干不能换面包的活儿。”

她走到母亲身旁,缓缓坐下来,一面固执地说着,一边瞅着大家,但她的话语和口气并没有埋怨和忧伤……

“我生过两个孩子,一个在两岁的时候被开水烫死了,另一个是没有足月,生下来就是死的——都是因为现在干的工作。我心里会高兴吗?所以我是说,乡下人娶了妻子只会连累他们,一点都没有好处,应该没有家室,应该去争取应该有的制度,像那个汉子一样奋不顾身地为真理而奋斗!我说的对不对?老太太?……”

“对!”母亲回答,“说得对,亲爱的!只有如此才能战胜生活……”

“您有男人吗?”

“死了。有一个儿子……”

“他在哪儿?跟您在一起吗?”

“在监狱里!”母亲说。

她感觉,这三个字除了让她感到以往的那种悲痛之外,还让她的心里充满着平静的骄傲。

“这是第二次坐牢了。这都是由于他懂得真理,而且敢公开地宣传。……他不仅年轻英俊、而且非常聪明!这里的报纸,就是他想出来的主意,使列彼走上这条道的,也是他——尽管列彼的年纪要比他大上一倍!对,我儿子最近就要受审判了,因为他干了这种事。等判定之后,他就无法从西伯利亚逃出来,重新去干他的工作……”

母亲越讲越自豪,这种自豪感激发了她的灵感,让她能寻找最恰当的言语词藻来塑造英雄的形象。她深深觉得,一定要用一种鲜明而又有理智的东西抵挡那一天她所看到的充满无谓的恐惧和无耻的凶残的、叫她悲伤的凄惨景象。母亲不由自主地依从着崇高精神的要求,想将她看到的一切光明纯洁的东西集合成一团光华夺目美丽照人的火焰。

“值得高兴的是现在有越来越多像他那样的人,而且还在不断地逐渐增加着。他们每个人都誓死维护人们的自由和真理……”

母亲忘记要小心什么,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为了从枷锁里解放人民大众的秘密工作,一口气都讲了出来,只差说出具体的‘我’字了。她阐述着她心中的至贵至尊,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心中的挚爱——很晚才被生活中的令人鼓舞不已的推动力唤醒的——丝毫不剩地灌注到她的每一句话里、每一个字里。同时,她无限喜悦地赞颂着记忆中的每一个人——这些人们被她由衷地疼爱着、美化着。

“这种工作,在全世界,在一切城市里,都同时进行着。好人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这种力量正在不断地壮大发展,一直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天为止……”

母亲说得十分流畅、恰到好处。要洗刷被这一天的鲜血和污泥玷污了的心灵的那种希望,像一根有力的丝线,仿佛串起五彩珠子一般,迅速地把这些言语词汇贯穿起来。母亲看到,这些农民都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地聆听着她的讲话,每个人都十分认真地盯着她的脸。她甚至能听见,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妇人急促的呼吸声——这一切,让母亲充满了信心……

“所有生活困苦不堪的人,所有受着贫穷之苦和不法行为压迫的人,应该起来战胜有钱的人和他们的走狗!全体老百姓都应该欢迎那些为了我们在监牢里牺牲和受尽折磨的好人。他们无私地引导大家伙,使大家伙都清楚了幸福的道路;他们坦诚地说明了这条道路的艰难困苦,他们从来不勉强别人跟从自己,然而你只要一跟他们接触,便永远愿意跟他们站在一起,因为你看见,他们的一切都是对的,只有这条路可走!别无选择!”

母亲为她的愿望的实现感到无比高兴。现在她在亲口向大家讲述真理宣传真理!

“人民就应该跟这样的人走在一起。他们是不彻底打倒虚伪、贪婪和罪恶绝不罢休的!他们绝对要奋斗到底,直到全体的大众团结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齐声喊出:‘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我们自己来制定大家一律平等的法律!……’”

母亲讲得疲劳了,便停下来,朝周围望了一望。她很有信心,她明白,她的话一定会起作用的。农民们都望着她,好像还在期待着什么。彼得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眯起了眼睛,在他那生满雀斑的脸上,挂满愉快的微笑。司杰帕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着,伸长了脖子,母亲都不讲了,他似乎还意犹未尽。影子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显得更加端正了些。他的老婆坐在母亲旁边,身子弯曲着,两肘支在膝盖上,眼睛瞄着自己那伸直的双脚。

“对啦!”彼得低声说,他摇着头,很谨慎地在凳子上坐下来。

司杰帕缓缓地伸直了身体,看着他的女人,张开双臂仿佛想拥抱什么一样……

“如果要干,”他沉吟般地低声说,“那就要全身心去投入!……”

彼得怯弱地插嘴道:“对,没有回头路可走!……”

“这已经是在广泛地发动了!”司杰帕接住话茬说。

“全世界都有!”彼得又加了一句。

母亲轻松地靠在了墙上,她仰起头,仔细地听他们小声的却很严肃的谈

话。这时,塔齐扬娜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便又坐下了。她脸上显露出了对这两个农民的蔑视与不满,她的那双碧眼里闪出了冷漠的光。

“看样子,您一定受过很多苦吧?”她突然问母亲。

“可不是吗?”母亲叹息地回答她。

“您的话讲得真好!您的话能打动人的心。我刚才心里想呢,天哪,只要能让我看一眼这种人和这种人的生活也是万幸了。我突然发觉我自己的生活太没意思了!我也识得几个字,也看那些小书了,我想得很多,偶尔想得夜里都睡不着觉。然而,想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也没有用,想——也没有用。唉!”

她面带嘲笑地说着,偶尔仿佛咬断线绳一样,突然将话停住。两个农民呆在那儿默不吭声。风轻轻地拍打着窗子,把屋顶上的干草吹得簌簌作响。风中的烟囱也发出微弱的和音。不知谁家的狗在叫着。雨点们不太情愿似的偶尔打在窗子上。灯里的火苗颤动了一下,暗了下来,然而,过了一会又亮了起来。

“听了您的一席话,才知道人们为什么活着!您讲得真好!您说的话我总认为自己不知道。其实不然,总觉得这些我原来都是知道的啊!不是,在您之前,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而且想都不曾想到这样的事情……”

“该吃饭了吧!塔齐扬娜,熄了灯吧!”司杰帕皱着眉头慢悠悠地说,“人家会留心,怎么楚玛柯夫家里老点着灯?对我们倒没关系,然而对于客人也许不太好……”

塔齐扬娜站起身来,走到暖炉旁边。

“对!”彼得带着微笑低声说,“老弟,以后一定要注意!等到报纸分给大家之后……”

“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就是被抓去,也无所谓的!”

他的老婆走到桌前,对他说:“让开些……”

司杰帕站起身来,躲到旁边,看着他的老婆摆了桌子,冷笑着说:“我们的价钱是五个铜板一把,而且一把是一百个……”

母亲忽地可怜起他来,逐渐地,她也喜欢他了。说了刚才那一番话之后,她感到精神振奋多了,心里非常满意,因此也希望大家都好。

“您的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她说,“那些除了人们的鲜血之外什么都不要的家伙对我们的评价,我们哪里能赞成呢?你们应该在朋友中间给自己评价,不是为敌人,应该为朋友们……”

“我们有什么朋友呢?”那个农民低声反问,“连一片面包都……”

“然而我说,难道人民没有朋友吗……”

“有是有的,但是不在这儿——问题就在这里!”司杰帕思索地说。

“这儿应该可以找到你们的朋友!”

司杰帕想了一会儿,低声说:“不错,应该如此……”

“大家坐下吧!”塔齐扬娜说。

吃晚饭的时候,刚才曾被母亲的话深深感动,好像茫然若失的彼得,精神振奋地首先开口说话了:

“老太太,为了不惹人注意,明天早上你得尽快离开这里。您坐车不要坐到城里去,只要坐到下站就行,要坐驿站的车子走。好不好?……”

“为什么?我去送她一程吧,”司杰帕说。

“不必了!如果出了什么事,人家要询问你,昨晚她住在你家了吗?住了。她到哪里去了?我送她走了!哦,原来是你送走的呀!他们会把你送进牢里的!你清楚吗?何必这么着急抢着去牢里呢?一切都有个秩序。俗语说,时候到了,沙皇也会死的。这样呢,很简单:她住了一夜,第二天叫了马夫走的!驿站周围的村庄,有人借宿过夜是很正常的,没有什么奇怪……”

“彼得,你干嘛变得这么害怕了?”塔齐扬娜讥讽着问他。

“大嫂!什么都应该清楚!”彼得在膝上拍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能恐惧的人,也能大胆。你还记得吧,华加诺夫就是由于这种报纸吃了自治局议长的苦头。现在,再多钱也驱使不了她干这种事,不是吗?老太太,相信我吧,对这种事我一向很在行的,不相信,你可以问问别人。小册子和传单,随便有多少我都可以给您好好地传播喽。这儿的乡下人,当然能够看书的很少,而且又都胆怯,不过现在因为压得太厉害了,所以许多人都不自觉地想睁开双眼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情?那些小书能够十分简单明了地回答他们:就是这么一回事!您想想吧,考虑考虑吧!”

“许多例子可以说明,不识字的反而比识字的懂得多,尤其是假使那些识字的肚子都吃得饱饱的!这一带,我已经摸得很清楚啦,所以您不必担忧!当然可以干的,然而要有头脑,要眼明手快,免得一下子就搞糟了。政府里也嗅得出来,仿佛乡下人在里面刮出了一阵冷风——乡下人都不大有笑脸,态度不亲切——总之一句话,我们尽量远离官府!”

“前些日子他们到施莫利亚柯伏去逼老百姓交粮——那是一个离这不远的小村子——乡下人都愤怒了,纷纷把棒子棍子拿了出来。警察局长对他们说:‘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这是反对沙皇呀!’那里有一个农民叫斯比华金,他就说:‘去他妈的沙皇吧!连乡下人的最后一件衬衫都要从身上给剥下来,还说什么沙皇不沙皇呢?……’你看事情到了如此程度,老太太!斯比华金被带去坐了监狱,然而他的话传播得连小孩子都知道了。他的话还在生活中响着,存在着!”

他并不吃饭,只顾低声说着话,眼晴活泼地闪动着,其中似乎还透露着狡猾的目光。他如同从钱袋里掏出铜板一般,将他对于农村的认识、对农民生活的观察结果,十分大方地撒在母亲面前。

司杰帕对他说了两遍:“吃了饭再讲吧……”

彼得拿了一块面包,拿起了汤匙。但是眨眼的工夫没到,他就又像金翅雀唱歌一般口若悬河地讲起来了。吃完晚饭,他终于站起来说:

“好,我得回去了!”他来到母亲身前,一边点头,一边握住她的手告别:“再见了,老太太!或许再也不能见面了。应该对您说,这一切都太棒了!能遇到您,听到您说的那些话,是再幸运不过了!在您的箱子里,除了印刷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吗?还有一条羊毛头巾吗?是一条羊毛头巾。司杰帕!你记住了!他立即就把您的小箱子拿来!司杰帕,我们走吧!那么再见了!祝您好!祝您好……”

他们走了之后,蟑螂的沙沙声、屋顶上的风声、烟囱里的响声和细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就都能够听见了。

塔齐扬娜从暖炉上和搁板上取了衣服放在长凳上,为母亲准备睡觉的地方。

“那人很有精神!”母亲夸奖着。

主妇蹙着额头望了母亲一眼,回答说:

“他喊叫得虽响,但传不到多远的地方。”

“您的丈夫怎样?”母亲问。

“没什么。算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吧。不喝酒,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还凑合!就是缺乏胆量……”

她伸直了腰,沉默了一刻后问道:“现在紧要的,是鼓舞群众起来造反,对吗?当然是的!大家都在这么想,然而大家并没有真心实意表示出来。我认为,这是应该大声说出来的,而且先应该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领头!”

她在长凳上坐下,突然又问道:“您说,年轻的小姐们也在干这种工作,穿工人的衣服,读报,难道她们不觉得工作低贱,也不恐惧吗?”

她仔细听了母亲的回答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后来,她垂下眼皮,低下脑袋,又说道:

“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了‘没有思想的生活’这样一句话。我马上就懂了!这样的生活我是清楚的,思想是有的,然而没有联系,如同那些没有牧童的羔羊胡乱地走来走去,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办法把它们集拢起来……这就是没有思想的生活!我厌倦了这种生活,这样的忧愁,尤其是假使你懂了点什么之后!啧!”

母亲在她那双碧眼发出的冷淡的光芒里,在她瘦削的脸上,都能看出这种忧愁。在她的那种声音里也能听出这种忧愁。于是,母亲思考着要说些话来安慰她。

“亲爱的,你应该明白怎么去做……”

塔齐扬娜低声地打断了她的话:“但是还要会做。床已铺好了。请睡吧!”她走到暖炉旁,笔直地站在那里,仿佛是在思索。

母亲和衣躺下,感到全身酸痛疲乏,就轻轻地哼了一声。塔齐扬娜吹灭了灯。当黑暗密密地充满了这间小屋的时候,母亲听见了她那低而平静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就仿佛在沉闷而黑暗的扁脸上擦去了什么东西。

“您不做祷告吗?我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奇迹。”

母亲担心地在长凳上翻了个身。无边的黑暗透过窗子直射在她的脸上,几乎听不见的低音和簌簌声固执地爬进这种寂静中。她用耳语一般的声音,低低地怯弱地说:

“我虽然不相信上帝,但我还是相信基督的。我相信他的话:‘要爱你的邻居像爱你自己一样。’这样的话我是相信的!……”

塔齐扬娜沉默着。

在黑暗里,在那黑色的暖炉前面,母亲看见她灰色的、笔直身形的模糊轮廓。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母亲悲伤地闭上了眼睛。忽然,传来了塔齐扬娜的冷冷的声音。

“因为我孩子的死,让我永远怨恨上帝,怨恨人!……”

母亲忧心地微微抬起身子,心里很明白她内心的痛苦。

“您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母亲亲切地安慰着。

过了片刻,那女人才轻声地说:“不!我不可能了,医生说过,我不能再生了……”

一只老鼠在地上走过。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干燥且很响的爆裂声,这声音如同无形的闪电一般,冲破了凝滞的寂静。过了不多久,又可以听到秋雨打在屋顶干草上低语般的声响和簌簌声,就仿佛有人用战栗的纤指在屋顶上摸索。雨滴没精打采地滴在地上,似乎暗示着秋夜迟迟的行进……

迷迷糊糊地母亲听到了大门外面和门洞里传来的笨重的脚步声。门,被

小心地推开了,紧接着便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呼唤声:“塔齐扬娜,你睡了吗?”

“没有。”

“她睡着了?”

“好像是的。”

灯光忽然亮了起来,跳动了几下,又沉入了黑暗之中。那农民走到母亲床前,捡起外套,用它把母亲的脚包裹好,这举动让母亲非常感动。她又闭上眼睛,微笑了一下。司杰帕悄悄地脱了衣服,爬上了床。四处又寂静起来。

母亲躺着不动,仔细聆听着寂静中的细微声响。在她面前的黑暗中,晃动着列彼的流着血的脸……

床上发出了冷淡的低语声。

“你看,是怎样的人在做这种工作?已经上了年纪,饱受了煎熬,辛辛苦苦地工作过,他们应该可以休息了,然而人家还在干!像你年纪还轻,又很懂事,唉,司杰帕……”

他用圆润低沉的声音回答道:“这样的工作,非得要经过一番仔细思考才能去做的……”

“这种话我不知听了……”

话音断了,接着又发出了司杰帕的低沉的声音:

“应该这样:先跟农民们单独谈一谈,譬如,像阿廖夏·玛考夫,他很灵敏,认识字,又受过他们的气;还有谢尔盖·萧林,也是个聪明的农民;克尼亚节夫,是个正直勇敢的人,暂时这样就够了!应该去瞧瞧她所讲的那些人。我拿着斧头到城里去,给人家劈柴,就说去挣几个钱。这里应该谨慎,她说得对,如同今天那个乡下人一样。那个人,就算你把他放在上帝面前,任何手段都不会使他屈服的!他站得特别稳。然而尼基塔怎样呢?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了——真是难得!”

“在众人面前打他,当然觉得难为情啦……”

“你不能这样说,我们没有自己动手打他,他就应该说一声谢天谢地了!”

他低语了许久,时而压低了声音,几乎让母亲听不见,时而又突然讲得很高、很响,这时,塔齐扬娜就拦住他:

“轻一点儿!不要吵醒了她……”

母亲沉沉地入睡了。睡魔像闷热的乌云一般立刻罩在她的身上,把她搂抱起来,飞快地带去了。

当塔齐扬娜唤醒母亲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整个村子依旧沉浸在寒冷之中,教堂的钟声睡意正浓地在村子上空飘荡着,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茶炉生好了,喝点茶吧,感觉会暖和点……”

司杰帕一面梳弄乱糟糟的胡子,一面例行公事一样地问她城里的住处。母亲觉得,今天他的脸似乎好看些了,轮廓也更明显了。

喝茶的时候,司杰帕笑着说:“真是巧得很!”

“什么?”塔齐扬娜问。

“这样相识!这么简单……”

母亲好像沉思地接过话头儿,语气十分确切:“干着这样的工作,就是要平凡中见奇!”

分手的时候,主人夫妻俩没有唠叨很多,然而路上对母亲却照顾得无微不至。

当上了马车之后,母亲深信不疑地认为:这个农民一定能够谨慎而勤奋地工作,就像田鼠那样悄无声息又坚持不懈。在他身边,他的老婆一定经常发出不满的抱怨,经常闪耀着她那碧眼里的灼人的光芝,而且只要她活着,那种母亲思念死去孩子的、那种充满仇恨之心的狼一般的忧伤,就永远会在心头萦绕。

母亲还想到了列彼,想起了他的血,他的脸,他亲切的眼睛和他的每一句话语。她的心因为在暴力面前倍感无力,便痛苦地紧缩起来。一直到进城为止,在那灰色的岁月的晦暗的背景之下,在母亲眼前一路上始终浮现着满面浓须的米哈依洛那健壮的身形:他穿着破烂的衬衫,反绑着双手,头发散乱,脸上充满了气愤和对自己的真理的坚定信念。同时,母亲也想起了无数怯弱地缩在地上的村落,想起了成千上万毫无思想的、安于现状、无所期待的人们……

生活,好像是布满丘陵的未曾开垦的荒地。它正急切地、无言地等待着开垦的工人们,静静地向那些自由的、真诚的双手许着虔诚的诺言:“请你种下理性和真理的种子吧,我一定会给你们百倍的补偿!”

想到自己的成功,母亲就忍不住高兴,但又似乎怕羞一般,她抑制住了这种美妙的欢乐。

到家的时候,涅考拉蓬头垢面,手里拿着一本书来给她开门。

“回来了?”他非常高兴地喊,“真快!”

他不停地眨着他那亲切灵动的双眼,像看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他帮她脱下了外套,满脸带着热情的微笑,双眼直望着母亲,说道:

“昨天夜里忽然来人搜查,我心里思索:到底会有什么事呢?会不会是您出了什么事儿了?然而他们没有把我抓去。如果您真被抓去了,当然不会把我放过呀。”

他把母亲请进餐室,继续快乐地说着他的情况:“然而,现在要把我解雇了,这倒不值得伤心。我早已厌倦了那种清点人数的生活,我早已经厌烦透了!”

房间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仿佛是有一个大力士傻性大发,从街上推着房子玩,一直把房里的所有家什都弄得东倒西歪才算了事。相片堆了一地,壁纸被撕碎了,一条一片地挂在墙上。有一块儿地板被挖了起来,窗台也弄翻了几个,炉子旁边撒了一地煤灰。母亲看到眼前这些司空见惯的景象,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感叹着,她认真地凝望着涅考拉的脸,在他脸上似乎看到了一种新的表情。

桌子上放着熄灭了的茶炉和没有洗的杯盘,干酪和香肠没放在盘子里,就搁在了纸上。面包皮、书籍、茶炉里用的炭,都胡乱地堆在了一起。母亲看到这些,忍不住笑出了声。涅考拉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起来。“这是我把遭劫的画面上又添了几笔,不过不要紧,尼罗芙娜,没什么关系的!我想他们还要再来,就让它这样堆着吧。您这次出门怎么样?”

这句话使母亲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她面前立刻又呈现出了列彼的姿态。她便觉得一回来就应该将列彼的消息告诉他。她缓步来到涅考拉面前,垂着头坐在了椅子上,竭力保持住镇静,唯恐有遗漏地仔细讲述起来。

“他被抓去了……”

涅考拉的脸抖了一下。

“是吗?”

母亲抬起手来暗示他不要插话,自己又继续讲下去,似乎她是坐在正义面前,向正义控诉迫害人类的罪行一般。涅考拉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咬着,仔细地听母亲讲述,他摘下眼镜,放在桌子上,然后伸手往脸上摸了一把,仿佛拂去无形的蜘蛛网。只见他的脸仿佛变得尖削了,颧骨异常地突出了,鼻孔在掀动——母亲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所以心里有点害怕。

母亲讲完之后,他站起身来,把拳头深深地塞进衣袋里,沉默地在室内徘徊起来。

过了一刻,他显得十分愤恨,说:“他一向是一个很严谨的人。他在牢里一定很难受,像他那样的人关在牢里一定是特别痛苦的!哼!罪恶的当局!”

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将手更深地塞在衣袋里。然而母亲还是能感觉得出这种激动,并且自己也被这种激动给感染了。他显示出了一副异常仇

恨的表情。他又在室内踱开了,边踱边冷漠地、愤怒地说道:

“您看!这多么恐惧呀!一小撮愚蠢的人捍卫着自己危害人民的权力,殴打人民,压迫人民,把大家压得透不过气来,您想想看,野性增长起来,残酷变成了生活的规律!有些人可以随便打人,由于他们打人可以不受惩罚,他们变得像野兽,他们是虐待狂——他们简直就是一群可恶的畜生。有些人一心只想着复仇,还有些人被打得迟钝了,变成哑巴和瞎子。人民堕落了,全体人民都堕落了!”

他气愤地站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

“过着这种野兽般的生活,自己也会不自主地变成野兽!”他低声说。

然而,他终于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用镇静的目光望了望母亲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然而,尼罗芙娜,我们不能再耽误了!亲爱的同志,大家都要振作起来……”

涅考拉面带苦笑,走到了母亲跟前,弯下身来,牢牢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询问道:

“您的箱子呢?”

“在厨房里。”她说。

“我们门口有暗探,这么多印刷品很容易被他们发现的,家里又没地方可藏了。我想,他们今天夜里肯定还得来。我们再不舍得也要把它们烧掉。”

“烧什么?”母亲问。

“箱子里的东西。”

母亲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尽管她感到很悲伤,但依然因为自己的成功而产生了自豪感,这种感觉使她脸上布满了自信而又灿烂的微笑。

“箱子里连半张传单都没有了!”她说。她显得十分精神的样子,于是一气之下讲出了遇见楚玛柯夫的事情经过。

涅考拉仔细地听着,开始是不安地皱着眉头,可后来却慢慢地出现了惊讶的表情,最后竟拦住母亲的话,欢呼道:

“啊呀呀!真是好极了!您呀,真是个幸运的人……”他紧握住母亲的手,低声说,“您对人的信任感动了他们……我真是太爱您了,母亲!……”

她脸上带着惊奇的神色微笑不已,双眼紧盯着他的举动,她纳闷他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活泼快乐。

“总之,太妙了!”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微笑着说,“最近这些时日,我的生活过得十分愉快,一直和工人们在一起读书啦,谈话呀。所以说,我感受到了很多健康、纯洁的东西。尼罗芙娜,他们真是好人!我说的是那些青年工人,他们个个都坚强而又敏感,心中充满着想弄清一切认识的渴望。看见他们,你就可以看见:俄罗斯将成为世界上最光明的民主国家!”

他像宣誓一样地自信而坚定地举起了手,停了片刻,又继续说:“经常这样子坐着写字,人似乎发酸了,在书本里和数字里发霉了。这样的生活差不多过一年了,这真是不正常的情形。因为我一向是习惯了呆在工人中间,我已经离不开工人们,要知道,我是强迫着自己过这种生活。然而现在,我重新能够自由地生活了,可以跟他们时常见面,跟他们一块儿工作,懂吗?我现在是走进了新思想的摇篮,走到了青春的创造力的面前。这是惊人的朴实,惊人的美丽,令人十分兴奋,叫人变得年轻、坚强了,对生活充满了活力!”

他又是尴尬又是兴奋地笑了起来。母亲非常理解他此时的喜悦心情,这使母亲十分感动。

“还有,您真是个好人!”涅考拉欢呼说,“您把人描绘得特别鲜明深刻,您对他们一定非常了解!……”

涅考拉坐在母亲身边,不好意思地把他那异常高兴的脸庞转向另一边,整了整头发后,又转过脸来了,望着母亲,饶有兴致地听母亲讲着激动人心的故事。

“这回真是惊人的顺利!”他兴奋地感叹,“这一回,您完全有坐牢的可能,然而,突然就变了!这样看来呀,农民似乎也动起来了。但是,这其实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那个女人,我仿佛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目前我们一定要增加专干农村工作的人手!要人!我们目前缺的就是人……生活要求有几百个人手,几百个呀!”

“如果鲍什能出来就好了!还有昂特廖萨!”母亲低声说道。

涅考拉望了望母亲,然后垂下了头。

“尼罗芙娜,这样的话您听了一定很难过,然而我不得不说,我很了解鲍维尔,他是不愿意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他总是在法庭上公开受审,他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他是不会逃避审判的,而且也没有必要!他到了西伯利亚总会逃走的。”

母亲叹了口气,轻声回答道:“那有什么办法呢?他宁愿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哦!”涅考拉从眼镜后面望着她,停顿了一下,说,“要是您认识的这个农民能早点到这儿来就好了!要知道:通过传单让农民们知道那农民的事,既然他的态度是这样坚决,那么发一次传单对他是绝对不会有害的。好!我现在就写,廖得米拉可以迅速地把它印出来。但是到底如何尽快送过去呢?”

“我送去!”

“谢谢您,不过不要您去!”涅考拉毫不犹豫地说,“让沃索西柯夫去怎么样啊?”

“要先跟他谈谈?”

“请您跟他谈谈吧!另外还得教一教他才好。”

“那么,我呢?”

“您不用担忧!”

于是,他坐下来开始写了。母亲收拾着桌子,也抽空儿望望他。她看见他手里的笔颤动着,在纸上写出了一行行的黑字。有时,他脖子上的筋肉颤抖起来,他便闭了眼,仰起头,他的下巴也就跟着抖动起来。他这样子让母亲有点担忧。

“好,写好了!”他站起来说,“您把这张纸藏在身上。但是,宪兵估计要搜身的,您最好谨慎点。”

“我才不怕那些畜生们呢!”她从容不迫地回答。

黄昏时分,伊凡·达尼洛维奇医生来到这里。

“为什么官方突然变得这么慌慌张张的呢?”他在房间里急躁地来回走着,不知道是对谁说,“夜里总共搜查了七家。病人呢?”

“他昨天就走了!”涅考拉回答说,“你看,今天是星期六,他们那里有朗诵会,他当然想去参加。”

“哦,太傻了!头打破了不休养还去听朗诵会。”

“我跟他说了,然而他还是执意要去。”

“是想炫耀一下自己吧。”母亲插嘴,“他会说,你们大家伙看看,我已经流了血了……”

大夫望了望母亲后,故意装着很生气地说:“哦,好一个凶恶的女人。”

“喂,伊凡,这用不着你干什么,我们在等候着客人。你走吧!尼罗芙娜,快把那张稿子交给他。”

“又有稿子?”医生惊呼道。

“就是!你快拿去交给印刷所。”

“我拿上!就送去!其它的还有没有?”

“别的没有了。门口有暗探!”

“我看见了。我的门口也有。我一点都不害怕他们!那么,再见了!凶恶的女人,再见了。你们知道吗?墓地上的冲突,结果是一件好事情了!满城都在议论。关于这次事件的传单,你写得十分好,也很及时,一向我总主张嘛——坏的和平不如好的吵闹。”

“好了,你快走吧!”

“你对我有点不礼貌哦!尼罗芙娜,跟我握手吧!那个小伙子做事毕竟大傻了,头破血流的还去……你清楚他住的地方吗?”

涅考拉告诉了他。

“明天应该去看看他。这孩子很不错,对吗?”

“对!很不错。”

“应该好好地关怀他爱护他——他的头脑是健康的!大夫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停地说着,”“正是这种青年才能成长为真正的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将来等我们年老不行的时候,他们就能接我们的班代替我们。”

“伊凡,你干嘛这么哆嗦!”

“我很兴奋,这就是原因。那么,你是打算去坐牢了?在里面休息也不错啊……”

“多谢你了,我并不累。”

母亲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的谈话。她很高兴看出他俩对小青年的关爱之情。

送走了大夫之后,涅考拉和母亲喝着茶,吃点东西。一边低声谈论,一边恭候着夜里的客人。涅考拉久久地给母亲讲述他的同志被流放的事情,讲到有些同志已经逃走了,化名继续干着他们的工作。

撕去了壁纸的墙壁,听了这些无私地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改造世界这个伟大事业的同志们的英勇事迹,好像让人难以相信,因此就把他那轻轻的说话声推开来。

温暖的影子亲切地围绕着母亲,使她心中对那些未曾认识的人们产生了温暖的爱意。这些人在她的想像中构成了一个充满了无穷力量的巨人。这个巨人慢慢地不知疲倦地在大地上走着,用他那热爱自己热爱劳动的巨腕,打扫着地面上千百年来虚伪的霉菌,把那纯洁的真理传给广大人民——这个伟大的真理慢慢地苏醒过来了,用同样亲切的态度号召着所有的人们,并帮助他们每个人都摆脱贪欲、恶意和虚伪——这三种用无耻的力量来征服和恐吓世界的恶魔……

这个巨人的形象在她心里唤起的这种感情,正像她过去站在圣像面前,用满怀快乐和感谢的祈祷来结束一天的生活时的那种感情一样——那时候她

感觉她认为那一天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自在过。

然而现在,她已经忘记那样的日子。但是,那种日子所唤起的这种感情却增强了,变得更光明、更欢快,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了。它仿佛有生命,越来越亮地燃烧起来。

“宪兵似乎不来了!”涅考拉突然转换了话锋恍惚般地说。

母亲朝他看了一眼,愤怒地说:“哼!他们那些畜生!”

“是啊,您还是去休息一会吧,尼罗芙娜,您一定累坏了吧,您的身体真棒!虽说遇着这么多不安和忧虑,但都能毫不费力地忍受过去,真了不起!不过,只是头发白得很快。好啦,休息去吧。”

母亲被响亮的敲门声惊醒了。她睁开眼睛侧身细听,有人正在很耐心地持续不断地敲着厨房的门。这时候,天还很暗,周围寂静无声,由于这种寂静,使得这种固执敲门声很容易让人感到惶恐。母亲急忙穿上了衣服,迅速走到厨房里,站在门里问道:

“是谁?”

“是我!”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回答。

“谁?”

“请开门吧!”门外人用极其坦诚的语气低声恳求。

母亲拔开了门锁,用膝头推开了门,进来的是耶戈纳金。

他很兴奋地说:“哦,没有敲错门儿!”

他的身上很多泥点子,脸色有点发灰,眼睛凹陷了进去,只有卷曲的头发还是很有精神地从帽子底下向四面钻出来。

“我们那儿出事儿了!”他反手关上门,轻轻地说。

“我知道……”母亲直接地说,小伙子听到回答后颇为惊讶。

他眨巴着眼睛问道:“你从哪知道的?”

母亲迅速简明地跟他说明了情况。

“那两个也被抓去了吗?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两个?”

“他们不在家。他们去报到了。他俩是新兵!连米哈依洛伯父算在里面,共抓去五个……”

他用鼻子吸了口气,满脸笑意地说:“只剩下我。他们一定在查我。”

“那他们怎么没有抓到你呢?”母亲问道。

这时通往房间的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我?”耶戈纳金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四周看了看,说道,“在他们还没来之前,看林子的跑来敲着窗子说:‘当心吧,有人到你们这来了……’”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用外套的衣襟擦了擦脸,接着说:“唔,然而米哈依洛伯父很冷静,他马上对我说:‘耶戈纳金,快到城里去吧!你还记得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吗?’他亲手替我写了一个字条,‘呐,拿上走吧!……’我躲在树丛里,趴在那纹丝不动,后来就听到他们来了。人数非常多,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的动静,这些魔鬼!工厂被围住了。我就躺在树丛里。他们刚好从我身边走了过去!随后,我赶紧趁机逃了出来!这不嘛,一口气整整走了一天两夜。”

他眼神中充满了得意和喜悦,厚厚的嘴唇激动地颤抖着。

“我立即给你弄茶喝!”母亲立刻拿了茶炉,匆匆地说。

“我把字条交给您。”

他费力地抬起一条腿来,皱着眉头,显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这时涅考拉出现在门口。

“同志!您好!”他眯着眼睛说,“我来帮你!”

他俯下身子动手替他解泥乎乎的绑腿。

“啊……”小伙子把腿动了几下,低声应着。他惊讶地望着母亲。

母亲并没有留意他的神情,关心地对他说:“脚得用伏特加擦一下……”

“对!涅考拉应着。”

耶戈纳金尴尬地用鼻子嗤了一声。

涅考拉很快打开字条来,把这张灰色的揉皱了的纸条拿到眼前,读道:

“母亲,不要放弃工作,请你对那位很高的夫人说,请她不要忘记,关于我们的工作多写些东西!再见了!列彼。”

涅考拉缓缓地垂下拿着字条的手,又低又缓地说:“他真够伟大的!”

耶戈纳金望着他们,轻轻地动着脏了的脚趾。母亲扭转泪湿了的脸,端着一盆水走到小伙子面前,自己先在地板上坐下来,然后伸手来拿他的脚,而他却急忙把脚缩到凳子底下,惊讶地问:“干什么?”

“快把脚伸过来!”

“我去拿火酒来。”涅考拉说。

小伙子一听更是朝里缩脚,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您怎么……也不是在医院里……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于是,母亲动手替他解另一只脚上的绑腿带儿。

耶戈纳金用鼻子很响地嗅了一下,显得很不自在的样子,低着头看着母亲。

“你知道吗?”她声音颤抖地说,“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挨了打……”

“是吗?”小伙子担心地低声说。

“可不是吗?他被带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得很严重了,到了尼柯尔斯柯耶村,又让警官打了一顿,警察局长打了他的脸,后来还用脚狠狠地踢他……他浑身都是伤!”

“这群狗东西就擅长这个!”小伙子皱着眉头说。同时,他的肩膀跟着颤抖了一下,“他们简直跟魔鬼一样让人恐惧!乡村里的人也打他了?”

“有一个人打了,是奉了局长的命令,然而别人谁也不动手,还有人说,不能打人……唉!”

“嗯,乡下人也慢慢地明白了,应该站在哪一边。”

“那边也有明理的人……”

“什么地方没有?逼得走投无路了!这种人什么地方都有,然而哪那么容易找到啊,对不对?”

涅考拉拿着一瓶火酒进来,他在茶炉里加上炭,然后又轻轻地走了出去。

耶戈纳金用惊奇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地问母亲:“这位老爷是大夫吗?”

“这里全是同志相称,没有什么老爷先生的。”

“我觉得很奇怪!”耶戈纳金将信将疑地微笑着说。

“你奇怪什么?”

“就是这个。一种人,要打人的耳光;一种人,肯替人家洗脚。那么在这两种人的中间是什么呢?”

那扇通往房间的门打开了,涅考拉站在门口说:“在中间的是那些不知羞耻、毫无人性的奴才们,那就是中间的!”

耶戈纳金尊敬地对他望了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你说得对!”

小伙子站起身来,着实而勇敢地把脚踏在地板上,试着走了几步,嘴里说:“感觉好多了!谢谢你们……”

后来他们一起坐在餐室里喝茶,耶戈纳金硬朗地说:“我以往送过报纸,我很能走。”

“看报的人多吗?”涅考拉问道。

“识字的人都看,连有钱的人也看,他们当然不看我们的。他们很清楚,农民们是要反抗他这些做地主和富人的,他们要自己来分得土地,他们要分得使以后永远不再有主人和雇工——还不是如此吗!要不是为了这个,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打架的,对不对?”

他说着说着甚至生起气来,怀疑地、询问般地望着涅考拉的脸。

涅考拉只是默不吭声地笑着。

“假使今天大家都起来斗争,并且战胜了,然而明天又有了穷人和富人,那我们的斗争有什么用呢?我们心里很清楚,财富总不可能平衡的,总会有穷人和富人!不,要真是这样,那又何必呢!对不对?”

“但是你不要生气呀!”母亲开玩笑一般说他。

涅考拉沉思地说:“我们怎样才能把关于列彼被捕的传单迅速送到那边去呢?”

耶戈纳金竖起了耳朵听着。

“有传单吗?”他问。

“有。”

“送传单的任务交给我吧!”小伙子搓着手,自告奋勇。

母亲并不看他,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你不是说过已经很累,而且又恐惧的吗?啊?”

耶戈纳金用他的大手掌抚着他的卷发,郑重其事地说:“为了工作,我不怕了!您为什么要笑呢?您这个人呀!”

“嗳,我的孩子!”母亲被他的话惹得兴奋起来,不由自主地喊道。

小伙子一下子由镇静变得尴尬了,干笑着。

“你看,又成了孩子了!”涅考拉善意地说,“您不能再到那边去……”

“我不去那能去哪呢?”耶戈纳金很担心地问。

“有人代您去,您只要清清楚楚地给那个人说清楚该如何做就行了。好不好啊?”

“好吧!”耶戈纳金不愿意地答应。

“我们给你弄一张相应的护照,给你找个看森林的工作。”

小伙子听了立刻抬起头来,担忧地朝他问道:“如果乡下人来砍柴,或是有什么别的事,那我怎么办?逮住他们?绑上?我可不会做这种事啊!”

母亲和涅考拉一齐地笑了,这下倒使耶戈纳金拘束不安了,因此他心中有些难受。

“您尽管放心!”涅考拉劝慰他说,“保证您不必把他们逮住绑上!”

“那么也好!”耶戈纳金说,他忽然放心地笑了,“我最好能进工厂,听说,那里的人都很聪明……”

母亲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口,感慨地说:“唉,这就是生活!一天哭五次,笑五次!好了,耶戈纳金,完了吧?你去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我不想睡。”

“去睡吧,去吧!”

“你们这儿的规矩好严!那好,我就去睡了。谢谢你们对我的细心照顾。”

他在母亲的床上躺下,用手指梳拢着头发,含含糊糊地说:“从此以后,这儿要有柏油的臭味儿了!这根本用不着……我一点都不想睡。他关于中间的人说得那话真好……那些魔鬼……我……”

他很快就睡着了。只见他高高地抬着眉毛,半张着嘴巴,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地下室的一个小房间里。耶戈纳金坐在沃索西柯夫的对面。他皱着眉头,低声说:“在当中的窗上敲四下。”

“四下?”涅考拉小心地问着。

“先敲三下,像这样!”他弯着手指,嘴里一面数着数,一面在桌上敲。“一,二,三,过了片刻,再敲一下。”

“明白了。”

“有一个红头发的农民出来开门,问你是不是要请产婆,你对他说是的,是工厂老板派来的!这样,什么都不用讲,就清楚了!记住了吧。”

“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两个人的体格都很结实、强健。他们低声说着。母亲把手交叉放在胸口处,站在桌子前面望着他们俩。当她听到他们的所有秘密的记号、约定的回答,心里不禁觉得好笑,真是一群孩子……”

壁灯照着堆在地上的旧水桶和洋铁的碎片片。满屋子里弥漫着铁锈和油漆的臭气以及潮湿发霉的味儿。

耶戈纳金穿着一件毛茸茸的料子制作的厚重的秋大衣,他很喜欢这件衣服。母亲看见,他怜惜地抚摸着衣袖,用力扭着那结实的脖子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自己。

见此情景,母亲心里好像有一个柔软的东西在跳着:“孩子!我亲爱的……”

“就是如此!”耶戈纳金站起身来说,“记住喽!先到摩拉托夫那里,问老头子……”

“我明白了!”沃索西柯夫坚决地回答着他。

然而,耶戈纳金显然还有点不相信他,因此重新将那敲门的暗号、该说的话和记号重复了一遍,最后终于伸出手来说:

“替我感谢他们。见面你就明白了!”

他用满意的眼神看了看自己,双手又摸了摸大衣,对母亲说:“可以走了?”

“路认识吗?”

“唔,认识的。再见,同志们!”

他耸起肩膀,挺出胸脯,歪戴着新帽子,他装出一副威风神气的样子出去了。只见他亚麻色的卷发在他两面的太阳穴上不停地颤抖着。

“好啦,现在我也有工作了!”沃索西柯夫亲切地走近母亲,兴奋地说,“我正在闲得发慌呢!为什么要从牢里逃出来呢?现在到处躲着还难受些。要是在监牢里倒还能念书,鲍维尔逼着大家用功——那是有趣的呀!喂,尼罗芙娜,越狱的事情是怎么讨论决定的?”

“我不知道!”母亲叹息地说。

涅考拉把他那粗大的手放在母亲的肩头,把脸挨近她,悄悄地说:

“你去对他们说,他们可能会听你的话,这是很容易的!你自己去看一看也能知道,这儿监狱的围墙,旁边有一盏煤气灯,对面是块荒地,左边是墓场,右边是大街。白天有一个管煤气灯的人来擦灯。靠墙架了梯子,爬上去,在墙头挂两个挂绳梯的钩子,把梯子放进监狱的院子,就能够开步了!只要跟墙里面约定时间,叫里面的刑事犯人喧哗一下,或者我们自己吵也行,这时候要走的人就可以爬过梯子,翻过墙头,一,二,就行了!”

他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地讲给母亲听。听起来,他的计划十分简单、明了而又巧妙。

他的计划让母亲刮目相看。从前,涅考拉的眼睛里总是对一切都不信任,还充满怨恨,然而现在他的眼睛仿佛重新被打开了,改造了,放出了诚挚的、温暖的光辉,说服着母亲,让她感动不已……

“你想想看,这要在白天干!一定要在白天干。因此谁都不会想到,犯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敢在众目睽睽之中逃走……”

“他们如果开枪怎么办!”母亲战栗了一下提出问题。

“谁开枪?兵士是没有的,看守的手枪只能用来钉钉子使。”

“因此这没什么困难的。”

“你将来会看见——这是真的!请你跟他们讲一讲,我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绳梯,挂绳梯的钩子,这儿的老板可以扮擦灯的人,一切都信心十足……”

门外有人正在忙碌着、咳嗽着,又有铁器的响声。

“就是他来了!”涅考拉说。

从推开的门里塞进来一只洋铁浴盆,有一个哑嗓骂着:

“进去,鬼东西……”

然后出现了一个不戴帽子的圆乎乎的白脑袋,眼睛凸出来,嘴上蓄着胡子,样子十分温和。

涅考拉帮他搬进了浴盆,这时走进来一个高个头有点驼背的人,他咳嗽了一下,鼓起了剃得很光的两颊,吐了口痰,用嘶哑的声音招呼着:

“您好!”

“好,您问她就知道了!”涅考拉兴奋地说。

“问我?问我什么?”

“关于越狱……”

“啊——哦!”老板用黝黑的手指捋着胡子,说道:

“亚可夫·华西里耶维奇,你看,我跟她说容易得很,然而她不肯相信。”

“哦,不相信就等于不愿干嘛。我和你想干,因此就相信!”老板很镇静地说。他忽然弯着腰,声音低哑地咳嗽起来。咳嗽停了之后,用手抚着胸,站在房间中央,喘了好半天,一面睁大了眼睛观察着母亲。

“这事还得鲍什和监狱里同志们自己愿意才行!”尼罗芙娜说。

涅考拉沉思地垂下了头。

“鲍什是谁?”老板坐下来问。

“我的儿子。”

“姓什么?”

“索拉索夫。”

他点了点头,拿出烟袋,把烟斗塞进去装上烟叶,不连贯地说:

“他的姓名我听说过。我外甥认识他。我的外甥在牢里,他叫叶甫钦珂,听说过吗?我姓郭本。用不了多久,年轻的估计都得被关进监狱,我们这些老年人倒逍遥自在!宪兵队里对我说,要把我的外甥充军到西伯利亚。要充尽管充吧,他妈的!”

他吸了一口烟,转过脸来对着涅考拉,又在地上吐了好几口痰。

“他愿不愿意没关系。人是自由的,坐厌了,就走走,走厌了,就坐坐。被抢了,不要作声;被打了,忍受着;被杀了,就躺下。这是谁都清楚的!然而,我要尽快让萨夫卡逃出来。”

他滔滔不绝的一番话,引起了母亲心中的迟疑,然而,最后一句话又使她不由得羡慕起来。

母亲冒着寒冷的风雨在街上走着,心里又想起了涅考拉:

“啊,他变得多么厉害了!”

当她想起郭本的时候,几乎跟祈祷一般地默默念道:“可见呀,好多人都对生活改变了看法!。”

然后,她又想起了儿子的事:“真希望他能答应!”

星期天,母亲又去监狱看了鲍维尔。当母亲在监狱办公室和鲍维尔告别的时候,觉得手里有一个小纸团。

说也奇怪,她仿佛被纸团烧痛了手心似的战栗了一下。她匆忙用请求和询问的目光朝儿子脸上望了望,然而却没得到答案。

他脸上透露着她所熟悉的沉静而坚定的微笑。

“再见!”母亲叹着气说。

儿子又和她握手,他显得很亲切的样子。

“再见了,妈妈!”

她握着他的手不放,仿佛是在等待。

“不要担心,不要生气!”他安慰着可怜的母亲。

这句话以及他头上固执的皱纹给了她答案。

“唉,你怎么啦?”她低下头来,含糊不清地说,“那有什么……”

母亲迅速走出去,不敢再看他,因为她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泪水和颤抖了。

一路上她总觉得,她那只紧攥着儿子的回答的手,骨头都疼了,整个手臂十分沉重,就好像肩上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似的。

回到家里,她很快地把纸团塞在涅考拉的手里,站在他面前等待着,当他展开捏紧了的那个纸团的时候,她又忽然感到无比的激动和喜悦。

然而涅考拉说:“这是当然的!他是这样写的:‘我们决不逃走!同志们,我们不能逃走。我们里面的人谁都不愿意。逃跑会让我们觉得羞愧。请你们注意那个最近被捕的农民。他应该得到你们的照顾,同时也值得为他花费气力。他在这里过得非常痛苦,每天都跟狱吏冲突,已在地穴里关了一天了。他们在折磨他。我们大家都恳求你们照顾他。安慰我的妈妈。请你们跟她说明,她一切都能明白的。’”

母亲抬起头来,轻声却颤抖地说:“嗯,何必要跟我说明,我懂!”

涅考拉迅速地扭过脸去,拿出了手帕,大声擤了一下鼻子,含含糊糊地说:“我伤风了……”接下来,他两手遮着眼睛,整一整眼镜,在室内走着说:

“看,我们反正是赶不及……”

“不碍事!让他们受审吧!”母亲说着皱起了眉头,心中感到非常沉重、忧伤。

“我刚才接到了彼得堡一个同志的信。”

“就是到了西伯利亚,他依然能逃出来的。能逃吗?”

“肯定能啊!这个同志说,案子很快就可确定了,判决已经知道了——全体流放。看见了吧?这些渺小的骗子把他们的审判变成了最庸俗的闹剧。您要懂得判决是在彼得堡拟定的,在审判之前……”

“别再说这事儿了,涅考拉·伊凡诺维奇!”母亲插上了嘴,“我不需要安慰。鲍什是不会错的。他不会让自己和别人白白地受罪。他是绝对爱我的!您看,他是在挂念着我,他是在思念着我。他不是写着:请您安慰她,对她说明,不是吗?”

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兴奋得有点晕眩起来。

“您的儿子真是个好人!”涅考拉用非同一般的高声夸赞着,“我十分钦佩他!”

“那么,我们想一想列彼的事儿吧!”母亲提醒。

她想,应该立即做一些什么事,或走到什么地方去,一直走到疲软为止。

“对,好的!”涅考拉边踱步边回答,“应该通知萨茜卡。”

“她会来的,我去看鲍什的日子,她总要来的。”涅考拉满脸思索地垂下了头,咬着嘴唇,捻着胡子,坐在母亲身旁。

“要是姐姐在这里就好了……”

“趁鲍什没有出来之前干吧,一定会使他开心!”母亲提议。两个人都沉默了……

突然母亲缓缓地低声问:“我真不理解,为什么他不愿意呢?”

涅考拉猛地站了起来,可这时门铃正好响了。他俩马上警觉地互相对望了一下。

“是撒莎,唔!”涅考拉低声说。

“该怎么对她说呢?”母亲轻轻地问。

“是啊,要知道……”

“她值得同情了……”

门铃又响了一次,这次比上次声音似乎低了,好像门外的人也在犹豫。

涅考拉和母亲不自觉地同时往外走,然而当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他却后退了一步,对母亲说:“最好您去吧?……”

“他不赞成?”母亲替她开门的时候,姑娘果断而又直接地问。

“嗯。”

“我早知道了!”撒莎很随和地说,可脸上却显得有些哀伤。她迅速地解

开了外套的纽扣,然后又重新扣上两个,想把外套从肩上脱下来然而脱不下来,她说:

“真令人讨厌的天气!他身体好吗?”

“好。”

“身体很好,很愉快。”撒莎望着自己的手,低声发话。

“他写了个字条,要我们设法让列彼脱狱呢!”母亲说着,但目光有点闪躲。

“是吗?我想,我们应该利用这个计划。”姑娘缓缓地说。

“我也这样想!”涅考拉出现在门口,“您好?撒莎!”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个计划大家都同意?……”

“然而谁有时间去组织呢……”

“让我去吧!”撒莎站起身,很利索地说,“我有时间。”

“您去干吧!然而要问问其他同志。”

“好,我去问!我这就去!”

她用纤细的手指很有信心地重新扣上外套的纽扣。

“您最好休息一下!”母亲劝道。

撒莎温柔地笑着对母亲说:“没关系,我不累……”她接着便默默地和他们握了手,又像平常那样冷淡而坚决地走了出去。

母亲和涅考拉走到窗前,目送着姑娘走过院子,直到大门外消失了。涅考拉悄悄地吹起口哨,在桌子旁坐下,动笔写起来。

“她这样做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母亲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当然!”涅考拉扭过脸来望着母亲,善良的脸上带着微笑,关切地问:“尼罗芙娜,您估计没有过类似的体验吧——想念爱人的烦恼,您恐怕是不知道的吧?”

“嗨!”母亲把手一摆,高声回答,“当然不会有这种忧愁啦?从前我们只是害怕——最好不要嫁人!”

“真没有过您喜欢的人?”

她回忆了一下,说:“记不起来了,肯定有喜欢的人啦,然而,现在是一点也记不得了!老喽!”母亲瞥了他一眼,简洁地,带着几分哀伤地总结说:“被丈夫打得太厉害了,所以在嫁他以前的一切人和事,似乎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多少年的事了……”

他听了又转过脸去。母亲出去了一会儿,等她再回来的时候,涅考拉亲切地望着她,轻声地说起来,好像用言语爱抚自己的回忆。“我从前也像撒莎一样,有过一段故事。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她是一个难得的好人!我在二十岁的时候认识了她,从那时就爱她,坦白说我现在依然跟过去一样爱她——用整个的心,充满了感谢,永远地爱……”

母亲站在他身边,望着他那双闪着温存而明亮的眼睛。他将双臂放在椅背上面,头搁在手上,眼睛眺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的整个瘦削且强壮的身体,好像要冲到前面去,就像植物的茎伸向阳光一样。

“你们为何没有结婚呀!”母亲叹息地劝告着他。

“啊!她在五年之前已经结婚了。”

“那么以前是为了什么?”

他思考了一下,回答说:“您想啊,我俩之间好像总是天意作弄人。她在监狱里的时候,我在外面;我从监狱里出来时,她则又在监狱里或是被流放了!就跟现在撒莎的情况类似!后来,她被判流放到西伯利亚十年,远得要命!我甚至想跟着她去。然而,她和我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她在那里遇上了另外一个人,是我的同志,是一个十分好的青年!后来他们一起逃走,目前住在国外,这样就……”

涅考拉讲完之后,摘下眼镜重复擦了好几遍。

“啊,我亲爱的!”母亲内心充满怜悯,她一边摇头,一边说。她觉得涅考拉很可怜,同时,他又使她发出了温存的慈母的微笑。然而他换了姿势,又把笔拿在手中,挥着手,仿佛在打拍子,开始说:

“家庭生活是要分散革命家的精力的,永远不会不牵连!孩子,生活没有保障,为了面包必须多工作。然而呢,一方面革命家非要不断地、更深刻更广泛地发展他的力量不可,时代要求这样做,也必须这样做——我们应该永远在前面带路,因为,我们工人阶级是肩负着历史使命的——摧毁旧世界,创造新生活!如果我们战胜不了小小的疲劳,或者是被手头的小小的胜利所迷惑,落后起来——这就太不好了,这就意味着对事业的叛变!凡是和我们并肩战斗的人,都会坚信我们的信仰,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不应忘记,我们的任务是要获得全面的胜利、彻底的胜利,而不是小小的一点成绩。”

他的声音变得镇静而坚强,脸色有点苍白,眼睛里像是燃起了平时那种平静而又有节制的力量。

这时候,门铃又大声响起来了,打断了他的话。这次来的是廖得米拉。她穿了件不适合的薄外套,两颊冻得通红。她一边脱下破套鞋,一边好像生气地对他们说:“审判的日子已经定了,在一个星期之后!”

“当真?”涅考拉在房里喊着问。

母亲十分激动地来到她身边,自己也不明白是怕呢还是兴奋。廖得米拉和母亲并排走着,带着讥讽的口吻低声说:

“是真的!法院里已经公开宣布了,判决也已经定了。然而,这算什么呢?难道政府还怕它的官吏会宽容它的敌人吗?这样长期而热情地放纵自己的仆人,他们终究会变成卑鄙无耻的东西的。”

廖得米拉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掌搓着瘦削的双颊,眼中透露出蔑视与愤怒。

“廖得米拉,不要这样白白地消耗火药!”涅考拉劝慰着说她,“他们又听不见您的这些话……”

母亲担心地听着她的话,然而一句也没听进去,在她头脑中,只是不自觉地反复想着一句话:“审判,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审判!”她突然感到,内心有一种巨大的不安与担扰了……

母亲就在这种迷惑和焦虑的乌云里,在苦闷难捱的期待的重压下,一声不响地度过了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撒莎来了。

她告诉涅考拉:“一切都准备好了!今天一点钟!”

“已经准备好了?”他惊讶地问。

“这没什么的?我只要替列彼准备一个地方和一身衣服,别的都由郭本去办。列彼呢,他总共只要走过一条街就行了。沃索西柯夫在街上接他——肯定是化了装——替他披上外套,给他一顶帽子,告诉他走哪条路。我就等着他,给他换了衣服,尔后把他带走就算成了。”

“不错!然而郭本是谁呢?”涅考拉问询着,“您看见过他的。您在他家里给钳工们上过课。”

“啊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样子有点奇怪的老头。”

“他是个老退伍兵,现在做洋铁匠,没有学问,然而他十分仇恨暴力行为。有几分哲学家的味道……”撒莎望着窗子,思索着评价。

母亲静静地听着她的话,有一种朦胧的思想在她心里渐渐成熟起来。

“郭本想让他的外甥越狱。您记得吗?就是您喜欢的那个叶甫钦珂!他最爱干净,爱漂亮。”

涅考拉点了点头。

“他一切都准备得很周到,”撒莎接着说,“然而我怀疑我们是否能成功。因为散步的时候,大家都在散步。我想,犯人若是看见了梯子,很多的都想逃走……”

说到这儿,她有点担扰地闭眼沉默着。

母亲关心地走到她的身边。

“这样,大家伙就会互相干扰……”

他们三个人都站在窗口处,母亲站在他们俩的身后,听到他们俩的谈话之后,头脑中一片复杂……

“我也去!”母亲忽然开口说。

“为什么?”撒莎问道。

“亲爱的,不要去!也许会出乱子!您不要去!”涅考拉劝诫道。

母亲望了望他,轻柔的语气中含着坚定:“不,我要去!”他们迅速地互相望了一眼,撒莎耸耸肩膀,自在地说:“我清楚……”

她转过身来对着母亲,挽起她的手臂,身子靠着她,用朴实的、让母亲听起来觉得很亲切的声调说:“但是,我依然要对您说……”

“亲爱的!”母亲伸出颤抖的手搂住了撒莎,显出恳求的样子,“带我去吧,我不会妨碍您的!我需要去。我怕他会逃不掉的!”

“她也去!”撒莎对涅考拉说。

“这是您的事!”他低着头并不多说其它的话。

“我们要分开走。您从空地上走,到菜园那边去。在那儿可以看见监狱的围墙。然而,如果有人盘问您在那干什么的话,您如何应付呢?”

母亲兴奋而自信地回答说:“总能找出话来应付的!你放心!”“您可别忘了,监狱里的看守是认识您的呀。”撒莎提醒着母亲,“如果他们看见您在那边,那么……”“他们没有机会看到我的!”母亲兴奋地说着,显得非常有信心。

在她心里,一向都不怎么激烈地微微燃烧着的希望,突然就炽热地燃烧起来了,使她万分兴奋。

“或许,他也会……”她利索地换着衣服,心里这样想。

一小时以后,母亲来到了监狱后面的空地上。

大风围着她飞舞,鼓起了她的衣服,不停地撞在上了冻的土地上,猛烈地摇撼着母亲走过的菜园的破栅栏,又反复冲击着监狱那不很高的围墙,然后滚进墙里去,卷起了院子里的喊声,把这些喊声吹得飘散开去,再抛到天空之中。天空上的白云迅速地飞了过去,露出了不大的青天。

母亲身后是菜园,前面是块墓地,而监狱就在她右边十俄里的地方。

墓地旁边,有一个兵士正在拉着长索训练马。还有一个兵士和他并排站着,脚跺得很响,一边叫嚷,一边吹着口哨,还不停地大笑……监狱附近就只有他们两人。

母亲慢腾腾地走过他们身边,朝墓地的围墙走过去,同时,用余光瞥着右面和后面。忽然,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猛的颤动了一下,接着就呆呆立在那儿不动了。从监狱的转角后面,有个驼背的男子背了梯子,就像路灯清洁夫平时那样匆忙地走了出来。

母亲恐惧地眨了一下眼睛,迅速地朝那两个兵士望了一眼,他们正在一个地方踏着步,马也正围着他们跑着。她赶紧又朝背梯子的人看了一眼。这时,他已经把梯子靠在了墙上,正从容不迫地往上爬去。他朝院子里招招手,就迅速地走了下来,躲到墙角后面。

这一刻,母亲担心极了。她感到每一秒都过得特别慢。

梯子靠在暗淡的墙上,墙上全是泥斑,石灰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砖,所以不认真看几乎看不出有梯子。

忽地,墙头上露出了一个黑头,慢慢地又露出了身体,跨过墙头,便顺着墙爬了下来。紧跟着,又露出了一个戴着大皮帽子的头,一团黑黑的东西滚到了地上,迅速地在墙角后面消失了。

米哈依洛挺直了身子,回头看了一看,猛地摇了摇头……

“逃吧!逃吧!”母亲用一只脚在地上跺着,默默地不敢出声。

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响了起来,传来了响亮的叫喊声,此时墙头之上露出了第三个脑袋。

母亲两手按住胸口,茫然若失地望着。一个长亚麻色头发、没有胡子的人头,仿佛要和自己的身体脱离关系一般,猛地冒了出来,然后,又在墙后消失了。

喊叫声越来越高了,越来也越猛烈了,警笛声这时也响起了。

米哈依洛沿着墙根走去,已经走过母亲身边,走过监狱和住房之间的那块空地了。

母亲只觉得列彼走得太慢,头抬得太高了——他这张脸太容易被记住了。母亲轻声地说:“快……快……”

监狱的围墙里面,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响——能够听见打碎了玻璃的声音。

那个叉开腿站在地上的兵士,将马牵到了自己的身边;另一个兵士在陇手向监狱里大喊着。喊完之后,他把脸转过来,侧耳静听那边的话。

母亲担心地向四周看了一个遍。她的眼睛尽管看到了一切,然而却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没想到那么危险复杂的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功了!说实在的,这种迅速的行动使她茫然若失,不知所措,如同在梦中。

街上已经没有列彼的踪影了。一个穿大衣的男子在走着,一个女孩子在奔跑。

从监狱里面跑出了三个看守,他们并排在一起跑过来,另一个兵士围着马跑着,使劲想要上马,然而那马偏就乱蹦乱跳,不让他骑上身,附近的一切也都骚乱得平静不下来。

警笛持续地吹着,仿佛吹得透不过气来。这种令人警觉而惶恐的、不顾性命般的喊叫声使母亲感觉情况十分危险。她战栗了一下,眼睛盯着看守们,双脚不自觉地沿着墓地的围墙走去,只见看守们和兵士们都朝监狱转角的另外一面跑,转了个弯,就不见了。

母亲认识的那个副监狱长,连外套纽扣都没有扣好,也跟在他们后面朝那边跑去。

这会儿,不知从哪跑来了几个警察,许多老百姓也跟着来看热闹。

冷风仿佛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一般,旋转不停,猛烈地刮着。混杂的警笛声和叫喊声在空中回荡。这种纷乱、这种骚动使她兴奋不已。于是,她加快了脚步,心里想:

“这种情况下,他逃出来应该没问题吧!”

从墙角后面,突然冲出了两个警察。“站住!”一个警察一边喘气一边呵斥道,“一个汉子——有胡子的——你看见了吗?”

“往那边跑去了,怎么啦?”母亲指着菜园的方向,镇定地回答。

“叶戈洛夫!吹警笛!”

母亲走回家去了,她觉得有点遗憾。在她胸口似乎压着一种叫人懊恼的东西。当她穿过空地,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一架马车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下意识抬起头来,看见车子里坐着一个长着淡色口髭,脸色十分苍白、神态十分劳累的年轻人。年轻人也对母亲看了一眼。估计是由于侧身坐着的原因,他的右肩看上去要比左肩高些。

涅考拉很欢喜地迎接着母亲。

“那边怎么样?”

“似乎成功了……”

她开始给他讲述她所看到的情形,一边讲,一边努力地回想着一切的细节。她讲的时候就仿佛是在转述别人的话,好像不是非常确切。

“我们真是幸运!”涅考拉搓着双手说,“然而,我真的十分为您担心!鬼知道会出什么事!尼罗芙娜,请听我一句劝:不要恐惧审判!审判越早,鲍维尔就能越早地得到自由!请您相信我的话,说不定他在路上就能逃走!那审判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给母亲描述了开庭的可能情况,母亲听他说着,知道涅考拉在担忧什么事,因此也想鼓起自己的勇气。

“你不会认为我会向法官求情吧?”她突然问,“怕我会恳求他什么?”

他跳起身来,对她摆着手,生气般地说:“这算什么话!”

“我心里恐惧,这倒是真的!然而怕什么——我却不知道!”她沉默下来,目光在屋内毫无目的地扫视着。

“我是指怕遭什么侮辱和嘲笑。他们会说,你是个乡下佬,你是个乡下佬的儿子!你想干什么呢?然而,鲍什的自尊心很强,他会十分激烈地回答他们!说不定安德烈也要嘲笑他们。他们都是很容易激动的。因此,我担心他一时忍受不了……他们会判得叫我们永远不能见面!这辈子也不能见……”涅考拉皱着眉头,静静地捻着胡子。

“我始终有这种想法!”母亲低声接着说,“审判是恐惧的!他们对一切都要挑剔、较量个没完!可怕得很呀!可怕的倒不是刑罚,而是审判、审问。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觉得,涅考拉不能理解她的心情,这便叫她感到:要讲清自己的害怕是特别困难的事情。

然而,这种恐惧像是一种让人透不过气的湿闷的霉菌,在母亲心里滋生起来……

到了审判的这一天,母亲仍然摆脱不了心头的沉重压力。

在街上,工人区里的熟人们碰上了都和她招呼,但她只是默默地点着头,非常忧郁地走过人群。在法院的走道里,在大厅里,她也遇见了几个被告人的亲属,他们正在低声谈论着什么。母亲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同时她也不大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大家都同样的感到无比悲伤,这种情绪自然而然地传给了母亲,使得她更加伤心。

“坐在一块儿吧!”希索弗对母亲说着,在长凳上把身子挪了挪。母亲沉默地坐下了。她整了整衣服,朝周围看了看。在她眼前不断地浮动着红绿带子和斑点,闪耀着一根根黄色的细线……

“都是你的儿子把我的葛利沙害了!”坐在母亲旁边的一个女人低声责备。

“不要说了,娜塔利亚!”希索弗马上制止她。

母亲看了看那个女人。那是萨莫依洛娃,再过去坐着她的丈夫,是个五官端正的秃顶的男人,蓄着很长的褐色浓须,脸却很瘦削。此刻,他双眼注

视着前面,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黯淡迷离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子洒进来,均匀地布满了整个法庭,雪花在玻璃上滑过。在两扇窗子中间,悬挂着巨幅的、装有金光闪闪的镜框的沙皇肖像。沉重的大红色窗帘打着整齐的褶,遮拦住镜框的两角。

一张铺了绿毡的长桌摆在肖像的前面,桌子的长度差不多和法庭的宽度相等。右面靠墙的铁栏里面,摆着两条木头长凳。左边摆着两排深红色的手圈椅。穿着绿领子的衣服、胸前和腹部钉着金钮的职员们,蹑手蹑脚地走动着。在浑浊的空气里,怯弱地飘着一些低语谈论声,还有药房里的混杂气味。

这一切——颜色、光线、声音和气味——压迫着母亲的眼睛,随着呼吸一起闯进了她的胸间,使母亲感到极度的恐惧与紧张。

这时母亲突然被一个响亮的声音惊住了,大家都站起身来,她也就抓住希索弗的手站了起来。大厅左角的一扇很高的门开了,从里面蹒跚地走出一个戴眼镜的小老头儿。灰色的小脸,稀疏而颤动着的白发,光滑的上唇凹在嘴里面,高高的颧骨和下巴架在制服那很高的衣领上,似乎衣领里面根本就没有脖子。一个脸长得像瓷器的、面色红润的圆脸青年,紧跟其后搀扶着他。在他们后面,还有三个穿绣金制服的人和三个文官,都在慢慢走着。他们这些人在桌子旁边摸索了很久,才在手圈椅上坐了下来。坐定之后,有一个敞着制服,脸刮得很干净,样子懒散的文官,似乎有点费力地悄声对小老头说些什么。小老头儿纹丝不动地听他说着,身体坐得笔直。母亲在他的镜片后面,看到了两个小小的没有什么光彩的斑点。

一个秃顶的高个子站在桌子尽头的书案旁边,不时地咳嗽着翻看文件。小老头将身体向前晃荡一下,开口说话了。第一个字说得很清楚,然而后面的字却仿佛是从嘴里挤出来的一样:“宣告,开庭!……带人……”“看!”希索弗低声说,他偷偷地推了一下母亲,站了起来。那扇铁栏后面墙上的小门开了,走出了一个肩上背着不带鞘的马刀的兵士。兵士之后,走出了鲍维尔、安德烈、贝嘉·玛切、古塞夫兄弟、赛蒙伊罗夫、蒲金、索莫夫,还有五个母亲不认识的青年。

鲍维尔面带温和的微笑,安德烈也是微笑着跟人点头打着招呼。在紧张的不自然的沉默里,他们带来的生机勃勃的笑容和温和自信的举止,使得法庭里的气氛轻松多了。制服上光华照人的金色也暗淡了一些,看上去比较柔和了。每个人对此变化都明显地感觉到了。

这种充满在法庭里的勇敢自信和生动的活力触动了母亲的心,使它醒悟过来。在这之前,坐在母亲身后的凳子上的人们一直都显得悲伤难过的样子,此刻,他们也发出了嗡嗡的低沉的应和声。

“看!一点都没有恐惧!”母亲听见了希索弗低低地夸奖。她右边,赛蒙伊罗夫的母亲却忽然哽咽起来。

“安静些!”一个严厉的警告声传到大家耳中。

“预先宣告……”又是那个小老头儿在说。

鲍维尔和安德烈并肩就座,玛切、赛蒙伊罗夫、古塞夫兄弟也和他们一起,在第一排凳子上坐下。

安德烈已经把胡子刮了。但他的唇须却留得很长,一直挂下来,使圆圆的头像猫儿的脑袋一样。他的脸上添了新东西——嘴角的皱纹里满是讥讽的、凶残的神情,眼睛里充满了仇恨。

玛切的上唇上有了两条黑纹,脸胖了一些。赛蒙伊罗夫依然像以前一样,满头卷发。伊凡·古塞夫仍旧那样咧着嘴笑呵呵的。

“唉,菲奇卡,菲奇卡!”希索弗低声叫着并埋下了头。

母亲听着小老头那模糊的问话——他看都不看被告一眼就问起话来,他的头纹丝不动地放在领口上面——又听着儿子的平静而简单的回答。她认为,首席法官和他的全部同僚都不可能是凶恶残忍的坏人。

母亲一面细心端详着这些法官的脸,揣测他们将会有何举动,一面默默地细听着在她心里萌发着的新希望。

那个面孔像瓷人似的男子,面无表情地读着卷宗。他的平淡单调的声音使法庭里充满了枯燥的气氛。沉浸在这种的气氛里的人们,个个都显得麻木,并呆坐着。

四个律师低声地,却很有精神地和被告谈话。他们每个人的动作都有力而灵活,好像四个巨大的黑鸟。

在小老头儿的一边,坐着一个胖得眼睛眯成一条小缝的法官。他的肥胖的身子塞满了整个椅子。另外一边,坐着一个驼背的法官,苍白的脸上蓄着红唇髭。他疲惫地将脑袋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在思索什么。

检察官也显得有些疲劳无聊的样子。法官的后面,坐着肥胖的,样子倒很威风的市长,他在思考着摸着他的胖腮和口鼻。贵族代表的脸红扑扑的,头发斑白,留着大胡子,长着一双善良的大眼睛。乡长穿着无袖的外套,挺着大肚子。他的这个偌大的肚子明显使他觉得很窘,他一直在设法用外套的前襟把肚子遮住,然而,前襟总是滑下来。

“这儿并没有罪人和法官,”鲍维尔用洪亮的声音坚定地说,“这里只有俘虏和战胜者……”

法庭里静悄悄的,几秒钟之内,母亲的耳朵里只有像笔尖写在纸上的又细又快的擦响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首席法官也像要静听什么似的等待着。他的同僚动了一下,因而他说:

“嗳,安德烈·那罕德卡!您承认……”

只见安德烈稳稳地站起身来,笔直地立在那里,捋着胡子,皱着眉头,望着首席法官,有点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有什么罪可以认呢?”赫罕尔耸了耸肩膀,声音悦耳动听,就像平时一样从容不迫,一字一句,“我没有杀人,又没有盗窃,我只是不同意这种使人们不得不互相掠夺、互相残害的社会制度……”

“简洁一点回答。”小老头费力地说。

这一次声音比较清晰。母亲觉得她身后凳子上的人们开始兴奋起来了,大家在轻轻地交谈着,挪动着,好像是要摆脱那个像瓷人的人带来的沉闷气氛一样。

“你听见了他们怎么说吗?”希索弗悄声问。

“菲奥多尔·玛切,您回答……”

“我不愿意说!”贝嘉跳起来,明明白白地回答着。他的脸因亢奋而发红,眼睛中放着光,不知为什么,他把双手藏在背后。

希索弗悄悄地说了一声“啊呀”,吓得母亲马上就睁大了眼。

“我拒绝辩护!我什么都不愿意讲!我觉得你们的裁判人不合法!你们是谁?人民将审判我们的权力交给你们了吗?没有!绝对没有!我不承认你们!”

他坐了下去,把他那通红的脸躲在了安德烈的背后。

那个胖法官把头偏向首席法官,跟他耳语一阵。脸色苍白的法官抬起眼皮,斜着看了被告一眼,之后伸出手来用手遮着。

乡长摇着头,谨慎地换了两只脚的位置,又把肚子放在膝上,用铅笔在面前的纸上胡乱写了几句。小老头儿脑袋纹丝不动,将身子转向红胡子的法官,对他轻轻地说了几句话,红胡子的法官安静地低着头听着。

贵族代表在和检察官小声说话,市长仍摸着腮听他俩说呢。

这时,大厅中又响起了首席法官单调乏味的声音。

“回答得多利索!直截了当——比谁说得都好!”希索弗激动而惊讶地在母亲耳边夸奖着玛切,母亲疑惑地微笑着。

她开始觉得这一切都是单调而不必要的开头,尔后,会有冷酷可怕的事

情等着大家。然而鲍维尔和安德烈的沉着镇定的言语是这样的大胆而坚定,仿佛他们这是在工人区的小屋里,而不是在法庭上说话。

贝嘉的强硬的态度使她的精神振作起来。尔后,法庭里渐渐产生了一种大胆的空气,母亲听到坐在后排的人都在骚动之后,她就更加兴奋了,因为她明白和她有同样感觉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你看如何?”小老头儿说。

秃头的检察官站起身来,一手按在书案上,开始有条有理地说起来。他的声音一点也不让人害怕。

然而,同时有一种冷漠的、恼人的东西——隐约感到有种对她含有敌意的东西——让母亲的心感觉不安。这种感觉并不威胁人,也不叫嚣,然而却在悄悄地、不可捉摸地扩大。它懒懒地、缓慢地在法官们周围摆动,仿佛用不能透过的云罩着他们,使一切外界东西不能通过而到达他们那儿。

她对此好像漠不关心,丝毫不在乎。跟她的预料相反,他们并没有对鲍维尔、贝嘉发怒,也没有用言语侮辱他们。然而,她觉得法官们——她知道那些法官让人不可思议——他们好像都很不乐意问话,又很费力地听着回答,似乎一切已经预先知道了,所以一点也没有兴趣。

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个宪兵突然大声喊:

“据说,鲍维尔·弗拉朵夫是祸首……”

“那么那罕德卡呢?”胖法官懒洋洋地轻声说。

“也是一样……”

一个律师站起来说:

“我能够说话吗?”

小老头儿不知是在对谁发问:“您没有意见吗?”

在母亲看来所有的法官都是病态的。他们的姿态和声音都露出病态的疲惫。这种病态的疲劳和厌恶的灰色的倦怠,都清清楚楚写在他们脸上了。显然,他们感到这一切——制服、法庭、宪兵、律师以及坐在手圈椅上问话和听取回答的责任——都是不舒服的。

母亲认得的那个黄脸军官站在他们面前。他态度傲慢,故意拖长了声音大声讲着鲍维尔和安德烈的事情。

母亲听着,不由得暗暗骂着:“你这家伙知道什么呀!”

此时此刻,母亲望着铁栏里的人们,已经不再为他们担忧了,也不同情他们了——对他们不应该同情,他们让母亲感到惊奇和温暖。

惊讶是平静的,爱是光明的,令人鼓舞。他们年轻、结实,坐在靠墙的

一边,对于证人和法官乏味的谈话以及律师与检察官的争辩,差不多就不再插嘴。偶尔,他们中间有人露出蔑视的微笑,并又和同志们谈几句,因而同志们的脸上也掠过蔑视的微笑。

安德烈和鲍维尔几乎一直在悄悄地和一个律师谈话。这个律师,母亲曾在涅考拉家见过。最活泼好动的玛切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赛蒙伊罗夫常常对伊凡·古塞夫说些什么。母亲看见,每次伊凡都是在尽力忍着笑,轻轻地用臂肘在同志的身上一戳,他立刻显得忍不住笑的样子。已经有两次,他差不多都要扑哧一声笑出来,过后他又鼓着腮坐了几分钟,竭力想装得肃然一些。

不论哪个被告身上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尽管他们想要努力抑制青春的活泼奔放的感情,然而青春的活力就是那样自然地表现出来。

希索弗轻轻地推了一下母亲的臂肘,母亲便回过头来,只见希索弗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同时又有几分担忧的表情。他轻声说:

“嗳,你看他们多么坚强啊!这些小伙子,态度多威风!对不对?”

法庭上,证人们用一种同样节奏的调子急匆匆地陈述着,法官们冷淡地、言不由衷地说着。那个胖法官用肿胀的手捂住嘴巴打着哈欠。红胡子的法官脸色更加苍白,不断地,他举起手来,用指头使劲地按着太阳穴,总是显得一副哀愁的样子。检察官偶尔用铅笔在纸上划一下,又重新去跟贵族代表谈话。贵族代表抚着他那灰色的长胡子,转动着美丽的大眼睛,很得意地点头微笑着。市长跷着腿坐着,用指头在膝上敲着,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指头的动作。只有乡长依然将肚子放在双膝之上,细心地用手捧着肚子,低头坐在那儿,估计只有他一个人老老实实聆听着这样的陈述。还有那个小老头儿,将身子埋在椅子里,仿佛没有风的时候的风标一样丝毫不动地坐着。这种状态持续了许久,令人麻痹的无聊重新让人困惑起来,甚至无法排解。

“我宣布……”小老头儿说着,一面站了起来,可下面的话就被他薄薄的嘴唇给压住了。

于是,响音、叹息声、低低的惊呼声、咳嗽声和脚步声混合起来,充满了整个法庭。被告们被带了下去,他们出去的时候,十分高兴地和亲人朋友告别。

伊凡·古塞夫低声对什么人喊道:“不要怕!伊格尔!……”

母亲和希索弗一同走出大庭来到走道里面。“要不要到酒铺里去喝杯茶?”老人关心地,沉思似的问她,“时间还早着呢!”

“我不想去了。”

“那么,我也不去了。你看,孩子们真是不错,对吧?他们坐在那里,好像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人,其他的就跟透明狗一样!你看贝嘉,啊?”

赛蒙伊罗夫的父亲手里拿着帽子走到他们前面。他满脸带着深沉的微笑说:

“我的葛里哥里不也是吗?他不愿意去辩护。这种办法是他第一个想出来的,彼拉盖雅,你的孩子同意请律师,然而我的孩子却说不要!于是四个人全都拒绝了……”

他的妻子站在旁边。她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一边用头巾的角揩着鼻子。

赛蒙伊罗夫抚摸着胡子,低着头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啊!我心想啊,这些鬼东西,他们这一切的打算都是白费的,白白地使自己受罪。然而,我忽然开始明白,他们的话可能是对的吧?他们的伙伴在工厂里不断地增加起来,他们尽管常常被抓去,然而他们像河里的鱼,是抓不完的!我还想,力量也许真的在他们那一边?”

“司杰帕·彼得洛夫,这种事情对我们来说是不容易懂得的!”希索弗说。

“真有点搞不懂!”赛蒙伊罗夫表示赞成。

他的妻子用鼻子深深地呼了口气说:“这些不要命的家伙身体倒很棒……”

在她那憔悴的宽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来,她对母亲说:“尼罗芙娜,我刚才说全怪你的儿子不好,请你不要生气。坦白说,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怪谁!刚才宪兵和暗探说,我家的葛里哥里也有份儿的——畜生!”

很显然,她对自己的孩子感到骄傲,她也许并不了解自己的感情,然而母亲却很明白这种感情,她带着和气的微笑轻轻地说:

“年轻人的心总是接近人的心理的……”

人们在走道里踱来踱去,有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欢喜而又沉思地低声谈论着。他们都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脸都明明白白地显露出了想要谈话、询问和听人家说话的欲望。在那两堵墙之间的白色走道里,人们仿佛被大风吹撼着一样前后摇晃着,似乎大家都在寻找一个可以站稳的地方。

蒲金的哥哥——一个瘦高个儿显得有些憔悴的人,挥动着手,迅速地跑来跑去,并对人说:

“乡长克莱巴诺夫这件事儿不应该那么做……”

“别说啦,康士坦丁!”他的父亲,一个矮小的老头,劝他不要说,一面紧张地朝四面张望来张望去。

“不,我要讲的!我一定要讲出来!大家都说,他去年为了要把他的伙计的老婆弄到手,所以就把那个伙计给杀了。目前,他和那个伙计的女人同居了——这还了得?况且,他是个有名的贼……”

“算了吧,我的爹,康士坦丁!”

“对!”赛蒙伊罗夫说,“对的!审判没有真正的公平的……”

蒲金听见他的声音,迅速跑到他的前面,大家都跟在后面,他挥着手臂,兴奋地涨红了脸,大声说:

“审判杀人案和盗窃案的时候,审问的是陪审员和老百姓——农民和市民!然而现在来审问反对政府的人,审问的都是政府的官吏——还讲不讲道理啊?如果你侮辱我,于是我打了你,然后再由你来审判我——那么当然,我是罪人,可是最初侮辱我的不是你吗?就是你呀!”

一个白头发、钩鼻子、胸前挂着奖章的法庭管理员,驱赶了群众,用指头认真地指着蒲金威胁说:

“喂,禁止喧哗!这儿又不是酒馆!”

“是的,先生,我知道的!但是你听着:要是我打了你,然后再由我来审判你,你会作何感想呢?……”

“看我叫人来带你出去!”法庭管理员严肃地说。

“带到哪里去?为什么?”

“带你到外面去。看你还瞎闹不!……”

蒲金对大家看了一遍,声音并不太高地说道:

“他们最重要的是要人不说话……”

“你觉得应该怎么样?”那老头愤怒地吼叫着。

蒲金把双手一摊,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又说话了:

“还有一件事,为什么法庭上除了亲戚之外,不准大家来旁听?如果你审判得很公平,为何还怕当着大家的面审判呢?对不?”赛蒙伊罗夫又重复地说着,然而声音已经响了一些,“审判不公平,这是真的!……”

母亲想要把自己从涅考拉那儿听来的有关审判不公平的话告诉他。然而,这个问题她并不是完全明白,而且有些话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

她一边努力地回忆着,一边离开人群,走到一旁。就在这会儿,她发觉有一个生着淡色口须的年轻人正在望着她。他把右手放在裤兜里,所以看上去左肩要比右肩低一些。母亲突然觉得很熟悉。然而,这当口儿,那人已经转过身去了,再加上母亲急于回想那些关于审判不公平的话,所以马上就把他给忘到脑后了。

然而,过了不多一会儿,母亲听见了一句低沉的问话:

“是她?”

另外一个比较响亮的声音高兴地回答:“对!”

母亲回头看了一看。

见肩膀歪斜的男子正和一个穿短大衣和长靴的青年在说话。

她不安地回忆着。然而又得不出一个确切的回答。在她心里不可抗拒地燃烧着要对这些人们讲述儿子的真理的愿望。她想知道,这些人要说些什么话来反对这种真理,她想从他们的言语里来预料判决的结果。

“难道这样干也就算是审判了?”她谨慎而愤怒地对希索弗说,“他们只问是谁干的,然而不会问为何这样干的。况且他们都是些老人,年轻人应该由年轻人来审判……”

“对对,”希索弗说,“我们老年人不太了解这些,很难!”他这样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那个老管理员开了法庭的大门,然后对人群喊:

“亲戚家人,拿出入场票来!”

一个不愉快的声音慢悠悠地说:“什么入场票!简直像进马戏院!哼!”

所有的人现在都感到异常的焦虑和气愤。他们也慢慢地随便起来了,纷纷吵闹,并和法官争论开来。

希索弗坐在凳子上,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母亲忍不住问。

“嗳,人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这时,响起一阵铃声,接着有人很随便地宣布说:

“审判开始……”

大家全都站起来了。法官重又按照原来的秩序入席,被告也重新被带上来。

“坚持住!”希索弗说,“检察官要说话了。”

母亲伸长脖颈,全身都向前使着劲儿,心中感到十分的害怕。

只见检察官侧身对着法官们站着,面朝着他们,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之上,先喘了口气,便开始讲起来,一边讲,一边在空中不停地挥动着右手。

母亲没听明白开始的话。他的声音流畅而不清晰,时急时缓,没有节奏。他的话枯燥地连成一长条,仿佛衣服上的一条线迹,一会又急急地飞起来,如同砂糖上面的一群苍蝇猝然飞起来盘旋不止。然而在他的话里,没有让人害怕或感到受威胁的意思。的的确确,他的话语像霜雪一样的冷,像灰烬一般的苍白无力,一句句不断地落下来,仿佛干燥的灰尘,使法庭里充满了一

种令人感到难过和厌恶的东西。

这单调乏味的语言,估计对鲍维尔和他的同志们一点也没有影响,他们都仍旧那么冷静地坐着,照样窃窃耳语,显得非常轻松自然,有时为了掩饰自己的笑容,故意皱着眉头。

“他说得不对!”希索弗悄悄地说。

母亲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她听着检查官的话,明白他想不分青红皂白地构成大家的罪状。检察官的话是让人气愤的,他先说完了鲍维尔的事,又开始讲贝嘉的事,他将贝嘉和鲍维尔并列,然后又固执地把蒲金和他们推在一起——好像他是想把大家紧紧地叠在一起包装起来缝在一个袋里。

然而,他的话的表面意义既不能使母亲满足,也不能使她感动或害怕。她仍然担心会出现可怕的事,固执地在言语之外——在检察官的脸上、眼睛里、声音里以及他那不慌不忙地在空中的手上——寻找这种东西。

可怕的东西是有的,她已感觉到它,然而,它是不可捉摸的、不能确定的,它重新又用冷漠而有刺激性的情绪包住了她的心房……

母亲望着法官们——对他们的发言失望透顶。因为在他们那些没有生气的、黄色和灰色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检察官的陈述,似乎是在空气中抛散了一种肉眼所看不到的烟雾,这种烟雾不断地扩大着弥漫着,浓烈地集聚在法官们的四周,用冷淡和疲倦的期待的云雾将他们紧紧地包裹住。首席法官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他眼睛后面的两个灰点忽然就消失了,在苍白的脸上融解了。

母亲看着这种死气沉沉的满不在乎的情形,看着这种并没有恶意的冷淡的场面,心中不禁充满疑惑:

“这也算是在审判?”

这个疑问重重地压住了她的心,慢慢榨出可怕的期待,让她感觉仿佛受屈辱一般。

莫名其妙的,检察官的话突然停止了。后来他又迅速地、短短地添加了几句,并向法官们行了个礼最后搓着双手坐下去了。

贵族代表转着眼睛,向他点了点头;市长也伸了伸手;乡长望着自己的肚子平静地微笑着。

然而,法官们显然不满意他的话,他们连动都没动。

“辩论,”小老头儿将一份卷宗拿到自己面前,说,“辩护人费陀赛耶夫,玛尔柯夫,查加洛夫的辩论……”

那个母亲曾在涅考拉家里见过的律师站了起来。他有一张温和的宽脸,小小的眼睛微笑着,闪烁出光芒——仿佛是从褐色的眉毛下面放出一把利剪似的在空中剪着什么。他显得镇定自若,大声讲着。然而,母亲有点听不懂他的话。

希索弗附在她耳边问:“他说的您懂吗?懂?他说的这些人是失掉理智的。这是说的菲奥多尔吗?”

母亲感觉心里很沉重,她没有回答。屈辱的感觉越来越强,抑制着她的心。现在,母亲开始明白,为什么她最初期待着公平的审判了。因为她总觉得可以听见儿子的真理和法官的真理之间的严厉而正直的争辩。她以为,法官们会向鲍维尔盘问很久,问一些很详细的内在的东西,用尖锐的眼光研究他的全部思想行动和他的全部生活。当他们看到鲍维尔是正确的时候,他们就会公正地、高声而爽快地说:

“这个人是对的!”

事实不是那样,好像被告和法官是格格不入的,而对于被告们,法官差不多完全是多余的。

母亲感到了疲乏,对于审判完全失去了兴趣,她不再听辩论的话了,气愤地想道:“就这样也就算是审判了?”

“骂得好!”希索弗同意似的说。

这会儿说话的已经是另外一个律师了。他身材矮小,面孔消瘦而且脸色苍白,流露着讥讽的样子。法官们常常阻止并打断他的话。

检察官跳起来,急忙地说了几句,估计是关于记录,他一副很愤怒的样子。后来首席法官开始训话——那个律师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听完了他的训话,接着又继续说下去。

“有话就全部都说出来吧!”希索弗说,“全部都说出来吧!”

法庭里顿时出现了活跃的气氛,仿佛点燃了战斗的兴奋。律师辛辣的言辞刺激着法官们的厚脸皮。法官们似乎挤得更紧了,他们纷纷鼓着腮帮,准备对他们激烈的言辞进行反驳。

但就在这时,鲍维尔站了起来,周围突然安静了,大厅里悄无声息。母亲一见儿子,全身担心地朝前扑着。

鲍维尔从容不迫地站在那里,每句话都掷地有声:

“我是一名党员,我只承认党的审判,我现在要讲的,并不是为自己辩护,而是按照我的也拒绝了辩护的同志们的愿望,告诉你们不了解的一些事情。检察官将我们在社会民主党领导下的行动称做反抗政府的暴动,他始终将我们看作是反对沙皇的暴徒。我郑重声明,在我们看来,专政政治不是束缚我们国家的唯一的锁链,它只是我们应该替人民除去的最初的一个锁链……”

在这种坚决果敢的声音之下,大厅里显得更加安静了。他的声音仿佛扩大了法庭的四壁,鲍维尔似乎渐渐地离开了人们,退到了一旁,恰似浮雕一般愈来愈突出了……

法官们此时感到非常的不安。贵族代表在那个面孔懒洋洋的法官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个法官点了点头,转过头去跟首席法官说了一句话。就在这个时候,如同生病的法官又从另一面对他耳语。首席法官坐在椅子上左右摇摆着,又对鲍维尔说了些什么,然而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鲍维尔的话中。

“我们是社会主义者。这就是说,我们是私有财产制度的敌人,私有财产使人们互相倾轧,互相攻击,为着各自的利益造成不可调解的矛盾,为着隐蔽和掩饰这种矛盾而撒谎,用谎言、伪善、邪恶使人们堕落。我们认为:将人类只看作使自己发财致富的工具的社会,是违反人道的,我们是要坚决反对这种社会的,我们对于它的道德、虚伪和邪恶,决不妥协。这种社会对待个人的残忍和无耻的态度,我们觉得是卑鄙的。对于这种社会的一切奴役人类的肉体和精神的方式,对于一切为了贪欲而使大众受罪的方法,我们一定要和它斗争。”

“我们工人,是用劳动创造一切——从巨大的机器以至儿童的玩具——的人。别人剥夺了我们作斗争的权利。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并且努力要将我们变做工具,从而达到他们自己的目标。现在,我们要求有自由,使我们将来能够获得全部的政权。我们的口号很简单:打倒私有财产制度,一切生产资料归于人民,全部政权归于人民,劳动是每个人的义务。你们可以看出来——我们绝不是暴徒!”

鲍维尔显出一副冷峻自如的样子,双眼里闪烁的火星更加明亮更加生动了。

“请不要离得太远!”首席法官简要地要求道。他朝鲍维尔挺出胸脯,眼睛盯住他。母亲认为,他的那只浑浊暗淡的左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不怀好意的贪婪之光。

所有的法官都那样盯着她的儿子,好像他们的眼光都要钻透他的脸,钻进他的身体,渴望要吸他的血来滋养他们脆弱的身体。

但是,镇定从容的他站在那一动不动,高大、挺拔、健壮、魁梧,他朝他们伸出一只手,有力地挥动着,声音并不高亢激荡,然而清晰明亮。

“我们是革命者,在一种人只管作威作福,另一种人只能辛苦劳动的情况下,我们永远要当革命家。我们反对你们奉命要维护它的利益的社会,你们永远是和我们冲突的仇人。在我们没获得胜利以前,我们和你们中间绝不可能和解。我们工人是一定会胜利的!你们的委托人完全不像他们所预想的那样强大。他们牺牲了几百万被他们奴役者的生命而积蓄的财产,以及政府给他们的压迫我们的权力,在他们之间引起了敌意的矛盾,他们最终都会彻底消亡。”

“私有财产需要太多的努力来保护自己,所以实际上,你们,——我们的统治者,是比我们更可怜的奴隶!你们是在精神上深受奴役,而我们仅仅在肉体上受奴役。你们不能摆脱在精神上杀害你们的偏见和习惯的压迫,但是我们内心的自由并没有受到一点的阻碍。你们用来毒害我们的毒药,敌不过你们并不情愿地灌输在我们信念里的解毒药。这种意识不断地生长,不停地发展,越来越快地燃烧,你们当中的明智者也终究要背叛你们。”

“请看,在你们那里,能够在思想上为你们的政权斗争的人,已经没有了;能够为你们免遭历史的正义谴责的论据,已经被你们用完了;在思想方面,你们已经创造不出新的东西:你们在精神上破了产。而我们的思想则在日益成长,发出灿烂光茫,把握群众,组织他们为自由而斗争。对于工人阶级伟大使命的这种信念,把全世界的工人融合成一条心。你们除了残酷和无耻之外,已经毫无方法来阻碍改造生活的这种过程。然而,无耻已被人看破,残酷只能引起人们的厌恶。”

“今天压迫我们的手,不久就会像同志像朋友一般握我们的手。你们的精力——是增值金钱的机械力,只会让你们互相倾轧斗争;我们的精力——是所有工人要越来越团结起来的这种信念的活的力量。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罪恶,因为都是为了奴役人类;我们的工作是要把世界从你们用虚伪、恶意、贪欲所制造出来的威胁人民的鬼怪和怪影下面解放出来。你们使人民和生活脱离了关系,使他们毁灭。然而社会主义却要将被你们破坏的世界整合成一个伟大的整体,而且这是一定会实现的!”

鲍维尔停了一下,更加坚决地重复了一遍:

“这是一定能够实现的!”

法官们听了纷纷装出一脸怪相,互相耳语着,但他们的目光依然贪婪地盯在鲍维尔的身上。

母亲觉得,他们是因为羡慕鲍维尔的健康、鲍维尔的青春活力,因此才想用他们凶狠的目光来玷污他英俊而结实的身体。

被告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鲍维尔的话,他们的脸色发白,眼中却仍然透着一些喜悦……

母亲贪婪痴迷地听着儿子的每一句话,句句都整齐地排列在她的记忆里,满脸都是欣慰与骄傲。

首席法官几次企图阻止鲍维尔的话,但每次都毫无效果。有一次,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凄惨的笑容——鲍维尔置他于不顾,冷峻而镇静地接着讲下去,强使法官听完听全面,并且叫法官们的意识随着他的意识,意志服从他的意志。

然而,首席法官终于还是喊叫起来,向鲍维尔伸出了手,好像威胁。这时,鲍维尔似乎带着嘲笑地答复他:

“我就要讲完了。我并不想侮辱你们个人,相反的,我被逼在这种你们所谓的‘审判’的喜剧中出场,我差不多充满了对你们的同情。不论怎样,你们总是人。而我们看到人——就算是对我们的目的抱有敌意的人——这样卑鄙可耻地为暴力服务、对于自己人格的尊严的意识沦丧到如此地步的人,我们总是觉得非常为你们难受……”

他一眼也不看法官们,就坐下来了,母亲屏住了呼吸注视着法官们,等待着。

安德烈满脸笑容,紧紧地和鲍维尔握手。赛蒙伊罗夫、玛切和所有的人都很热情地、钦佩地看着他。同志们的激情让鲍维尔都有些尴尬。

他微笑着,眼睛望着母亲那边并向她点了点头,好像是在询问:“是这样吗?”

母亲用兴奋的长叹答复他。四周充满了爱的热潮……

“好,……审判开始了!”

希索弗低声说:“怎么判呢,啊?”

母亲默然地点了点头,她对于儿子勇敢而精妙的言论感到很满意——也许最让她满意的是他终于结束了讲话。在她心里,他有着疑惑……

“喂,你们现在准备怎样?”

鲍维尔刚才的一席话对母亲来说,并不是特别新鲜的,她早已知道并了解这些思想,然而,在这众目睽睽的法庭上,她毕竟是第一次感到了他的信念的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鲍维尔的镇定使她惊讶不已。他的话在她心里融成了一团星光灿烂的五彩缤纷的东西,这让她坚信胜利一定会到来。

这会儿,母亲认为法官们要激烈地和他争辩,主张他们的那种真理,对他给以气愤的驳斥。

但是,正在这时,安德烈站了起来,把身子自信地晃了一晃,皱着眉头对法官们望了一眼,开始说话了:

“诸位律师……”

“在您面前的是法官,不是律师!”那个满脸病容的法官气愤地高声对他更正着,态度非常嚣张。

看到安德烈脸上的表情,母亲便知道他是在恶作剧。只见他胡须颤抖着,眼睛里闪耀着她所熟悉的那种狡黠的、猫儿般的亲切的神情。他伸出双手,重重地摸了摸头发,然后叹了口气。

“当真?”他摇着头说,“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律师,而不是法官呢……”

“请讲真实情况!”首席法官冷淡地命令说。

“真实情况?嗯,也好!我就勉强假定你们是真正的法官,是公正而独立的人……”

“法官的定义用不着您来解释!”

“用不着?哦,也好,然而我呢,还得说下去。在你们这些人眼里,应该是没有自己人和别人之分的,你们是自由的人们。此时,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两方。一方控告说:‘他抢了我的东西,蛮不讲理地打了我!’另外一方回答说:我‘打人抢夺的权利在于我拥有武器……’”

“关于本案您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小老头忍耐不住了,提高了嗓门问道。他显得有些紧张。母亲看见他发怒了,便觉得很愉快。

然而安德烈的态度却使她有些不满——他的态度和儿子的话不能融合在一起——她所期望和喜欢的是严肃的辩论。

赫罕尔默默地望了望小老头儿,然后用手搓了搓头,严峻而认真地说:

“关于本案的?我为什么要和您谈到本案呢?你们需要明白的,刚才我们的同志已经讲过了,其余的问题,到时你自然会知道的……”

小老头突然站了起来:

“我禁止您发言!葛里哥里·赛蒙伊罗夫!”

赫罕尔用力地闭上了嘴唇,懒洋洋地坐了下去,和他并排的赛蒙伊罗夫甩了一下卷发,大胆地站起来说:

“刚才检察官说我们同志是野蛮人,是文化的敌人……”

“别讲与本案无关的话!”

“这肯定是有关系的!没有一件事是和正直的人没有关系的。我请您不要插嘴了。我要问您,你们的文化是什么?”

“我不想同你争论!赶紧说案子的事!”小老头龇牙。

安德烈的态度很显然地对法官们起了影响。他的话仿佛擦掉了他们身上的一层东西,使他们灰色的脸露出了斑点,眼睛燃着冷漠的绿色的火花。鲍维尔的话尽管使他们愤怒,然而这些话的力量和它引起的不自觉的尊敬,倒不会令他们生气。赫罕尔的话揭破了这种克制力,很容易地使这些表层下面的东西暴露出来。他们各个都装出怪脸,互相耳语,他们的动作快得和他们的身份不相称。

“你们培养暗探,你们使妇女堕落变坏,你们使老百姓陷于偷盗和杀人的境况之中,你们用伏特加来麻醉他们,国际间的战争,公开的谎言,荒淫和野蛮——这就是你们的文化!我们要同这种文化相斗争!”

“我恳求您!”小老头抖动着下巴喊了一声。

但是,满脸通红、眼睛闪亮的赛蒙伊罗夫却大声喊道:

“然而,我们尊敬和重视另外一种文化,这种文化的创造者被你们长期禁闭在监狱里,你们把他们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我禁止你发言!菲奥多尔·玛切!”

个子小巧的玛切站了起来,就仿佛突然钻出了一把锥子。

他用断续不畅的话说:“我……我可以发誓!我知道你们已经将我判了罪。”

他忽然噎住了,面部发青,脸上只显出那两只眼睛了,他伸手喊道:“我可以发誓!我终将会逃跑的!再回来,永远地、终生地干这个工作。我可以发誓!”

希索弗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身体随着晃动起来。

法庭上旁听的人受到了越来越激动的情绪的影响,奇怪地、大声地喧嚣着。其中,有个女人哭出声来,有人连连咳嗽,仿佛透不过气来似的。

宪兵也带着迟钝的警觉,而且非常惊讶地在打量被告们,显得无奈又气愤的样子,有气地扫视着所有的听众。法官们的身体也情不自禁地晃荡着。

小老头细声叫道:“古塞夫·伊凡!”

“不愿意说话!”

“华西里·古塞夫!”

“不愿意说话!”

“蒲金·菲奥多尔!”

一个苍白瘦削的青年沉重地站起来,摇着头,缓缓地说:“你们应该觉得惭愧!我虽迟钝,但还知道什么是政!”他单手举过头顶,仿佛眺望着远方一样,半闭着眼睛,突然不说了。

“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儿在椅子里往后一仰,愤怒惊讶地问道。

“算了吧……”

蒲金一脸怒气地坐了下来,他含含糊糊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重要的,一种令人难受的、谴责的、天真的口吻。

这种情形大家都感受到了,连法官们也竖起了耳朵在听着,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会不会发出一句比这句话更清晰的回声呢。听众们呆坐着,沉默着,抽泣着。

后来,检察官耸了耸肩膀,冷笑了一下。贵族代表很响地咳嗽了一声。耳语声又慢慢起来了,气氛又变得活跃起来。

母亲把头靠近希索弗,问道:“现在应该是法官说话了吧”

“都完了,只有宣判了……”

“什么都没有了?”

“唔……”

母亲有点怀疑他的话似的。

萨莫依洛娃在凳子上急躁地移动着,用肩膀和臂肘推了推母亲,又轻轻对她的丈夫说:

“怎么会如此?这怎么行?”

“你看吧——行的!”

“那么葛利沙怎么样呢?”

“真烦人……”

大家都感到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被转变了,而且彻底粉碎了。他们惘然若失地眨着迷茫的眼睛,好像是在他们面前燃烧着一样的光辉灿烂的、轮廓不分明的、意义不明确的东西,却很吸引他们。他们不明白突然在面前展开的伟大的事情,便匆匆将自己的新的感情浪费在微小的、容易明白的事情上。

蒲金的哥哥毫不怯弱地高声发问:“请问,为什么不让他讲呢?检察官怎么要讲什么就讲什么呢?……”

站在凳子旁边的法庭职员向人们挥着手,低声说:“保持安静……”

赛蒙伊罗夫向后靠着身子,在妻子背后喋喋地说着,不断地冒出这样的话来:

“当然,就算他们犯了错。然而你得让人家解释解释呀!他们反对的究竟是什么?我非常愿意知道!我也有我的爱好……”

“安静些!”法庭职员威胁地指着他,高声斥责。

希索弗阴沉地点着头。

母亲一直望着法官们。她看见,他们谈话的样子很高兴,他们谈话的声音,又冷又滑,触到她的脸上,使她的两颊颤抖,老是感觉嘴里不舒服。

不知什么原因,母亲真切地觉得,法官们都是在谈论她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的身体,谈着这些充满活力,满怀热情的年轻人的筋骨和四肢。这样的身体让他们感到十分嫉妒,引起了衰弱的人和病号所常常怀有的那种固执的欲望。他们咂着嘴唇,仿佛是在怜惜这些能够劳动、享乐、生产和创造的身体。现在,这些身体要离开事业上的活动,放弃真的生活,使他们不能再支配这种身体、利用它的气力、剥削这种气力!

所以,这些青年在这些老法官们的心里引起了脆弱的野兽所有的复仇的、苦闷的气愤,因为这只野兽眼看着新鲜的食物,然而已经没有气力去捉住它,又不能利用别人的力量来使自己饱食一顿,只能眼睁睁看着失去,因而就病态地嘀咕着,发出了悲鸣和哀号……

母亲越是认真地望着这些法官,这种粗野的奇怪的想法就越是十分地鲜明起来。

母亲觉得,他们并不掩饰这些曾经可以大嚼的饥饿者的兴奋的贪婪和无力的怨恨。她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母亲,儿子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当她看着这些险恶的眼光在儿子脸上移动、滑过他的胸膛和肩膀,在他那发烫的皮肤上扫过去的时候,她禁不住感到非常可怕——这种目光似乎在寻找可能燃起和温暖这些垂死的人们的硬化的血管和疲惫的肌肉里的血液。现在,这些垂死的人们因为受了贪婪和对这种年轻的生命的嫉妒的刺激,已经微微有了生气,尽管他们要将这些年轻的生命判审定罪,并且要消灭这年轻的生命。

在母亲看来,鲍维尔也感到了这种湿粘的、叫人十分不快的触摸,因此身体颤抖着,远远地望着她。

的的确确,鲍维尔一直用他那稍稍有些疲倦的眼睛冷静而温柔地望着母亲,不时地微笑着朝母亲点头。

“快要自由了!”他的微笑让母亲感到欣慰。

忽然,法官们一起站了起来。

母亲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他们要走了!”希索弗说。

“去讨论判决?”母亲问。

“是啊……”她突然轻松多了,身体感到了令人窒息的疲劳,眉头颤动起来,额上渗出冷汗。痛苦的失望和屈辱的感情,涌上她的心头,又迅速地变

成了对于审判和法官们的蔑视。

她觉得眉毛疼痛起来,便用手重重地擦了一下额角,然后回头看了一看:被告的亲人们都挤近铁栅栏,法庭里充满了嗡嗡的谈话声。

因而,她也走到鲍维尔的面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就在这一刻,她感到既委屈又高兴,心情极为复杂,竟不知怎么是好,这样便哭了出来。鲍维尔温和地安慰着母亲。赫罕尔一边给母亲说笑话,自己也笑个不停。

这会儿,全场的女人都哭了。然而,这种哭泣与其说是由于悲伤,倒不如说是由于习惯。

她们并没有受到那种突然的打击使人失去知觉的悲伤,她们也没遭受这出乎意料的悲伤。她们所怀有的,是非和自己的孩子分别不可的那种悲伤的意识。然而,就连这种意识也已经在这一天的事件所形成的印象里淹没了,溶解了。当父母怀着极其复杂的感情望着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在这种感情里面,对于年轻人的怀疑以及平常对孩子们的优越感,和另外一种几乎对孩子们尊敬的感情异样地混在一起。

他们对于今后的生活感到担忧,也因为被年轻人激起的好奇而淡漠下去——由于这些年轻人英勇无畏地讲到另外一种美好的生活的可能。

他们的感情因为不善于表达而被抑制着,话尽管不多,然而说的大都是关于衬衫、衣服和保重身体之类的简单的事情。

蒲金的哥哥挥着手,劝弟弟说:

“只要有正义在就行了!别的都无妨的!”

弟弟回答:“好好的,小心我那只椋鸟……”

“保证不会出毛病!……”

希索弗抓住外甥的手,不紧不慢地说:

“菲奥多尔,你就这样去了吗?……”

贝嘉弯下身子,狡猾地微笑着,对他耳语了几句。

卫兵也被逗得笑了出来,然而马上又板起面孔,咳嗽了一声。

母亲也和别人一样,跟鲍维尔说的,都是些日常的无关紧要的话。然而,她心里却有几十个问题,关于撒莎,关于儿子,关于她自己的问题,都全部地堵在心里说不出来。然而,在这一切下面,对于儿子的热爱,要使他兴奋、要与他心灵接近的热切,还在缓缓地展开着。她已不再感到害怕,剩下的只是对法官们的那种不愉快的颤抖,以及关于他们的模糊的想法。

她深刻地感到,心中有一种巨大的喜悦,然而她并不太了解它,甚至觉得有些困惑……

这时,母亲看见赫罕尔在和大家谈话,懂得他比鲍维尔更需要亲切的安慰,因而便对他说:

“我看不惯这种审判!”

“为什么,妈妈?”赫罕尔感谢般地微笑着高声问,“俗语说得好,水车虽旧,还能干活……”

“既不可怕,又不能让人明白——到底是谁错谁对?”母亲迟疑地回答。

“啊哟,您还希望什么!”安德烈喊着,“这里又不是追求和维护真理的地方?哈哈……”

她叹了口气,微笑着说:“开始我以为很可怕的,……”

“开庭!”

大家迅速地回到原位。

首席法官一只手撑在桌上,一只手拿了卷案正好遮了脸,又开始用单调乏味的声音读起来。

“在读判决呢!”希索弗仔细地听着,嘴里念叨。

周围都很安静,悄无声息。

大家都站着,眼睛望着首席法官。只见他矮小、干瘪身体,却站得笔直,仿佛是被一位眼睛看不见的人拉着一根手杖。

法官们也都站着。乡长——仰起了脑袋望着天花板,市长——将手交叉放在胸前,贵族代表——抚摸着胡子,面带病容的法官、他的胖同僚和检察官瞅着被告那边。

法官们后面,肖像上的穿着红色制服、脸色苍白冷漠的沙皇从他们的头上望下来。在他的脸上,有一个小虫子在爬。“充军!”希索弗轻松地叹了口气说,“哦,当然,真是谢天谢地!本来听说要判做苦役!没关系的,老太太!这没关系,没关系!”

“我也早知道了。”母亲疲惫地回答他,声音不高。

“现在总算确定下来了!否则,谁知道他们会怎样?”

被判决的人们快要被带下去了。希索弗转过脸来望着他们,高声喊:

“再见了,菲奥多尔!还有诸位!上帝保佑你们!”

母亲一言不发地朝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点着头,想哭但又害怕别人笑话。

母亲走出了法院。当她看见时候已经很晚,街上点了路灯,星星布满天空时,竟觉得有点惊讶:时间飞逝啊。

法院附近挤满了人,一群一伙的,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的踏雪的声音,和年轻人的呼叫声混杂在一起。一个戴灰色风帽的男子凑到希索弗跟前,紧紧地盯着他,显得很着急地问:

“判决怎样?”

“充军!”

“大家都一样?”

“一样。”

“谢谢!”那人走了。

“你看见了吗!”希索弗说,“大家都要问……”

忽然,有十来个青年男女过来把他俩围住,并匆忙地叫呼着别人。

母亲和希索弗站住了。

他们问到判决,问到被告们采取了怎样的态度,谁讲了话,讲些什么等等。问候中带着急切和关怀——这种真诚而热情的好奇唤起了她一种要使他们得到满足的愿望。

“诸位!这就是鲍维尔·弗拉朵夫的母亲!”有一个轻轻的声音喊道。因此大家很快安静下来了。

“我能握握您的手吗?”

只见一只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握住了母亲的手,同时有一个声音欢喜地说:“您的儿子是我们大家伙的勇敢的榜样……”

“俄罗斯工人万岁!”又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呼喊。

这种呼喊声迅速地扩大着,此起彼伏地纷纷爆发起来。

人们从各处跑来,挤在母亲和希索弗的周围,人山人海。

警察的警笛声开始在空气中跳动了,然而这种跳动的声音却还是淹没在人们的呼喊声中。

希索弗不停地笑着,好像自己获得某种胜利。母亲觉得,这一切像美丽的梦。她也微笑起来,纷纷和众人握手,和大家打招呼,她幸福、开心得快流泪了。她的双腿疲倦得颤抖,然而充满了喜悦的心房却能吞下一切,仿佛湖水的平面一般反映出一切的影象……

在母亲身旁,有人爽朗而兴奋地说:

“诸位同志!一直在吞噬着俄罗斯人民的怪物,今天又用他贪婪的嘴巴吞下了……”

“尼罗芙娜,我们走吧!”希索弗建议。

这个时候,撒莎突然出现了,她挽住母亲的胳臂,迅速地把她拖到街对面,急忙地说:

“走吧,不然会被打的。否则就会被抓去。充军?到西伯利亚?”

“不错,不错!”

“我知道他会讲些什么。他比谁都坚强,比谁都单纯,当然,比谁也都威严!他是非常敏感,特别温柔的,只是他不好意思表露自己的感情。”

撒莎欢喜的耳语和充满了爱的言词,使母亲从不安中恢复镇定。

“您什么时候到他那里去?”母亲将撒莎的手亲切地按在自己的胸前,关爱地低声问。

撒莎自信地望着前方,回答母亲:“只要这里找到能够代替我的工作的人,我马上就走。”

“我其实也是在等判决啊?估计,我也会被发配到西伯利亚——那时候,我会要求发配到他去的地方。”

这时从后边传来了希索弗的声音:“那时候请替我问候他。就说是希索弗问候他。他知道的,贝嘉·玛切的舅舅……”

撒莎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和他握手,显得很温和的样子:

“我也认识贝嘉!我叫亚历克山特拉!”

“父名呢?”

撒莎看了他一眼,冷静地回答:“我没有父亲。”

“已经过世了……”

“不,还活着!姑娘有点激动了,她的语气固执而坚定,”脸上也露出同样坚定的表情,“他是地主,现在是地方自治局的议长,他是压迫农民的!……”

“原来如此!”希索忧郁地说,然后沉默了片刻,与她并排走着,他转过头来望着她说:

“那么,尼罗芙娜,再见了!我要往左拐了。再见,小姐,你把父亲骂得太厉害了!当然,这和我不相干。”

“如果您的儿子是个坏蛋,是一个对社会有害、是一个您所怨恨的人,您也会这样说的吧!”撒莎的话说得很激烈。

“哦,当然会啦!”老人想了想才回答她,“可见,对于您,正义比儿子更宝贵;对于我,正义比父亲更宝贵……”

希索弗微笑着连连点头,然后又感叹地说:

“您真会说!哦,假如您能长久坚持下去,老年人也会让您说服的——您很有毅力!……再见了,好好的,多保重!对人还是亲切一点好,是吗?再见了,尼罗芙娜!假如碰到鲍维尔,告诉他,他的演说我听到了,我并不完全懂,有些话甚至可怕,然而我认为,他说得对!”

他举起帽子,严肃地朝街角拐弯处走去了。

“他估计是一个好人!”撒莎用她的含笑的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赞赏道。

母亲觉得撒莎今天温和多了。

回到家中,她俩挨得紧紧地坐在沙发上。母亲在寂静中休息着,一边重新提起撒莎去找鲍维尔的事。

姑娘沉思着耸起两道浓眉,那双大眼睛像在幻想一般望着远方,好像是陷入了冥思之中。

“将来等你们有了孩子,我可以到你们那里去,给你们照顾孩子。我们在那里过的日子一定不比这里差。鲍什那么能干肯定能找到工作……”

撒莎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

“难道您现在不想就跟他到那里去?”

母亲叹了口气说:“我去对他有什么用呢?他逃走的时候,反而要拖累他。况且,他不会赞成的……”

撒莎点了点头。

“他不会赞成的。”

“况且我也走不开!”母亲略带自豪地说。

“是呀!”撒莎沉思地说,“这很好……”

突然,她像要抖掉身上的什么东西似的抖了一下,简洁地低声说:

“那里他呆不住的。他当然要逃走的。”

“那么您怎么办呢?如果有了小孩呢?是不是……”

“到那时候再说吧。他不应该顾到我,我也十分不愿意拖累他。和他分离对我来说是很难过的,但是我一定能够克制自己。我决不想拖累他。”

母亲觉得,撒莎说到就能做到——她是这样的人。因而,心中忽然很可怜撒莎了,她伸出胳膊搂着她说:“亲爱的,那对您一定是很苦的!”撒莎把整个身子都紧挨在母亲身上,和善地笑了一笑。涅考拉回来了。

他看上去很劳累,一面脱着外套,一面急忙地说:“喂,萨茜卡,您趁早走吧!今天一早就有两个暗探盯在我身后。他们明目张胆,大大方方的样子,估计快要抓我了。我已经有了预感。我估计会出事的。正好我这儿有鲍维尔的演说稿,现在决定把它印出来。您拿到廖得米拉那里,请她务必尽快把它印出来,越快越好!鲍维尔讲得真棒!尼罗芙娜!要小心暗探,撒莎……”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冻僵了的手搓来搓去,然后走到桌子旁边,利索地拉开抽屉,开始挑选文件。有的文件扯掉了,有的搁在一边,他这时显出非

常焦急的样子。

“不久之前刚全部整理过,现在又聚了一大堆——该死的东西!尼罗芙娜,您看,您最好还是离开这吧,是吗?碰见这种情况,是相当枯燥没有意思的,那些家伙可能把您也抓进去。您还得四处去分发鲍维尔的讲演稿呢。”

“但是,他们把我关进去有什么用处呢?”母亲满不在乎。

涅考拉把手挥动着,很自信地说:

“我有灵敏的嗅觉。况且,您不是也可以帮助廖得米拉吗?躲避这些灾苦吧……”

可以亲自参与印刷儿子的演说记录的这件工作,使母亲十分高兴,她回答道:

“既然如此,我就走吧。”突然,她意外却充满自信地说:“感谢基督,现在我是什么都不怕了!”

“那好极了!”涅考拉并不看着她,叫了起来,“然而要请您告诉我,我的箱子和衬衫放在哪里了?您的手厉害得很,把所有的东西都抓了过去,我连自己的财产,都不能自己处理。”

撒莎默默地将纸片丢在炉子里烧掉,烧完之后,又谨慎地将余烬和灰搅在一起。

“撒莎,你走吧!”涅考拉对她伸着手说,“再见了!不要忘记,假使有什么有趣的书,不要忘了我。好,再见了,亲爱的同志!要多加留意啊……”

“您检测会很久吗?”撒莎问道。

“谁知道他们!肯定了解了我的一些情况。尼罗芙娜,您跟她一起走吧。要跟踪两个人要困难些,好吗?”

“我就去!”母亲回答说,“我这就去穿衣服……”

她认真地注视着涅考拉,然而,除了发觉有一种担心的神色遮住了平时善良温和的表情外,并没有其它的发现。他显得一点也不慌张和不安。对一切的人都是同样地关注,对一切的人都是那么平易近人,一向是那样镇定而孤独的他,在大家看来,依然是和往常一样,内心之中蕴藏着隐秘的超越别人的思想。

然而只有母亲才知道,他跟她最亲近,她也用一种十分谨慎的、似乎没有自信的感情爱着涅考拉。现在,母亲非常同情他,非常疼爱他,但是,她不敢轻易流露出来,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将这种感情流露出来,涅考拉一定会惶惑不安,不知所措,会像平时一样变得有点可笑——她不愿意看到他变成这个样子,这是由衷的。

母亲走进房间里来了。涅考拉握着撒莎的手说:

“好极了!我相信,这对于你俩都是很好的!稍微有一点个人的幸福——这也是好的。尼罗芙娜,您准备好了?”

他微笑着扶了扶眼镜,走到母亲面前。

“那么,再见了,我希望是三四个月,至多是半年吧!半年——这就够长的了,不是吗?……请您千万要自己保重,好吗?好,让我们拥抱一下吧……”

瘦高个儿的涅考拉,伸出有力的两臂抱住了母亲,注视着她的眼睛,笑着说:

“我好像是爱上了您了,我真的不想离开您!”

母亲静静地吻着他的额和腮,她的两手在颤抖。但她不愿意让他发觉,所以就把手松开了。

“好,明天要谨慎些!这样吧,您明天早上派个孩子来。廖得米拉那儿有个男孩子,就叫他来看看。好吧,再见了,同志们!祝你们好运!”

走到街上的时候,撒莎偷偷对母亲说:“在必要的时候,他会毫不在乎自己的死亡,估计也像这样有一点急迫的。在死神和他打个照面的时候,他也会整一整眼镜说:‘好极了!’就这样死去。”

“我很喜欢他!”母亲低声说。

“我非常敬佩他的为人,但他还是让我喜欢不起来。他这个人有些乏味,虽然他很善良,有时甚至很温柔,可是这一切还不够有人情味……似乎有人盯在我们身后!我们分开走吧。如果您真觉察出有暗探跟着的话,就不要到廖得米拉那儿去。”

“我知道。”母亲说。

可是撒莎似乎不大放心地叮嘱说:“不要进去!那时候就到我那儿去!那么,再见吧!”

她迅速地扭过身去,往回走了。

几分钟之后。母亲坐在廖得米拉那小房间里的炉边烤着火。女主人穿了束着皮带的黑衣服,在室内缓缓地来回走着,室内似乎只有那衣服的摩擦声和她的命令似的说话声。

火焰把室内的空气吸到炉子里,发出了爆裂声和悲号声。女主人的话流畅地回响着:

“人们愚蠢的程度要比凶恶的程度严重得多。他们只关心眼前的、手边的、即时的东西。然而,这手边的东西都是没有多少价值的,珍贵、有价值的东西离得很远。事实上,假使生活能够改善,人类就能够更聪明,这对大家来说都是有利的,大家都会高兴。然而,这样的目的是非常令人难过的……”

她突然在母亲面前站住,仿佛抱歉一般地低声地说:“这儿难得有人来,所以一有人来,我就要讲这些,您觉得很可笑吧?”

“为什么?”母亲说。她竭力要猜出廖得米拉在什么地方印刷,然而看不见什么特别的地方。

在这有三扇窗子临街的房间里,摆着沙发、一个书橱、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边放着一张床,靠床的角落摆放着洗脸盆,另外一个角落里装着炉子。墙壁上挂着照片。一切都是新的,肃穆而清洁,在这所有的东西上面都体现出女主人修女般的冷若冰霜的影子。

这里使人感到似乎藏匿着什么东西,然而,不知道在哪里。母亲仔细地望了望门——一扇门是她刚才从小小的过道里走进来的,另外一扇门在炉子旁边,又高又窄。

“我来这儿是有事的!”母亲发觉女主人在留意她,于是犹豫地说。

“我知道!没有事是不会到我这儿来的……”

廖得米拉的声音让母亲感到奇怪。母亲对她望了望,她的薄薄的嘴唇旁边浮着微笑,没有光泽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动着。

母亲避开了她的眼光,把鲍维尔的演说稿交给她,“就是这个,请您赶快印……”

然后,她就开始讲涅考拉准备被捕的情形。

廖得米拉默默地把纸塞在腰带下面,坐了下来。在她的眼镜上面闪烁出了红色的火光。火焰般的热情的微笑在她的凝然不动的脸上跳动着。

“如果他们敢来的话,我就开枪!”听完了母亲的话,廖得米拉坚决地、声音不高地说,“我有抵抗暴力的权利!我既然号召别人去抵抗暴力,我也应该这样做。”

火一样的热情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的脸显得傲慢、严肃。

“她的生活太艰难了!”母亲忽然这样亲切地想。

廖得米拉开始讲鲍维尔的演说,开始似乎不很起劲,然而渐渐地把头越来越凑近稿纸,迅速地将一张张看过的稿纸放在旁边。读完之后,她站起来,直了直腰,走到母亲身边。

“这太好了!”

她低头想了一想说:“我不想谈您儿子的事,我没有见过他,也不喜欢说这种凄惨的事惹您伤心,亲人被判充军的那种滋味,我是知道的!然而,我要问您,你一定为有这样的儿子而自豪吧?……”

“确实!”母亲说。

“同时也很害怕,是吗?”

母亲冷静地笑着回答说:“现在已经不怕了……”

廖得米拉用她那浅黑的手整理着梳得很光滑的头发,转身走到窗口,咬住了嘴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在她脸上颤动,或许,这是她抑制住了微笑的原因。

“我迅速地排起来,您也累了,去休息吧。请您在我床上睡,我有事暂时不睡,半夜里也许要叫醒您来帮忙。……您睡的时候请您熄了灯。”

她随手在炉子里添了根木柴,伸直了身子,走进了炉子边上那扇又高又狭的门,顺便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母亲望着她的背影,一面脱衣服,一面还在想着这位女主人。“她好像在烦恼……”

一天的疲惫使她头昏脑涨,可此时,她感觉异常安宁。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沐浴着爱抚的柔光。这种柔光匀和平静地充满了她的胸膛。母亲很熟悉这种平静的心情,因为每次大骚动后都会有。

以前,这种现象使母亲有些不安,然而现在,这种现象只能是开阔着母亲的胸襟,并以强有力的感情来使得母亲更加坚定。

她吹熄了灯,躺在冷冷的床上,在被窝里蜷着身子,迅速就睡熟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室内已经充满了晴朗的冬日的寒冷的白光。女主人手里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微笑地望着母亲。

“啊呀!”母亲狼狈地叫道,“我怎么啦,睡了很久了吧?”

“早安!”廖得米拉说,“快要十点钟了,起来喝茶吧!”

“您为何不叫醒我呢?”

“我不忍心叫醒您。我走到您跟前,看见您睡得那么香,脸上带着那样开心的微笑……”

她用了一个柔和的动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床前,弯下腰来凑近母亲的脸。在她没有光泽的眼里,母亲发现了一种亲切可爱的和可以明白的神情。

“我怕吵醒你,估计您做了一个好梦吧?”

“什么梦都没有做。”

“好,这姑且不去管它!然而我十分喜欢您的微笑,那么平静、善良……包含着那么多的意思!”

廖得米拉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很低,仿佛天鹅绒一般的柔和。

“我也想起了您的事,……您也够辛苦的!”

母亲耸动着眉毛,默默地想着。

“当然很辛苦!”廖得米拉说。

“连自己都不知道!”母亲谨慎地说,“有时候似乎很辛苦。事情那么多,所有的事都是那么重要,叫人惊奇,迅速地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快得很……”

她又开始兴奋起来,心里充满了各样的形象和思想。她在床上坐起来,赶紧要把这种思想说出来。

“大家都在前进,前进,一直向着一个目标前进,……当然,悲伤的事情很多!人们都过得很痛苦,许多快乐的事都没有他们的份——这是很痛苦的!”

廖得米拉迅速地抬起头来,用爱抚的眼光对母亲看了看,说:“您说的是您自己的事吧!”

母亲望了望她,一边从床上起来穿衣服,一边说:“在你看来,这个人也重要,那个人你也喜欢,你替大家担心,疼爱每一个人的时候,一切的事情都让你觉得不能袖手旁观。”

她只穿了一半衣服,站在房间当中,沉思了一下。

她觉得,终日为儿子担心害怕,终日想保护他的肉体的她,已经没有了——她已不再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她已经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可能,被欢喜的猛火烧毁了。这反而减轻了她的灵魂的负担,洗涤了她的灵魂,使她的心灵焕发出了新的力量。她倾听着自己的心声,希望能看一看自己的心,一面又让自己重新感到担忧。

“你在想什么?”女主人走到她的身边,亲切而关心地询问。

“不知道。”母亲回答。

两人都默默地互相对望着。一会儿,齐声笑了出来。然后,廖得米拉一边向门口走,一边喃喃自语地说:“我的茶炉不知怎么样了?”

母亲看看窗外,窗外正是严寒的日子,阳光灿烂明亮,所以她心里感觉温暖、明亮,而且有种热乎乎的感觉。她想不停地、兴奋地讲所有的事情。为了汇集在她的灵魂里的、像晚霞一样在那里发光的那一切,她不自觉地对某人抱着一种朦胧的感激之情。很久没有产生过的要祈祷的欲望又使她激动。

她想起了一个年轻人的脸,又仿佛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这是鲍维尔·弗拉朵夫的母亲!”接着,撒莎显出一副愉快温柔的样子;列彼以阴沉的

姿态站了起来;儿子那青铜色的、坚强的脸在微笑着;涅考拉狼狈地眨着眼睛……突然,这一切被一声轻轻的深长的呼吸激动了,融合成为一片透明的彩云,用平静的感情拥抱着她一切的思念。

“涅考拉果然猜中了!”廖得米拉走了进来,关切地说给母亲,“他被捕了。我按您的意思请孩子去打听了一下。他说院子里有警察,他亲眼看到有一个警察躲在大门背后。还有暗探走来走去,孩子是认识他们的,没错。”

“果然如此!”母亲点着头说,“唉,可怜的……”

她叹了口气,但并没有怀着悲痛——她很奇怪自己会有这种心境。

“最近他在城里工人中间做了多次报告,总之已经是应该出事的时候了!”廖得米拉皱着眉头,似乎早有所料似的说,“同志们都劝他说:‘走吧!’然而他不听!照我的意思,到了这种时候,只能强制他走不可……”

一个男孩子站在门口,他长了一头黑发,脸蛋红扑扑的,有一双美丽的蓝眼睛,鼻子小巧而带钩。

“可以把茶炉拿来了吗?”他声音很响亮地问。

“请拿来吧,谢辽查!这是我的学生!”

母亲觉得,今天廖得米拉和以前有所不同了,变得比较随和、平易近人了。在她那苗条的身体的柔和的动作里,脸上也显得温柔多了。一夜之间,她的眼睛下面添了一圈黑晕。从她身上能够感受到紧张的努力,她的心情就像绷得很紧的弦。

男孩子搬来了茶炉。

“谢辽查,来认识认识吧!这是彼拉盖雅·尼罗芙娜,是昨天被判罪的那个工人的母亲。”

谢辽查默默地行了个礼,又和母亲握了手,然后又出去拿来了面包,回到桌旁坐下来。

廖得米拉倒茶的时候,劝母亲不要回去,至少搞清楚警察到底在等谁。

“估计是在等您!您一定会遭到他的盘问的,您说呢?”

“让他们盘问吧!”母亲说,“就是把我抓了去,我也不怕!然而,先得把鲍什的演说词分散出去……”

“已经排好了。明天就可以分发到城里和工人区里。您认识纳苔莎吧?”

“当然认识啦!”

“请您送到她那边去。”

那个男孩子在看报,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但是他的眼睛常常从报纸后面望着母亲的脸。母亲碰到他的活泼的目光,心里非常高兴,不住地朝

他微笑。

廖得米拉又讲起了涅考拉,对于他的被捕并不感到遗憾,然而母亲觉得这是很自然很正常的。

时间过得真快,喝完了茶,已经快到正午了。

“真是的!”廖得米拉惊呼了一声。

这时有人急促地敲着门。男孩站起身来,询问的眼神望了望女主人。

“去开吧,谢辽查!这会是谁呢?”她冷静地把一只手塞进裙子的口袋里,对母亲说:

“彼拉盖雅·尼罗芙娜,假使是宪兵,您站到这个角上。谢辽查,你在……”

“我知道!”孩子小声回答着,迅速跑了出去。母亲笑了笑。廖得米拉的这些准备没有引起她的恐慌——她心里依然显得很平静。

一个矮小的医生走了进来。

又听医生急忙地说道:“第一,涅考拉被捕啦。啊,尼罗芙娜,您怎么在这里?抓人的时候您不在?”

“我事先离开了。”

“哦,可是,我以为这对您并没有好处!第二,昨夜来了许多青年人,把演说稿油印了五百份。我看了,印得不错,字迹很清晰。他们打算今天晚上在城里散发。然而我不同意,城里最好用铅印的,那些油印的最好拿到别处去散发。”

“那么让我拿到纳苔莎那儿去吧!”母亲激动地说,“给我吧!”

她急迫地想着赶快散发鲍维尔的演说,把儿子的话散到全世界。她焦急等待着答复,打算恳求他。

“天知道您现在做这种工作是不是方便!”医生迟疑地说了之后,摸出表来看了一下,“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三分,火车两点零五分开。路上要走五个小时十五分。你估计很晚才能到达。可是,问题并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女主人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母亲走近他们,问道,“问题是只要能够好好地散发出去……”

廖得米拉望着她,搓着自己的额角说:“您要冒很大危险!”

“为什么?”母亲热情地、仿佛要求似的问道。

“是因为这个!”医生很迅速地、忽高忽低地说,“您在涅考拉被捕之前一小时从家里出来,您跑到一个工厂里,那里很多人都认识你。您到工厂之后,工厂里面发现有害的传单。这一切都可以编成一个绞索,勒在您脖子上。”

“我不会让他们知道的!”母亲说得执著而激烈,“回来的时候,假使被他们抓住,问我到哪里去了……”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响亮地说道:“我知道该怎么说!我从工厂出来,直接回到工人区,那里我有一个熟人,他叫希索弗——我就说,一出了法院就来找他,由于很难过。他也很难受,因为他的外甥判了罪,我想,希索弗他肯定给我证明的,你们看这样好吗?”

母亲感觉出来了:他们有点犹豫了,想让步了。因而想赶快催促他们做到这一点,她愈说愈坚定,最后他们终于让步了。

“既然这样,您就去吧!”医生很勉强地赞成了。

廖得米拉不说话,她沉思着在房间内来来回回地走着。她的脸色阴沉起来,也似乎变得消瘦一些。她抬起头,看得出颈部的筋肉很紧张,仿佛脑袋突然变得沉重了,不自觉地要垂到胸前来。母亲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情。

“你们总是怜惜我!”她笑着说,“然而你们却不爱惜自己……”

“不对!”医生说,“我们爱惜自己,而且也应该爱惜自己,对那些无由的无所谓地浪费自己力量的人,我们要严厉地骂他!现在这样吧,您在车站上等着演说稿吧。”

他对母亲说明了各个步骤,然后双眼注视着她的脸色说:“好,祝您成功!”医生好像仍然有些不满地走了。

廖得米拉关好了门,轻轻地笑着走到母亲面前:“我理解您……”

她挽住母亲的手臂,又轻轻地在房间里走动着。

“我也有个儿子,他今年十三岁了,然而他跟着父亲。我的丈夫是个副检察官。孩子和他住在一起。我常常这样想:我不清楚他们将来会如何!……”

她那湿润的声音颤动一下,然后又沉思般的冷静而流畅地讲着,“养育他的人,我非常熟悉。我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们的有意识的敌人。我的儿子长大了会变成我的敌人。他不能和我住在一起,现在我用的是假姓。我已经有八年没有看见他了——八年啊,这是很长的日子!”

她站在窗口,望着没有云的苍白的天空,接着讲述:“如果他能够和我在一起的话,我一定能坚强着不再悲痛。就算他死了,我也会舒服些……”

“我亲爱的!”母亲低声说,她充满了对她的同情。

“您真是幸福啊!”廖得米拉微笑着说,“母亲和儿子站在一起,这是多么幸福啊!”

弗拉朵娃不由自主地喊道:“对!这是非常好的!”她好像吐露秘密似的压低声音说。

“你们所有的人——你啦,涅考拉·伊凡诺维奇啦,所有追求革命真理的人们啦——也都站在一起!人们突然都变成了亲人,所有的人们我都清楚。说的话尽管不了解,然而其他的一切都是能够了解的!一切!”

“对啊!”廖得米拉说,“对啊……”

母亲将手放在她的胸口上,悄悄地推着她,自言自语似的说,仿佛也在倾听自己所说的话。

“我知道全世界的孩子都起来了,——全世界的孩子们都起来了,从各个地方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着!心地善良的、正直的人,都起来顽强地反抗一切邪恶,用有力的脚践踏着虚伪。他们年轻而健康,要为着正义而奋斗!他们起来征服人间一切的痛苦,起来消灭地上所有的不幸,起来战胜一切的丑恶——而且一定会战胜的!有一个对我说,我们要创造新的太阳!是的,我们一定会创造出来!我们要将破碎的心融合成一颗完整的心,——我们会把它融合起来的!”

她心里的信仰让她无限地激动,又想起了已经遗忘了的祷词。她将这种言语由衷地散出来,好像火花。

“在真理和理性的道理上前进的孩子们,把他们的爱贡献给一切,他们用新的天空捍卫一切,用内心发出的不灭的火光照耀着一切。孩子们的爱将会创造新的生活。有谁能扑灭这种爱的火焰呢?有什么力量能超出这种爱呢?有谁能战胜它呢?产生这种爱的是大地,所有生活都希望着这种爱能获得胜利!”

她亢奋得有点疲惫了,她跌跌撞撞地离开廖得米拉,喘着气坐了下来。

廖得米拉似乎怕什么似的悄悄走开了。她那没有光泽的眼睛深邃而平静地望着前方,柔和地走来走去,这使她显得非常的苗条、挺拔而纤弱了。她显得非常的专注、激动。

室内的寂静叫母亲很快就平静下来,她发觉了廖得米拉的这种心情,就饱含歉意地低声问道:“我或许有什么话说错了吧!”……

廖得米拉听了之后,很快地扭过头来,吃惊似的望了望母亲的脸。她朝母亲伸出手,似乎要阻挡什么似的匆匆地说:

“您讲的全对!然而,这已经没有必要了!希望它能像您所说的一样。”接着她比较平静地劝说:“您该走了,路途还远着呢!”

“是的,我快要走了,您知道,我是多么兴奋呀!我带着儿子讲的话,我们血肉讲的话!这真的就如同自己的心一样!”

母亲满面微笑,然而,她的笑容只是模糊地反映在廖得米拉的脸上。但母亲明白,廖得米拉是用她特有的矜持抑制着自己的喜悦。忽然,母亲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固执的愿望,要将自己心里的火点到这个严峻的灵魂里,使它燃烧起来——让它也跟着充满喜悦的心一同共鸣起来……

母亲牢牢地握住廖得米拉的手说道:“我亲爱的,如果我们知道,在生活中已经有照耀大众的光,而且将来有一天他们准会看见这个光,会由衷地和它拥抱,这是多么美好啊!”

她的善良的面庞战栗起来,眼中透露着微笑,眉毛在眼睛之上跳跃飞舞着,仿佛在鼓励着它们的光辉。崇高的思想使她陶醉,她把那使她的心燃烧的一切,把她所体验的一切,都灌注到这些思想里去。她把这种思想浓缩在光辉的言语的坚固的容量很大的结晶体里。在那被春天的太阳的创造力所照耀的秋天的心里,这些思想越来越茁壮地成长起来,越来越灿烂地开放着。

“这就像创造了一个新的上帝!万物为万人,万人为万物!我就是这样了解你们全体的。真的,你们大家都是同志,都是亲人,大家都是一个母亲——真理——孩子!”

她兴奋得过头了,她停了一下,透了一口大气,似乎是要拥抱似的伸展了双臂,继续说道:“我一想起‘同志’这个名词的时候,心啊,就会听见前进的声音!”

她终于达到了目的,廖得米拉的脸突然奇异地红起来,嘴唇不住地战栗,眼中不停地流着泪。

母亲紧紧地拥抱着她,无声而幸福地笑了——她因为自己心灵的胜利而倍感骄傲与自豪。

分手的时候,廖得米拉望着母亲的脸庞,悄悄地问:“跟您在一起我很快乐,您知道吗?”

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严寒干燥的空气牢固地搂抱住她的身体,并浸入了咽喉,使鼻子发痒,甚至有一刻工夫叫她不能呼吸。

母亲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她四面看了看,离她不远的街角处,站着一个马车夫,他头戴皮帽,没有精神。远远的,还有一个男子正弯着背缩着头走路。此外,还有一个士兵搓着耳朵在那人前面欢快地跑着。

“估计是派了兵到小铺子里来了!”母亲一边这样想,一边继续朝前走。她心满意足地听着她脚下的雪发出的清脆的声响。

她很早就到了火车站。她要乘坐的那班火车还没有准备好,然而肮脏的、被煤烟熏黑了的三等候车室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寒冷将铁路工人赶到这里,马车夫和穿得很单薄的无家可归的人们也来取暖。还有一些旅客,几个农民,一个穿着熊皮大衣的肥胖的商人,一个牧师带着女儿,一个麻脸姑娘,四五个兵土,几个忙忙碌碌的市民。

人们吸着烟,谈着天,喝着茶和伏特加。在车站小吃店前面有人高声笑着,车站里烟雾缭绕。

候车室的门一开一关的时候经常吱吱地响着,当它被砰的一声关上的时候,玻璃发出颤动的声音……到处都能闻到烟味和碱鱼臭味。

母亲坐在门口的一个很显眼的地方等待着。每次开门的时候,就有一阵云雾般的冷空气吹到母亲的脸上。这使她觉得非常爽快,所以,她每次都深深地呼吸一口冷空气。

有几个人提了包裹进来。他们穿得很厚实,傻乎乎地挡在门口,嘴里骂着,把包裹丢在地上或凳子上,抖落大衣领上的和衣袖上的干霜,又把胡子上的霜抹去,一边发出咳嗽的声音。

一个手提黄色箱子的人走进来,很快地朝四周围看了一遍,然后直接朝母亲走来。他站在母亲的面前。

“到莫斯科去吗?”那人低声问道。

“是的,到塔尼亚那里去。”

“对了!”

他把箱子放在母亲身边的凳子上,迅速地掏出一支烟卷来点着了,稍微举了举帽子,静静地向另外一扇门走去。母亲伸手摸了摸这箱子冰冷冷的皮儿,将臂肘靠在上面,很是满意地望着大家。

过了片刻,母亲站起身来,向靠近通往月台的门口的一条凳子走去。她手里,很轻松地提着那个箱子——箱子并不太大——走过去,她抬起头,打量着在她面前闪现的一张张脸。

一个穿着短大衣的,把大衣领竖起来的年轻人和她撞了一下。他举起手来在头顶上挥一挥,便静静地跑开了。

母亲忽然觉得好像认识这个人,她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人正用一只浅色的眼睛从衣领后面朝她望着。这种盯人的眼光好似针一样刺着母亲。于是,她提着箱子的那只手颤抖了一下,手里的东西仿佛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他好面熟啊,肯定哪里见过!”母亲回想起来,她想用这个念头缓缓地抑制脑中隐隐不快的感觉,而不想用别的言语来说出这种不快却很有力地使她的心冷得紧缩起来的感觉。

然而,这种感觉聚集起来,升到喉咙口,嘴里充满了干燥的苦味。这时,母亲忍不住想要回头再看一次。

当然,她这样做了。只见那人站在原来的地方,谨慎地两腿交替地踏着,好像他想干一件事而又没有足够的决心去干。他的右手塞在大衣的纽扣中间,左手放在口袋里,所以,他的右肩要比左肩高一些。

母亲从容不迫地走到凳子前,小心谨慎地坐了下来,显得非常谨慎。

一种强烈的灾祸的预感终于使她想起了这个人曾在她面前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城外的旷野上,是在列彼逃狱之后;第二次,是在法院里。那人和在列彼逃走后向母亲问路时被她骗过的那个乡警站在一起……

他们认得她,她被他们盯住了——这是显然的。

“糟了?”

母亲问自己,但接着是战栗的回答:“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她又马上鼓起勇气严厉地说:“完蛋了!”

她向四周望了一遍,什么也看不见了,各种想法在她的脑子里像火花一样一个个爆燃起来,然后又一一熄灭。“丢掉箱子逃吗?”

然而另外一个念头非常明亮地闪了一下。

“丢掉儿子的演说稿吗?全落到坏人手里的……”

她把箱子拿到身边。

“那么带了箱子逃走吧?……赶快跑……”

她原本没这种想法,似乎是有人从外面硬塞给她的。

这些想法仿佛烧疼了她,疼痛刺激她的头脑,如同一条条燃烧着的线抽打着她的心。

这些想法让母亲感到屈辱痛苦,逼着她离开自己,离开鲍维尔,离开已经和她的心连在一起的那一切。

母亲感到,有一种敌对的力量固执地紧抓住了她,紧紧地压迫着她的肩膀和胸膛,玷污她,使她陷在死一般的恐怖里。

她觉得,太阳穴里的血管在剧烈地跳动着,发根很热……

这时候,她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巨大的力量,吹灭了这一切狡猾而微弱的小火星,像命令一般对自己说:“可耻啊!”

她马上觉得振作起来了,她把主意完全打定之后,又添了一句话:“我不会给儿子丢脸的!没有人害怕!”

她的眼光接触到一束无精打采的、胆怯的视线。后来,她的脑子里闪过了列彼的脸庞。她突然变得平静、镇定多了。

“现在究竟会怎样呢?”她一边观察,一边想。

那个暗探把路警叫来了。他眼望着母亲轻轻地对路警嘟哝着,鬼鬼祟祟,不可告人。路警一面打量她,一面退了出去。又来了一个路警,皱着眉头听他说着。这是一个身材高大、没有刮脸的白发老人。他对暗探点了点头,朝母亲坐的凳子走了过来,暗探就迅速地消失了。

老头子慢慢走过来,显得镇定自若的样子,用一种似乎生气的眼光凝望着母亲的脸。母亲在凳子上把身体朝后面挪了一下,好像是下意识的。“只要能不挨打……”

老头站在她旁边,沉默了一会,然后不高不低地严厉地问:“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哼,女贼,上了年纪了,还居然要干这种勾当!”

母亲觉得,他的话让自己感到很屈辱,刚才这些恶毒的、声音嘶哑的话使她感到似乎把自己的脸皮撕破了、把自己的眼睛打坏了一般地疼痛。

“我?你瞎说,我才不是贼呢!”母亲用全身的力气喊道。她顿时激动得受不了,心里感到强烈的屈辱的苦味儿。她把箱子猛地一拉,打开来。

“你看吧!大家来看吧!”母亲站起身来,抓了一把传单举到头顶上,高声喊着。喊声中充满了激动的气愤与畅快的美妙……母亲在一片喧闹中高喊着。与此同时,许多人从四面八方飞快地跑了过来。

“什么事?”

“有暗探!……”

“什么事呀?”

“人们说那个女人偷了东西……”

“啊呀,看样子倒还体面!”

“我没有偷东西!”母亲看见人们纷纷涌上来,稍微平静一些,于是朝着一张张奇怪而陌生的脸庞放开嗓子说道:“昨天审判了一批政治犯,里面有一个叫弗拉朵夫的,是我的儿子!他在法庭上讲了话,这就是他讲话的稿子!今天,我要把这些稿子散发给大家,让大家仔仔细细地看一看,想一想真理!”

有人谨慎而好奇地从她手里抽了几张传单,样子十分严肃。母亲把手猛地在空中一挥,传单便纷纷飘到人群里。

“这样做不行的!”有人恐惧地躲在一边说。

母亲看见人们拾了传单,并将传单藏在怀里和衣袋里——这种情形又使她激发起全身的劲头。

母亲周身有些紧张,切切实实地感到醒悟的自豪感在心里成长,顿时心中充满喜悦……

她的话更加冷静有力了。母亲不断地从箱子里取出传单,忽左忽右地朝群众们那一双双渴望的、机灵的、想接受真理的手上抛去。

“我的儿子和跟他一起的人们为什么要被判罪,——你们知道吗?请你们相信母亲的心和她的白发吧!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为了传播真理而被判罪!我直到昨天才算明白了,这种真理……没有人能够反抗,没有人能够反抗!”

群众平静下来了,越来越多的人拥挤过来,用身体的圈子牢牢地围住了母亲。

“贫困、饥饿和疾病,这就是你们劳动的报酬。一切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一生都是在劳作里面、在污泥里面、在欺骗里面,一天一天地埋葬着自己的生命!然而别人却是利用我们的血汗来享乐,坐享其成,花天酒地,并且作威作福!我们恰似被锁着的狗,一辈子被幽禁在愚昧和恐怖之中,没有一点点出路!——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对什么都恐惧!我们就如同生活在落落黑夜中,每一天都是黑夜!是漆黑的黑夜!”

“对!”有人轻轻说道。

“不要让她再讲了!”

在群众后面,母亲看见了暗探和两个宪兵。她想要迅速分散最后几叠传单,然而当她把手伸到箱子里去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

“拿吧,拿吧!”她俯着身子说。

“散开!散开!”宪兵驱散开群众,高声喊着。

人们极不情愿地走开去,不自觉地推撞着宪兵,阻止他们。

围观的群众被这个容貌温和、长着一双正直的大眼睛的白发妇人有力地吸引住了。

是的!他们本来是被生活隔开,互相隔绝,现在被她的激动的言语所鼓舞,融成了一个整体。这些话,可能在很久之前,就为那些受不平等生活的压迫的人们所追求和渴望着的。只是现在才被激醒……

周围的人们默默地站着,母亲看见了他们的如饥似渴的专注的眼睛,那种眼神让她的脸上都感到了温暖的呼吸。

“老太太,走吧!”

“他们会立刻逮捕你的!……”

“啊,真勇敢!”

“滚开!滚开!”宪兵们的喊声越来越近了。

母亲面前的人们互相搀扶着,摇晃起来。

母亲觉得,大家都是愿意了解她并相信她的。所以,她也急于要把她知道的一切,把使她感到充满力量的一切思想,完全地告诉大家。

这些思想此时此刻极其容易地从她心坎里浮现出来了,变成了一支歌曲。可是,母亲遗憾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嗓音。嗓子已经嘶哑了,声音颤抖,经常要中断。“我儿子的话是工人阶级的纯洁的话,是不能收买的灵魂所说出来的话!你们可以看出来的,他的勇气是不能被收买的!”

一双双年轻的眼中充满了对她的钦佩。

母亲胸口被人推了一下子,她踉踉跄跄地坐在椅子上了。

宪兵们的手在人们头上闪来晃去,纷纷抓住人们的衣领和肩膀,把他们推到旁边去,扯下人们的帽子,将它们丢得老远。

母亲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所有的东西都晃荡起来了,她毫不在意,又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诸位,团结起来!”

宪兵用一只红色的大手抓住了母亲的衣领,将她拉扯了一下,“住口!”

她的后脑撞在墙上,瞬时,她的心被有刺激性的恐怖的烟雾遮住了,然而,这烟雾马上消散,心又光亮亮地燃烧起来。

“走!”宪兵恶狠狠地命令。

“不要惧怕任何东西!还有什么比你们一生所过的日子更苦的?……”

“叫你闭嘴!听见没有?”一个宪兵拉扯住母亲的一只手臂,把她猛地一拉。另外一个宪兵抓住母亲的另一只手。他们带着母亲,大踏步地走去。

“这种生活每天折磨你们的心,掏空你们的心灵!”

那暗探跑到前面,举着拳头在母亲面前晃动着,严厉喝道:“还不给我闭嘴!”

母亲怒目而视,闪烁着光芒,下巴抖动着。她两脚硬是撑在地上一块很滑的石头上,高声喊道:“复活了的心,是不会被冻死的!”

“狗东西!”暗探狠狠地打了一下母亲的脸。

“打这个老鬼!”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喊道。

一个又黑又红的东西顿时让母亲的眼睛发花。嘴里满是血的腥味。一阵紧密而又响亮的呼喊声使她振作起来。

“不准打!”

“诸位!”

“你这个混蛋!”

“揍她!”

“理性就算用血也冲洗不掉的!”母亲的背脊和颈部被推着,肩上和头部都被打了。周围一切仿佛旋风一般在那呼喊声里、怒号声里和警笛声里旋转起来。有一样使人眩晕的东西,厚重而有力地钻进耳朵,塞住喉咙,使她不能呼吸。脚底下的地似乎要塌下去,摇晃着,两腿弯了下去,身体如同被火烧伤般得疼得发抖,而且沉重起来,摇晃着,没有气力。

然而,她眼中仍充满着激情,她看见了其他许多的眼睛,在这些眼睛里燃烧着她所熟悉的勇敢而锐利的火——和她的心接近的火。她被人推着,推往门里。母亲挣脱一只手,抓住门框。

“真理是血海也不能扑灭的!”他们打了她的手。

“你们这些疯狗!只会让人更加怨恨!听着!怨恨就要压到你们自己的头上了!”

宪兵们凶残地扼住母亲的喉咙,使她不能呼吸。她仍旧发出嘶哑的喊声。

“不幸的人们……”这一悲痛的回答不知是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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