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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1

在审判建国大学反日政治案开庭前一星期,梅津美治郎又一次把甘粕正彦请来密谋。梅津美治郎很焦急,事情居然没有转机。这可应了中国那句谚语,不撞南墙不回头,在他看来,作田庄一就是这样的人。

甘粕正彦已经全部瓦解了作田庄一的律师同盟,本以为万事大吉,却不料,作田庄一还没醒悟,这大出甘粕正彦意外。梅津美治郎恼火到了极点,说:“他简直可以说是执迷不悟。”

甘粕正彦再次表示不解,他说:“作田庄一的律师团里八个人,四个日本律师、三个满洲律师,在我的攻势下,全打退堂鼓了呀,像大律师韩立尚,刚谈了一分钟,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只有一个白浮白例外,他现在是作田先生唯一的追随者、同盟者,软硬兼施地谈了两次,他居然是木头脑袋。”

梅津美治郎也挺纳闷,说:“白浮白不是日满协和的典范吗?典范尚且如此冥顽不化,别人不更得造反了吗?”

“我想起了白浮白那句话:连我这样的人都不肯说真话了,你们还指望谁?据此分析,这也许是一种‘愚忠’的奉献,正因为白浮白是真正与日本亲善的人,心里不怀鬼胎,他才敢这么做。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反而证明他可靠。”

梅津美治郎跟白浮白谈过一次话,说:“我也有同感,不过关东军情报部的人并不这么看。对待白月朗这个明星,他们认为甘粕君有私情,才手软。”

怎么一下子扯这么远?甘粕正彦感受到了背后施放的暗箭。梅津美治郎怕甘粕正彦消极,又再三强调,说:“我是相信先生的,但是否能说服军方呢?”

甘粕正彦并不气馁,让事实去服人,比他写一本书作答辩都有用。他又告诉梅津美治郎:“昨天,白浮白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冲我要女儿了。”

他竟敢明目张胆地为涉嫌反日的女儿张目?梅津美治郎大感意外,这不正好露出了白浮白的狐狸尾巴了吗?难道过去对白浮白的评价都是错的,受了他的蒙蔽?

甘粕正彦一开始也作出同样反应。但冷静地退一步想,完全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他说:“只有心里没鬼的人才敢这样肆无忌惮,若白浮白是不良分子,女儿出事了,他躲还躲不及,还敢送上门来找死?口气会这么硬?这恰恰证明他不是军方想象的那样人。”

梅津美治郎点点头说:“我承认,甘粕君比我们更深沉、看得更远。但我也不讳言,白月朗的美貌掩盖了她的特有身份。”

甘粕正彦听出了弦外之音,这等于说他甘粕正彦为美色所迷,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也未尝不代表梅津美治郎的猜疑。甘粕正彦觉得有必要进一步澄清。他说:“我承认,没想把白月朗投入监狱,但是,善待白月朗,也是为了击破梁父吟这个堡垒,我不否认,我很喜欢白月朗,甚至动过娶她的念头,但我能与一个为害国家的人结合吗?这是我个人的私事,请梅津将军相信我,我不会因为私情而牺牲帝国的利益。”

梅津美治郎连忙对甘粕正彦说:“先生言重了。”但梅津美治郎的意思到了,响鼓岂用重槌?

接下来,梅津美治郎开始谈正事。他说:“昨天我又叫秦彦三郎参谋长传达我的意思,想宴请作田庄一,他居然不来,还在电话里质问秦彦三郎,我找他什么事。当参谋长透露,还是出庭为反日学生辩护的事时,作田庄一居然叫他转告我,那就省一餐饭,也不必再费唇舌,只有法庭上见了,竟把电话撂了。”

为维护梅津美治郎的尊严,甘粕正彦痛斥了作田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行径。但甘粕正彦也觉得棘手,说:“作田庄一不比常人,不能对他动用非常手段。正因为他有天皇背景,才有恃无恐,我很欣赏梅津美治郎司令官说过的那句话:只要作田庄一出庭辩护,胜与败,都是大日本国策的失败和耻辱。”

“既然如此,这事当然就不能让它发生。可它迫在眉睫,不可逆转,就要发生了呀!我苦于想不出办法,他毕竟是社会名流,又有天皇的背景,中国有句很形象的话,我是记住了的,叫打老鼠怕打了瓶子,是这么说的吧?”他问甘粕正彦。

甘粕正彦给他修正了一下,说:“是叫投鼠忌器,不一定是玻璃瓶子,玉也许更值钱。”

梅津美治郎点头:“对,是投鼠忌器。又不能把他抓起来。你是有谋略的人,你来想办法吧。”

甘粕正彦看着桌上的金属烟筒说:“我可以抽烟吗?”

梅津美治郎笑着说:“随便,我不吸烟,总是忘记招待客人抽烟。”

甘粕正彦便抽出一支樱桃牌香烟,吸着烟站到了宽大的窗前,为了不熏着司令官,他特地推开一扇风窗。

关东军院子里来往的军车川流不息,互相避让、刹车,发出刺耳的啸音。那辆十轮军卡拖倒了一个人,幸亏刹车快,差一点把一个军人轧成肉泥。

甘粕正彦忽然产生了灵感,他倏然转过身来,两眼发亮。梅津美治郎目视着他问:“你有好主意了?”

甘粕正彦走回到桌前,在炮弹壳做成的笨重烟灰缸里捻灭烟头,说,“若想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只好对不起作田先生了。”

梅津美治郎说:“我并不怕对不起作田庄一,只要对得起天皇就够了,你快说,想出了什么主意?”

甘粕正彦说:“制造一场意外,譬如车祸。”

梅津美治郎怔了一下说:“车祸?你是说,制造一场交通肇事,把他灭口?”

甘粕正彦说:“这他不就永远闭嘴了吗?”

好一个“永远闭嘴”!这倒一劳永逸。不过,梅津美治郎有几分犹豫,说:“彻底倒彻底,只是太狠了些。我怕会引起非议,作田庄一要出庭的事已经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了,明眼人容易想到是谁干的。”

甘粕正彦承认,说:“司令官的顾虑并不多余,我已想好了,可以先声夺人,只要做得天衣无缝,便可躲掉嫌疑。”

“怎么叫先声夺人?”梅津美治郎急忙请教。甘粕正彦说:“请梅津司令官以关东军总司令官的名义在报纸上发表谈话,由记者采访也可以,总之,要支持作田庄一出庭为学生辩护,说这是建设民主、协和满洲的尝试。”

梅津美治郎眼一亮,心领神会,这真是个绝妙的好主意,可以说独到、老辣!既然梅津美治郎支持作田庄一出庭辩护,又上升到建设协和新满洲的高度,这就不会惹火烧身了。

甘粕正彦又献一策:“在除掉作田庄一后,可以给他召开规模空前的追悼会,再请天皇追授旭日勋章,把他捧到天上去,这不就完美了吗?”

确实完美!一席话说得梅津美治郎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双手在甘粕正彦肩上一拍,说:“你不愧是大日本帝国之魂啊,实在太高明了,使我们既避免了一场尴尬和危机,又成全了一位英雄,太妙了。”二人哈哈大笑。

梅津美治郎挽留甘粕正彦说:“你不要走,我要请你喝酒,不喝日本清酒,喝中国的烈酒,六十度老白干,我早听说甘粕君是海量。而且从来不醉,是不是真的?”

甘粕正彦海量不假,却从来没喝醉过。他说:“我不得不节制自己,不能像别人那样尽兴,不能醉,醉了会失言、失态的,这是我从事的职业所局限的。”

梅津美治郎称他是“谍海英雄”,说:“今天给你一次畅饮的机会,你可以敞开喝,一定要喝醉!”

甘粕正彦答应了,说:“好,我也体会一下醉酒的滋味。”

2

静谧的夜晚,白月朗枯立在湖西会馆二楼窗前,白桦林里,幽暗的路灯下,偶尔走过监视者的身影,远处从混录棚里飘来音乐声和模拟各种音响效果声清晰可闻。

楼外一阵汽车声传来,白月朗向白石子甬道看,是甘粕正彦回来了,他显然喝多了,是天岗秘书把他从车里架出来,扶着他进楼的。白月朗有几分奇怪,他这么理智的人也会酩酊大醉?是借酒浇愁还是高兴使然?

甘粕正彦里倒外斜地走进会客厅,天岗长喜开亮大灯,替他脱去军大衣,召博役过来沏酽茶,天岗又吩咐人去弄点甜醋姜汤来醒酒。

甘粕正彦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挥挥手说:“什么醒酒汤?我根本没醉!把留声机打开!”

天岗问他想听什么唱片?甘粕正彦回答:“《北海道的雪》!”

天岗在一大摞唱片里找了半天,才找到,摇着上弦手柄上足了劲,放上唱片。屋子里立刻弥漫开日本北方风情的音乐。

甘粕正彦半躺在沙发上,眼望着天棚,目光逐渐下移,定格在白月朗的照片上,他忽然问:“白月朗睡了吗?”

门外一个男侍役回答:“二楼灯还亮着,可能没睡。”

甘粕正彦挣扎着要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她。”

天岗忙按住甘粕正彦说:“我去叫她下来不就得了吗?”

甘粕正彦说:“不,不,你们不懂得尊重女人。”

一个侍役小声对天岗说:“理事长没醉呀。”

甘粕正彦便头重脚轻地往楼上走。天岗想过来扶他,甘粕正彦挥手驱赶说:“去,不用,你们都走!我根本没醉,梅津司令官可是醉成一滩烂泥了,哈哈哈……”

天岗只得带人退下,连守在楼梯转角处的看守也被他撤走了,他要给甘粕正彦行方便。

白月朗的房门开着一条缝,从里面透出灯光来。甘粕正彦没有贸然进去,轻轻敲门问:“你睡了吗?”

里面的白月朗说:“我睡了。”

甘粕正彦嘻嘻地笑着说:“我知道你没睡,灯还亮着呢。”

白月朗只好说:“门没锁呀,想进请便。”

甘粕正彦说:“虽然没锁,不经人主人允许擅入,也是不礼貌的呀。”

白月朗便走过来拉开门说:“你们杀人如麻,现在却讲起礼貌来了。强盗讲仁义礼信总有点不伦不类。”

甘粕正彦脚步不稳地走进去,坐在硬木椅子上,为自己辩解:“你所说的那是两回事,战场上交兵,你死我活,还有什么谦谦君子可言?你能说战场上的人全是魔鬼吗?”

白月朗不理他,也没有给他倒水的意思。

甘粕正彦倒是自己抓起桌上茶壶,倒了半杯冷茶,酽得像酱油。他一口气喝干,对白月朗说:“你别不理我,我真是太喜欢你了,为了你,我把日本帝国的利益都放在脑后了。为此关东军军方已有非议,梅津美治郎也公开点我了,可我说不在乎。”他一边说一边凑到白月朗跟前,拉住她的手。

白月朗甩开他说:“你喝醉了。”

甘粕正彦说:“人只有在醉了的时候才说真话呀。”

白月朗不敢看他那双燃烧着欲火的眼睛。甘粕正彦再次拉住她的手说:“我还要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

白月朗躲开他说:“你不是不知道,我心里有人,你不是还要成全我们吗?”情急之下,她不得不打出这张牌。她心里咚咚直跳,夜阑人静,她是无助的,怎能不害怕甘粕正彦借酒盖脸对她非礼?

甘粕正彦说:“那是从前,现在我改主意了。你也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我这一辈子,实际上是个感情的乞丐,从来没有过真情,都是逢场作戏,我从没对任何一个女人动过真情,而对你,是个例外,确是第一次,这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有悖我的人生哲学。可我自己是个懦夫,还要为了国家而退避三舍!放弃所爱。”

他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显出极度痛苦的样子。

谁知他是在表演还是有几分真情流露?白月朗像看演戏一样远远地看着他,一直在盘算着对付他的主意。

甘粕正彦说:“你根本不知道我内心有多痛苦,自己爱的女人不能拥有,还要违心地去成全别人,我太傻、太蠢了。”

白月朗还是不语。

甘粕正彦凑近她,忽然又告诉白月朗一个秘密:“你知道吗?宪兵队怀疑你的哥哥也是抗日分子!”

白月朗又一次躲开甘粕正彦,她说:“既然这样,你还对我表白感情,你不怕招祸吗?”

甘粕正彦说:“我也是人啊!我决心反叛一次。白月朗,我还是那句话,以我的地位,我有能力保护你,我也有能力保护你的家人,就算做个交易,还不行吗?”

交易?这两个字道出了他的险恶用心。白月朗思索了片刻说:“你的话,我可不敢相信。你的目的早就一清二楚了,你想通过我来软化梁父吟,从他那里拿到老虎凳、电椅子所拿不到的东西,你试过了,有成效吗?”

甘粕正彦再次说:“我改主意了,我什么也不让白月朗做了,只要你肯嫁给我。”

白月朗揶揄他:“你娶一个反日分子,你敢吗?”

甘粕正彦说:“你嫁给我,就站到了盾牌后,就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了,况且,我从没想把你交给特高课,也从没让他们知道你的背景。”

白月朗低头想了一下,说:“你这是真心话吗?”

甘粕正彦说:“我是借着酒力才敢吐出心里话的。我要反叛一次,反叛别人,反叛帝国,也是反叛自己。”

白月朗心里一动,觉得甘粕正彦的失态并不完全是酒精在起作用,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也是人,一个内心有天使也有魔鬼的人。既然这样,白月朗心里忽然萌生一个念头,她说:“那好,咱就做一次交易。”

甘粕正彦摆手连连,说:“你千万别用交易这个词,这对彼此的感情实在是一种亵渎。”

白月朗说:“不叫交易叫交换也行。你能答应我的条件吗?”

甘粕正彦怔了一下马上说:“你说吧。”

白月朗说:“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我可以嫁给你甘粕正彦,但你必须马上放了梁父吟,给他自由。”

甘粕正彦没想到她的条件是这个。他很困惑,是白月朗对梁父吟爱之深,才肯为他牺牲自己呢?还是为了信仰?甘粕正彦一时权衡不出结果来,他叹了口气,说:“从直观上讲,你这一手很厉害,叫我手足无措。放掉梁父吟,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即使要放,也要等待机会,需要时间,梁父吟不同于你,他是宪兵队、特高课和关东军情报部都挂号的头号要犯。”

一听他拒绝,白月朗立刻放下脸来,轰他走,说:“我们之间已没什么可谈的了。”说着动手往外推他。

甘粕正彦不肯出去,他又忽然来了个逆转,说:“答应放人,这还不行吗?”

轻易得到的承诺,往往是不可靠的。白月朗怀疑他又琢磨出了什么鬼点子,就一路穷追猛打,问:“你什么时候放人?”

真像有那么回事似的,甘粕正彦答应两天之内放人,叫她别催,总得让他想出个两全之策才行。人要放,又要冠冕堂皇,不让攻击者抓到口实。

尽管白月朗一时还弄不明白他想玩什么把戏,反正这是“张口三分利,不给也够本”的买卖,走一步算一步。既然自己都决定为梁父吟殉难了,还有什么可惧的。想到这里,白月朗说:“行,成交。不过你不能玩花样,我要亲眼看着他自由。”

“这还用说?”甘粕正彦说:“一言为定。”他又过来抱住白月朗就要吻她。白月朗推拒着说:“一股酒气,快离我远点!”

酒助色胆,甘粕正彦说:“我实在等不及了,今天就要你。”

白月朗推开他,正色地说:“你应该知道,我不是轻浮的人,你必须尊重我的人格。”

甘粕正彦涎着脸说:“爱你,并不损伤你人格呀!”

白月朗声明:“我要明正言顺,要明媒正娶,不能有半点苟且,我要请关东军总司令梅津美治郎当主婚人。”其实这是白月朗保护自己的一道缓冲堤坝。甘粕正彦明白,高贵的女人是不能狎亵、轻侮的,他也要给自己留个君子招牌,她既已摆出凛然不可犯威的架势,甘粕正彦只好退一步说:“好,也好。我请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先生当大媒,这也就不辱没你了。”

白月朗多少放下心来,她甚至还露出了笑容,点了一下头。她又提出一个条件:“我想单独见梁父吟一次,告个别。”

她本以为甘粕正彦会找出一百条理由拒绝的,却不料甘粕正彦竟然说:“这不过分。”

白月朗又进一步加砝码:“我要求见面的屋子由我自已选,不能给我们安装窃听器。”她把话都挑明了。

白月朗真是太精明了。甘粕正彦简直无话可说,“好,都依你!反正马上要放掉梁父吟了,也不怕你们串供了!”

3

通往建国大学的马路上,接近伊通河桥处,有一个岔路口,小树林后停着一辆军用大卡车。车上坐着一个日本司机,他正在用步话机通话。对方的声音很大,叫对方注意,通告他,目标已行动,已从关东军司令部出来,绕过了大同广场,正沿着大同路向南开,估计八分钟后到伊通河大桥。

伊通河畔岔路口的司机大声回答说:“明白!”

所谓目标,就是建大总长作田庄一的座驾雪佛兰轿车。他刚刚告别梅津美治郎大将,离开关东军司令部,宴请后欢喜地回建大。他一脸轻松,他和这位军阀头一次这么融洽。

作田庄一坐在车中看报纸。他对坐在副司机位置上的青本平进说:“青本课长,梅津美治郎大将对记者发表的谈话你看了吗?”

青本点点头。原来头版的标题是:

梅津美治郎大将赞赏作田庄一总长出庭,为在押建大学生辩护,称为建设民主、协和满洲之必由之路。

青本手里也有同样一张《大同日报》,他发自内心地恭喜作田总长,原来他还担心,关东军会反对他出庭辩护,没想到梅津司令官这么开通。

作田庄一也没想到,今天梅津司令官请他去吃饭,他以为又是软硬兼施阻止他出庭呢。没想到,梅津美治郎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说考虑再三,觉得还是作田庄一站得高看得远,他还说,开庭那天,他还要去旁听呢。

作田庄一的雪佛兰车已离埋伏大卡车的岔路口不远了,路上车不多,路面又平整宽阔,司机正以六十公里的时速前进。过了伊通河桥,眼看要到岔路口了,突然见那辆卡车吼叫着,猛然间冲出岔道,急速左转弯,加足马力照直向作田庄一的轿车冲撞过来。

青本大叫一声“不好”,司机本能地向左打舵,车子打了横,已来不及躲闪,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眼睁睁看着大卡车把作田庄一的轿车拦腰掀翻,在道旁滚了好几个,随后起火了。大卡车迅速逃离现场。

车祸中丧生的作田庄一,成了满洲国的头号新闻,《满洲日报》《大同日报》《盛京日报》还都出了号外。作田庄一戴博士方帽、着博士服的巨幅照片刊登在每张报纸的头版显眼位置,还配有上至溥仪、梅津美治郎,下至各部长、次长的唁电,也有警务司、新京特别市警察厅悬赏捉拿肇事元凶的通告。一时,作田庄一之死成了新京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

一张印着作田庄一大照片的《满洲日报》也摆在关东军司令部茶几上,梅津美治郎很兴奋地拍打着报纸,称赞甘粕正彦道:“你又立了一大功!真是一箭双雕。我原来还担心外间会有什么恶意的谣传,现在看多虑了,没有人把作田庄一的车祸与他的出庭挂钩,人们甚至压根儿忘记了那件事。”甘粕正彦也十分满意事后世面的风平浪静。

梅津美治郎长出一口气,“这颗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

用甘粕正彦的话说:“确实有点对不住作田先生了,可这是没办法的事,狭路相逢,他又不想退,只能是他掉下桥去,大日本不能输啊。”

梅津美治郎决定采纳甘粕正彦的建议,说:“尽量把他的身后事办得风光些就是了。我已经用加急电报报告了日本大本营、内阁、文部省和天皇,为他请功了。我还请天皇和政府派大臣前来主持吊祭。”

甘粕正彦说:“这就更荣耀了,作田庄一也算死得其所了。”

这时副参谋长进来,敬了军礼后报告:“大本营和内阁都有回电,天皇已指派厚生相、文部相代表天皇来吊唁作田庄一先生。天皇陛下已下诏,追授作田庄一先生旭日大勋章。”

甘粕正彦连连击掌,说:“圆满,圆满极了。”

4

直到获准见面前一小时,白月朗才突然宣布,她选中火车站前的大和旅馆作为与梁父吟会面的地点。她早早地来到这个位于二楼的和式间客房,就坐在榻榻米上,寸步不离,日本人想突击安装窃听器也来不及。

当梁父吟被带进来时,一眼看见白月朗正坐在榻榻米上在碗里调制茶末,研磨着,碗里的茶末鲜绿。

她居然有闲心做茶道?梁父吟不免狐疑,说了句:“你真有闲情逸致呀!”

白月朗的兴致仿佛特别好,她说:“这是甘粕正彦招待你的茶道,我把侍女打发了,我们自己来试试,你坐呀,干吗站着?”

梁父吟警惕地回头看看,白月朗说:“你放心,门口没有岗哨。”

梁父吟不太相信,拉开门看看,走廊里果然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梁父吟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还忘不了他的幽默:“这是鸿门宴呢,还是霸王别姬?”

一听这话,白月朗眼里飘过一阵阴云,“像,又不像。不管怎么说,能拥有这次机会很不容易呀,稍纵即逝,得加倍珍惜。”

梁父吟又看天棚又拍榻榻米,指指耳朵。

白月朗让他放宽心,“今天你想说什么都行,不会有窃听器,这是我临时挑选的房间,不是他们不想安,是来不及装。”

梁父吟问她:“是你感召了阎王呢?还是阎王发了善心?”

白月朗很伤感,她摇摇头,“都不是,这是一次诀别。”她没敢说是交换,换句话说,是她出卖自己换取的最后一次自由。她怕梁父吟会不接受。

梁父吟的心一紧,不祥之感袭上心头,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他说:“我不懂。”

白月朗把弄好的茶末倾倒在梁父吟面前的碗中,用手转了个个,凄恻地说:“喝吧,以茶代酒,算我给你送行,也许是永别。”

梁父吟怔了一下,他理会偏了,以为白月朗事先得到了日本人要处决他的消息,来与他诀别的。肯定是这样,若不白月朗的话不会这样凄惨。死的阴影,早就如影相随了,梁父吟并不恐惧,更不意外,他了然地说:“你告诉我,还有几天时间?”

白月朗说:“不是这样,你误会了。”

梁父吟却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不用瞒我,死,对于我来说,只是定在哪一天的问题。我进来了,就没想过活着出去。”

之后他十分感叹地说:“我有一个自己真正发自本心想写的剧本,可惜刚开了个头。”他突然萌生一个想法,突然说:“我想把剧本结构、故事、人物,大致跟你说说,将来,请你帮我续完,就像高颚续曹雪芹的《红楼梦》那样。”

白月朗可当不了高颚。她说:“你真的误会了,今天真是与你话别,不过是喜事,我告诉你,甘粕正彦同意放你了。”她没有说是自己争取的,更不敢说是以自己当交换条件的。

这么轻易地让一条大鱼游回深海?梁父吟怎肯轻信?他哈哈一笑说:“条件呢?是不是得把我的人格气节押上?”

白月朗说:“无条件释放。”

“怎么可能无条件?”梁父吟摇头,“除非你在编天方夜谭。”

白月朗急了,再三不让他打岔,说:“这是真的。而且不附带任何条件,当然是对你本人而言。”

见她一脸严肃,梁父吟开始打量她,他无法相信。就开始追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肯定有文章。”

白月朗能告诉他,是以自己的自由和人身交换的吗?那他宁死也不会答应、不会接受。白月朗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准备走就是了。”

从白月朗躲避他的闪烁眼神,梁父吟已经猜到几分了,他的话说得不太好听了:“天下不会有这么便宜的事,不是你轻信,就是你自轻自贱!”

白月朗身子震颤了一下,“自轻自贱”这四个字伤害她太重了!她忽然泪流双行,掩面啜泣起来。

这一哭,梁父吟仿佛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明确表示说:“这种偷鸡摸狗式的自由我不要,我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出卖了良心,甚至是……是吗?”

甚至下边省略的,更刺痛了她的心。白月朗不承认自己出卖良心,她怕梁父吟怀疑她出卖了正义、出卖了民族利益,就委屈地以实相告:“我出卖了我自己,还不行吗?”

梁父吟愣愣地看着她。白月朗这才不得不说出实情:“甘粕正彦逼我嫁给他。从前,他曾想用我来软化你,他知道办不到了,用他的话来说,便想叛逆一次,不惜一切代价把我弄到手。”

梁父吟很惊讶,“你答应他了?”

白月朗点头说:“是。我的条件是,必须无条件地把你释放。”白月朗凄楚地望着梁父吟说:“梁老师,让我再这样叫你一回吧,我现在是一个囚徒,我什么力量也没有,我唯一能做的是牺牲我自己,换得你的自由,我爱的人自由了,我的心也就自由了。”

梁父吟并不买账,他说:“我可不敢享受这样的自由,这是带着耻辱印迹的自由,和散发着血腥味的自由一样令人作呕。”

白月朗委屈地哭了,她本以为自己作出这么大的牺牲,会感动梁父吟,却不想他这样冷漠,竟把她看成是下贱的人,说她给予的是带着耻辱印迹的自由!这种伤害和痛苦,比敌人刀按在脖子上还令她伤心。

见她哭得这么伤心,梁父吟马上又后悔了,觉得自己过于伤害白月朗了,就拉起她的手说:“我相信你,我方才的话太重了,请你原谅。我明白你的心,你想牺牲自己换得我的自由,可我怎么办?我能心安理得吗?”

白月朗不理他,一直在哭。见白月朗的眼睛通红,梁父吟哄劝她:“你眼睛都哭肿了,这可不行,今后可能有更大的磨难呢。”

梁父吟又说:“我是故意刺痛你,让你生气,才能取消这个决定。没想到适得其反。”这一说,白月朗才好多了。过了一会儿,她叹口气说:“昨天父亲来看我了,令我欣慰的是,总算让父亲明白,我早已不再骂他是汉奸,早知道他是我们的人了。”

梁父吟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绝对想不到,你父亲是现在这个会社的大掌柜的,新京市商号、分号都归他管。”

白月朗果然震惊了,眼睛瞪得老大,天哪,这可真看不出。那,他是新京地下党的“大掌柜”的了?停了一下她又后怕了,说:“既是这样,他也够冒险的了,他找到甘粕正彦为自己的女儿打保票求情,就不担心引起怀疑、会惹火烧身吗?”

梁父吟想了想,说:“也许恰恰相反,越是敢上门来为女儿抗争,更证明他心里坦然,与日本人不外,也更不容易让日本人怀疑。”

这可是白月朗绝对没想到的。

话题又转回到正题,梁父吟叮嘱白月朗:“你千万别上甘粕的当,何其天真?就算你舍弃了你自己,搭上你的肉体,甘粕正彦会真的放了我吗?答案是否定的。”

白月朗怪他说得粗鲁,很不高兴地说:“我如果是你说得那么不值钱,我今天也不会来见你了。”

梁父吟说:“对不起,我这话说得不体面。可这是明摆着的,你不让他占到便宜,他就更不可能听你摆布了。尽管我什么都没招,可他知道,我对他有多么重要,他怎么可能轻易让我这条大鱼溜走呢?”

白月朗说:“我跟甘粕正彦达成了协议,要亲眼看着你自由了,才答应嫁给他。甘粕正彦同意了呀。”

“出尔反尔对甘粕正彦来说还不是家常便饭?不管怎么说,我不同意牺牲你换取苟活。”梁父吟很坚持。

“这怎么叫苟活?难道等着杀头好吗?”白月朗说,“你不要以为我会自轻自贱、自甘堕落,我早经想好了退路,都准备好了,一旦你自由了,我也彻底自由了,你相信我,我永远是清白的。”说到这里,她的泪水哗哗流下来。

这一次,梁父吟听懂了,她说的交换,既不是爱情也非肉体,而是用她的生命。梁父吟又感动又心疼,他拉住白月朗的手,“我绝不允许你这样,我也不忍心一走了之,如果用你的命换得我的生存,那我宁愿和你一起走向死亡。”

白月朗泪汪汪看着梁父吟,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打定主意,不管他怎样劝阻都不可逆转了。她对梁父吟说:“今天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是告别,也是诀别,别让时光在无谓的争论中流逝吧。”

她突然有一种冲动,希望梁父吟能抱抱她。

梁父吟的眼睛也潮湿了,他读懂了白月朗眼睛里透露出的意思,把她紧紧地抱住,吻着她的秀发,吻着她的脸庞,白月朗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当梁父吟就要热吻她的嘴唇时,然而,梁父吟又戛然而止了。白月朗张开眼睛,不安地问:“你怎么了?”

梁父吟凄然地说:“我是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我不能不负责任。”

白月朗紧紧地抱住他,说:“不,我今生是你的,变成鬼还是你的,来生也是你的,你现在不要我,你会后悔的。”

梁父吟意识到她话中的含义,又爱又痛地说:“白月朗呀,你可不能往窄处想啊。”

在梁父吟和白月朗深夜诀别的时刻,在长春郊区兴隆山的一间农舍里正召开联席会议。白浮白、白刃和七八个人坐在狭小房间的大通铺上,抽着烟在开会,他们之中就有从山上下来的冯月真。

白浮白宣布开会:“先请老郭给讲讲形势。”他没有介绍老郭的真实身份,但大家猜得到,肯定是上级,连白浮白都那么敬重他,显然是满洲省委的主要负责人。

叫老郭的人穿长袍、戴深度近视镜,围长围巾,像个管账先生。他从分析当前形势入手。他说:“目前,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连连受挫,兵源短缺,把国内十四五岁的中学生都强征入伍了,日本人急于从东北拔出腿去,所以加紧讨伐抗联、镇压反抗者。大家干得不错,特别是你们拿到了关东军的《治安肃正计划实施细则》,山里抗联及时调整了战略部署,少蒙受了损失,打击了敌人薄弱环节。对魔鬼部队731的揭露,令全世界震惊,使日本陷于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境地,同志们立了大功。城里虽然有些同志被捕了,组织却没遭到大的破坏,新京、奉天、哈尔滨的地下党还在正常活动。这就是最让省委感到欣慰的。”

老郭拿出登有作田庄一照片的报纸,问:“大家是否都看到这条新闻了?”

对作田庄一的死,白浮白觉得很惋惜,作田庄一虽然也是日本人,可他还有一点未泯灭的良知。白浮白说:“我不相信是车祸,有这么巧吗?我离开作田庄一之前,他还很强硬,梅津美治郎找他谈了两次,他都执意要出庭为******学生作无罪辩护。”

白刃说:“是啊,人家把他的律师团全弄散了,他一个人坚持,不后退半步,他能不是当局的眼中钉吗?”

老郭说:“省委也认为这可能是谋杀,杀了异己,再隆重祭奠,蒙蔽天下,这招也够阴损的了。”

白浮白说:“市委决定揭露他们的阴谋,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老郭表示赞同,说:“你们的文章尽快写,印报纸号外广为散发。”

接着研究下一个议题。白浮白指着冯月真又说:“山里抗联来了一部分武装人员,将要配合长春地下党组织一次劫狱行动。我们通过内线,已经与张云岫他们接上了头,刼狱的日子选在押解他们去镇贵监狱的路上。”

冯月真说:“人马我们已准备好了,我们听从省委指挥。”

老郭也分析了利弊:“还是有极大难度的,必须在有绝对把握时才可以行动,你们把方案再仔细斟酌一下,重新报给省委。”

白浮白说:“好的。”

5

甘粕正彦将在今天兑现诺言,白月朗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她心里还是不托底,为了一个女人,甘粕正彦真的可能放掉好不容易落网的猎物吗?可不能不相信,甘粕正彦按部就班实行的每一步都看不出有欺骗性。白月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大清早,白月朗和甘粕正彦就坐上了奥斯汀汽车,从大屯出城,一直向南郊孟家屯方向行驶。后面还有一台轿车,车里坐着梁父吟。白月朗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梁父吟的表情,他凝重的嘴角依然带有玩世不恭的讥讽,白月朗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怎么看待甘粕正彦的奇异行动。

甘粕正彦的大衣脱在了一边,屁股后的枪牌撸子(护身小手枪)在皮枪套里露出一半,被红绸裹着。

白月朗一直盯着他的手枪,甘粕正彦扭过头来,她才连忙移开视线。

甘粕正彦望了白月朗一眼,说:“你总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我可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

白月朗却说:“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孟家屯那一带有埋伏!”

甘粕正彦让她看,“前后左右有车吗?我再次声明,为了得到你,真的是不顾帝国的利益了,有朝一日我为此被追究,也许只有你一个人会洒下几滴同情的眼泪。”

白月朗说:“我也不会同情你。为了个人的私情而不顾你应该效忠的信仰,只能是个被人唾弃的小人。”

甘粕正彦笑道:“这可真是我的悲哀,连你都不同情我,我不是一无所有了吗?”

甘粕正彦摇下车窗向后看。白月朗试着想解开他屁股后手枪皮套的扣,刚一动,甘粕正彦敏感地察觉了,回头说:“你别碰,枪可不是好玩的。”

白月朗表现得很好奇,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巧秀气的枪,头一次看见。”

甘粕正彦便解开皮套,掏出枪来,放在手掌上,说:“这叫枪牌撸子,防身用的,三十米内是有效射程,再远就没力量了。”

白月朗拿到了手上,对准了甘粕正彦的头,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怕我勾火吗?”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甘粕正彦忙夺过去,幸亏他上了保险,白月朗打不开。他说:“枪是不可以对着人的。”他把弹夹退下来,又把枪送到白月朗手上说:“这回你随便玩吧。”

白月朗勾了一下板机,枪机清脆地响了一下。甘粕正彦说:“这若是子弹在膛里,就勾响了。”

汽车已驶入空旷的田野,这里是松辽平原腹地,一眼可以望出很远,收了庄稼的地里铺了一层雪,一条国道把原野劈为两半。

在一条封冻的小河畔,两辆小汽车相继停下。甘粕正彦披上大衣下车,白月朗随后跟下去。

后面那台车的车门打开,梁父吟跨下车,前后看了看,站着没动。

甘粕正彦踩着松雪向他走去。他对梁父吟说:“你自由了,不过下一次再落入法网,你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一切都好像真的一样。这可信吗?诡计又在哪里?梁父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白月朗在转,听见甘粕正彦这么说,他说:“甘粕正彦先生放了我,可是亏本了。”

甘粕正彦说:“不亏本。我赚到了一个美人啊。”

他向梁父吟伸出手去,说:“握握手吧,我们毕竟合作了好几年,你是我结交的中国朋友中最难忘的一位。”

梁父吟也伸出手去,他说:“甘粕先生,我有一句话送给你。”

甘粕正彦说:“请讲。”

梁父吟说:“你是我接触到的千千万万日本人当中最特别的一个。你比他们都显得文雅、绅士,你很容易被人喜欢。”

甘粕正彦乐了:“是吗?谢谢。我是主张与满洲人和睦相处的人。”

梁父吟说:“因此你更有欺骗性,你比挥着刀直接杀人者高明。”

甘粕正彦的脸色不好看起来,他不想再听梁父吟说出更令他难堪的话,他看了看表,说:“你可以走了,你看,这茫茫的原野上,一个人也没有,你没有任何危险。你可以选择任何一条路,但不要走原来的路。”最后一句是双关语。

梁父吟笑笑,他向白月朗走来,他看见白月朗在流泪,梁父吟说:“保重吧,不要做傻事,我等着你,你也要等着我呀。”

白月朗突然哭出声来,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梁父吟不松手。

也许是表示大度,甘粕正彦不看他们,索性离开,向坐车走去,给他们留下告别的时间。梁父吟此时最担心的是白月朗会自戕,梁父吟知道她不会自取其辱。他趁机急切地对白月朗说:“我们一定要活着,你如果不听我话,我死了也不会原谅你。”

白月朗明知自己不可能活着与他重逢了,为了让他走得安心,她哭着点头,她已无力自拔,无力拯救自己,保全自己清白之身的唯一选择是自杀。

梁父吟又说:“办法总会有的,你应当设法让他放松警惕,寻找逃跑的机会,活着来见我,好吗?”

白月朗哽咽着点头。

梁父吟最后吻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掉转身朝白色雪原走去,他是天地间唯一一个活动的黑点。

白月朗一直兀立着,梁父吟已经消融在迷茫的地平线了,她还在起踵张望,她的心在狂跳,那茫茫的原野会不会是危机四伏的险恶之地?甘粕正彦真的会是放下屠刀,对梁父吟网开一面?白月朗又相信又不敢相信。

甘粕正彦似乎猜得到白月朗在想什么,就走到她身旁,说:“你放心,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你亲眼把他送到了自由的天地,你为你曾经爱过的人做得太好了,没半点遗憾了。天太冷,我们上车回去吧。”

白月朗再往天边看,已是一片混沌了。

同一天,营救狱中难友的行动也在通往荒凉西部的雁脖岭展开了。这场雪好大,大雪茫茫,路断人稀。

雁脖岭是上下十几公里长的大坡道,是抗联选定的打伏击的地点。冯月真和几十个抗联战士担水往雪路上泼,立刻结冰,坡路亮晶晶如同镜子。

十点钟左右,三辆坐满荷枪实弹日本兵的军车押着一辆没有窗户的闷罐囚车,沿着积满厚雪的路缓慢向雁脖岭驶来。

地下党和抗联联手劫囚车的行动方案,已经通过联络站的渠道与张云岫他们沟通过了,而且转移前把钢锥、铁锤都预先藏在了囚车里,他们早有准备。囚车里光线很暗,没有暖气,冷得他们不断地跺脚。张云岫和李子秀扒铁门缝隙向外观察了一阵后,张云岫小声说:“前面就是雁脖岭了,我们的人在那接应,动手吧。”

他们立刻从草垫子底下摸出几把钢锉,开始锉脚镣子和手铐。为了掩盖声响,大家故意跺脚,弄得镣铐叮当响。

外面,穿着厚军装、戴着护耳的日本兵也冻得龇牙咧嘴,在车上搓手、跺脚,也懒得去管他们了。

雁脖岭陡峭的雪崖后,冯月真和抗联战士埋伏在那里,严阵以待,已望见军车冒出了地平线。

军车一上雁脖岭大坡道结冰的路上,轮子开始打滑纺线,扭起了秧歌。张云岫等人已全部锯断了镣铐,正等待时机。军车吼叫着、喘息着就是爬不上坡,无奈,少佐吹哨,驱赶日本兵下来推车。

时机到了,这时枪声响了,弹雨朝军车泼雨般扫射过来。日本兵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倒下一大片,少佐呀呀叫着指挥反击,这时张云岫他们已打开囚车冲出来,纷纷拾起死伤鬼子手中的武器,近距离开火。日本兵左右受夹击,死伤惨重。与此同时,抗联伏兵呐喊着冲上来,日本兵抵御不住,纷纷向树林中溃逃。张云岫等人奔向抗联队伍。

6

当徐晴赶到湖西会馆时,甘粕正彦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得十分烦躁。

徐晴不知他怎么了?他一向是个沉着冷静的人,这样坐卧不宁是少见的,连那么棘手的作田庄一总长,甘粕正彦都能不动声色地摆平了,尽管甘粕正彦一口咬定作田庄一死于意外车祸,别人信,徐晴却不信,肯定是甘粕正彦做了手脚。他今天难道是遇到比作田庄一还麻烦的事了吗?

这倒不是,恰恰相反,他是得到了喜讯,他在自责:“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几次去哈尔滨调查731泄密案都功亏一篑,都让间谍滑过去了,若不是我突然来了灵感,把信件急速调来,又让这条最大的鱼溜掉了。”

徐晴望着他,“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怎么越听越糊涂呢?”

甘粕正彦转回到写字台后,在摊开在桌子上的一堆信件上一拍,说:“我光顾检查信件,却忘了密写!”

徐晴凑过去一看,这封信的封面邮寄地址是“满洲国协和会白缄”,收信人是白浮白的养女津木惠子,此时信瓤抽出,平铺在桌上。这封信甘粕正彦是查过的,没发现疑点。但徐晴旋即发现,甘粕正彦已用药水将信件涂过,信纸空白处出现了几行秘写字迹:

惠子,下一步把731准备何时大规模使用细菌武器计划弄到手。

徐晴既惊且喜,这还了得?这发现太重要了!谁干的?难道是他?徐晴几乎不敢相信。

甘粕正彦也一样,更不敢相信,他才震惊。太不可思议了,一个隐藏得极深、几乎没有可能被怀疑的人,这个被多少中国人辱骂为汉奸的白浮白!

徐晴惊得张大了嘴半天闭不上,在日本高层眼中,白浮白比她舅舅张景惠都可靠啊!

甘粕正彦不得不自嘲:“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悲剧。”

他随即按了桌铃,天岗长喜进来,甘粕正彦说:“你马上通知宪兵司令部特高课岸信石斋、弘报处武藤富男、关东军情报部长宫泽也木、警务司长佐佐木弦三、警察正副总监齐知政、孙德超,马上到我这里来,不准问内容。”

天岗长喜敬礼后出去。

甘粕正彦又挂电话,挂通后说:“我找松井石根将军,我是甘粕正彦。”

少顷,他与731部队长松井石根通上话,告诉他:“困扰我们的定时炸弹找到了,就是那个曾经被白浮白收养过的津木惠子。回头你派人去,把她秘密押解到新京来。证据都在我手上,你放心,错不了。”

当天下午,按昨天的邀请,湖西会馆客厅里聚了很多女明星,都争先恐后赶来看白月朗的新嫁衣,红红绿绿摆了一大片。这本来是甘粕正彦一次夸耀的机会,但突然出了津木惠子一案,甘粕正彦心思早不在这上头了。

女明星们对嫁衣、礼服交口夸赞,这是当然的,有的是真丝料,纯日本货。毛料又柔软又挺括,敢情是英格兰的料子。

有人抖着婚纱啧啧称赞:“白月朗穿上这套婚纱,真是艳冠群芳了。”

有人羡慕白月朗真有福气:“能嫁给甘粕正彦理事长,也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啊。”

只有古樾没参加品评,她陪着白月朗坐在一边,白月朗倒像与己无关似的。古樾说:“你就这么定了?嫁给甘粕正彦了?”

白月朗说:“不是有好多人都羡慕吗?”

古樾小声说:“那,梁父吟怎么办?也不知他现在被押在哪里?我本想帮他一把,却没帮上。”

白月朗说:“他记着你的情呢。”

古樾问:“你见到他了?”

白月朗看了里间办公室一眼,拍拍古樾的手,不让她再问。

里间办公室的门半开着,甘粕正彦没心思办公,有点心不在焉,根岸宽一拿来文件,他竟签错了地方,根岸宽一说:“理事长,签错地方了,那是总理大臣签名处。”甘粕正彦便狠狠勾掉,重签。

根岸宽一又请示合拍片事宜,说:“日本方面在等最后消息,这部合拍片,东宝特别看重,他们又来电报催问女主角人选。”

甘粕正彦懒洋洋地说:“不是定了吗?白月朗,你回答他们就是了。”

根岸宽一点点头,说:“属下马上发电报。”

古樾听到了,说:“你成了甘粕正彦夫人,就更走红了,你听,日满合拍片女主角又非你莫属了,小心别人的嫉妒之火呀。”

白月朗淡然道:“火烧得越大越好。”

古樾审视着白月朗充满忧郁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内心很苦,你是不得已,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时,门外一阵响亮的皮靴声响起来,天岗长喜带着挎着军刀的岸信石斋进来,直奔里间办公室。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问岸信石斋:“办好了吗?”白月朗注意到,甘粕正彦立刻打发走了根岸宽一,这意味着有特种机密。

岸信石斋一笑,轻声说:“他还能跑出我们的天网吗?已经办完了,美中不足的是,不是活口,他拒捕,被击毙了。我拍了尸体照片。”说着从棕色皮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到甘粕正彦桌上。

白月朗努力倾听,却根本听不清。

甘粕正彦不满地说:“我不是让你们留活口吗?”

甘粕正彦看一眼照片,明显警惕地向客厅方向看了一眼,先把照片收起来,夹到一本日汉词典里,斜了客厅里的白月朗一眼,走过来关紧了房门。

白月朗一时疑虑重重,开始不安起来,她本能地感到他闭门交谈的事与自己有关,确切地说,是与梁父吟有关,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古樾问脸色苍白的白月朗:“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又变得魂不守舍起来?”

白月朗想了想,嘱托古樾一件事:“等宪兵队的人走了后,你想方设法绊住甘粕正彦,让他去看衣料,能拖住他一小会儿就行。”

古樾说:“能绊住他的,只有你最管用啊。”

白月朗说:“你这么啰嗦!”

古樾明白她是想调虎离山。这容易,古樾一口答应下来。

少顷,甘粕正彦亲自送岸信石斋出来,二人显得亲密而又兴奋,经过白月朗面前时,甘粕正彦还显得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

送了没几步,甘粕正彦旋即回来,白月朗暗中捅了古樾一下,古樾见甘粕正彦正要往办公室走,古樾拦住他说:“理事长把我们叫来帮新娘子参谋,你反倒躲一边去了,你得听听啊。”

甘粕正彦只得应付地凑到女演员堆里说:“好,好,我听听你们的高见。”

这时白月朗借口去一趟卫生间,径直朝里屋走去。

白月朗进了甘粕正彦的办公间,轻轻带上房门,紧张地回头看看,捂住狂跳的胸口,她三脚两步走到桌前,从日汉词典里抽出那几张照片。

白月朗差点晕了过去!那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死者照片,那不是梁父吟吗?他仰面躺在雪地上,身下有一摊血。

白月朗赶忙把照片放回原处,泪水滂沱而下,她几乎哭出声来。她三脚两步跑进卫生间,白月朗插上门,捂着嘴哽咽不止。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了,这等于是她断送了梁父吟,压根就不该相信甘粕正彦的承诺,恶魔是不能放下屠刀,更不可能立地成佛的,白月朗啊白月朗,你怎么能这样轻信,这样幼稚!

甘粕正彦送走了来当参谋的女明星们,小心翼翼地走回办公间,拉拉卫生间的门,锁着。他便敲了敲。

白月朗忙拧大水龙头掩盖她的欷歔声。她站在镜子前,用手绢擦拭着不断流出的泪水,擦也擦不干。

甘粕正彦还在敲:“白月朗,你没事吧?”

白月朗只得说:“我修修妆,马上就来。”

甘粕正彦这才放心地坐到皮转椅上去看文件。他的目光接又触到了那本日汉词典,他拿出照片,想扯掉,又改变了主意,从裤袋里摸出保险柜的钥匙,打开,锁了进去。

过了一会,白月朗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甘粕正彦见她的眼睛红肿着,就问:“你怎么了?哭了?”

白月朗说:“谁哭了?灰迷了眼睛,我想洗洗,越弄越红。”

甘粕正彦提议到医务所去看看。白月朗说:“哪有那么娇贵呀,过一会儿就好了。她们都走了?”

甘粕正彦说:“走了。木匠多了盖歪房子,相中哪块料子,做什么,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白月朗现在恨不得一枪打死甘粕正彦。她注意着墙角的衣帽挂,挂着西装、礼帽,衣厨里有两套军服,却没有武装带、也没有枪。枪还挂在甘粕正彦屁股后面。

甘粕正彦给白月朗倒了一杯威士忌,问:“你方才听到根岸的话了吧?与东宝合拍的电影,由你演主角,我已签字,并发电报给东宝公司了。恭喜你,将真正走红世界。”

白月朗本来想稳住甘粕正彦,尽量不把愤恨写在脸上,可她办不到,笑也勉强,显得很冷漠,她言不由衷地说:“我感激你的栽培,但走红世界,那只是梦,我并无奢望。”

甘粕正彦说:“你没有,我有啊,你是我们满映的影星,我的部下,又即将成为我的夫人,你红,我光彩呀。”

甘粕正彦与白月朗碰了一下杯,又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今天晚上七点,一起到关东军司令官邸去赴宴,梅津美治郎大将专门设宴请你。”

白月朗说:“请我?为什么?”

甘粕正彦笑道:“你不是要风光吗?我已正式请梅津美治郎大将作媒并在婚礼上主婚,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今天的宴会,就是他正式保媒的仪式。”

白月朗显得很高兴地说:“是吗?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甘粕正彦说:“好事在后头呢。合拍双方拟定下个月去日本东京签约,届时我将会带上我的新娘子去出席盛典,并且要带你去晋见天皇和皇后,那才是更大的荣崇。”

当甘粕正彦的目光转向别处时,白月朗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仇恨,她的眼睛再次盯住甘粕正彦屁股后头的枪牌撸子。

这时天岗过来,递了一份特急密电,这可不是喜讯了,从甘粕正彦表情的瞬间变化就可判断。天岗神色庄重地说出了特别加急电报内容:“送往镇贵监狱的十三个共产党要犯被抗联红胡子劫走了,押送部队七十人有五十二人阵亡,三人失踪。”

白月朗听到了,脸上露出快意。

甘粕正彦看了看电报签署时间,估计梅津美治郎大将还不知道,对天岗说:“你给宪兵队、特高课打个电话,至少推迟到明儿早晨向梅津大将报告。”显然他怕这件丑事冲淡了他的喜庆,才准备推迟上报时间的。

他签字后把电报退给天岗,天岗答应后敬礼,正要出去,甘粕正彦又叫住他:“我要召开紧急会议,请宪兵司令部、总务厅弘报处、警务司、新京警察厅、关东军情报部官员马上过来。”

白月朗猜不透为什么这样兴师动众,难道因为张云岫他们的囚车被劫吗?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呀!

下午四点,联席会议在湖西会馆会议厅举行。显然出于保密需要,岗哨从白桦林、楼门口、院子一直布置到楼内,里三层外三层。甘粕正彦借口怕白月朗寂寞,叫来古樾,陪她到标准放映室去看一部日本新片,还没来得及翻译呢。

岸信石斋、徐晴、武藤富、佐佐木弦三、宫泽也木、齐知政、孙德超这些谍报巨头都应召到会,一脸肃穆地围坐在会议桌旁。

甘粕正彦已经把情报和搜捕命令通报、下达完毕,他命令从现在起,新京全城戒严,举行军警宪特联合大搜捕。他特别宣布了一条禁令说:“逮捕共党巨头白浮白之前,大家都不要走动了,都用电话调动部属,这是保密的需要,希望大家理解。电话,已为大家备好了。”

这实际是一种不信任,孙德超、齐知政最敏感,他们毕竟是中国人,二等国民。齐知政鼻子哼了一声,白了甘粕正彦一眼,算是不满的发泄。孙德超却拍拍他的手背,说了一句“忍为高”。

天岗长喜推开隔壁房门,长桌上有一大排电话机。这真是独具匠心的指挥艺术!

孙德超与齐知政商议片刻,走向电话桌去给部下下达指令,调动新京特别市的几万名警察部队。这时已是一片挂电话声。

甘粕正彦悠闲地坐在会议厅里吸着烟。

孙德超挂了一个号码,响了三声,他又扣下了耳机子,嘟囔着“怎么是忙音?”他又一次拨号,他这种靠拨号发信号的独特报警方式,就在甘粕正彦的眼皮底下进行,这是甘粕正彦做梦也想不到的呀。

此时,省、市委七八个要员正在新京警察总部副总警监孙德超的办公室开会,白浮白和省委老郭等人都在。电话铃又响,已是第三次振铃,响了三声后,白浮白接起来,对方“咔”一声挂断了。

白浮白立刻站起身,果断宣布马上疏散,出事了。而且告诉大家按最危机方案分头隐蔽,切断一切联系,直到省委、市委出面联络。与会者纷纷出门。

行动好快呀,大街上已是一片紧张气氛,此时日伪警宪已经大规模出动了,一片警笛声、车声。

7

被甘粕正彦称为“梳篦式搜查”的统一行动,应当是万无一失的。目标很明确,抓到令他恨得牙根发痒的白浮白!只要他不从人间消失,他就必然落网,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因露了马脚而遭灭顶之灾。甘粕正彦一切安排就绪,就兴高采烈地携白月朗到关东军司令官邸二楼宴会厅赴宴去了。

当甘粕正彦挎着盛妆的白月朗步入铺满红地毯的宴会厅时,穿和服的梅津美治郎迎到楼梯口,笑容可掬地向白月朗伸出手来说:“白小姐真是倾国倾城啊,中国人是这么形容美人吧?”

白月朗与他握手,矜持地笑笑说:“谢谢,打扰司令官先生了。”

梅津美治郎一指旁边的仁丹胡说:“这是我的参谋长秦彦三郎。今天他不是以参谋长的身份出席,而是我的朋友,你看,我们都没穿军服啊,我当红媒,他当红媒的见证人。这一刻,我们都远离战争了,哈哈……”

白月朗又与秦彦三郎握过手,梅津美治郎坐了主座,让白月朗陪在他右边,再右手才是甘粕正彦。

梅津美治郎说:“我从前只是从电影里欣赏白小姐的芳姿,在写字台玻璃板下感受你的魅力,今天总算见到真人了,真是比电影里更漂亮、更动人。”

秦彦三郎拍拍手,等候在宴会厅外的侍应生开始鱼贯而入,倒酒上菜。白月朗注意到,门外直到楼梯,都站列着卫兵。

梅津美治郎征询甘粕正彦的意见:“当红媒,应该有个仪式吧?”

甘粕正彦把准备好的两份大红烫金帖子捧上去,说:“这是我和月朗的生辰八字,按中国的习惯,要交给媒人,测算是相旺还是相克。”

梅津美治郎看了看,说:“我虽不懂阴阳八卦,可我会看面相,一看二位的面相,就是大富大贵之人,这媒当定了。”他举起红酒来,“我提议为甘粕君和白小姐百年好合干杯!”

甘粕正彦前倾着上身,隔着白月朗与梅津美治郎碰杯。这一瞬间,他屁股后的小手枪分外醒目。

甘粕正彦突然发现,天岗长喜在门口张望徘徊,又不敢进来,样子很焦急。

甘粕正彦向梅津美治郎耳语几句,放下酒杯迎出去,白月朗一直盯着他。

天岗长喜的报告令甘粕正彦又吃惊又震怒,白浮白跑了,所有他能落脚的地方都搜查了,可以说搜遍全城无消息,他神秘地消失了。

甘粕正彦差点晕过去。幸亏天岗长喜扶住了他。难道他又事先得到了消息?不可能,命令一下,军警宪特官员全没放回本部,都在他甘粕正彦眼皮底下指挥所部的,甘粕正彦有情报来源,徐晴打来电话,白浮白今天上午一直在协和会上班,中午还出席了一个官方宴会,一切都很正常啊!这是怎么了?他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下令继续封锁全城,再次搜索,他不相信白浮白能上天入地。

回到宴会厅,甘粕正彦又显得若无其事了,矜持而儒雅,对于梅津美治郎疑问的眼神,他也只是淡然回答“一点琐事”。

白月朗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和复仇的怒火,她又一次把目光定格在甘粕正彦屁股后的短枪上,她必须按计划行事,她什么都不顾了,脑海里只有复仇两个字。她突然扔了酒杯,不顾一切地拔出了甘粕正彦屁股后的手枪,退后一步,把枪口对准了甘粕正彦。

由于太突兀,在场的人虽然身经百战,也还是愣了、僵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还是甘粕正彦最先清醒过来,他脸色煞白,强作镇静地说:“白月朗,你别这样开玩笑啊!”

白月朗满眼流泪地说:“你这个恶魔、伪君子!我今天是替梁父吟报仇的!”她一闭眼,用力勾了一下板机,却没响,这才想起开保险。但已给日本人赢得了时间。

秦彦三郎向外一招手,大叫:“卫士们!”一下子拥进十多个持枪的卫士,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白月朗。

梅津美治郎闪到廊柱后说:“小姐,我想,这个天大的玩笑开到这儿该收场了。我不忍心让我的卫士在你那美丽的身体上留下一串串弹洞。放下武器吧。”

甘粕正彦恢复了镇静,直到这时他才明白,白月朗一定发现了梁父吟尸体的照片,不然不会躲进卫生间哭得两眼红肿,他悔恨自己粗心大意,早该发现她的反常。他对白月朗说:“白月朗,你别冲动,梁父吟的事,一会儿我跟你解释,咱自家的事,何必给司令官添麻烦呢?快把枪给我。”一边说一边试探着向白月朗靠近。

这一刻,白月朗眼一闭,勾动了板机,砰一声,击中了甘粕正彦左肩,他摇晃了一下,扶住椅子没让自己倒下去。

几乎同时,卫兵的枪响了,白月朗倒地,枪也落在脚下。

甘粕正彦挣扎着、摆着手,拼命喊:“别开枪!”

梅津美治郎摆摆手,卫兵退下去了。他和秦彦三郎凑过去看白月朗。

白月朗的腹部正在流血,她还有神志,她抓起落地的短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没等扣动板机,甘粕正彦一拳打飞了手枪。

白月朗奄奄一息地闭上了眼睛。

甘粕正彦抱住白月朗大叫:“快叫救护车,救护车呀!”

梅津美治郎和秦彦三郎交换了一个无法理解的眼神,走开了。

白月朗又缓缓地睁开了那双清澈的黑眼睛,她眼前出现了绚烂的霞光,旋转着、升腾着,梁父吟就在那云锦般的霞光中时隐时现,白月朗喃喃地说了声“等等我”,她觉得自己也轻盈地飞上了云端。

隽永、深沉的歌儿似乎是从天上飘来,把她带入一种空灵的世界,去体味另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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