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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1

甘粕正彦和徐晴在湖西会馆客厅里翻着机密文件交谈着。徐晴突然发现甘粕正彦总是走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原来在幽暗灯的光下,白月朗一双秋水般明净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仿佛一直注视着他。那是摆在六斗橱上的一帧剧照,白月朗风情万种,任何生理健全的男人都不会对那双动人的眼睛无动于衷。

一股酸味涌上徐晴心头,她走过去,“啪”一下把照片扣了过去。

徐晴冷笑着说:“怪不得你工作时走神呢,你心里一直想着白月朗吧?连卧房里都摆着她的玉照。”

甘粕正彦说:“我说是,你满意了吧?”

他不狡辩,徐晴的气反而消了不少,她虽然与甘粕正彦有一腿,却有自知之明,她无法让甘粕正彦成为自己的专属物,即使他不钟情于白月朗,他身旁还不是美女如云!徐晴反倒说:“你没有什么不对。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尤其像你这样有作为的男人,对白月朗这样的女孩不动心,那一定是生理有病。”

甘粕正彦一笑说:“是吗?”

徐晴说:“说到你心里去了吧?我知道,对我,你不过是利用,你别以为我傻。”

甘粕正彦说:“这话可没道理了,我利用你?有这个必要吗?”

徐晴说:“不是吗?你利用我控制、监视我舅舅,他的一举一动你都要过问,你生怕你的奴才有半点不恭,你能否认吗?”

甘粕正彦说:“我那是关心他,你理解偏了。”

徐晴冷笑说:“偏不了。让医科大学学生上前线,本来是你的主意,却让我告诉舅舅发文件,出了事,又往他身上一推,你装好人,满洲国的官场都传说你甘粕正彦是个谦和有修养、有良心的人,胭脂全擦到你脸上了,黑锅让人家背,你太聪明了。明儿个我给你抖搂抖搂,也让大伙看看你的真面目!”

甘粕正彦先时还面带矜持笑容听,后来变得严肃了,最后脸色铁青了。但是旋即又哈哈地笑起来。

徐晴问:“你笑什么?听了这一席揭露你、贬损你的话,恨不得扑过来扼住我的喉咙这才正常啊。”

甘粕正彦说:“你太了解我了,人在世上,真正的知己没有几个呀。”

徐晴不知这话有几分真实。她很奇怪,问:“戳了你的肺管子,你不恼羞成怒?还能如此克制,这是为什么?”

甘粕正彦有他的逻辑,笑着说:“我之所以能原谅你,这正说明我在你心中有重要位置,是我应该引为骄傲的,还会生什么气!”

徐晴不禁喜出望外,“真的吗?”

甘粕正彦说:“当然是真的。”

徐晴的情绪缓解了,她坦露了真实的内心,说:“其实,你真的娶白月朗为妻,我也不会说什么,我并无非分之想,只求你的心灵深处,还给我保留一点位置,就知足了。”

徐晴能这样善解人意,甘粕正彦说:“你能这么理解,我太高兴了。用中国一句民间俗话说,其实我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乎,你也该明白,白月朗的心在梁父吟身上。”

“白月朗是你甘粕正彦捧红的,你既然能把她捧到天上去,也就能把她摔回到地上,离了你的栽培,她什么也不是,还怕她不乖乖就范吗?”徐晴倒为甘粕正彦俘获白月朗出主意了。

甘粕正彦说:“你说的没错,但我不想这样,我不能用这种手段得到她,其实我想占有她,有的是机会,有的是办法,可我从来没做过。也正因为这样,我和白月朗处得很融洽,她正在逐渐地对我产生好感、信赖感。”

徐晴不得不承认,他才是真正老奸巨滑,施展欲擒故纵之术如此驾轻就熟。徐晴吸着烟,走到六斗柜前,又把扣过去的白月朗照片重新翻了起来,她说:“真是清水出芙蓉啊,难怪那么多男人在她面前神魂颠倒。我听说,她还你一千块钱,你不要,她执意要还,你来个天女散花,全给了要饭的?”

甘粕正彦承认有这事。

徐晴称赞道:“你干得洒脱、漂亮,这举动,十个女人会有九个心里为你叫好,一千块俘获芳心,值!”

甘粕正彦哈哈地笑起来。

徐晴得出结论:“看来,梁父吟没戏了。”甘粕正彦却说不一定。

说起《醒》剧的创作,徐晴说:“甘粕正彦给梁父吟下的这个套可够他钻的。虽然这事过去几天了,我还是觉得纳闷,梁父吟这么痛快地答应这个命题作文,是他本心吗?”

这几天,就连甘粕正彦也在心里化魂儿,一直在琢磨。

对梁父吟,徐晴有了新看法,她说:“原来怀疑他家有电台,结果虚惊一场,这次又这么顺利地接了剧本,至少排除了对他的怀疑,他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是个一般的民族激进分子。”

甘粕正彦没有正面回答,忽然问她:“最近不止一次说梁父吟的好话,是不是看上他了?你见他不过才一两次,就被他征服了?”

徐晴说:“看上他又怎么样?梁父吟有才气、傲气、洒脱、幽默,对女人还是蛮有吸引力的。我还听说,梁父吟是好多大女学生的崇拜偶像呢。”

甘粕正彦说:“你可不是天真烂漫的学生了。你也想追他吗?”

徐晴笑道:“倒是你希望我追他吗?”

甘粕正彦说:“除了这个,你不会想点别的?我让你接近他,完全是出于另外的考虑。”

徐晴这才领悟到,说:“说到底,你还是不放心梁父吟。”

这说到甘粕正彦心里去了。他有一种直感,梁父吟若么只是个孤傲、酸腐的文人,若么就是个莫测高深的敌对分子。如果推断没错,他能通过一次次考验,如果梁父吟真的是危险人物,那这人道行可够深的了。

2

此时,钟鼎和杨小蔚一个炕头一个炕梢,都倚墙半躺半坐着聊天。

钟鼎经过一番思索,然后说:“我认为你在新京认识的人有限,我的上司你更不可能接触到,我猜,是你表哥梁父吟托你办事的。如果这是真的,证明梁父吟是我的上级。”

杨小蔚一听脸色骤变,矢口否认:“你胡说,这件事和表哥毫无关系,他也不是这里边的人!”

钟鼎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如果不是,你不会这么急。不是就不是呗,我希望全东北的人都加入才好呢。”

时钟在打点,钟鼎看了一眼说:“都十二点了,困了吧?睡吧。”

杨小蔚身子一缩,钻进被里。钟鼎向她这边挪挪,一只手伸过来,搭在她小腹上,杨小蔚把他的手轻轻移开。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中,钟鼎已经靠到杨小蔚跟前了,他吐出的气都喷到杨小蔚脸上了。杨小蔚又向旁边躲了躲,已经靠墙,无处再退了,就说:“你犯规了,不是说好了守住楚河汉界的吗?”

钟鼎伸出胳膊搂抱着她说:“不行了,楚河汉界也挡不住过河的卒子呀。”说着在她脸颊上吻着,又凑到她唇边。

杨小蔚用力推拒着说:“别这样,不是说好了吗?”

钟鼎已经不顾一切了,只要拥有了她,即使明天一早就挨枪子儿,也值了,不枉活这一世。

杨小蔚挣扎着推开他坐起来说:“你怎么了?你太不尊重我了!”说着穿衣服要下地。

钟鼎拉住她,跪在了她面前说:“小蔚,实话跟你说吧,我是有今天没明天了,我之所以能有勇气活着,只是因为这世间还有一个我牵挂的人,这就是你,我说的是真心话,只要你真正属于我了,我就死而无憾了。”他竟然满脸泪水。

杨小蔚虽然备觉困惑,却依然无法不被他的真情打动,她喃喃地问:“我对你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钟鼎又一次把她抱在怀里,亲吻着,把她抱起来,放倒在炕上,动手去解她的衣扣,这一次,杨小蔚没有再抗拒,或者说抗拒得不坚决,渐渐松开手顺从了他,她眼里也涌出了泪水,她喃喃地说:“从今往后,我可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对不起我呀……”

钟鼎海誓山盟,他本想好好与她欢愉一场,忽然,不祥的念头蛇一样游过他的脑海,兴奋感突然间消失。

杨小蔚本想问他,怎么了?可出于少女的羞怯她问不出口,这一夜只听钟鼎唉声叹气,翻来覆去地折腾,她也几乎是睁眼到天亮。

杨小蔚心中的阴影在侵润,在逐渐扩大,她的心在发抖。直到窗户发白,她才进入蒙胧状态。

早晨的霞光把玻璃窗映得红彤彤的,钟鼎已不在身边。杨小蔚睁眼望了一阵天棚,懒洋洋地爬起来走到窗外,脸上也是一片红潮。想想夜里的事,蒙羞和恐惧一齐袭来,她特别后悔,一双大眼睛里透着忧郁。

钟鼎悄悄来到她身后,他更歉疚,用一种负罪感的腔调柔声对她道:“我煮了点绿豆粥,还有你爱吃的鸽子肉炒瓜条,吃点再走吧?”

杨小蔚垂着头,说:“我不想吃,得赶紧上学去了。”

钟鼎扳过她的脸看看,眼睛是湿润的,问:“你怎么了?”

杨小蔚说:“没怎么。”

钟鼎只知道她是害羞,钟鼎没法启齿,能说自己因为猛然想到可怖的前景而放弃了吗?好在还有来日……叫她不用担心,反正同学们谁也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丢人。

钟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问:“你今天晚上还来吗?”

“旷宿一回了,还敢?”杨小蔚说,“挨舍监训还在其次,同学们会怎么想?”

钟鼎出主意,就说:“亲戚家里谁病了。”

杨小蔚说:“不用你帮我编了。他们快来上班了,我得走了。”

钟鼎把她拉到后面,叫她从后门走。

钟鼎先出去,小心地张望了好一会,确信周围无可疑的人了,才把她送到门外,钟鼎板着面孔叮咛她:“记住我的话,他们一定要派你工作,就干别的,千万别再上我这来接头。”

这也不是她自己说了算的呀。杨小蔚不明白钟鼎怕什么?杨小蔚还巴不得专和他接头呢。

钟鼎无奈地叹气,见她又上来固执劲了,也拿她没办法。

3

满映第三摄影棚暂时没有戏拍,等待装景。除了天幕绘着景,棚是空的。靠近灯光操纵台有一张长桌,上面摊放着剧本,白月朗坐着,而梁父吟走来走去,有两个照明工在灯光架子上干活。

梁父吟在给白月朗分析角色,说得声情并茂,常常吸引干活的照明工停下手里的活听他讲。梁父吟说:“你饰演的这个人物内心是空虚的,又充满对美好事物的憧憬,经常在幻觉中生活,她单纯,却又神经质,多疑,对自己没信心,怀疑一切周边事物。这些特质在她眼神里应该有所流露。”

这角色距离白月朗的本色恐怕太远了,白月朗一直没有信心。

梁父吟却说:“当一个本色演员太容易了,当一个演技派才见功夫。你应当既是林黛玉,又是杜十娘、赛金花,更是秋瑾,甚至是安娜?卡列尼娜,总之,是古代、近现代、当代的任何女性。”

一阵钢索声,起落架降下,几个照明工干完活,从灯架子下来,其中一个对白月朗说:“对不起,影响你们说戏了。”

白月朗向他们一笑,挥挥手说:“没事,再见。”

梁父吟把半包老刀牌香烟丢给他们,照明工们一再道谢。那几个人关上了厚重的棚门,走了。摄影棚里一片死寂。

白月朗这才想起来嗔怪他:“专门挑这么个地方,冷飕飕的。”

“摄影棚是最安全的地方。”梁父吟说,“作家与女主演探讨角色,明正言顺,何况还有棚工、照明工打掩护。”

白月朗合上剧本问:“又是什么事求我?说吧。”

梁父吟又走过去,又把合上的剧本翻开,梁父吟正式告诉她:“你得去弄一张去东边道的特别通行证。”

白月朗说:“又害我。想起那次替他们往山里带电台,够险的了,若是在车站受检查怎么办?甘粕正彦打开箱子看看怎么办?一路上提心吊胆。”

梁父吟说:“毕竟是有惊无险嘛。”

白月朗问他:“弄特别通行证干什么?”

梁父吟说:“送重要东西。有了特别通行证,等于有了保险。”

白月朗猜:“又是电台吧?”

梁父吟却说:“比那个重要,关系到很多热血儿女的生命。是一批贵重药品。”

白月朗问:“让我去?”

梁父吟说:“如果是你出马,连通行证也不特别重要了,你的脸就是关防,谁不认识大明星白月朗?”

白月朗一撇嘴,“又给我灌迷魂汤!”

梁父吟笑起来,说:“办通行证可非同一般,不可掉以轻心,东边道是重点‘匪区’,这种特别通行证控制极严,你有没有把握弄到?”

白月朗故意望着他笑,“若想把握,只有找甘粕正彦,看我面子,估计他能给办。”

梁父吟一口否决,说:“这绝对不行。甘粕正彦太敏感,用老百姓的俗话形容,甘粕正彦粘上毛比猴都精,容易翻车,他是克星,不能指望他。我想的路子是张景惠,好在你在他那儿也是很有面子的。”

一来白月朗有好长时间没去他那儿了,二来即便能行,她也不想动用他。

梁父吟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想问题,他问白月朗:“为什么不想求张景惠?应当想到,这个草包是可资利用的人啊!”

“你想利用他,那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白月朗很不高兴,怪他从来不为别人着想。

梁父吟“噢”了一声,他明白了,点点头说:“张景惠是一个老色鬼,传说他有四房老婆还要娶。”

白月朗更正他,“哪止四房,是六房!”

“我的天!”梁父吟想起来了,徐晴跟他说过,张景惠最小的姨太太比他孙女还小两岁呢。

白月朗说:“听他的侍卫长小原二郎说,他正在物色第七房呢。”

梁父吟笑起来,又开玩笑,说:“你是怕张景惠把你当成第七房姨太太人选吧?”

白月朗瞪了他一眼,说:“你别拿我开心好不好?”

梁父吟又不傻,怎么会看不明白?他说:“其实,这是明摆着的事,张景惠凭什么对你那么高看一眼?为什么专门跑新京医大去要了一张你的照片?像他这种风月场中寻花问柳的老手,根本没有德行可言,我也知道,你上门去求他,有损你的人格尊严。”

梁父吟总算说到了她心里,白月朗沉默地低下了头,半晌不言语。

梁父吟叹口气,说了声:“对不起,让你为难了,我再另想办法吧。”停了一下,他又变得轻松了,说:“到开饭时间了,忘掉方才的不愉快吧,都是我不好。”说着伸出右臂揽着她的腰往外走。

白月朗又于心不忍了,她仰头问他,“那你还有办法弄到特别通行证吗?”

梁父吟叫她别操心了,大不了冒险。

为了白月朗的人格、尊严,梁父吟放弃了自己的计划,这使她很感动,她反倒心又软了,沉默一会儿,主动说:“我可以去张景惠那碰碰运气。”

这回倒是梁父吟犹豫了:“算了!”他的本心也不愿白月朗作这种牺牲。

梁父吟越是这么体谅她,白月朗还非去不可了,白月朗自信有把持自己和应变能力,张景惠不会把自己怎么样的。

梁父吟对她感激地笑了。

4

在宪兵队特高课,岸信石斋大佐正给下属部署行动方案。所有的人都围着一张长桌立正站着。

岸信石斋宣布,下午两点,有人去三马路济众镶牙院取货,货装在一只六十英寸的藤条箱子里,命令他们分成几队,在三马路东口、西口和济众镶牙院对面监视,一律便衣。

币原司照问:“是只抓提货人,还是连镶牙院的人一起抓?”

岸信石斋大佐却说:“一个都不抓。镶牙院不用管,自有人监视。要跟踪提货人,货卸下后,布置人日夜监视居住地,对出入该地的人逐个跟踪,直到藤条箱子再度起运。”

币原司照明白了,说:“全部行动过程只是监视,并不抓捕任何人。”

岸信石斋点点头,告诫部下:“这是一次大行动的前奏,关东军长官都等着结果呢,大家加油干,拜托了。”

众人齐声说:“是,长官!”

三马路东口有一块空地,从前是耍马戏的野场子,现在成了人力三轮车和马车出租的集散地。这正是中午,待雇的车夫们有的在吃饭,跨坐在车辕子上,包米面煎饼卷大葱蘸豆瓣酱,大口吃着。有的脸上扣个破草帽在打瞌睡、晒太阳。不时地有人来租车,随雇随走。

一箭地外有个警察岗楼,有一辆八成新的三轮车停在那里。车座是用紫红金丝绒蒙的,很新,特别惹眼。还有与众有别的是车辕子,左面插着一面纸质日本国旗,右边车辕木上插一面纸质伪满国旗。脚踏上不知放了什么,用一块破苫布苫着。车夫装束没什么两样,更生布短打、灯笼裤,头上是四块瓦的破毡帽,下巴留着胡子,还戴一副二饼墨镜,他正是经过精心化装的张云岫。

到点了,他把车骑进车场,他刚停下,趁人不备,把车链子踢了下来。过来个大腹便便的人,提大皮包,像个商人,也像大夫,过来租车,问:“你走不走?要去铁北。”

张云岫先道歉,指指车链子说:“走不了,链子掉了,还没修上。”

不远处,一身西装的梁父吟腋下夹着皮包,和穿旗袍戴太阳镜的白月朗缓步从一家百货商店出来,手里提着一块布料,梁父吟四下看看,指着一家食品店,要进去买点点心。

几乎同时,白刃骑着自行车从西口过来,路过镶牙院,他有意观察了一下。又慢悠悠地骑了过去。

东口、西口和镶牙院门前都出现了便衣,他们有的来回走动,有的装作打听街头小贩货价。这些人引起了白刃的注意。

街边也多了几个摆摊的,一个卖黑瓦盆、尿壶和沙锅,敲着叫卖:“快来买,快来瞧,瓦盒不济装仙桃,沙锅煮肉烂的快,尿壶尿尿味不臊,快来买呀,快来学几招!”

左边一个吹糖人的引来一帮小孩,他的目光却四处寻视,特别紧紧盯住几个暗探不放。

梁父吟和白月朗从食品店出来了,手上又多了一个点心匣子,上面装饰着彩印花纸。

白刃推着自行车过去,大声打招呼说:“哎哟,真巧,买什么了?”

白月朗说:“买点点心。哥,你也来逛街?”

白刃说:“我的车内胎不行了,三天两头扎,想买条新胎。”跟前的行人一过去,白刃立刻低声说:“三马路东口、西口,还有镶牙院附近,都有可疑的人,像是特高课便衣。”

梁父吟早已经注意到了。他叫白刃通知下去,万一货物有失,就动手,按第二套方案武力保护,但要速战速决。

白刃大声说:“好啦,听你的,就买富士山牌内胎,结实耐磨。”骑上车,消失在人流中。

梁父吟变得冷峻了,白月朗担心地问:“要出事吗?”

梁父吟一笑,故作轻松地说:“没事。”

梁父吟挽着白月朗来到三马路东口,他把买的东西交给白月朗,故意来到张云岫跟前,要雇车去满映。

张云岫依然说:“对不起,车链子坏了,没修上呢。”

梁父吟见周围没人,小声叮嘱他:“宪兵便衣出动了,要沉着冷静,家伙带着吗?”

张云岫拍了拍缠着腰带的腰间。

梁父吟又去雇另一辆马车,问:“去满映要多少钱?”

那车夫没多要,说:“八毛,今儿个还没开张呢,给七毛也行。”

梁父吟便扶白月朗上了车,白月朗不想走,梁父吟拍拍她手,一语双关地说:“你不在,我才能赢啊,你在跟前,我心不净,下注也不会狠。”听上去像是说推牌九赌博。白月朗当然明白,马上可能有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他不愿自己担风险。

车夫真以为梁父吟打发走女人是利于豪赌,就甩了一响鞭子说:“这话对,赌钱最怕老娘们在跟前叨叨咕咕的,准输。”说罢,唱着“一更里来月牙升”,赶车走了。

秋田咖啡屋是坐落在三马路东口的V字形建筑,顶楼是一家高级咖啡屋,顾客不多,出入的多是日本人,也有几个中国官员模样的人在这儿消磨时间。

梁父吟选择的位置靠楼窗,居高临下,可以从三面俯视三马路一带。他慢悠悠地品着咖啡,眼睛一直关注着镶牙院的动静。听着留声机里放送的《跨过大海》,是张静灌的唱片:跨过大海,尸浮海面,跨过高山,尸横遍野,为天皇捐躯,视死如归……

他终于看见了杨小蔚,她正脚步轻松地向镶牙院走去。梁父吟抬起腕子看看表,差五分钟两点。

济众镶牙院里,钟鼎和女医生都在给病人看牙。钟鼎明显的神不守舍,眼睛不时地向窗外看上一眼,时而看看腕上的表。表针正指向下午两点。

由于走神,他在给病人钻牙时钻到了腮帮子,那个老太太嗷的一声跳起来,捂住左腮呜呜直叫。

钟鼎一看,腮帮子直冒血,他急忙道歉说:“失手了,对不起。”忙夹了一块纱布块塞到她口中,老太太呜里哇啦地叫着推开了他,围在脖子上的单子一扯,气急败坏地冲出门去。钟鼎很不好意思,与女医生交换了一个眼神。

正在这时,杨小蔚推门进来了。

怎么又是她?钟鼎一见,脸刷地白了,汗也下来了,他僵在那里,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小蔚倒很镇定,她说:“想坐三点钟的亚细亚号急行车走,把中药材准备好了吗?”

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了。钟鼎愣了一下神才说:“亚细亚号肯定赶不上,五点整有一趟开奉天的大陆号急行车,不比亚细亚号差。”

杨小蔚说:“不行,票退不了。”

钟鼎说:“我表妹在车务段,她能帮忙退票。”

暗语对完。钟鼎用眼神对她示意,叫她到后面跟他去取。二人向后面走去。

这时四五个便衣侦探聚拢在镶牙院门外,紧盯着屋里。

马路牙子上,卖沙锅、尿壶、瓦盆的和吹糖人的几乎没心思做生意了,也紧张地盯着那几个行迹可疑的探子。

咖啡馆里的梁父吟镇静地向外看着。白刃又骑车经过这里,与卖沙锅等人用眼神交流。

一进卧室,钟鼎就把门锁了,他又气又心疼地埋怨杨小蔚:“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到底还是你来了!凭第六感觉,我觉得今天非出事不可,门前就有不三不四的人,一定是宪兵队的人。”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杨小蔚倒很镇定,告诉他,“现在应该做的是,保证把东西顺利地交给我,出了屋子,就不用你操心了。”

恰恰相反,在钟鼎看来,出了门就踏进了鬼门关。杨小蔚在他这是安全的,杨小蔚毕竟年轻,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利害呢!

杨小蔚很生气,说:“你这人过去不这样啊,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了呢?我没心思跟他纠缠,尽快把东西给我吧。”

钟鼎还想劝阻,劝阻不成,又出主意,说:“不如你从后院跳墙走。”

杨小蔚心里有数,一口回绝:“只能一切按计划。一旦发生不测,一定会有人接应我。”梁父吟会把她推进火坑不管吗?

无奈,钟鼎长叹一声,只得把藤编药箱从柜子里提出来放到她跟前,告诉她:“万一有人问起,为什么给人带这个箱子,就说为了钱,为一笔数目可观的佣金,如果逼问雇主是哪个,就一问三不知,只说那人头上蒙着头套,没看见脸。”

杨小蔚知道钟鼎担心自己出事,是一片好心,要保护她,心存感激,就说:“你放心,没事的,完了事,我会过来报平安的。”

钟鼎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无力扭转大局了,只有长叹。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挥之不去。

杨小蔚从从容容地提着药箱走出镶牙院,她回了一下头,看见钟鼎把脸贴在门玻璃上正紧张地注视着她。她沿着人行道向三马路东口走,几个日本便衣立刻尾随而来。同时,卖瓦盆的和吹糖人的也收拾起家什跟踪而去。

日本人只是远远地跟着,并没有动手的迹象。

秋田咖啡馆里,此时白刃也坐到了梁父吟对面,二人品着咖啡,却盯着三马路东口,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他们看见杨小蔚提着药箱过来了,已经接近三马路东口,车场的张云岫也发现了目标,已跳上车做好准备。

敌我两方的人不远不近犬牙交错地相互跟踪着,每个人都是把手揣在裤兜里,枪不离手。

局势一触即发,为缓解紧张心理,白刃小声说:“这和小时候放鞭炮一样,点火就响。”

梁父吟却断言响不了,“我估计,我们的对手只是引而不发。也在钓鱼,因而不存在安全问题了。”

白刃说:“那是最理想的。”

杨小蔚来到三马路东口车场,向右一拐,杨小蔚立刻看见了车把上插着小国旗的有紫红金丝绒座套的三轮车。她眼一亮,快步走去。

同时有三四个揽活的车夫围上来:“坐我的车,二岁马驹子,快。”另一个说:“还是好车保险,我这三轮车是新的。”

张云岫也把车蹬过来,车上橡皮汽喇叭按得嘟嘟响,他喊着说:“小姐,坐我的,看,金丝绒的车座套刚蒙的,有灰不要钱。”

杨小蔚冲张云岫浅浅地一笑,把箱子递过去。别人便失望地闪开了。

就在跟踪者还没凑到跟前时,张云岫神速地把药箱放到脚踏板处,掀起苫布盖上,动作之快,就连杨小蔚都没看清脚踏上原来已经有一只藤编箱子,样式、尺寸、颜色,竟与杨小蔚的药箱一模一样。

杨小蔚刚坐稳,张云岫已经揿着汽喇叭拐出车场上了大马路。

鬼子便衣跟了几步,先后雇了三轮车或马车跟上去。

卖沙锅的打了个指响,从临街铺面里蹿出几个小青年,也雇车追了上去。

一时形成了奇观,竟有一长溜三轮车不紧不慢地跟在杨小蔚车后头,像在游行。

从三马路拐上大马路,走了一程上了大同路,街面宽阔无比,张云岫蹬着三轮车跑得飞快,杨小蔚并没认出张云岫来。她却发现了后面可疑的跟踪车辆,她嫌跑得慢,催促张云岫再跑快点。答应多给车钱。

张云岫回头看看追上来的一窝蜂样的三轮车群说:“小姐这钱可不好挣,弄不好得拿命换,加几倍都不多。”为了让她放心,他故意摘下了墨镜哈口气,擦一下镜片。杨小蔚这才认出他来,惊喜地说:“原来是你?”

张云岫嘿嘿一乐,嘘了一声,又戴上了墨镜。

杨小蔚的心跳立刻平缓了,像遇险获救一样踏实了。她回头看看,说:“有你壮胆,就放心了,方才呀,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张云岫说:“现在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杨小蔚说:“看不出,你这建大的学生这一化装还真像车夫!”

张云岫嘱咐她:“现在也不能说脱离险境了,万一便衣追上来动手,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杨小蔚说:“我知道。提了箱子就走,头也不回。”

张云岫给她一个定心丸,说:“你不用害怕,就是抓住你,抢箱子也别反抗,乖乖地给他们,反正人赃俱获,你也啥事没有。别慌神就行。”

杨小蔚倒不全信他的,箱子里全是违禁药品,一旦“人赃俱获”,她怎么会啥事没有呢?她明白张云岫这是给她壮胆呢。

这是一场智慧耐力的较量,宪兵队的每一根行动神经都连接着指挥中枢,再通向湖西会馆。

电话铃响了。静等消息的甘粕正彦没等响声中断,早拿起听筒问:“是我。怎么样?顺利吗?”

岸信石斋向甘粕正彦报告:“一切顺利,那个运货的小姑娘已经拐过大同路,上了兴农大街,向新京医大方向去了。”

甘粕正彦叫他确认:“那小姑娘是不是杨小蔚?”

岸信石斋给了肯定的答复,果然是她。很难想象,这么重要的任务,居然交给她带。更不可思议的是,从杨小蔚的行动路线推测,药品箱子好像是要送到学校去保存,这不是太不安全了吗?违反起码的常识啊!

甘粕正彦同样感到不解。他沉吟半晌,给出了这样的回答:“这正是他们的高明处。看上去最容易暴露的地方、最不安全的地方恰恰是最保险的地方。”

岸信石斋请示:“那就按我们的计划办了?”

甘粕正彦没有再叮嘱什么,他是老手了,一点都不担心。

岸信石斋说:“我会严密封锁新京医大,让它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看什么人去接货,就可以连根带须子提溜起一大串。”

5

张云岫的三轮车拉着杨小蔚到了医大门前停下,学校进进出出的人川流不息。张云岫突然发现了陈菊荣,她正和周晓云从校外回来。他连忙把六块瓦的帽子压低,扭过头去。

陈菊荣虽没认出张云岫,却看见了车上的杨小蔚,就叫了一声:“杨小蔚,你又逃学,等着挨罚吧。”

杨小蔚敷衍地说:“我家从奉天捎东西来了,我刚从朋友那取来。”

这时双方跟踪的车辆也都相继停下,杨小蔚回头看看,装模作样地给了张云岫几角钱,跳下车。

张云岫迅速从脚踏板上拿起藤编箱子,交给杨小蔚,说:“小姐,我就不远送了。”

这句话让陈菊荣听着耳熟,她注意打量车夫几眼,到底认出了他,张云岫显然怕坏事,暗中摇手示意,不让她说破。

陈菊荣虽然疑惑,也不敢贸然说话了,这里肯定有名堂。杨小蔚便提起箱子头也不回地往校园里走。

看着杨小蔚淹没在众多女学生当中,张云岫掉转车头,吹着口哨,悠悠然地蹬着车离开了,地下党跟踪人员也都陆续散去,似乎已不再关心。

杨小蔚走了几步,快到图书馆楼时,周晓云和陈菊荣追上了她。陈菊荣问她:“家里捎了什么好东西,装了这么大一箱?不会是嫁妆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杨小蔚呸了她一口,说,“是从奉天捎来的衣服和书。”

周晓云要过来帮她提。陈菊荣抢着夺过来,哎哟一声叫起来说:“这么沉!是金条吧?”

杨小蔚扫了一眼跟进校门的便衣,大声开玩笑说:“是金条,给你当嫁妆的。”

陈菊荣打诨说:“有这一箱子金条,至少得嫁给国务总理。”

周晓云说:“他都快七十岁了,棺材瓤子了,你嫁吗?”几个女生咯咯地笑起来。

于是三个女生轮换着提了箱子向宿舍楼走去。那些鬼子侦探一直尾随到楼门口,又有两个跟上了楼。

进了医大女生寝室,几个同寝室的姑娘都不在,周晓云放下箱子说:“这箱子好沉,我都累出汗了。”

陈菊荣要杨小蔚请客。杨小蔚很大方,说:“请什么?你说。”陈菊荣说:“当然是下顿馆子。”

杨小蔚说:“小事一桩,星期天请。”她正好是下铺,说罢把箱子推到床下去,又用破报纸苫上,上面又堆了几双旧鞋、破脸盆之类,故意把一双有襻带的皮鞋正放一只、反扣一只,这是她做的记号,万一有人动她箱子,一看便知。

陈菊荣讥笑她,“这么好的箱子,就往上堆破烂呀?”

杨小蔚没答言,她走到门口,小心地向外张望着,走廊尽头最后一个跟踪者一闪,下楼去了。

陈菊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故意说:“也不打开箱子让我们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衣裳。”并且弯下腰去,做出要往外拉箱子的动作。

杨小蔚急了,一下子把她推开说:“你有毛病啊?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杨小蔚从来都很随和呀,今天怎么了?周晓云说:“不给看就不给看呗,急啥呀!”

陈菊荣不再多言,意味深长地看着杨小蔚,等周晓云离开,她问:“方才那个拉你的三轮车夫,你很熟吧?”

杨小蔚一怔,马上否认:“在大街上随便雇的,我哪里认识他老大贵姓!”

陈菊荣心里有数,反倒不再问什么了。

这一来,杨小蔚成了关东军情报部门关注的焦点人物。甘粕正彦和岸信石斋又一次通话时,甘粕正彦发出指令,要查清杨小蔚的来龙去脉,她仅仅是钟鼎的情人,还是另有背景?

岸信石斋说:“她年龄这么小,不像是链条上的一环,有可能是受利用。也派人到奉天过过筛子,她肯定不是线上人。”

这是地下党的疏漏还是有意麻痹对手?甘粕正彦一时也理不清。不管怎样,东西在杨小蔚手上,总会有人来取的。他问岸信石斋,“中国有句成语,知道吗?”

岸信石斋马上想到了守株待兔。

还算够格,甘粕正彦在电话另一端得意地笑起来,“守株待兔很笨、很蠢,但会有实效。不管杨小蔚到哪儿去,都要有人跟踪。”

其实无须叮嘱,岸信石斋怎敢怠慢,紧紧盯住杨小蔚,这是自然的。

甘粕正彦推测说:“钟鼎应该知道杨小蔚的上级吧?是谁指使她做这些?”

岸信石斋当然不会落这个空,说:“我已问过钟鼎多次,钟鼎说他再三追问,杨小蔚说叫她取货的人是个戴头套的人,看不见脸,而且她为别人取货,只是为了钱,一笔数目不小的佣金。探不出来,据钟鼎说,根本没想到是杨小蔚出面,杨小蔚图钱才干了这傻事。钟鼎也不相信杨小蔚在组织,他好像特别不愿意杨小蔚染指此事。”

甘粕正彦绝不相信杨小蔚是为了钱受雇于人。如果钟鼎说的是真话,那杨小蔚告诉他的就是假话。对手用杨小蔚,这是一着绝棋,即或犯了事,也只是他们这对情人间的事。现在只好静观,不是有苗头了吗?有苗不愁长嘛。

6

梁父吟骑着自行车来到北郊外,这里有一片红砖窑,取土的大坑一个连着一个,好多坑里都积了很深的水。窑场到处是泥坯砖垛和烧好的青砖垛,窑的上空一片青烟弥漫,窑工忙碌着托坯、装窑、点火。

一个很土气的黑胖子迎上来问梁父吟:“老板,要红砖吗?我这砖,棱是棱角是角,比长城老砖还结实。”

梁父吟捡起一块红砖,在手上掂了掂,又敲了敲说:“不要红砖,太脆。”

窑主吹了起来,说:“烧青砖更拿手了,喷水、闷窑的火候在东三省数一数二,是窗户口吹喇叭,名声在外。连新京炭薪大厦用的都是我们窑上的砖,不信这位老板去打听打听。”

梁父吟说:“好吧,我定十万块青砖,火候别大了。”

窑主说:“爽快,进屋谈价。”

谈砖买卖,这全是暗号,对完暗语,二人一前一后进入窑屋。

梁父吟一进入窑主房子,窑主立刻将地中间的砖炉子移开,原来是“活动门的”。炉子下露出一个地道口,窑主递给他一盏马灯,梁父吟照着亮,顺梯子下去,窑主又把炉子移过来盖住洞口。

地下室很宽敞,有半个篮球场大小,汽灯雪亮,一台印刷机正吐着报纸。只有两个人在印报,还有一个人在校对,正是白刃。白刃见他来了,站起身,把一张报纸拿给他看。

原来是《大同日报》号外。大标题是:

抗日联军第三路军攻克嫩江县警察署,哈尔滨南王岗伪满军飞行队起义。

梁父吟嘉许道:“这招高明,给他们的报纸出号外,咱和日本人合办报纸。”两人都笑起来。

梁父吟从香烟里捻出一个纸卷,他今儿个又带来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叫白刃马上拆了版,将这消息补为头条。

白刃打开,只见上面大标题写道:

日本731细菌部队杀人魔王松井石根,本月23日亲乘飞机,前往湖南常德上空,散播传染鼠疫的跳蚤十公斤。

这真是揭露日本法西斯的重磅炸弹,白刃拍手说:“这消息太珍贵了。”

梁父吟同样神情亢奋,说:“看起来,731里有我们的人。能是什么人呢?那里不可能有一个中国人。我曾经百思不解,直到有一天猛然回忆起,你父亲收养过一个孤儿,听你说过,她好像在731服役,而且是你父亲托了门子才送进去的,纪律虽严,据说薪水高。”

白刃点点头,说:“我也想到过,也一直疑心是津木惠子所为。津木惠子去731,是我爸花了很大工夫才办成的。这以后,父亲很少提及津木惠子,只有一次,他把津木惠子一封平安家书给我看过。”

但白刃怎么也不相信会是事实,津木惠子是日本人,又是白浮白调教出来的,津木惠子不可能是日本的叛徒。

7

大同公园音乐堂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着,从敞开的门里飘出阵阵舞曲声。这是一次官方色彩很浓的舞会,舞池内外多是日满官场的达官贵人、贵妇人。

张景惠正搂着一个妖冶的日本女人跳舞,别看他体态臃肿,旋转起来却很灵活,像个臃肿的不倒翁。他始终在外圈旋转,眼睛不时溜向白月朗。

白月朗盛装出席,她没有下场,手里转动着高脚杯,轻轻摇晃着半杯白兰地,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与甘粕正彦隔着茶几坐着。他身旁是穿和服的徐晴,她在吸烟,翘着兰花指,样子很摩登。

徐晴问甘粕正彦:“理事长就这么干坐着呀?”

甘粕正彦想跳却不敢下场,最近腰椎间盘突出,医生不让动,他让白月朗和徐晴找舞伴去跳。

天岗秘书端来一盘水果。徐晴望着白月朗嘻嘻地笑着说:“好多人都盯着白小姐呢,却没人敢来冒犯虎威。”

白月朗笑着说:“我成老虎了?”

徐晴说:“你倒不是老虎,老虎是他。”用夹香烟的手一指甘粕正彦。

“这话可没有道理了。”甘粕正彦忙笑着说,“白月朗又不是我的私人财产。”

徐晴说:“不幸的是,人们却是把她看成理事长的私人财产的。”

甘粕正彦笑,白月朗不高兴地扭过头去。

一曲终了,舞池内的人陆续退出。张景惠坐在对面圈椅里,正在擦脖子上的汗,眼神一直追逐着白月朗。白月朗今天是有备而来,她正寻找机会与张景惠跳舞,她想起梁父吟的嘱托,她不得不做点违心的事。正好甘粕正彦腰椎尖盘突出症犯了,不能下场,她反而有了自由。

少顷,又一曲奏响,是欢快的快三步曲子。

张景惠忽然惊喜地看见,白月朗站了起来,她横穿舞厅,径直朝张景惠走来,向他做了个优雅的邀请手势。

张景惠喜不自胜,连忙丢下毛巾,搂住白月朗,飞快地旋入场子,他们是第一对下场的,别看张景惠体态臃肿,跳舞可灵巧了,随着节拍,张景惠越旋越快,如同一个圆滚滚的陀螺。

甘粕正彦带头鼓起掌来,很多人响应,一时掌声四起。

记者也先后跃起来凑热闹,镁光灯闪成片了。这一来,竟没人下场了,成了他们的独舞专场。

徐晴讥讽地对甘粕正彦说:“煮熟了的鸭子可别飞了啊!小心白月朗成为张景惠的七姨太。”

甘粕正彦在徐晴手上轻轻一拍说:“鸭子飞了还有你这咸水鹅呀。”

徐晴说:“去你的。”

张景惠越舞越来精神,步伐格外娴熟,白月朗小声说:“多不好意思,人家都看我们俩呢。”

张景惠说:“好啊,让他们看,让他们拍照,明天《满洲日报》《大同日报》《盛京日报》头版都登咱们的照片才好呢,哈哈,名扬天下。”

白月朗恭维他说:“你贵为总理,应该,我就太叨光了。”

张景惠说:“怎么叫叨光?你是满洲国头号女明星啊,满洲国,男的嘛,我是一人之下,女的嘛,你是万人之上。”

白月朗故意说:“人家李香兰才是首屈一指。”

张景惠撇撇嘴说:“她不算,没你漂亮,她也老了!何况她又是日本娘们,不招人稀罕。”

白月朗忍不住咯咯地乐起来。

天岗长喜走来,弯腰对甘粕正彦小声报告他的理事长,梅津司令官电话找他。

甘粕正彦看了徐晴一眼,起身往外走。徐晴也跟过去。

快三步曲子在不知不觉中早又换成了平缓的慢四步。张景惠舍不得换舞伴,根本没下场休息,很怕失去她,依然紧紧地搂着白月朗的腰,很卖力地跳连场,他已是大汗淋漓了。

白月朗从腋下抽出手绢,替他擦拭着汗,张景惠却嗅着鼻子说:“香,好香,你这手绢真香。”

白月朗嫣然一笑。张景惠问她,“怎么好久不来看我了?”

白月朗说:“总理阁下日理万机,公务繁忙,哪敢来打扰啊!”

张景惠说:“屁日理万机!还不是日本人捏咕好了,皇上写‘可’,我画圈,腻味透了,我盼你来呢。你来了,我就能高兴好几天。”

白月朗说:“是吗?我不信。”

张景惠说:“不信你去看看,我让满映把你的明星照片放大了一张,和你真人一样大,就挂在我总理办公室里,我每天看着你,能顺气,多吃一碗饭。”

白月朗又笑起来说:“我成下饭的咸菜了。”

张景惠哈哈大笑。曲终,白月朗朝他略一弯腰,说了声“谢谢”,刚要归原座,被张景惠一把拉过去,硬将她拉坐在了他旁边。他粗鲁地说:“甘粕正彦成天守着你,这一会儿还不让让别人?”

白月朗皱皱眉,又不好计较,朝对面看看,甘粕正彦和徐晴已不在了。

张景惠也发现了,他说:“甘粕走了?走了好,咱们痛快地跳几场,回头咱去吃夜宵,吃日本料理。”白月朗并没表示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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