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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

百货公司尖塔楼上的子母钟刚打半点,她左右张望着,没有发现要找的人,便站在玻璃橱窗前等。一个穿着建国大学制服的学生向她走来,叫了声:“陈小姐在等人吗?”

陈菊荣一惊,回头一看,又惊又喜,这不是张云岫吗?原来神神秘秘约见她的竟是失踪很久的张云岫!陈菊荣一把抱住他,又爱又恨又埋怨说:“你这个死鬼,心真狠,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一边说,眼泪一边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张云岫拍着她的肩膀说:“你别哭哇,你看人家都看你呢,大庭广众,多丢人啊。”

陈菊荣这才用袖子擦眼泪,张云岫说:“别用袖子擦眼泪啊,给。”他把一叠包装精美的手帕递过去。

陈菊荣笑了:“这是干吗,送手绢有一打一打送的吗?”

张云岫说:“我欠你的呀!你忘了?”陈菊荣油然记起,去年在寒葱岭熬酒石酸,在地窝棚里,张云岫用脏了她的手绢,当时答应过,回城后到秋林商店买一方好手帕还她,这一拖快一年了,这是他在秋林商店约她见面的原因。陈菊荣却早忘到脖子后去了,这张云岫还真是个细心人。

陈菊荣闻着手绢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草味,这手绢还是手工绣的呢,很精美。不过陈菊荣告诉他,“你不知道吗?送手绢是不吉利的。”

张云岫摇摇头,傻傻地问:“我可不知道有这说法。”

“手绢不是天天擦眼泪的吗?”陈菊荣说,“送手绢预示着总有伤心事。”

张云岫哈哈笑了,“这纯粹是迷信。久别重逢,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陈菊荣打量着他的制服、帽徽,觉得很扎眼,问:“你怎么还穿建国大学的学生制服?在人家眼皮底下小心露馅!”

他们顺着马路往前走,张云岫说:“笑话,什么叫会露馅?我是堂堂正正回建国大学的。”

真的吗?张云岫可真行啊,被除了名,又这么轻易复学,这在陈菊荣看来,几乎不可思议。接着又埋怨开了,这么说:“你既然早在长春了,为什么拖到今天才来找我?”

张云岫说:“我不回答,你也能明白这其中的原因。身不由己啊。”

陈菊荣很兴奋,“这往后,可以经常见面了吧?”

张云岫还是告诫陈菊荣:“不要来找我,我会来找你的。”

陈菊荣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2

张景惠穿着质料高级的睡袍坐在沙发里,刘月在给他修脚。徐晴坐在对面吸烟,显然她已经把求舅舅弄电台的事说了。

张景惠很冷漠,一开口就把门封死,说:“你别给我出这个难题。就是能弄到电台,我也不会给你弄。”

徐晴央求地说:“舅舅若不肯帮我忙,谁还肯帮我?”

张景惠才不傻呢,他说:“弄电台,这是掉脑袋的事,好人要电台干什么?”

徐晴只好实说:“这是钓鱼,给他们电台,才能取得信任。舅舅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张景惠猴精,仍不上套,他说:“若是这样,更用不着脱了裤子放屁费两遍事了!甘粕正彦和特高课的人想弄十部电台也跟玩儿似的,你不是靠上甘粕正彦了吗?”

徐晴脸腾地红了:“谁说我靠上甘粕正彦了?我谁也不靠。”

已修好脚,刘月给他涂了润肤霜,张景惠站起来,还是没有松动口气:“这事免谈,没事你走吧,他们还等着我打八圈呢。”

徐晴只好怏怏而起,心里骂了一句,老东西,还挺滑头!

没办法,徐晴又回头来湖西会馆朝拜真神。

甘粕正彦已听过徐晴的汇报,他哈哈大笑,说:“你把张景惠想得太简单了。表面看他是个大草包,他骨子里精明无比,一般人斗不过他。他晓得弄电台的风险有多大。“甘粕正彦又城府很深地说了一句,“我倒宁愿他真的是草包。”

徐晴也理解舅舅,他说的也是实情,人家干吗担这个风险?甘粕正彦说徐晴“把张景惠想得太简单了”,又说“倒宁愿他真的是草包”。这两句话好像另有含义,难道他连这样忠实的奴才也不彻底放心吗?这么一想,徐晴心头有些不快,就不满地说:“大概除了天皇,所有的人你都不信任。”

甘粕正彦笑了,转移了话题,说:“看起来,这部电台还得我给你准备。”

既然是甘粕正彦出马,别说一部电台,十部也是手到擒来。

这几天,西江月一直在催徐晴,徐晴也不明白甘粕正彦打的什么算盘。西江月比她更急。

此时吴连敏第二次出现在西江月的屋子里,他一落座就问:“有困难,是吗?”

西江月说:“徐晴算是很有能力的了,她舅舅张景惠都爱莫能助,当然,他也怕担风险。电台全控制在军方手里,他们最怕电台流到地下组织和抗联手里。所以,一直未果,我真觉得愧对组织。”

吴连敏有几分意外,一脸失望,但表示理解,说:“上头也知道这比弄绝密文件还难,不然也不会来找你。这么说,暂时还没有希望?”虽然很失望,吴连敏也没有逼他的意思。说,“以后再联系吧。这半年来,地下组织有好几部电台让日本特务破获了,实在太需要了。”

这以后三天,徐晴弄到了电台,这消息让西江月兴奋得彻夜难眠。他马上通过《盛京日报》发寻人启事,内容是:脱销多日的“当归”进货了,希望二姨进城来抓药。

这是约人来取电台的暗语。登报当天,吴连敏就上门了。

西江月关严门,先是道歉:“不管怎么说,还是弄到了一部,徐晴这几天急得满嘴起大泡,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实,真是太难了,好歹没让我空手。”

“有一部也是很了不起的成绩呀。”吴连敏代表上头表扬了他和徐晴的工作业绩。

西江月从地板底下提出一个黑箱子,打开,里边是一部崭新的电台,吴连敏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握住西江月的手说:“你是大功臣,组织上太谢谢你了。”

西江月把箱子锁好,问:“你怎么带?”

吴连敏说:“我本来也不准备带,太危险。这是要送到大连的,路上也很不安全。对了,你有办法吗?”

西江月哪有办法?只好再找徐晴,据他所知,每天******有半节邮车运送邮件,加挂在亚细亚号快车上。如果能送上去,安全自不必说,他想是可以的,因为那是免检的。

吴连敏写了个交货地址,放到桌上,并告诉他:“大连那边收到货后,你会在《大同日报》上看到渤海货栈补货公告,就成功了。”说罢站起来就要走。

西江月非要挽留他:“今天你无论如何得留下来,我要请你吃下馆子,徐晴还一直想见见你呢。”说着就拿起耳机子要打电话。

吴连敏按住了电话机叉簧,拒绝得很干脆,说下一次吧,晚车他还要到东满去。

西江月很失落,主要是在徐晴面前没法交代,人家连电台都弄到了,见一面都一再拒绝,于理于情都说不下去,西江月倒不怕徐晴骂他无能,怕的是怀疑他的立场。可西江月也不能绑架吴连敏留下来吃饭哪,太迫切了会引起疑心的。西江月留不住他,只好无奈地送客,说:“那就不留了,改天再请你喝酒。”

3

牡丹公园旁的真武庙是日本人三年前修建的一座神宫,式样完全仿照东京的靖国神社。这一天,是今秋第一次下早霜的日子,真武庙那乌黑的重檐大殿顶上铺满白霜,殿顶奔驰着团团乌云,风呜呜地刮着,大雨即将来临,这个季节下雨是罕见的。

关东军和伪满宫廷乐队反复地奏着《海军进行曲》,听起来却有点凄惨。

在真武庙前,有大约一百多人的新兵列队待发,他们全副武装,但有些年纪明显偏大,新京医大教员尾荣义卫也在第一排队列中,他面无表情,风摆动着战斗帽后面的防尘帘,他背枪的姿势显得笨拙。

来送行的多是老人和妇女,哭哭啼啼的,被宪兵拦在警戒线外,不准靠近。渡边佑子也夹杂在人群中,眼睛都哭肿了,尾荣义卫看见了她,向她点了点头,又不敢长久与她交流,赶紧掉头看真武庙殿顶,屋檐上蹲着几只乌鸦,叫声很难听。

这时,越过公园草坪跑来一大群学生,刚从长白山外景地回来的白月朗领头,周晓云、宋伯元、陈菊荣、杨小蔚、唐庆华等,来了几十人,为他们的老师送行,但他们也被宪兵拦在了外面,不准靠近。

陈菊荣出头,跟一个宪兵大尉交涉,说:“我是新京医大的,来给老师送行,允许我们见上一面。”

宪兵大尉像没听见,根本不理睬,转身走了,陈菊荣气得在他身后晃了晃拳头,却无计可施。

杨小蔚灵机一动,对男女同学说:“我有个主意,不让见,就喊,陈菊荣嗓门大,她喊尾荣老师,咱们一齐喊,一路保重。”

同学们都响应说:“行,陈菊荣快领头吧。”

陈菊荣便大喊:“尾荣、老师,”同学们齐喊:“一路、保重!”

连喊几遍,喊得尾荣义卫泪如雨下。宪兵警察全拥过来,用枪托砸他们,伪警察打起人来比日本宪兵更凶狠,很多人都挨了打,连白月朗也挨了一枪托,陈菊荣不服气,仍在喊。

陈菊荣忽然发现真武庙前面贴着《林则徐》的大海报,上面有白月朗巨幅剧照,她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这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吗?她和杨小蔚琢磨着打白月朗这张牌,满映的新星,电影《林则徐》刚刚封镜,宣传海报已经在新京街头铺天盖地了,这一下白月朗出了大名,走到哪都有人认出来,甚至围观,有一天,一个三轮车夫拉她到满映门口,还死活不收她车脚钱呢。闭着眼睛想啊,就凭白月朗这张脸,还有她办不成的事吗?

白月朗没把握,不让她们招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日本宪兵未必看电影海报。

这时,军乐更加起劲地演奏起来,真武庙入口处人群骚动起来,白月朗正要硬着头皮去找宪兵大尉商量,向那边一望,原来是一群高官的车驾来了。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参谋长秦彦三郎、总务厅长星野直树,还有张景惠和各部大臣,一行人下了车,鱼贯而来。

陈菊荣捅了白月朗一下,“嘿,这回好了,你在总理大臣面前有面子,告他一状,咱不能白挨警察狗子的枪托呀。”

杨小蔚也附和她:“这是报一箭之仇的好机会,你出面求张景惠给医大题校训匾,他都给题了,多大的面子呀,这口气得出!”

白月朗不答言只是笑。周晓云斥责她们俩又出馊主意,这是什么场合呀。

陈菊荣指着白月朗对日本宪兵大尉说:“认识她吗?大电影明星!比李香兰还红,胆敢挡她驾?”

那宪兵大尉仿佛根本没听懂,也不买账,咕噜一句“什么的明星干活”,一扭身走了。陈菊荣气得哭笑不得,这可是秀才遇见兵了。

这时张景惠等一干官吏已经站到真武庙的高台阶上,背后是大横幅,写着“虎、虎、虎,日本男儿二十五”。

大学生们全不明白,“虎、虎、虎,日本男儿二十五”,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像灯谜呢?

陈菊荣自作聪明,来了个望文生义,说:“也许是说,二十五岁年纪,气势如虎吧。”

白月朗笑她真能穿凿附会,她说:“我从报纸上看到过,‘虎、虎、虎’是日本海军偷袭珍珠港的代号,为什么要提日本男儿二十五,我也弄不明白,我猜想,是表示视死如归的决心,非要战死在战场上,以二十五岁为限,为国捐躯,决不活过二十五。”

陈菊荣吐了一下舌头,说:“都活不过二十五,那日本人不是绝种了吗?”

女学生们一听,全都捂嘴窃笑。杨小蔚说:“那咱们尾荣先生死晚了呀,他早过了二十五了。”大家又笑。

宪兵警察的枪托又一次威胁地向他们举起来,他们才静下来。一身戎装、戴日式战斗帽的张景惠显得很臃肿,他上了真武庙台阶,清了清嗓子,从协和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开始念稿训话了:“你们是天照大神的传人,你们是天皇的子民,在你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大和民族的血液,从你们一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担负起建立东亚乃至全世界新秩序的神圣使命,为它献身,本来就是最大的光荣,今天,天皇陛下召唤你们了,去吧,勇士们,本大臣代表满洲帝国皇上为你们祈祷,去吧,走向那炮火和硝烟中,那里有快乐和永恒。”

杨小蔚小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你别说,后几句还挺有文采呢。”

白月朗也觉得这次张景惠不是信口开河。他是个大草包,不知是哪个刀笔邪神替他写的呢。

张景惠讲完了,在口令下,这些新兵们走起正步,绕场一周,唱起悲壮而又凄伤的军歌:

皇天后土。

唯尊我主。

今日上前线,吼一声:虎、虎、虎。

好男儿二十五。

尾荣义卫不断回头,寻找着妻子,渡边佑子泪眼迷离地不停向他挥手。

学生们又想冲破警察防线,当枪托又抡起来时,恰好走下台阶的张景惠一行从他们跟前经过,白月朗鼓起勇气大声叫道:“总理阁下!”

张景惠一扭头,他认出了被警察拥来搡去的白月朗,马上停住了脚步,告诉小原二郎去把白月朗请过来,看她挤在那里太难受了。

小原二郎带几个侍卫过去,叫堵在那里的宪兵、警察们闪开,说:“奉总理大臣之命,请白小姐过来。”

军警们忙闪开,白月朗一走,医大学生一拥而上。警察和宪兵又不让了,只放白月朗一人过去。白月朗向张景惠告状,说:“我们来给老师送行,却挨了宪兵和警察的打,连我都挨了几枪托。”

张景惠走过来几步,他看了日本宪兵们一眼,没说什么,却告诉小原二郎让那些警察过来。张景惠也会挑软柿子捏,日本宪兵惹不起,警狗子还反天了?不教训教训他们,给白月朗出口气,在白月朗面前也没面子呀。

小原二郎一声口令,几十个警戒线上的警察全诚惶诚恐地过来列队,向张景惠大鞠躬。

张景惠质问他们:“凭什么用枪托打医大的学生?竟敢狗仗人势吆五喝六?”张景惠说得振振有词,“连天皇都推崇教育,高看学生一眼,没听说吗?教育可安邦治国,打学生即是打皇上的脸、打天皇的脸。”

这一说,警察们全吓得垂头侍立,一声不敢吭。张景惠喝令跪下,就叫白月朗这些大学生们替他惩戒这些东西,狠狠地打。如果不解气,想打多久就打多久。

唐庆华、陈菊荣这些同学巴不得这样,上去就对警察们拳打脚踢,口中还教训着:“还敢不敢欺压百姓!”“还敢不敢打粳米骂白面!”打得那些警察抱着头东躲西闪却不敢还手。

这一来,看热闹的百姓越围越多,很多人叫:“打得好!狠狠打!”“这群警狗子也有今天!”

杨小蔚说:“这总理大臣挺公正啊,知道百姓恨警察。”

宋伯元哂笑着说:“总理大臣也是拣软柿子扛呀,怎么不下令打日本宪兵呢?”

陈菊荣对杨小蔚说:“我看,他发威,一半是替白月朗出气,白月朗太有面子了。”

白月朗说:“他可不是为我,他也是借机会发邪火。你没听他说吗?你们也敢狗仗人势,这句话你们好好琢磨琢磨吧。”

看看打得差不多了,白月朗对唐庆华他们说:“行了,总理大臣也是惩戒一下他们的意思。”随后对跪在地上的警察说,“都起来吧,记住总理大人的话,别再狗仗人势了。”那些警察边磕头边作揖地爬起来。

绕场第二周的出征队伍又走到白月朗他们跟前了,同学们大喊着:“老师保重。”“老师再见。”

满眼是泪的尾荣义卫满脸凄怆地说:“同学们,谢谢你们来送我,永别了,真的是永别了。”

好多同学都哭了,是呀,此去无归路,那是去南洋当炮灰呀,古来征战几人回?

4

在西江月的一再要求下,吴连敏终于和徐晴见了一面,见面地点选在新京朝日剧场。这家影院今天上映的片子是娱民电影(故事片)《建国的黎明》,是以川岛芳子的传奇经历为素材拍摄的影片。黑暗中,徐晴、西江月和吴连敏坐在包厢里,喝着茶、嗑着瓜子在看片子。

吴连敏称赞扮演川岛芳子这个演员演得真像,活灵活现。

徐晴却不以为然,说:“那是因为一般人不认识川岛芳子,我瞅着可别扭,太不像了,气质、秉性,都差得太远了,演员只表现了皮毛而已。这川岛芳子既是我崇拜、模仿的对象,也是我嫉妒的对手,川岛芳子可比舞台上的人要老辣。”

她一说,吴连敏这才知道,笑道:“原来徐小姐跟川岛芳子这么熟,难怪针砭到位。”

西江月告诉他:“前几天川岛芳子从日本过来,还在徐课长家住了几天呢,还给我带来了日本衣料、玩偶和清酒呢。”

吴连敏见银幕上的川岛芳子正与溥仪的皇后婉容调笑,就探询究竟:“都传说川岛芳子是同性恋,她和婉容是不是那种关系呀?”

徐晴说:“都是以讹传讹,我和川岛芳子那么好,我们之间怎么没闹同性恋啊?”

灯亮了,片子在换本,中间休息。吴连敏说:“这次货物顺利到大连,老板可高兴了,二位功不可没。”

徐晴说:“为组织肝脑涂地都没关系,我最怕人家不信任。去年老板几次说要召见我,可一直不见,后来西江月就出事了。若是早一点见了,多听听老板训诲,也许就出不了事了。”

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吴连敏说:“我也见不着老板,我不过是二掌柜手下三掌柜、四掌柜底下的小小伙计,隔着好多层呢!”

徐晴笑起来:“店规森严啊,那我连小伙计也够不上喽?”

吴连敏又说:“我一定会原原本本地层层转达,你们放心,大老板迟早有一天会召见你们的,水到渠成的事,急也没用。”

既然如此,徐晴也不再逼他了,就问:“我下边的任务是什么?”

吴连敏说:“重庆方面过来一本书,是******写的,叫《中国之命运》,量大,以前油印过几份,传不开。这次要印几千本,用油印太困难了,又模糊不清,所以想铅印。”

印刷小册子,这比搞电台容易多了。西江月显得很慷慨,印多少本,叫他说个数。

吴连敏借着灯的逆光注意观察徐晴,发现她好像面有难色。

徐晴并不回避,说:“是呀,要铅印,就得有人拣字,有人排版,有人校对,有人付型,有人印刷,这是一条龙的流水作业,这可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办到的,弄不好很容易走露风声。”

她说的何尝不是!吴连敏说:“真希望将来能有一个自己的印刷厂,那就好了。当然这很难了。”

徐晴说:“我认为,建印刷厂反倒比印一大批《中国之命运》要容易。买印刷机、买铅字,买装订机,可以化整为零地凑,不容易暴露,我建议,上头何不下决心,建一个自己的地下印刷厂不更好吗,一劳永逸。”

西江月并不明白徐晴的用意,徐晴想大张旗鼓地干,这一来,地下组织就掌握在她手里了,暴露的概率也大。西江月也认为建地下印刷厂值得,是上上策,印传单再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东躲西藏的了。

如果像他们说的这样,吴连敏也赞成干脆来个一劳永逸,就办个地下印刷厂。不过叫他们沉往气,先不忙进行,等他请示后通知他们。

银幕上又出现川岛芳子女扮男装穿军服挂洋刀的镜头……

吴连敏起身,要上一趟厕所。

他一走,徐晴捅了西江月一把,小声说:“你快跟上,这一次一定要跟出个结果来,至少知道他的落脚处,他与什么人联络、接头也就清楚了。”

西江月却不动地方,他说:“这样不好吧,不该这样,小家子气,万一让他看出我们监视他就更不好了,会影响全局。吴连敏已是囊中物,还怕他跑了吗?”

徐晴教训他:“我们不得不多长几个心眼,大连那个接货的,不是也没跟住,神秘地失踪了吗?别弄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怎么向甘粕正彦交差?”

西江月便不情愿地起身,也以上厕所为借口,实际是监视吴连敏。

西江月走进电影院男厕所,里面空空如也,小便池前根本没人。他不顾一切地挨个拉厕所门,都是空的,拉开最后一个门,里面倒有人蹲着,是个日本宪兵,那人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八嘎牙路!”吓得西江月一哈腰,连说“对不起”,一溜烟跑出了厕所。

可以想见,徐晴何等恼火,不说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吧,至少证明了一点,人家根本没把徐晴当成自己人,连西江月也不信任。徐晴有一种被人耍笑、戏弄的感觉,她今天在这骂西江月“饭桶”,明天甘粕正彦还不定骂她什么呢!

5

医大教室里,西江月在讲“满语”课,教室里静悄悄的。黑板上有《皇帝训民诏书》六个字。今天是默写《皇帝训民诏书》,并且要有解读,西江月发话:“彼此间不准说话,不准交头接耳、不准打小抄。快期末考试了,这次成绩是重要参考。”

女生们开始默写,教室里一片笔尖划纸的嚓嚓声。

与杨小蔚同桌的陈菊荣用一只手捂着腮帮子,咝咝哈哈地直咧嘴。杨小蔚问她:“是不是牙又疼了?”

陈菊荣说:“我昨晚上疼的一宿没睡着觉。”

杨小蔚劝她:“不如你请个假吧,反正西江月老师好说话。”

“挺着吧,不然成绩怎么办?”陈菊荣说,“这是不能缺的成绩单呀。”

这可不像陈菊荣说的话了,杨小蔚不屑地撇撇嘴,“你还挺乐意背这玩意儿啊!我巴不得躲开。”

西江月踱了过来,手指头在她们的桌面上弹了几下,训斥道:“你们俩又嘀咕什么呢?”

杨小蔚站起来:“报告老师,陈菊荣牙疼得受不了啦。”

西江月也叫陈菊荣挺一挺,考完试再说吧。

杨小蔚却顶嘴说:“敢情老师牙不疼了。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啊。”

西江月见陈菊荣一脸痛苦状,又不忍心了,就允许陈菊荣到牙医那看看,消消炎。

杨小蔚自报奋勇陪她去,说:“我认识一个好牙医,在三马路那儿,又不贵,看牙又好。”

西江月不准:“陈菊荣牙疼,又不是腿痛不能走,要人背,你凑什么热闹。你想借机会逃课吧?”

杨小蔚强调:“那是我亲戚家开的镶牙院,我出面,说不定能免费,陈菊荣哪有多少钱啊,省一个是一个呀。”

西江月松口了:“你总有话说,行了,你陪她去吧。”

杨小蔚答应一声,乐颠颠地拉着陈菊荣走了。

到了济众镶牙院,有杨小蔚的人情,当然优先。陈菊荣半躺在镶牙椅上,钟鼎给她钻牙,钻头咝咝响。冯月真在另一张椅子上给另一个患者看牙,杨小蔚则像自家人一样,在烧开水沏茶。

新雇的小伙计往门外搬空药箱,一个个踩扁。

钟鼎告诉陈菊荣:“你这‘立事牙’保不住了,牙根都烂了,旁边这颗也有洞,这个还可以补,以后一定要好好刷牙啊。”

陈菊荣不服气,说:“我天天刷牙,用牙粉比别人都费。”怕钟鼎不信,还让杨小蔚证实。

“那也是刷牙不得法,刷得不彻底。”钟鼎开始向牙龈注射麻药,叫她别动。

杨小蔚见镶牙院又新添了一把诊疗椅,就问冯月真:“是要回医大附属医院去吗?怎么还不走?”

冯月真说:“医大附属医院人满为患,出来容易进去难,托了几个人都没办成,好在这儿有碗饭吃,就想先将就一段时间。”她没有透露感情因素的障碍,她不愿去面对西江月。

这时有两个穿协和服的人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什么单子,要按户收慰安捐,每户十块。

什么叫慰安捐啊?不但杨小蔚,连钟鼎都头一次听说。这个捐那个税的,真是多如牛毛啊,杨小蔚像主人似的,一口回绝,不交。

来人是街面上的熟人,还从没见过她,就说:“好像你是主人,这么大的口气,钟医生还没发话呢。”

陈菊荣朝痰盂里吐了一口血水,半开玩笑地对收捐人说:“别小瞧她,这里她当半个家,将来就是整个当家了。”

杨小蔚说:“你牙疼还有精神头耍贫嘴,你这牙呀,还得疼。”

钟鼎好说话,他吩咐杨小蔚:“别费话了,不管啥捐,咱是良民户,交吧。”

清洗口腔后,钟鼎开始给陈菊荣拔牙,叫她别紧张,说一点儿不疼。他用力一薅,己拔下来,当啷一声扔到瓷盘子里,钟鼎让陈菊荣自己看看,说:“瞧这颗牙烂成什么样子了,像一颗烂骨渣。”

陈菊荣欠头一看,马上转过脸去,觉得好恶心。

这时杨小蔚轻车熟路地从药柜顶上取下钱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十元票,递过去。

陈菊荣漱着口,说:“哈,来不来掌管钱匣子的钥匙了。”

杨小蔚过来抓她胳肢窝,痒得她直打滚。

派捐的人出门前,杨小蔚认真地“请教”:“钱也交了,是给山神上的香,还是给土地磕的头,总得弄明白呀,你说说,这慰安捐到底是干啥的?”

派捐人笑嘻嘻地说:“你一个姑娘家,懂这么多干吗。要问,问钟大夫,他就明白。”说完推门出去。

这么神秘?杨小蔚便问钟鼎:“到底啥叫慰安捐?从安字的字面理解,该是和维持治安有关。那不是有治安捐吗?怎么又变着花样收?”陈菊荣也是望文生义,以为慰安捐是慰问安抚伤残人的什么捐呢。

钟鼎一笑,说:“你们别问了,不是什么好捐。”

杨小蔚上来固执劲,还非要听。

旁边的冯月真也劝她:“小姑娘别刨根问底了,女孩子听了会脸红的。”

口腔里塞满了药棉的陈菊荣捂着腮帮子说:“冯大夫你还真不了解杨小蔚,她这人,从来不知道脸红是什么概念。”

杨小蔚哈哈一笑,说:“知我者陈菊荣也。”

钟鼎只好说:“为了稳定皇军的军心,从韩国、中国强征了一些妇女,成立随军行动的军妓院,这些女人不称妓女,叫慰安妇,这总得一大笔钱吧,这捐便起名叫慰安捐了。”

杨小蔚目瞪口呆半晌,说:“古往今来,还没听说带慰安妇打仗的军队呢,这是天皇的仁道呢,还是不仁道?”

冯月真和钟鼎同时使眼色阻止她说下去。

陈菊荣也觉得新奇,说了句“殊可痛恨”,便从转椅上坐起来,钟鼎叮嘱她明天再来换药。

陈菊荣说:“还得来呀?一听见钻头响,我就打哆嗦了。”

杨小蔚说:“得连续来四五次呢。有我陪你,你够谱大的了。”

陈菊荣说:“敢情你愿意陪我来了,你有想头啊!你心里可能恨不得我一口牙都坏了才好呢,你好天天陪我来。”屋里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陈菊荣摸出女式钱夹要交钱,钟鼎按住她的手,说免了。

杨小蔚扬扬得意地说:“我没发话,他敢收你钱吗?”

钟鼎说:“那对呀,我有几个胆子呀!”众人又笑。

陈菊荣要先回校去了,对杨小蔚说:“你在这儿待着,反正请假了。”

两个人一起告的假,陈菊荣一个人回去对杨小蔚不利,于是说道:“不如你在大街上多逛一阵子,不然叫西江月老师看见,一定要追究,怎么看病的销假了,陪看病的倒没影了?”说得大家又笑个不住。

送陈菊荣出门时,钟鼎拉了拉杨小蔚的衣襟,小声叮咛:“你往后别嘴大舌敞胡说,叫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有什么意思?我这里还有个假媳妇啊。”

杨小蔚说:“她又不是外人!你别小瞧陈菊荣,人不大,身经百战,可是个斗士,还尝过宪兵队灌辣椒水的滋味呢。再说,我也没说你钟鼎的真姓大名啊!”

钟鼎还是不放心,要她嘴上可得有把门的。

6

新京医大门外,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在门前树下走动着。

杨小蔚一路小跑着向校门口跑来,方才传达室传来口信,说有个老乡找她。她站在校门口左右看看,附近并没有人,只有一个戴墨镜穿长衫戴礼帽的人,见她跑出来,根本没有相认的意思,完全像陌路人。她就埋怨传达室的人,说:“哪有人找我呀?”

这时,戴墨镜的人走上来笑嘻嘻地说:“怎么,不认识我了?”他把墨镜一摘,原来是张云峰。杨小蔚又惊又喜,扑上去拉住他的手跳了起来,“是你呀,你这一打扮,像个大商人,我都不敢认了。”

恰这时,西江月坐了一辆三轮车从外面进来,他一眼发现了张云峰,愣了一下,跳下车正要过来,张云峰也发现了他,连忙又戴上墨镜,拉着杨小蔚向远处走去。

西江月付了车费,站在那里望着他二人的背影思索了好一阵,是他,张云峰,没错。自从寒葱岭“犯事”后,张云峰并没按地下组织的安排去奉天,这人失踪了。今天怎样突然冒出来了?他又怎么会与杨小蔚认识?他现在是彻底洗手了,或是还在干老行?他显然是有意躲避自己,这就很有学问。不过,西江月一时理不出头绪来。

拐过一条街,张云峰和杨小蔚上了四路有轨电车。电车上人不多,张云峰和杨小蔚坐在长椅上,杨小蔚问他:“方才看见西江月老师,怎么像见鬼了似的?”张云峰既然是陈菊荣这个班的辍学学生,他该认识西江月呀。

“怎么不认识?”张云峰告诉她,“被迫离校前,他是我的老师啊。”

杨小蔚不解:“西老师既然认出了你,那也该上前去打个招呼啊。相逢不相认,这多绝情!”

真正的原因,张云峰不能说。他只含糊地告诉杨小蔚:“这个招呼可不能打。我不得已离开学校,与西江月有关,我现在绝对不能与他有任何交往。”

杨小蔚想起与张云峰在南关大车店的奇遇,想起他的手枪,不用多问,也懂得几分奥秘了。

张云峰想到了后事,过后西江月难免向杨小蔚问起他来,他叫杨小蔚一口否认,说他认错人了,反正张云峰在医大的时候,杨小蔚还没来长春,西江月想不到他二人有机缘相识,不会起疑心。就说碰上的是奉天一个亲戚,经商的,就行了,西江月准信。

杨小蔚说:“小菜一碟,你放心,我能应付。”

他们纯属闲逛,下了电车没处去,就买了些吃食,就近去了南湖边上的白桦林,城里能有这一大片白桦林真不简单,从远处看像港湾里的白色桅杆,秋天叶子呈透明的鹅黄色,风一来,刷刷作响,透过疏密相间的树干可看见南湖的波光。树林里人很少,幽静得很,偶有清丽的鸟鸣,树下开着各色不怕寒冷的小野花,以九月菊居多。

张云峰和杨小蔚席地而坐,面前摆着水果、小吃,杨小蔚在电车上就急不可耐地把误解钟鼎和冯月真的事叙述一遍。

这会儿张云峰说:“得恭喜你,一场虚惊,钟大夫又是你的了。”想想杨小蔚当时气的样子,张云峰忍不住想笑,说,“当时你恨不能往镶牙院里扔一颗炸弹。”

杨小蔚也不怕他笑话,说:“若是你,你不急呀?头一天还甜哥哥蜜姐姐地跟你好呢,第二天突然神秘地失踪了,又闪电般地跟别人结婚了,谁能受得了啊?变心也没这么个变法呀!”

张云峰嗑着瓜子说:“皇天不负苦心人,你还算沉得住气的。若换上我呀,可没这个耐心,还调查什么,打上门去,指着他鼻子臭骂一顿完事,转头各走各的路。”

杨小蔚也不是没这么打算过,她庆幸自己没那么冲动,否则早就打黄了。

张云峰问:“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

杨小蔚说:“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还没卒业呢,才是个旁听生。”

张云峰夸张地说:“我的妈呀!那得多少年啊,你不把人家钟大夫靠成白胡子老头了吗?”

杨小蔚说:“他愿意等啊,他说他可以等到两鬓斑白,这是周瑜打黄盖的事,他等不及,可以另找啊。”

“你还拿吧!”张云峰开玩笑地说,“若我是钟大夫啊,趁早把你甩了,你那风风火火得理不饶人的劲儿,有时候就是胡搅蛮缠,谁也受不了。”

杨小蔚白了他一眼,问:“你这是真心话吗?”

张云峰说:“我从不说假话。”

杨小蔚故意撅起嘴,说:“既然这样,你大老远的来,专门来找我干什么?”

张云峰有他一套理论,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朋友就不一样了,受得了呢,在一块相处,合不来呢,各走各的。夫妻就不行了,天天在一起,不腻味了才怪。”

杨小蔚明显地不高兴了,说:“我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好不好自己扛,好不好与你张云峰何干!”

张云峰说:“又来了吧!行了,我是和你逗着玩的。你说得对,何必在乎别人的评价?只要钟大夫对你好,就行了。”

杨小蔚这才又有了笑脸,她说:“他对我呀,没说的了,你没发现我吃胖了吗?”原来她每次去,钟鼎都给她留一大堆好吃的,瓜子都是嗑好的瓤,攒在小盒子里,她们班的女生都借光,一馋了就打发她上镶牙院。

张云峰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杨小蔚说,“你说,他在不在乎我?”

张云峰挖苦地说:“我听着怎么有点像哄小孩呢?”

“那可不对,”杨小蔚反驳他说,“我跟他闹那几天,他天天失眠,都快发疯了,又没法跟我明说,他足足瘦了十斤。”

张云峰说:“好啊,我真羡慕他。”他随手在草地上采着九月菊。

“假话,”杨小蔚说,“一转眼怎么又羨慕他了?方才还在贬我呀。”

张云峰目光专注地望着她,说:“很难碰上你这样的人,这是我张云峰的真心话。”

杨小蔚很怀疑,说:“你这是夸我呀,还是贬我?”

张云峰把采来的野花随意编成一个花环。他说得很认真:“你好比一个灯笼,不是纸糊的,更不是牛皮的,而是玻璃灯,里外透亮,敢爱敢恨,什么都不藏着掖着的。”

这才是她的知音!杨小蔚很感动地看着他说:“谢谢你,我说你不会把我看得那么扁吧。其实,咱俩的脾气倒有点对撇子,在南关大车店一见面,就挺投机。”

“投机吗?”张云峰说:“我可记着呢,你打了我一个大嘴巴。”

杨小蔚说:“是你先打我一个嘴巴的,够狠的了,现在想起来都有点疼。”

“谁让你动我的枪了!”张云峰说。

杨小蔚伸手往他腰间摸,问:“你这回带没带?”

“带了也不会在身上。这可是新京城里,大天白日带在身上,找死啊。”他手里的花环已经编成了,他将花环套到杨小蔚的头上,说,“真漂亮,你戴上这花环,就和女王一样了。”

杨小蔚甜美地笑着,说:“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女王。”说完,马上自觉失言,脸腾地红了。这叫什么话?怎么只是张云峰一个人的女王?但愿张云峰没注意……

张云峰耳朵尖着哪,他似乎在更正杨小蔚:“你现在只能是钟大夫一个人的女王。”

杨小蔚偷着溜了张云峰一眼,很奇怪,很意外,张云峰说话的眼神本应是揶揄的、诙谐的,可杨小蔚看到的眼神,却发现了一种明显的失落成分。杨小蔚的心动了一下,赶紧移开目光,柔声地问:“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张云峰一双眼望着远处南湖被风吹皱的水,神情恍惚 ,轻轻点了点头。

杨小蔚问他:“有相好的女朋友没有?”

张云峰又恢复了常态:“你不是吗?”

杨小蔚撅起嘴说:“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你打什么岔!”

张云峰说:“我也是说正经的呀。我长这么大,从没和女孩子交往过,哥哥跟陈菊荣来往,我还笑话哥哥呢。你杨小蔚是我第一个交往的女孩子。”

杨小蔚说:“我不算,我们是偶然碰上的。”

张云峰却说:“也许碰上的才是缘分。”

杨小蔚的心又动了一下,她问张云峰:“那,你心目中就从来没装过一个女孩子的影子吗?”

张云峰低下头沉思了片刻,喃喃地说:“装过,装错了。”这话是自然流露,也是真情流露,他又后悔说不该这么说。

“什么叫装错了?”杨小蔚问:“每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利,这有什么错不错的!”

张云峰垂下头看地上忙碌的蚂蚁,说:“因为她是别人的,你再装,不就错了吗?”

这一瞬间,杨小蔚似乎猛然间领悟到了张云峰内心世界的隐秘,他这话可不是开玩笑,他那坦荡的眼神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迷离、暧昧了?杨小蔚心跳加快,眼睛里透露出惊喜、惶惑、遗憾,也有同情。她不能不装傻了,她怕张云峰再说出更露骨、更不得体、更撩拨她心弦的话,就说:“好女孩有的是,你现在因为在山里,碰不见女孩子,等有机会给你在女同学里物色一个,新京医大够得上是半个女儿国,环肥燕瘦,够你挑。”

张云峰又恢复了惯常的姿态,说:“我肚子里有几滴墨水还不知道?可不敢高攀啊。”

杨小蔚心里平静了许多,赶快扭转话题,问:“你这次进城来干什么?”一问完马上又自责了,“看我这记性,又瞎问,问也白问。你可以告诉我还能不能来看我吧。这总不犯毛病吧?”

张云峰心里当然想常来看她,却又不敢答应。因为他身不由己,所以今后的事说不准,恐怕不能来了。但这次一旦办完事,也有可能顺便再来看看她。

杨小蔚猜度他的内心,说:“对这次见面,你后悔了吧?”

“这有什么后悔的,我张云峰干事从来不吃后悔药。”

杨小蔚明白他的处境,说:“为我冒这么大险,多不值呀,我俩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张云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值!见你一面,就是让鬼子砍了脑袋,也值了,于是心一横,就来了。”

杨小蔚听得出这是发自他肺腑的话,心里一热,泪水突然涌出了杨小蔚的眼眶,她都哽咽出声了。

张云峰倒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强烈,他有点惶惶然,一时怔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了。

杨小蔚爬起来,戴着花冠穿越白桦林向湖边奔去。

7

花卉繁盛的大同公园中央,在绿树掩映中,露出音乐堂的大屋顶建筑。

这里正在举办第三届“大东亚艺文赏颁奖典礼”,音乐堂两侧张贴着满映的电影海报和《新满洲》、《麒麟》、《艺文志》、《兴亚》、《新潮》等杂志的贺幛。其中,《林则徐》的招贴画就矗立在迎宾门外,白月朗的古装形象夺人眼目,进入会场的人,无不在招贴画前驻足观看,被她的神韵所倾倒。

立于两厢的军乐队高奏海军军乐,不知从哪个学校请来的学生跳着日满协和舞。

此时盛装的白月朗坐在后台休息室里等待入场。她左面是日本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右面是国务总理张景惠、甘粕正彦,接下去全是日伪高官环列。而梁父吟只能屈居末位。

司仪来请贵宾入场了。梅津美治郎起立,彬彬有礼地向白月朗平伸出右手,执意请她先行,白月朗不好意思僭越,还是甘粕正彦打了圆场,叫她听梅津大将的,这是白月朗风光的日子,理应是主角。白月朗这才在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中矜持地走进灯光璀璨的音乐堂,她被引导到最佳位置。

白月朗注意到,李香兰、张静几个对手也坐在很显眼的位置上,一见白月朗是在梅津美治郎陪同下隆重入场的,李香兰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这意味着什么?傻瓜也明白,白月朗将拔得头筹,尽管是现场开奖,鹿死谁手尚不知,可这等于暗示了白月朗的胜出。李香兰不服,早知这样,她才不来当这个绿叶,但现在退场也没面子,显得小气、没有大家风范,好在前两届艺文赏都是李香兰独霸,心里还平衡一些,毕竟风水轮流转嘛。

主持大会的是艺文同盟理事长,他一上台,乐声戛然而止,他隆重宣告:“请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大将和满洲国国务总理张景惠先生为满洲帝国艺文赏最优女明星颁奖!”

镁光灯狂闪,镜头全对准了李香兰、白月朗等几个明星。

乐队高奏军乐,梅津美治郎与张景惠走上台去,礼宾小姐递上密封口袋。

两人谦让了一下,张景惠接过信封,拆开,还是双手郑重地奉给梅津美治郎。

梅津美治郎用不太纯正的汉语朗诵着颁奖词:“白月朗以她在电影《林则徐》中的卓越表演,夺得第三届艺文赏最优女明星奖!”

全场爆出热烈掌声和欢呼声。失落的李香兰僵硬地笑着,机械地、象征性地鼓掌,还站起身,与白月朗拥抱了一下,说了句“你应当的,祝贺了。”白月朗回报以微笑,她提起曳地长裙,落落大方地走到乐池前,先面向观众鞠了一躬,又向甘粕正彦鞠了一躬,才在礼仪小姐引导下缓步上台。

梅津美治郎和张景惠二人从礼宾小姐手中接过金盾,抬到白月朗面前,同时把赏金口袋、鲜花递到她手中。白月朗双手接过,鞠躬,再面向观众致意。

在疯狂的掌声中,她看见梁父吟一直在冲她笑。

这一刻,灯光耀眼,欢呼声震耳,白月朗有一种眩晕的成就感,她甚至想哭,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登上了最高艺术殿堂了吗?这曾是她儿时的梦。可是看到挂在二楼包厢外的日本膏药旗、“日满提携、一德一心”的标语,她忽然觉得是一种屈辱,这值得吗?

由于心境的变化,在她理应发表狂热讲话时,她竟变得出奇的冷静,像局外人一样,只说了几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话就匆匆下台了。

虽然她照样博得掌声,可她听得出,那掌声是勉强的、礼貌性的,以至于坐进甘粕正彦的车回家时,连甘粕正彦都说她的表现让捧她的观众失望,不知她心里出现了什么心理障碍。

白月朗只说了一句“没什么”。

这并没影响甘粕正彦的好心情。他满脸是笑,对坐在一旁的白月朗说:“此时,我才知道什么是成功的喜悦。”

白月朗说:“理事长指什么说的?”

甘粕正彦说:“为你得艺文赏啊!关东军司令给你颁奖,多大的殊荣啊!”

白月朗说:“理事长什么大的成功没有经历呀,这不是太夸张了吗?”

在他看来,与别的成功不一样,感受不一样,这好比是春天播了种,秋天收获,甘粕正彦显然以伯乐自居。

白月朗一笑,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感激甘粕正彦的话,然后从赏金袋里数出十张百元钞,想想,又加了两张,递到甘粕正彦手里,还他一千元借款,连利息都有了。还道了谢。

甘粕正彦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抖说:“怎么回事?”

白月朗笑笑:“欠债还钱啊!自古而然。”

甘粕正彦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把钱推还给白月朗,“你别破坏我的好心情。”

“好心情和还账并不冲突嘛,”白月朗又把钱推了回去,“理事长不能这样啊!当初说好是借的呀!讲借讲还嘛。”

甘粕正彦扶扶滑下鼻梁的金丝镜说:“你真的不给我面子?”

白月朗坚持要他收下,二人你推我拒,又争执了一会,白月朗连这话都冲口而出了:“我同样有做人的尊严啊!”

甘粕正彦脸色变得铁青,他说了声“好”,一把将钱抓到了手里,喝令司机停车。

司机只得把车子靠到街边,这里紧邻闹市,市声聒噪,三教九流,各种人都有,光讨饭的就有好几个,一见车子停下,乞丐争相把脏兮兮的手和破碗朝车窗伸过来,一片“行行好,可怜可怜吧”的叫喊声。

甘粕正彦哗一下拉开咖啡色纱帘,开始摇车窗,白月朗怔怔地望着甘粕正彦,不知他要干什么。

甘粕正彦摇下车窗,伸出手去,一松,抓在手里的十二张百元大钞飞出去,随风飘起,缓缓下落,如同天女散花。这一下,要饭的可乐坏了、忙坏了,跟头把式地乱扑乱抓,随后,连小贩、过路人也跌跌撞撞地争抢,连很斯文的人也加入了捡钱的行列。

甘粕正彦哈哈大笑。笑过,他摇上车窗,向司机摆了摆手。

车子启动后,甘粕正彦发现白月朗一脸不高兴,就说:“你看,这就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你们中国人,啊,也是满洲人的格言。”

他在公然辱骂中国人,白月朗觉得就是在嘲弄自己。忍无可忍的白月朗什么都不顾了,冷不丁顶撞了他一句很重的话:“我不知道日本有没有这样的格言。你们日本人文明,到东北干什么?还不是明抢吗?”

甘粕正彦意外地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月朗叫司机停车,车还没停稳,她就急匆匆地下了车,甘粕正彦叫了她几声,白月朗头也不回,甘粕正彦好不扫兴,望望她丢在车上的银盾,哭笑不得。只得挥挥手,让司机开车。

8

白月朗心情不佳地独自在大同路林荫下低头走着。不知什么时候,梁父吟从后面赶上来,见她一人步行,梁父吟很觉奇怪,问道:“不是有理事长的车子代步吗?这是怎么了?”

一见了梁父吟,白月朗心底的阴霾一扫而光,脸上又有了笑容,“这么巧?就在我心情最坏的时候碰上了你,我还真幻想着把一肚子苦水向你倒呢,就真的碰上了。我本来就不愿意坐甘粕正彦的车,人家热情,却之不恭,不得已。”

梁父吟又开玩笑,说:“我倒想坐,可甘粕正彦不拉我。”

白月朗把方才为还钱发生的一幕告诉给梁父吟,现在冷静下来,她觉得自己闯了祸,为一时痛快,方才可是顶撞他了。

梁父吟哈哈一笑,“好,说得解气!”

白月朗埋怨他:“不知你这是正话还是反话,你还叫好?我现在有点后怕了,万一甘粕正彦翻脸怎么办?在甘粕正彦面前说了犯忌的话,他若恼火,都可以抓我去坐牢。”

梁父吟把握十足,“不用担心甘粕正彦翻脸不认人,不会的,你尽可放心。”

白月朗不知道,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梁父吟说:“你说得比这再狠些,甘粕正彦也能宽容你,不会怪罪。”

“这可奇了。”白月朗问他“为什么?”

梁父吟笑嘻嘻地说:“甘粕正彦喜欢你,这就是一切。为博红颜一笑,古代君王烽火戏诸侯都有,甘粕正彦哄你还哄不过来呢,哪舍得下黑手!”

白月朗生气地撅起嘴巴说:“又来了,你再说这种话,我可不理你了。”

梁父吟煞有介事地说:“也好,省得有性命之忧。”

白月朗说:“好啊,我是老虎?与我交往就有性命之忧?”

梁父吟笑着说:“你倒不是老虎,可你是老虎嘴边的珍馐美味,”梁父吟不知好歹地往跟前凑,“有掠美之嫌,能有好下场吗?可没办法呀,肥羊肉太诱人了!”

白月朗拿围巾抽了他一下说:“你好坏呀!”

停了一下,白月朗四下看看,突然小声提醒他:“你住的南湖那里要出事。”

梁父吟还想装傻,白月朗真的生气了,说:“如果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进了笆篱子可别后悔。”

梁父吟不敢大意了,看来她掌握着重要情报,就很在意地叫她细说说。

原来,昨天下午甘粕正彦把她叫了去,给她透风,说十大评奖委员已经封卷,白月朗得艺文赏已成定局,甘粕正彦要为她定做一袭领赏礼服。白月朗无意中发现甘粕正彦的桌子上,有一份宪兵司令部的密件,报告在南湖日本人住宅区多次发现可疑电波,怀疑是反日组织据点,有电台发报机,向甘粕正彦请示,准备要梳篦式地搜查。

白月朗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梁父吟的反应。

梁父吟故意轻描淡写,说:“日本人疑神疑鬼的事多了。”

白月朗说:“你不感兴趣?那下边的我不说了。”

还有“下边的”?梁父吟马上说:“感兴趣,感兴趣。”

白月朗得胜似的笑了。梁父吟急不可耐地追问她:“还有什么?”

白月朗开始卖关子了,说:“我关心这个干什么?再说了,甘粕正彦对这类机密很小心,轻易不露的。怎么,你希望我多留心点,然后告诉你?”

梁父吟说:“你不知道我这人有包打听的嗜好吗?”

白月朗笑着说:“你真把我当三岁孩子了!你这么不真诚,我跟你没话说,更犯不上为你担不是。”

梁父吟变得一本正经,说:“我从没把你当外人。但有些事,你不必追根问底,你帮我梁父吟,也是帮助你自己,帮助我们的民族。”

白月朗望着他那无比凝重的脸,说:“那,我什么也不问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她很自然地挽起了梁父吟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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