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心，总也是一团悲哀的火
……美子，接你信后，好叫我一番地惆怅。看起来，这世界的女子怎也是很难的。在此之前，也不断有风信传来，说你丈夫和你每每地口斗，每每地出走，每每地不愿回家。我想，多是你冷落了人家。比如，该做饭的时候你没去做，该哄孩儿的时候你没去哄，该睡觉的时候你没去睡——为了那几页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的稿纸；或是家里很离不开你，你却要去省城开会，去乡下采访……
你总是说羡慕我，羡慕我家庭和睦、孩儿长进；羡慕我如何地写出了那样多的文章；羡慕我如何在各方面都是一个胜利者。唉，你不知道，每每接到你这样的信后，我竟是一番怎样的苦乐……
常常在独对寂灯的暗夜，想着艰难而瞬逝的人生，便有几多的辛酸，便有潸潸地泪下。好在我是一个执拗的性儿，每每选了的，便永无抛弃、永无回岸、永不改初衷。只是这烈性的人了。唯其这样的性子，怎能会没有苦闷和彷徨？
昨日阿宁来信，说她今年身体不错，能连续地写东西，但又屡收退稿。刚写完总是得意，过一段时间再看，又觉得自己浅薄。有时觉得自己很有力量，有时又觉得自己十分软弱；有时感到春风得意，有时又感到十分难过委屈，恨不能一个人钻到大森林里；有时感到内心充实，有时又感到空空落落……看来，我们该属一样的人了。细细地想来，恐怕我们都害怕一样东西，那就是精神的饥饿！为了心中不灭的企盼，我们都在努力设法使自己燃烧，却又每每有熄灭的份儿。这心，总也是一团悲哀的火呢。
至于我对文学的选择，那当是后半生的愉悦与精神的寄托。唯其这不惑的选择，才有了自尊，有了目标，有了动力，有了一颗昂然向上的心；唯其这不惑的选择，每每置我于希望之中——每当一篇文章变为铅字的时候，那无边的欣喜便要笼罩我整个的心了。每遇那样的日子，我会做很好吃的饭菜，和丈夫、孩儿一起踏踏实实、欢欢喜喜地了。那样的时候，饭菜真是有了万千的滋味；那样的时候，和家人的话自然也多了起来，尽管许多是废话；那样的时候，总觉着周围很美好，天地很美好，友情很美好，工作很美好，人生很美好；那样的时候，总想哼一支少女时代的歌……
倘若几天写不出东西呢，心也就布满了惆怅和凄惶。便是山珍海味，全也没有了一丝的滋味儿，每每毫无心思地下咽；做事情也是神不守舍、心烦意乱，总也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了。
丈夫常常地劝我：“你总把这样的情绪带到家来，你不想这会怎样影响一家人的。你高兴，大家高兴；你忧郁，大家跟着心情不好。总这样折磨自己，何日是个了结？有一句古训：‘境遇休怨我不如人，不如我者还多；学问休怨我胜于人，胜于我者尚众’。倘若懂这些道理，便不会常常这样地禁锢自己了……”
难得他常常在这样的时刻，给我一些宽慰和安抚。瞬时，便有了些许的轻松，但轻松总也是短暂的，随之，苦闷和烦恼便又袭上心来。
常常在不眠的暗夜，想，为何这不得轻松的日子总也伴我不走？兴许这便是“十字架”了，这“十字架”便是终身的背负了。
人说，“40岁是生命的开始”。总是拿此话告慰自心，然而，心总是被紧紧的悲哀缠着。想这不惑之年，能存有几多的聪智？生命之树属于我还有几多的葱绿？事业之日属于我还有几多的春秋？时间的紧迫常使我无法保持内心的平衡。尚且生活中每日有万千的是也，非也，常裹身于是非的漩涡，动情于好恶的明辨，情绪每每的糟透了。
某女很卑劣，很阴暗，某男很妒嫉，很小作，我又每每地徒有一颗傻善的心，无有防人之力。不知怎样就招惹了人家，便有阴暗里的小窃于我。这世界是男男女女的世界，便有了男男女女的事情和苦涩。我便在这种苦涩中生长眼泪、抑郁和小小的快乐了。
断也有过很龌龊的想法：活个女子总也是很难的，倒不如舍弃了追求，乐得一个安生。上班，机关里一坐，喝茶、看报，做点并不紧张的事情；下班，做饭、洗衣、侍弄孩子丈夫；闲暇下来，看电视电影，走商店逛街，整日价吃饱、睡着，任天下纷争不扰我心我情，倒也轻松愉快，乐得一身干净安逸。许多的女子不是这样的活着么？临死，她也不会觉着枉度一生……
可我一想起要舍弃追求，便有摘心般疼痛。静下来一想，没有了追求，便没有了我。只能是在追求中求安、求乐、求殷殷的寄托，求满满的充实，求我生命的存在了。真的，只剩下这般的情分了。几年来，总也是呕心沥血于笔耕之中，虽说希冀全在有望无望之间，照灭闪熄之中，但完完全全是心甘情愿，实实在在是苦中寻乐了。
美子，你羡慕的我，不就是这些么？
丈夫，请不要妒嫉我们
美子，来我这里的男女总也笑谈，说你丈夫属妒嫉性男子，最烦他心的是你和异性的交往。听到这些，我总也想笑，笑过之后，便又有无边的凄惶……这世上，男子们的心啊！
作为女子，我们常有比男子多得多的事情。一日三餐的饭我们不可不做，孩儿身上的一针一线我们不可不缝，我们要去买粮、买菜、买布，买油盐酱醋，买酸甜苦辣；我们要生活，我们要弄煤、扫地、洗衣、整理家务……我们撑着一个家的温馨。总之，我们要婆婆妈妈地做许许多多婆婆妈妈的事情。说心里话，每当拿起孩儿穿通的鞋袜缝缀的时候，心便火烧火燎地想着桌上要作的文章，于是，便像狼撵来了似的匆匆，心致极不得安宁，不得专注，针线也便做得极潦草，极马虎的。每每此时，丈夫总是感叹：“你以前的针线是极细致的……”我知道，他的心开始无告的失望。凭心说，我极爱我的孩子，我做着两个孩子挚爱的母亲。母亲该有母亲的职责和义务，母亲便不能不给孩子深深的母爱。这些，我都努力去做好、做完善，我真挚地做神圣的挚爱于孩子心中。
大约最不易做好的是妻子的责任了。常常听我的丈夫对我的两个儿子（他们都刚过10岁）说：“将来，断不可给你们娶太要强、太想做事业的人当媳妇……”虽然他是在给儿子说玩笑，但我知道他是在感慨什么。
是的，我只一惦文字，惦他就少了。比如，他风尘仆仆地出差归来，我该给他打上洗脸水、洗脚水，该相亲相问，我该常常想着，做些他喜欢吃的东西；每日下班归来，我该陪他静静地聊聊；他要睡觉，我该以温柔相伴……
这一切，因我总惦着要做文章，便都忽略了，少做了，或不做了。兴许他感到了冷落和寂寞，便突然地问我：“张洁和丈夫离婚了，刘晓庆也离了，朱明瑛离了，斯琴高娃也离了，你将来也要和我离么？”一阵惊愕之后，我自知他这是开玩笑，便硬硬地和他强辩，一阵激愤地嬉笑之后，我却生生地预感到了什么。
凭心说，我爱我的丈夫，他也很爱我。这爱，深深地铭刻在心了；这爱，到了人生的中年，更是难舍难分了。他是一个正直、向上、有事业心的人，他是一个渴望有所作为而又很英气的人。然而，他又是一个理智多于感情、极内向、极妒嫉的男人！为着这可怕的妒嫉，简直让我伤透了脑筋！我简直记不清这种妒嫉曾让我承受过多少痛苦！他不仅仅不情愿我和男性交往，他甚至不喜欢任何男性（不管老少）到家找我——或商量工作，或友好地串门，他均以冷面相待。抑或勉强地应付，心里也极不舒坦。每每这时，我的心就满满地难堪，我总是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也不知道，遮三掩四地和客人热情着，生怕人家看出什么，生怕人家受了委屈。客人一走，断不了一场穷斗，一场眼泪，一场断肠的伤心！美子，你说，这该是怎样一个难受？
说起来，你要笑的，他妒嫉我和男子一起出差，一起办事情，妒嫉我对男子的同情、支持和好感；他甚至规定，不让我叫任何男性到我家用饭，我那真诚袒露的笑在男子面前也是不该太多的。他常常教训我说，对异性表示太多的友谊、热情、好感是容易上当受骗的，他简直把我看作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真也是哭也不得，笑也不得了。
因着这么多这么多的妒嫉和训化，我的心也承受着这么多这么多的痛苦和负重。我痛苦的心底常常声嘶力竭地喧响着无声的哭喊：你为什么不娶一个农村的女人呢？可农村的女人也要生活在有男人的世界中啊！你为什么不把我变成你的钢笔呢？整天插在你的衣兜里，你就不妒嫉我了；你为什么不把我变成你的自行车呢？整天骑上，不骑了就把我锁上，这样你就不妒嫉我了；我变成你的刮胡子刀，变成你系在裤带上的钱夹，变成……我的可恨可笑的丈夫啊！这世界，男人一半女人一半，这生活，男人去做女人去做。男人和女人们一起说，一起笑，一起做事业，生活才这样缤纷，这样美好。我和男人们在一起，不就是这些么？我是人，不是鸟，可以整天关在笼子里；我有理想，有事业，有工作，有我不可塑的性格。我不是你的钢笔、你的自行车、你的刮胡子刀呀，我的丈夫！你再妒嫉我，我就要疯了，可我疯了，你还爱我什么呀？你再妒嫉我，我就要死了，可我死了，你还爱我什么呀？我的丈夫……
美子，兴许你和我一样，也在这样地呼喊着。
然而，一次一次地痛苦之后，我便开始认真地思索我们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太需要一个和睦的家庭，太需要宁静的家庭生活了。社会上的许多纷争，单位里每日里的工作和纠葛，做文章的寂寞和劳苦已使我们的心很疲惫很纷乱很沉重的了。倘若再没有一个和睦宁静的家庭生活氛围，我们何以求得事业之成？何以再做我们孜孜的追求？我是真真地感到：只要我独自在家里寂坐，我匆忙的心便开始静静地息眠，我纷乱的情便有了悠悠的超脱，无限的烦恼便也开始排遣，我所爱的文章便可以深深地去做了。
美子，生活就是这样，在我们一旦组成家庭之后，就意味着彼此的责任和义务，其中也包括牺牲。没有这种责任、义务和牺牲，便不会有幸福。我们脆弱的女子的心，倘若没有爱与幸福的淹渍，将会怎样的痛苦？记得一位做医生的朋友说，夫妻之间由于种种条件，当时未必能完成最佳选择。有人估计，一百对夫妻十全九美、五全六美或三全两美者大有人在，甚至阴差阳错的不全不美也是有的。然而，既然已组成家庭，便有必要在相互的理解、支持中，在各自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中，寻求心灵的爱和平衡。
美子，我是想了许多遍的，我们女子要成就一番事业，总要付出几倍于男子的力气和心血。我们需要更多的理解，需要支持，需要心灵的抚慰。这里面包含着家庭和丈夫，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最重要的。我是一个脆弱的人，实实地不能承受太多的痛苦。我想通了的时候，心也便宽宽地释然。丈夫妒嫉的事情，我便时时地注意，我尽量地不邀男子到家里来，更不邀男子到家用饭（他最不喜欢的事情！）；我不再抠抠缩缩那一星一点的时间，我尽量腾出身子和我的丈夫、孩儿在一起做些快乐的事情：聊天，读几段笑话，说些孩儿小时候的故事；我尽量做好我应该做的家务：洗衣、做饭、整整我们的君子兰和小胡桃树；星期天，我为丈夫和孩儿做他们喜欢吃的饭菜，或陪他们一起爬山、游园、走走商店，为他们选购一些必需和心爱的东西……
美子，兴许你会说我变得“俗”了，可生活告诉我，我是对的。
只是到了深深的寂夜，再去伏案做我寂寞的文章，再去爬我无声的格子，再去寻找殷殷的寄托和眷恋，这便是我心中最伟大的默契了。唯其这默契，才有了我精神、意志和性格的点滴。
美子，兴许我的生命钟一生也难发出什么声响，但我想，我总得认认真真地去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认认真真地去做我的事业，这总归是一个善良虔诚的存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