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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土谷场

月亮往上升时,那土谷场上黄的越发金黄,白的竟至耀眼的璀璨了。情绪没得渲泄,越发憋得高涨。终究要唱一唱才好。

终究没得可唱。土谷场上的人虽然大多只认得分粮口袋上的自家名字,但也晓得戏文要有情绪才唱得好。

又没得办法偷。

于是便哼了起来。

那发明哼的真是一个天才。

调子分明是我们这一带流行的《送情郎》,轻松欢悦就如月亮河的水。与那槐,那柳,那谷场,那圆月极其融洽到好处。又从这一带口中,这样的夜晚唱来,将会极富神韵。就如陕北人唱信天游,东北人唱二人转。若是放开,定是一场好唱。可惜没人敢。于是便哼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哼哼。意思是有了,情绪也得了渲泄。可竟如在那个的灵前这是唱的什么情歌么!

我初次听到那首著名的民歌,是在一个隆冬。唱者就是二戏。那瓦蓝瓦蓝的天,越发显得太阳暖烘烘。周围棉秸哗哗响着。二戏扎着紫花腰带,胸脯裸着紫褐色,泛着光,就是那胸毛也昂扬了。头上蒸腾着热气,身子弯了,手臂把镰刀勾住棉秸根部,一拽,便被拔了起来。码在脚下踩了,便有一趟胡同趟开。我跟在后面用老鸹刁刁那棉茬。二戏怜我,镰儿一歪,便有两趟高高的棉茬削了。白晃晃的,令我于惊喜中揣了感激,越发敬重他了。老鸹刁呱哒呱哒响,反推了他,越发干得欢了。渐渐恩了众人。二戏住了手,望一眼莽莽苍苍棉海,飒飒的红旗和“农业学大寨”金黄标语,抹一把汗,倏地甩出一句:

“送情郎那个送至在……”

我以为奇了。那样年纪,我就觉得纯乎粉戏了。他竟唱得那样痴迷。脸膛越发红光了。我也就越发觉得珍贵,缠着他再唱。

二戏眯了眼睛,摸着我的头顶:

“还听?”

“嗯。”

“为嘛?”

“得劲儿!”

他便看着我那样地笑了。又眯起眼睛唱起来,脑袋摇着,手拿镰刀做运弓状。听着,我眼前景物渐渐开始晃动,渐渐幻化出男女相别的情形,渐渐品着那甜蜜了……

他却忽然打住。

“唱嗳?”

“唱嗳!”

他脸色灰黯了。轻轻叹息一声,摇摇头,朝前去了。

再没见他唱过《送情郎》。

月亮渐渐顺着圆的轨迹往上爬着。槐树眼见得矮小了,渐渐变成一团乌黑,迷离着不乏诗意的梦。月影斑驳,将一株槐的倒影投在土谷场边。镇子也渐渐变得迷离。一团白的雾气在上面蒸腾。星儿散落上去,构成一幅静谧的图画。

镇里的高音喇叭响了。半空中传过来,唱得果真好戏:

杨春霞的“家住安源”。

清丽是清丽了。配着那样的古槐,那样的圆月,越发清丽得可爱。

人们便跟着唱起来。洪水决堤一般。

唱得好的,当然首推二戏。于是人们知趣地缄了口,改为听。悠悠的风将男女二重唱灌进人们耳朵。土谷场变得静了。

“坪水头”……

二戏果真长得好汉条子。白净脸,鼻梁很高,牙齿玉儿一般。站那里一挺倍儿直,活脱脱一个英俊小生。他唱戏极有天赋。上面唱着,他下面哼。待到往回走时,人们便听他重唱。拿手戏是反串阿庆嫂,和工作队长对唱。委曲了人家配刁德一。《智斗》一场一口气下来,竟板眼不差。要开会了,便让他退场,因为接下来要批斗他老子了。

他便讷讷地离去

镇里兴办戏班时,当然没他的份。落得在圈外寡寡地看。人家是坐了小凳或草墩儿,工作队宣传队战斗队们坐了红的方椅,自自在在消遣。偏偏他兀自站在那儿,两肘抱了胛,梗了脖颈看。得意时便眯了眼睛,摇头晃脑起来。到得妙处,竟高喝一声“好!”,惹得台上台下嗔着他看。他却浑然不觉。更多的还是不满意,便急得摇头晃脑拍屁股。“啧啧,真真……咳!”又不能冲上去,又舍不得走开——委实比唱戏的还费劲。

于是便叫他二戏。

二戏迷唱戏,渐渐媳妇也唱得荒芜。其实不唱怕更没得女人肯嫁他。于是便唱……越发唱得丈母娘将女儿牢牢地养着了。有人取笑他,干脆和戏过算了!他便瞪了眼,道,“你们……!”便扭身去了。自又有一段好唱。

那时二戏正是充满阳刚血气,粉红疙瘩憋得冒油,头发也乌黑了,挺挺地将白羊肚毛巾冲起来——分明正是那种年纪。见女人便涎了脸皮,缠着要替他说房媳妇。你若有活口,便将你家活计全包下来,大有感动上帝之势。可那愚公固然愚,倒也有儿孙助着,甚是雄壮,且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纵然不被感动,山也铲得平了。所以上帝终于被感动,落得送个人情。而二戏孑然一人。虽也愚得可怜可爱,终究势单了。上帝又不见得喜欢戏文。纵然喜欢,也不屑讨了他去唱,何苦枉送人情?一个段落下来,不禁动摇了意志。跟着便懈怠、懒散。百无聊赖地对着空空墙壁黑黑檩橼,想。终于也想得百无聊赖了,便去炕席下翻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玲珑而媚笑的女子。这是他从老子抽屉偷来的。老子在时曾一番好找,他想他那心儿尖尖的姨太太哩!他瞧着他那狼狈样儿好笑。成心耍他,咬死不知道。你怎的霸了三房姨太太,轮到我时却连女人的味也没闻着。莫非连我的也霸去了么?老头子扎进井里死了。该!罪该万死!不想这时翻出来倒成了契机。他将目光自上而下在那娇媚的身上抚摸。行至中部隆起处停滞了许久,渐渐品着那峰巅的妙处,便来了意趣。“我到底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发一声喊,跃下来,抖擞了,便乍着胆子去闯一扇家门。

临晌。瘦儿在灶前弄火。二戏晃进去,仄在门板上嘻笑着与她搭讪。因其素日听他歌唱时总是昂了膀子斜着他觑,二戏便认定这只蛋是有缝的了。

瘦儿果然欢喜。她是懂得戏文的。待字闺中时也曾于舞台上叱咤风云,领了那一方的风骚。可叹到了婆家却遇不着伯乐。牛儿又比她摆弄的木头还木头。心中那火苗苗刚刚点着,他却兀自一阵兴颠,便仰了面睡去。把个佳人儿甩得忒清冷。全然没有一点情趣。久了,便生厌。便着烦。便企盼着情投意会的人来款款地帖帖地梳拢。

二戏兀的来了。她便认定那假想就是他了。薄薄的嘴唇早翘上去了。手脚忙乱。灶间的火劈劈剥剥响着,腮儿分外地红了。

“二戏,来一个,嫂子给你说房媳妇?”

一边回头觑着。

“真哩?”这位果然精神。“来个嘛样哩?”便把眼对上去了。

这边嗓门便颤浪了。

“那样哩哗嘛样哩!”

二戏便乜了她胸部一眼,那儿正突突地跳得他头晕。身子稀松了,几乎要从门板滑下去。烧火棍晃着拍节,眼睛眯成一条缝,便唱:

葱丝儿姜丝儿豆腐丝儿,

香油白面包饺子尝尝这好滋味儿。

瘦儿很快入戏。心儿痒着,问:

“大嫂,这饺子送到哪儿呀?”

山又高来路又远,

不知道他在哪连哪排哪一班。

二戏唱着,眼缝中瘦儿正变得妩媚。

“大嫂,他叫嘛焉?”

天气端的是热。瘦儿问着,便站起将衬衣脱掉。掀动时便将两颗白嫩的女宝露了出来。二戏眼睛睁得圆了,嗓子眼便发细:

“来,我对你说?”

“说焉,俺听着哩!”

眼儿猩红了,气也喘得急了,身子便软过去。

二戏瞥着那半块白馍,不由伸出瘦长的胳膊……

“二戏!”

牛儿回来了!猛的一声喝,那斧头就明晃晃劈了过来。

“啊耶不好!”

二戏大叫一声,便撒脱了,一个跟头跃了出去。瘦儿自有一顿好打消受。怕也就永远不知道“他叫嘛焉”。

二戏风一般旋出胡同。回头确信那斧头没有逼上来,便歪在槐树上喘息。

有个女人打胡同口闪了出来。

“瘦儿!”

一阵惊喜,便撵了过去。

“呸!没见过娘儿们!”

夹着裆扭进小卖部去了。

“嘻嘻,没见过娘们?我老子……”

也恨恨地去了。

“三代挖煤做马牛……”

他家一代也没挖过煤。娘儿们是见过的。他的戏文据说就得过三姨太真传。可惜死得急了。回到土炕,倒了头便睡。朦胧中老子转来,便箍住他的腿,眼泪汪汪的,叫一声板,“爹爹,苦哇——啊!”猛地醒了。于破席上蹲起,翻出那爱物。盯着旗袍下的红亮的棒槌儿,神又慌了。便有明晃晃的斧头劈了下来,周身唰地惊出一身汗,渐渐淋漓了。便松软了,瘫于炕席中间,泪珠子便掉了下来。

姨太太被抛向空中,悠悠晃晃落下来,打在他鼻梁。他抓住,跃起,狠狠掼向地下,又拿脚踩了踩,面日全非了。只留下一只妩媚的眼冲着他笑。他又拣起,随手扯成碎片。最后终于坚定地将它掷进灶膛。焚尽了,才挂出一丝歉然和坦然,横到炕上去。瘦儿狗儿姨太太的红棒槌儿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晃,不由喟然长叹一声,歪了头睡觉。

偏又睡不着,那斧头一闭上眼便明晃晃地劈下来。他便将被蒙着头,恍惚间被角正被撬开,浑身惊悸得乱颤——竟至觉也睡不香甜了。便睁着眼将旧时的梦重温。偏又寻不着——难道梦也做不成了么?

他想。

上谷场光光的,面积之大,宛如天安门广场。可惜倚靠的不是巍峨的城楼,而是一座蛮高的荒丘。镇民俚称沙疙瘩。我儿时曾于那里爬上爬下。拿土坷垃开仗啦,从沙丘上冲下来发起冲锋啦……那里所以吸引人,除了荒丘和黄沙,怕就是有好戏瞧了。所谓好戏,就是看二戏打倒背跟头。二戏站在高高荒丘上,背对着下面。站稳了,便有人喊:

“往后一点!”

后面山一般陡峭。就靠后一点。极到边缘了。我的心便提紧。荒丘足足七公尺。虽然下面是细软的沙。

“再往后一点!”

就再往后一点。

“再……”

终于不能“再往后一点”了。

“一二——三!”

那时,我总是闭了眼睛。便不知他是怎么打倒背跟头的。待到一片叫好声响起,急忙睁了眼时,二戏已经稳稳地站在下面了。

“再来一个!”

阳光将细软的黄沙染得金黄。二戏周身沐了这金黄的光彩,瞬间变得高大起来,仿佛也在放着金黄的光彩。使我不无唐突地想到佛祖,起码也要观世音。心目中那时二戏便纯乎一个英雄了。鲁提辖倒拔垂杨柳,并不见得做如此一跳。武二倒是跳下去了。那为情急所迫。平白无故是断断不肯的。二戏却纯不为什么,最多就是一声喝彩。这样说来,他比提辖和都头还了得。

英雄还要美女滋润,方显英雄本色。二戏绝了瘦儿的想望,整日无精打采,兀自懒洋洋在街上晃。上帝仍感动不了。眼看过了而立,仍一事无成,心中自然凄惶。这日在田里栽苗。二戏抱着扁担,正枉自惶惶地哼着小曲儿,却见一道亮光热辣辣射了过来。田野里人高苗低,太阳将黄土烤得发焦,人也被吮汲得喉咙冒火。循着那光亮望去,却见细挑挑一个女子。那女子男人新丧,盼着另嫁,又不到时刻。日子渐渐难以排遣,便拿眼打男人群里睃。睃来睃去,渐渐盯住了二戏,细挑溜溜的,又能唱,挑起水桶走马灯似的轻灵。

又是正经头茬光棍,便心定了他。那眼光便逼了过去。又风闻他与瘦儿有些瓜葛。那瘦儿是有牛儿耕耘的。何苦再去插犁!莫非这厮不真正了?听说那是个正午。想来不会入港。

要不牛儿的斧头岂能劈他不着?可见是谣传。这样想着,又朝那边瞟了一眼。那身段端的是好。尤其唱郭建光,那一个造型,英武得小寡妇直想伏下身去,心里着实被他迷住。可他又是那种身世!今后日子过得么?生下娃儿咋办?还有自家小叔子。眈眈地将她盯得贼紧,早就对她存着非分。——又岂能答应?可他那身架端的是好。若得他抚慰,一边把曲儿听着,渐渐进入梦乡——也不枉为一世女人。

这样梦着,那眼光又朝二戏瞥去。越发觉得非他莫属。如此秋波频频,二戏岂能不会?料着那小寡妇是有意了,便把她盯住,以为交流。那小寡妇却将头扭了去看西边的日头。软软的手伸着拢了拢柔柔的鬓发,露出一张白脸侧对着她笑。二戏便以为是约他日头落山以后……那胸膛又扑扑作响了,周身的血也随着亢奋。晚饭也没得做。好歹把那轮红日捱下山,却早有一轮清丽圆月推上来。二戏箍正了白羊肚手巾,收拾得细脚毛手,溜到街上。

月亮端的是圆,又大又亮。二戏沐着这光辉,来到镇外。

嗅着野草的清香,兀自噗哧笑了:这小娘们,忒地性急了!

想来天下女子都一样。这时那小寡妇的白脸便在眼前晃,不由奔跑起来。花好月圆,今夜定将好事成就。然后就向她提婚,然后就找媒人,然后就迎娶拜花堂,然后就然后……。

拐到小寡妇墙角,二戏确凿已经看到白白胖胖的儿子向他笑着,张着小手朝他扑来,甜甜地叫着“爹”。便将胳膊伸出去,乖乖乖乖地叫……

心旌摇荡着,便去推街门。分明栓着。便去墙外觑。房里的灯亮着,仿佛一个人影晃了一下。——不是小寡妇还是哪个?分明等着我呢!便急急地翻过墙去,把那窗子来叫。那正门咣的开了。蹿出个高大汉子,劈头就是一顿好打。二戏懵懂了。陀螺一般转着,心中越发疑惑。

“是……她叫我来的!”

“叫你来着打!”

屋内有了女人嘤嘤的啜泣。

“待我问问她去?”

“问你娘去吧!”

终于打得乏了。被打的也乏了,索性不再动弹:干脆打死算了。那汉子才住手。定定地指着他鼻梁,骂:

“再来,看我打断你的腿!狗日的!”

第二日见着他时,那腿便有些硬。有说是打的,有说是跌的。争执得动了庄稼火,便去找二戏考证。

“放他娘的梆子屁老子这腿好好的么!”

二戏吆了犁,睁起眼睛。

“还会打倒背跟头么?”

“岂能不会?”

“还能从沙疙瘩上跳下来么?”

“岂能不能?”

“敢去么?”

“岂敢不敢?”

便去了荒丘。

究竟二戏是不是又从荒丘跳了下去,我不得而知。但后来那腿真有点瘸了。唱起戏文,也不及原时英武。半日工分也被扣掉,且罚他扫了三日街。

从此告别了土荒丘。

土谷场圆圆的,明明亮亮。中间鼓着,很象一个煎饼鏊子。我曾经疑心,后背靠着黄沙丘,为何土谷场竟这般油亮,就如有人拿油布抹过。

秋风飒飒地将古槐的叶子吹黄的时候,土谷场便聚起了人。男人女人一律将裤管绾得高高。汉子们脱光了脚丫,女人们那白嫩的腿也巴不得在这里一展风采。或许因了它的白嫩,汉子们肩了水桶,风车般去水沟里挑了水,搁到女人身边,抿了嘴瞅着她们笑。女人们便红了脸儿,弯了腰,舀起那水,清亮亮泼出去,极俭省似的。回眸又望着汉子笑。那水总泼成一弧弯月,亮亮地在空中划一个圈。许多女子这样泼起来,空中就有许多个亮亮的圈交叉,彩虹一般,实乃村镇之大观。偶尔那个泼到那个身上,便有一声粗野的骂。

“日你个蛋!”

“日你个蛋!”

主任来了。看了这情形也骂:

“牛儿!省你娘的力气睡觉啊?泼水跟泼油似的!”

人们又笑了。女人笑得软软的,男人笑得粗野,很有力度。速度却加快。水桶碰撞了,便骂一句“省你娘的力气睡觉啊!”来往竟如穿梭了。

惟独二戏是没人公然替他泼水的。虽然几个忠实的听众很想替他泼,但看一眼自个男人,那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以及那属于别的男人的女人,便咂咂嘴作罢。

小寡妇失了泼水的资格,站在槐荫里纳鞋底,眼睛朝场上瞟着。

“来呀?”

她们瞅住那个人冲她喊。

她啐了一口,歪了头,绳儿拉得准儿准儿响,那脸眼见得飞红了。

二戏便自己泼。

他将满满两桶水挑来。肩上勾住一桶,身子一转,哗,一桶水泼出一个潇洒的弧。拎起另一桶,哗,又一个极潇洒的弧。然后飞转了身,极潇洒地跑去。舀得满了,往回转时那脸便朝槐下扭。

水泼过,便有夏的麦尖抱来,搁到上面。便有高头大马牵来。二戏将红缨鞭一晃,那马就喀得喀得转起圈来。

红红的夕阳从荒丘后面斜射过来,古铜色脊梁泛着光亮,细密的汗珠往下滚着。鞭儿一甩,又唱上了:

“长鞭咹,那个一甩吔……”

自是味正腔圆。古槐下歇脚的女子便痴痴地盯着他看。瓢柄碰着勺底也浑然不觉。准儿准儿绳子拉得鞭儿一样响。

“二嫂!”

那个媳妇捅了那个梳小纂的女人。原来二嫂的针扎进手指肚去了。血泪汨地涌。她一悸,觉了。脸跟着飞红。便将手搁进口中吮。斜了眼,装着瞧那针脚。

周围的女人便没了动静。

嗯嗨哟,哎嗨哟……

电影上是男女对唱的。二戏苦于无人敢与之对,又扮男又扮女的嗨哟着朝树下瞭。有人小声跟着嗨哟起来。

不知怎么有人唏嘘了。

“嗯嗨哟……”

二戏兀自在那里“嗨哟”。

那人突的站起来,夹着瓢儿一溜烟进村去了。

是瘦儿!

少她一个,树下的没了意趣,大都起身回家。二嫂缠了鞋底,朝场上勾了勾,又朝镇内瞅了瞅,叹息一声,怏怏地去了。

就有一片树叶落了下来。

土谷场就这样成为土谷场了。光光的,亮亮的。正好收拾一夏一秋的汗水。

月亮刚刚往上爬的时候,镇里便有响动了。嫂子大姑的招呼着,背着筐,提了笸箩,拿着凳儿,擦子,打各个低矮的门口涌出来,汇到街上,水一般朝土谷场流。来到了,便抢地盘。一家围一堆,将垛上的玉米抢来脱粒。一百斤记几分,干得极欢。哗哗擦子擦着,粒儿就飞溅了。手把着轴儿一转,就有一根光光的轴脱出来。粒儿便在怀里起堆。小寡妇是裹在小叔子一家,郁郁地抑着。仰了脸儿瞧那月亮。瘦儿不知怎的没来。二戏自是一人。又擦又抑,心里凄清了,就又哼着什么。

“有一回”,大嫂道,“我打二戏门前过。听着他在房上说,‘好了!你撒手,我提了!’我以为有人呢。隔墙一看,就他一个哩!”

家人皆笑了。旁边一家也笑了。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声来。“给他个女人,才知道疼呢!”大嫂落落地道。却没人答腔。

夜渐渐深了,风也显得凉。我要方便,就离了那灯光,绕向荒丘背面。那里有座旧坯屋。正要蹲下,猛听里面有声响。便侧过脸,细听。

“就让我摸摸?”

“俺不……”

“你就让我摸摸!”

“暖。”

“俺……”

“光摸摸?”

“光摸摸?”

“光摸摸!”

就没有声音了,就有了窸窸率率声响。我惊呆了。仿佛看着聊斋了。便不敢再听下去,悄悄往荒丘边缘挪着,倒仿佛被人扼住了手腕。退到边缘,里面分明听见动静,分明有人出来了。我情急了,不知不觉从荒丘跳了下去。

沙子那样细软。

我竟安然无恙。

原来英雄我也是做得的。

月亮渐渐变得高远,玉米粒在土谷场堆成了山,人们陆续带着满足和不满足离开了土谷场。劳累了一天又一夜,仍是走得挺急,挺冲。倒象三年不着家的。惟独二戏拖在人后,懒慵慵的,走得极慢。这时我有点怪那月亮了。怪它升得太快,太高。若象初时,伸手能摸到该多好呵!可那会怎的没想到拖住它呢?可那月亮是能拖得住的么?

渐渐想着,拖到了人后。

偏偏这时竟有了戏文。

“月照征途,风送爽——”

声音极高,极清亮,极凄厉,尾部竟至成了哭腔,惊得满街的人扭了脸看。月光下,二戏右手高举,左脚做了个马步——足足一个英雄亮相,周身便在闪着光了。

那风端的是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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