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836600000002

第2章 银灰色的死(1)

雪后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从富士山顶上吹下来的微风,总凉不了满都男女的白热的心肠。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的天空游动的那颗明星出现的日期又快到了。

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客,好添些年终的利泽。这正是贫儿富主,一样多忙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一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明的冬天的空气里。这一家人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生气似的。楼上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已经高挂在海青色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黑戚戚的房里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深深的眼窝看来,他定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正重叠在X字的上面。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仍旧嘶嘶的睡着了。半醒半觉的睡了一忽,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被来。胡乱的穿好了衣服,跑下楼来,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上外面去了。

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每昼夜颠倒的,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垆的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闹,同他乐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有时候他想改过这恶习惯来,故意到图书馆里去取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然而到了上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有各种悲凉的小曲儿的歌声听见起来。他的鼻孔里,有脂粉,香油,油沸鱼肉,香烟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跳出一个红白的脸色来。一双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扩大起来。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放起来,两颗笑靥,也看得出来了。洋磁似的一排牙齿,也看得出来了。他把眼睛一闭,他的面前,就有许多妙年的妇女坐在红灯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着。也有斜视他的,也有点头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脱下来的,也有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总不知不觉的跟了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的一样,走了出来。等到他的怀里有温软的肉体坐着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图书馆内了。

昨天晚上,他也在这样的一家酒馆里坐到半夜过后一点钟的时候,才走出来,那时候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在路上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看看四面并没有人影,万户千门,都寂寂的闭在那里,只有一行参差不齐的门灯黄黄的投射出了几处朦胧的黑影。街心的两条电车的路线,在那里放磷火似的青光。他立住了足,靠着了大学的铁栏干,仰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银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面一看,才知道清净的电车线路上,电柱上,电线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觉得自家一个人孤冷得很,好像同遇着了风浪后的船夫,一个人在北极的雪世界里漂泊的样子。背靠着了铁阑干,他尽在那里看月亮。看了一会,他那一双衰弱的老犬似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了两颗泪来。去年夏天,他结婚时候的景象,同走马灯一样的,旋转到他的眼前来了。

三面都是高低的山岭,一面宽广的空中,好像有江水的气味蒸发过来的样子。立在山中的平原里,向这空空荡荡的方面一望,我们便能生出一种灵异的感觉出来,知道这天空的底下,就是江水了。在山坡的煞尾的地方,在平原的起头的区中,有几点人家,沿了一条同曲线似的清溪,散在疏林蔓草的中间。有一天多情多梦的夏天的深更,因为天气热得很,他同他新婚的夫人,睡了一会,又从床上走了起来,到朝溪的窗口去纳凉去。灯火已经吹灭了,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在藤椅上坐下之后,他看见月光射在他夫人的脸上。定睛一看,他觉得她的脸色,同大理白石的雕刻没有半点分别。看了一会,他心里害怕起来,就不知不觉的伸出了右手,摸上她的面上去。

“怎么你的面上会这样凉的?”

“轻些儿罢,快三更了,人家已经睡着在那里,别惊醒了他们。”

“我问你,唉,怎么你的面上会一点儿血气都没有呢?”

“所以我总是要早死的呀!”

听了她这一句话,他觉得眼睛里一霎时的热了起来。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就忽然伸了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他的嘴唇贴上她的面上的时候,他觉得她的眼睛里,也有两条同山泉似的眼泪流下来。他们两人肉贴肉的泣了许久,他觉得胸中渐渐儿的舒爽起来,望望窗外看,远近都洒满了皎洁的月光。抬头看看天,苍苍的天空里,有一条薄薄的云影,浮在那里。

“你看那天河……”

“大约河边的那颗小小的星儿,就是我的星宿了。”

“什么星呀?”

“织女星。”

说到这里,他们就停着不说下去了。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他又眼看着那一颗小小的星,低声的对她说。

“我明年未必能回来,恐怕你要比那织女星更苦咧。”

他靠住了大学的铁栏杆,呆呆的尽在那里对了月光追想这些过去的情节。一想到最后的那一句话,他的眼泪更连连续续的流了下来。他的眼睛里,忽然看得见一条溪水来了。

那一口朝溪的小窗,也映到他的眼睛里来。沿窗摆着的一张漆的桌子,也映到他的眼睛里来。桌上的一张半明不灭的洋灯,灯下坐着的一个二十岁前后的女子,那女子的苍白的脸色,一双迷人的大眼,小小的嘴唇的曲线,灰白的嘴唇,都映到他的眼睛里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摇了一摇头,便自言自语的说:

“她死了,她是死了,十月二十八日那一个电报,总是真的。十一月初四的那一封信,总也是真的。可怜她吐血吐到气绝的时候,还在那里叫我的名字。”

一边流泪,一边他就站起来走。他的酒已经醒了,所以他觉得冷起来。到了这深更夜半,他也不愿意再回到他那同地狱似的家里去。他原来是寄寓在他的朋友的家里的,他住的楼上,也没有火钵,也没有生气,只有几本旧书,横摊在黄灰色的电灯光里等他,他愈想愈不愿意回去了,所以他就慢慢的走上上野的火车站去。原来日本火车站上的人是通宵不睡的,待车室里,有火炉生在那里,他上火车站去,就是想去烤火去的。

一直的走到了火车站,清冷的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同他遇见,进了车站,他在空空寂寂的长廊上,只看见两排电灯,在那里黄黄的放光。卖票房里,坐着了二三个女事务员,在那里打呵欠。进了二等待车室,半醒半睡的坐了两个钟头,他看看火炉里的火也快完了。远远的有机关车的车轮声传来。车站里也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在那里跑来跑去的跑。等了一会,从东北来的火车到了。车站上忽然热闹起来,下车的旅客的脚步声同种种的呼唤声,混作了一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跟了一群旅客,他也走出火车站来了。出了车站,他仰起头来一看,只见苍色圆形的天空里,有无数星辰,在那里微动。从北方忽然来了一阵凉风,他觉得冷得难耐的样子。月亮已经下山了。街上有几个早起的工人,拉了车慢慢的在那里行走,各店家的门灯,都像倦了似的在那里放光。走到上野公园的西边的时候,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朦胧的灯影里,息息索索的飞了几张黄叶下来,四边的枯树都好像活了起来的样子,他不觉打了一个冷噤,就默默的站住了。静静儿的听了一会,他觉得四边并没有动静,只有那工人的车轮声,同在梦里似的,断断续续的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他才知道刚才的不过是几张落叶的声音。他走过观月桥的时候,只见池的彼岸一排不夜的楼台都沉在酣睡的中间。两行灯火,好像在那里嘲笑他的样子。

他到家睡下的时候,东方已经灰白起来了。

中这一天又是一天初冬的好天气。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急急忙忙的洗了手面,套上了一双破皮鞋,就跑出外面来。

在蓝苍的天盖下、在和软的阳光里,无头无脑的走了一个钟头的样子,他才觉得饥饿起来。身边摸摸看,他的皮包里,还有五元余钱剩在那里。半月前头,他看看身边的物件,都已卖完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亡妻的一个金刚石的戒指,当入当铺去。他的亡妻的最后的这纪念物,只质了一百六十元钱,用不上半个月,如今只有五元钱了。

“亡妻呀亡妻!你饶了我罢!”

他凄凉了一阵,羞愧了一阵,终究还不得不想到他目下的紧急的事情上去。他的肚里尽管在那里叽哩咕噜的响。他算算看这五元余钱,断不能在上等的酒馆里去吃得醉饱。所以他就决意想到他无钱的时候常去的那一家酒馆里去。

那一家酒家,开设在植物园的近边,主人是一个五十光景的寡妇,当垆的就是老寡妇的女儿,名叫静儿。静儿今年已经是二十岁了。容貌也只平常,但是她那一双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种似的高鼻,不识是什么理由,使得见她一面过的人,总忘她不了。并且静儿的性质和善得非常,对什么人总是一视同仁,装着笑脸的。她们那里,因为客人不多,所以并没有厨子。静儿的母亲,从前也在西洋菜馆里当过垆的,因此她颇晓得些调味的妙诀。他从前身边没有钱的时候,大抵总跑上静儿家里去的,一则因为静儿待他周到得很,二则因为他去惯了,静儿的母亲也信用他,无论多少,总肯替他挂帐的。他酒醉的时候,每对静儿说他的亡妻是怎么好,怎么好,怎么被他母亲虐待,怎么的染了肺病,死的时候,怎么的盼望他。说到伤心的地方,他每流下泪来,静儿有时候也肯陪他哭的。他在静儿家里进出,虽然还不上两个月,然而静儿待他,竟好像同待几年前的老友一样了。静儿有时候有不快活的事情,也都告诉他的。据静儿说,无论男人女人,有秘密的事情,或者有伤心的事情的时候,总要有一个朋友,互相劝慰的能够讲讲才好。他同静儿,大约就是一对能互相劝慰的朋友了。

同类推荐
  • 文学回忆录

    文学回忆录

    本书是著名记者、作家、翻译家萧干的又一本回忆录。在本书中,萧乾先生详细地回忆了他的文学创作和心路历程,并阐释了他的文学创作观点,读者可以从中体会到他对世界与人生的意味深长的重新认识和深度思考,有很高的文学和数据价值。
  • 拯救火车

    拯救火车

    本书作者多年来创作的诗歌作品集,收录了作者自诗歌创作以来发表在全国各大诗歌刊物、报纸副刊的优秀诗歌作品。
  • 永久的错觉

    永久的错觉

    高维生宛如一架扛起白山黑水的虎骨,把那些消匿于历史风尘的往事,用一个翻身绽放出来;杨献平多年置身大漠,他的叙述绵密而奇异,犹如流沙泻地,他还具有一种踏沙无痕的功夫;赵宏兴老到而沉稳,他的散文恰是他生活的底牌;诗人马永波不习惯所谓“大散文”语境,他没有绕开事物直上高台红光满面地发表指示的习惯,他也没有让自己的情感像黄河那样越流越高,让那些“疑似泪水”的物质悬空泛滥,他不像那些高深的学者那样术语遍地、撒豆成兵,他的散文让日益隔膜的事物得以归位,让乍乍呼呼的玄论回到了常识,让散文回到了散文;盛文强是一条在齐鲁半岛上漫步的鱼精,他总是苦思着桑田之前的沧海波浪,并秘密地营造着自己的反叛巢穴……
  • 大巴山的呼唤:党的好女儿王瑛

    大巴山的呼唤:党的好女儿王瑛

    本书成功地塑造了真正爱民为民,奉献牺牲自己的南江县纪委书记王瑛朴实亲民的形象。王瑛同志生前任四川省巴中市南江县委常委、县纪委书记,2006年7月被确诊患肺癌晚期,仍坚守工作岗位。2008年11月27日病情恶化,在送往医院救治途中不幸去世,年仅47岁。参加工作27年来,王瑛同志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始终牢记党的宗旨,忠实履行职责,热情服务群众,坚持艰苦奋斗,保持清正廉洁,做出了突出成绩。
  • 元曲之美

    元曲之美

    本书作者选取了二十位具有代表性的元曲作家,用充满爱和美的笔触,如诉衷肠般通过品评曲人们的作品、思想生平,让我们了解元曲、欣赏元曲,最终爱上元曲,并附有原作欣赏及曲人小传。
热门推荐
  • 英雄联盟之传奇人生

    英雄联盟之传奇人生

    在所有人都认为中国电竞不如外国人的时候,一位神秘的屌丝男愤然崛起~带着自己的小伙伴们一路过关斩将创造了中国电竞从未拥有过的辉煌……
  • 猫武士蓝灰星的预言

    猫武士蓝灰星的预言

    幼猫时的蓝灰溪渴望成为一名伟大的族长,但是在经历母亲芝兰心为救她而死,姐姐罂粟雪死于难产,老师榛翅因爱情殉葬,自己爱上河族武士橡尾,被迫把孩子送到河族,却有一只命丧黄泉后,彻底绝望……
  • 重生:锦绣毒女

    重生:锦绣毒女

    她,国公府嫡长女,所嫁非人,被夫君和妹妹联合起来杀子夺命。老天怜见,让她重生到十二岁那年,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们的阴谋得逞,联合爱了我两世的师兄,定要你们不得善终。
  • 明末之鱼龙变

    明末之鱼龙变

    明朝末年,山河破碎,膻腥遍地,中原大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销售经理张坚附身到开封一个落魄秀才身上。李闯大军三打开封,七朝古都淹没于滚滚黄河之水。且看张坚如何在这乱世生存下去,实现由鱼到龙的蜕变。
  • 元始天地

    元始天地

    天地至公,无为无争。大道为强,变幻无常。大争之世,强者的天地,弱者的机遇。争一分机缘,争一缕造化,自争自强。
  • 女王的万丈光芒

    女王的万丈光芒

    她是他异父异母的妹妹,他是她的大哥。一场阴谋让两个人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战争,这是一场比细心,比系数的战争。一个意外让两个人陷入了两难的情境,尽管她已经发现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陷阱可是她还是不愿意告诉他。两个人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已经交手多次,直到发现了才知道,自己竟然输给了自己的妹妹!
  • 人公将军

    人公将军

    当黄巾起义轰轰烈烈的启程,又平平淡淡结束之后可曾有人记得那张梁?当这个后世历史学家的灵魂来到张梁身上,历史会变成怎样?但见人公将军横刀立马,领导黄巾,闯出一片天“人公,匈奴造反!”管亥“杀!”“人公,曹操来袭!”张燕“杀!”“人公,夫人来了!”丫鬟“呃,这个还是免了”“我不会让支持我的兄弟们失望,也不会让埋没的人才石沉大海,三国!我张梁在此向你挑战”
  • 月老很忙:娘子哪位

    月老很忙:娘子哪位

    什么,她居然被人下药了?虽然她承认对方比较可口,可他却是……呜呜呜,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莫名其妙替嫁,新郎还有了意中人?本想当个安分的待嫁新娘,没想到新郎的弟弟频频招惹她?先生,你认错人了,欠你债的另有其人!好不容易跟二少爷划清界限,却掉进另一个陷阱,从此一陷不可自拔。神啊,请告诉我,是不是我烧的香火钱不够?我保证,以后绝不抠门!月老捋捋胡子,是祸?是福?
  • 缉仙

    缉仙

    大战之后,仙皇陨落。仙界秩序崩塌,魔头横行,群妖作乱。一个起于微末的少年能否力挽狂澜,重整仙界……
  • 中国古典文学四大名著(第九卷)

    中国古典文学四大名著(第九卷)

    四大名著是指《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及《红楼梦》四部中国古典章回小说。这四部著作历久不衰,是汉语文学中不可多得的作品。其中的故事、场景,已经深深地影响了中国人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四大名著”的最初提法是“四大奇书”,中国在明末清初最先有了这种说法。李渔曾在醉田堂刊本《三国志演义》序中称:“冯梦龙亦有四大奇书之目,曰三国也,水浒也,西游与金瓶梅也……”清代乾隆年间问世的《红楼梦》原名《石头记》被公认是中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峰。本书将这四部书进行了新的编排,选取其中的经典篇章予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