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回的杂记里,曾说记鼓山的话已经说完了,这一次本应该记些别的闽中山水的;可是当前七八天的那一天清明节日,又和朋友们去攀登了鼓山后卫的一支鼓岭;翻山涉谷,更从鼓岭经浴凤池西而下了白云洞的奇岩,觉得这一段路景,也不可以不记,所以想再来写一次鼓山的煞尾余波。
文字若有灵,则二三十年后,自鼓岭至鼓山的一簇乱峰叠嶂,或者将因这一篇小记而被开发作华南的避暑中心区域,也说不定。
鼓岭在鼓山之北,省城的正东;出东门,向东直去,经过康山、马鞍山等小岭,再在平原里走十来里地,就可以到鼓岭的脚下。走走需一个半钟头,汽车则有二十分钟就能到了;鼓岭的避暑之佳,是我一到福州之后,就听说的,这一回却亲自去踏查了一下,原因也就想租它一间小屋来住住,可以过去一个很舒适的炎夏。
岭高大约有二千余尺,因东南面海,西北凌空之故,一天到晚,风吹不会停歇;所以到了伏天,城里自中午十二时起,到下午四点中间,也许会热到百度,但在岭上,却长夏没有上九十度的时候。二三十年前,有一位住省城内的美国医生,在盛夏的正中,被请去连江县诊视急病;自闽侯去连江的便道,以翻这一条岭去为最近。那一个病人,被诊治之后,究竟痊愈了没有,倒已无从稽考;但这一条鼓岭,却就被那一位医生诊断得可以避暑,先来造屋,现在竟发达到了有三四百号洋楼小筑的特殊区域了。
鼓岭的外观,同一般的山中避暑地的情形,也并无多大的不同。你若是曾经到过莫干山、鸡公山一带去过过夏的人,那见了鼓岭,也不会惊异,不会赞美,只会得到一种避暑地中间的小家碧玉的感想;可是这小家碧玉的无暴发户气,却正是鼓岭唯一迷人之处。
山上的房子,因为风多地峻的关系,绝少那些高楼大厦的笨重式样;壁以石砌,廊用沙铺,一区住宅,顶多也不过有五六间房间;小小的厨房,小小的院落,小小的花木篱笆,却是没有一间房子不备的。此外的公众球场、游泳池、公会堂、礼拜堂之类,本就是避暑地的必具之物,当然是可以不必说了。而像这一种房子的租金的便宜——每年租金顶多不过三百元,最廉者自百元起——日用的省约,却是别的避暑地方所找不出的特点。
我们同去者六人,刘爱其氏父子、刘运使、王医生、以及新自北方南下的何熙曾前辈,在东西南的三处住宅区里,看了半天,觉得任何一间房子都好得很,任何一个地方都想租了它来。对于山水的贪爱,似乎并不妨碍廉洁,但一到了小家碧玉的丛中,看到了眼花缭乱的关头,这一点贪心,却也阻滞了决定的选择;佛家的三戒,以贪字冠诸痒,实在是最有经验的哲理,我这一次去鼓岭,就受了这贪字之累,终于还没有决下想租定那里的一间。
还有这一次的鼓岭的一个附带的节目,是我们这一群外来的异乡异客,居然杂入到了岭上居民的老百姓中间,去过了一个很愉快很满足的清明佳节的那一幕。
在光天化日之下,岭上的大道广地里,摆上了十几桌的鱼肉海味的菜;将近中午,忽而从寂静的高山空气里,又传来了几声锣响;我们正在惊疑,问“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的中间,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却前来拱手相迎,说要我们去参加吃他们的清明酒去。酒是放在洋铁的大煤油箱里,搁在四块乱石高头,底下就用了松枝树叶,大规模地在煮的。跑上前去一看,酒的颜色,红得来像桃花水汁;浮在面上的糟滓,一勃一块,更像是美人面上,着在那里的胭脂美点。刘运使出口成章,一看就说这是牛饮的春醪;我起初看了,也觉得这酒的颜色不佳,不要是一醉千日的山中秘药。但经几位长者的殷勤劝酌,尝了几口之后,却觉得这种以红糟酿成的甜酒,真是世上无双的鲜甘美酒,有香槟之味而无绍酒之烈;乡下人的创造能力,毕竟要比城市的居民,高强数倍,到了这里,我倒真感得我们这些讲卫生、读洋书的人的无用了。
酒宴完后,是敬神的社戏的开场;男女老幼,都穿得齐齐整整,排列着坐在一个临时盖搭起来的戏台的前头;有几位吃得醉饱的老者,却于笑乐之余,感到了疲倦,歪倒了头,在阳光里竟一时呼呼瞌睡了过去,这又是一幅如何可爱的太平村景哩!“出门杨柳碧依依,木笔花开客未归,市远无饧供熟食,村深有紵试新衣,寒沙犬逐游鞍吠,落日鸦衔祭肉飞,闻说旧时春赛罢,家家鼓笛醉成围”,这虽是戴表元咏浙江内地的寒食的诗,但在此时此地,岂不也一样地可以引用的么?
我们这一批搅乱和平的外客,自然没有福气和他们长在一道享受尽这一天完美的永日;两点钟敲后,就绕过东头,在苍翠里拾级下山,走上了去白云洞的大道。鼓岭南下,是一条弯曲的清溪,深埋在岩石与乱峰的怀里;峡长的一谷,也散点着几枝桃花,花瓣浮漾在水面,静静地向西流去,去报告山外的居民以春尽的消息了;到了谷底,回头来再向鼓岭一看,各人的脑里,才涌起了一种惜别的浓情。千秋万岁,魂若有灵,我总必再择一个清明的节日,化鹤重来一次,来祝福祝福这些鼓岭山里的居民;因为今天在鼓岭过去的半天,实在太有意思,太值得人留恋了。当我这一个念头,正还没有转完,而重从谷底向南攀援上岭还没有到几十级之先,不知是我这私念感动了天心呢?还是鼓岭的老百姓在托天留我,忽而一阵风来,从东面吹起了几朵乌云,雷声隐隐,从云层厚处,竟下起同眼泪似的雨滴来了,于是脚上只穿着毛布底鞋的我和刘运使两个,就着了急,仍想跑回鼓岭去躲雨去。究竟还是前进呢还是后退?大家将这问题在商量着还没有决定的一刹那,前面树荫底下却突然闪出了一位六七十岁的乡下老寿星,在对了我们微笑着走上前来了。刘运使说:“这是来救我们的急难的山神老土地!”而刘家的小弟弟广京,跑上了前头,向这老者去请了一下示;他果然高声的笑着,对我们作满足的报告说:“这雨是下不大的。
大约过五分钟就会晴了。”对于天候的经验,我不如老农,对于爬山的勇气,我又不如这位小弟弟,等雨滴住了以后,路也正绕到了浴凤池的西边,他们大家往前面去了,我却自怨自艾,对了山头的怪石,又作了半天的忏悔。
向西一转,走到了山头尽处,将到白云洞的里把来路中间,忽而地辟天开,风景大变,我们已走入了一条万丈绝壁的鸟道的高头;头上面只有一块天,眼底下只是黑黝黝的大石壁,石壁中间盘旋着一条只容一个人走得的勉强开凿出来的小曲径;上这里来一看周围,我才晓得从前所走过的山路,直等于平坦的大道,一般人所说的白云洞的奇岩险路,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绝景了。
原来鼓山西面的这一处山坳,是由两大块三千尺高的石壁,照人字形对立着排列起来的。所谓白云洞者,就是在人字的左面那块大石壁中间的一个洞,上面有一块百丈内外的方壁横盖在那里。这一块方壁就叫一片岩,而那个佛寺,就系以这一片岩为屋顶,以全洞做它的地基的。西北角里,接近人字上半部的一角一片岩下,还留起了一弓空地,造出了几条石椅石桌,可以供游人的栖息,可以看雨后的烟岚,更可以大叫一声,听对面那块大石壁里返传过来的不绝的回音。
白云洞的寺并不大,地方也并不觉得幽深曲折与灵奇,可是从寺门走出,往下向绝壁里下来,经过陡削直立的头天门、二三天门、云屏、挹翠岩,与夫最危险的那条龙脊路,而到凡圣寺的一段山路,包管你只叫去过一次,就会得毕生也忘记不了,妙处就在它的险峻。同去的何熙曾氏,是曾经登过西岳华山的绝顶的,到了龙脊路上,他也说,这一块地方倒确有点儿华山的风味。
凡圣寺,是曾居士在住修的一所新庵,庵左面有瀑布流泉,在大石缝里飞奔狂跳。瀑布下面,一块大方岩的顶上,有一处空亭,也安置了些石桌石椅,在款待游人。我们走过寺门,从寺门前一小块花园里走上这观瀑亭去的中间,在关闭着的寺门上,看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说:“庵主往山后扫落叶,拾枯枝去了;来客们请上观瀑亭去歇息!”这又是何等悠闲自在的一张启事书!
从凡圣寺下来,再走上三五里路,就是积翠庵了;陡绝的石壁,到此才平,千岩万壑的溪流,到此汇聚;庵前有一排大树,大树下尽是些白石清泉,前临大江,后靠峻岭,看起来四平八稳,与白云洞一路的奇岩奇石一比,又觉得这里是一篇堂而皇之的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而白云洞那面却是鬼气阴森的李长吉的歌曲。积翠庵下,是名叫作布头的一个村子,千年的榕树,斜覆在断桥流水的高头,牛眠犬吠,晚烟缭绕着云霞,等我们走过村上面的一泓清水的旁边,向烈妇亭一齐行过最敬礼后,田里的秧针,已经看不出来,耕倦了的农民,都在油灯下吃晚饭了;回到了南台,我和熙曾,更在江边的高楼上喝酒谈天,直到了半夜过后,方才上床去伸直了两只倦脚。一九三六年的清明节日,就这样的过去了。
人虽则感到了极端的疲倦,但是回味津津,明年此日,还想再去同样地疲倦它一次,不晓得天时人事,可能容许?
四月十三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五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