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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姊妹(2)

他真率的说了出来。她应:

“这是不值钱的。”

“除了这个,人生还有什么呢?最少在你们女子,还有什么更可以嫁给男人的宝物?”

“唉,我总这样想。姑母是昏的,不肯将我嫁给工人。但我想,我想,我们的前途未必有幸福。章先生,你抛开我罢!你为什么要来爱我?爱我?我连父母也没有,又没有知识。注目你的女学生们很多呢!请你去爱她们。将这封信撕了罢!抛开我罢!”

这样,她退到了床边,昏沉的向床卧倒。他也不安的走到她的身边,一时,他问:

“莲姑,你痴了么?”

“我不痴。”

“我有什么得罪了你么?”

“哪里。”

“那末,我无论怎样是爱你的!我只要你这颗美丽的心,我不要你其他一切什么,妆奁呀,衣服呀,都是没有意思的。”

停一会,又说:

“你若要知识,这是没有问题的。我一定送你入学校,我有方法,无论婚前或者婚后。”

她一时呆着没有话。当然,她听了这几句恳切的慰语,烦闷的云翳是消退了。他又说:

“妹妹,你有读书的志愿,更使我深深的敬佩你。不过知识是骗人的,假如你愿意受骗,这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我们又年青,你如能用心,只要在学校三年,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也会图画,你也会唱歌,妹妹,这实在是容易的事。”一边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凑近说,“你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呢!妹妹,现在我求你……”

她是低头默想着。但这时,她似决定了,——早年她所思索的,以及她姑母所盼望的所谓她的理想的丈夫,老天已经遣“他”来补偿这个空虚的位子了。她似乎疑心,身边立着的多情而美貌的青年,是她眼光恍惚中的影子,还是胸内荡漾着的心?

一息,她娇憨而微笑的问:

“你求我什么呢?”

“我求你。”他简直似小孩在母亲身边一样。

“什么呢?”

他将口子去接触她玫瑰的唇边,颤动说:

“求你快乐一些。”

“我已经快乐了。你岂不是看见我在微笑么?”

她一边用手推开他的脸颊。

以后,四周的恶毒的口子,却随着他和莲姑的爱情的加增而逼近了。同学们责难他,校外的人们非议他。姑母听得不耐烦,私向莲姑说,“姑娘,你也知道外界的议论么?章先生到我们家里来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下次来,你可以向他说,请他努力读书,前途叙合的时候正多哩,现在不可消磨志向,还得少来为妙。姑娘,这不是姑母不喜欢你们要好,你看,我们这个冷静的家,他一到,就有哈哈的大笑声音了,不过别人的话是无法可想。况且你们也都还年轻呢!”莲姑听了这段话,气得脸上红热了。表面虽还是忍受,心里却想反抗了,“我们已经商量过,我们只有自己的幸福,我们没有别人的非议。别人是因为没有幸福而非议的,假如他们自己也在这样幸福的做,他们也憎恶别人的非议了。”但这全是纯粹幼稚的心,他们不知道社会的非议,立刻可以驱走幸福的;而且从此,幸福会永远消灭了。

没有过了几天,他就被校长先生叫到校长室。老校长拨动胡须,气烘烘的严酷而又带微笑的向他说:

“你是一个好学生,但你们的学生会将你弄坏了!什么自由出入,什么女子夜校,现在,你的名誉好么?恐怕你的竞赛会第一的荣誉,早已被一个土娼式的女子窃取去还不够了!不,是你自己甘心送给她的。社会的舆论是骂你,也骂我;当然,是骂我‘管教不严’。不过,我要在这个学校做校长,免不了别人的责难。你呢,你年青,又聪明,有才干,总值得为前途注意一下,以后不要到她们,土娼式的家里去才好。”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况且又侮辱他神圣的恋人,他气极了!两眼火火地对校长说:

“校长,你只要问我的学业成绩怎样,犯了学校的何项规则就够!假如我并没有犯规则,成绩又是及格的,那我爱了一个女子,和一个我要她做妻子的姑娘恋爱,这是我终身的大事,你不能来干涉我!就是我的父母也来信给我婚姻自由了!”

说完,他就转身向门外走了。

一星期后,中学发生风潮了。这位顽固的老校长,有解散学生会所办的平民女子夜校的动议,——当然,也因平民夜校的教员,爱上平民夜校的女生的谣言,一对一对的起来太多了。

平民夜校里的重要人物,多是学生会里面的委员,于是学生会就立刻开会,提出十几条对于学校的要求来。什么经济公开,什么择师自由,于是校长更老羞成怒,——还因第二天早晨,校长揭示处贴着 张很大的布告,上写“只准教员宿娼,不许学生恋爱”十二个大字,下署“校长白”。被一位教师看见,告诉校长,校长怒不可遏,就下了一道以学风嚣张为理由,解散学生会的命令。于是学生以为压迫全体的学生,群起反对。接着,校长就出了一张严重的布告,在布告后面,斥退了十六个学生,列着十六个名字,不幸第一名就是他的。他一见,心就灰冷,他觉得他是十分冤枉。他因为爱莲姑的心深切,不能不对于家庭讨点好感,对于学校处顺从的地位。处处想和校长避免了误会,当学校有解散学生会的议案时,他就向学生会辞去执行委员的职,这时被同学们责难了许多话。十几条要求:他并没有提议过一条,甚至同学们表决举手的时候,他也低头沉默着,不置可否。虽则平日他是一个意气激昂的人,到这时他终究知道任性会妨碍他和莲姑的结婚;一时的冲动,会将他的永久的幸福破坏了。所以几次当学生大会时,他想发表一点于校长不利的意见,却几次似莲姑在身边阻止一样,“不要宣布罢,这样我们会被拆散了!”将他锐气所激动的要发音的喉舌,几次的压制下去了。可是校长竟凭情感做事,以他列在斥退榜上的首名,这不能不使他由悲愤而气恨了!当时的错误是在这一点:他这级的级任先生是非常钟爱他的,私向他说,“你单独去请求校长,向校长上一封悔过书。一面我再代你解释误会。现在已经是阴历十一月半,离放假只有一月。你先回家去,明年再来,不使你留级,只要半年,仍旧可以毕业了。你听我的话,上一封悔过书,”他当时竟赌气回答道,“我有什么过?叫我上悔过书?他对学生冤枉了,就不能出一张赦免的布告么?不毕业就是,我无过可悔。”他非特不听这位级任先生的话,反将风潮鼓动的更大起来:捣毁校长室,驱逐校长,学生会组织自卫队管守校门,不准校长的一党入校,一边向省长公署教育厅请愿,下免校长职令;分发传单,向各校请求援助;种种,他竟是一个领导的脚色了。结果呢,他和他们被警察驱逐出校,勒令回籍,好象押解犯人一样,将他送上沪杭车,竟连别一别莲姑都不能,一直装到上海了。

他是气弱的在上海马路上奔走了一星期,他心里非常的悲伤,失了他的莲姑似以乎比失了他的文凭更厉害。他决计要报这次的仇,他不回家去,筹借了二百元钱,预备到北京入什么大学,以备三年后自己要来做德行中学的校长。在他未往北京的前几天,顾念他心爱的莲姑,他偷偷的仍回到杭州,别一别他未来的妻子风潮的消息,也一条一条的传到她们三姊妹的耳里了。开始是说学生不上课了,接着是说他被校长斥退了,结果是说他被负枪的警察逼迫着走上火车,充军似的送到远处去了。姑母当初听了,战抖的叫藐姑到校里来打听,而藐姑打听了以后,竟吓的两腿酸软了走不回去。她哭着向她的姑母和姊妹们说,“章先生是不会再到我们家里来了!他绑在校内的教室边的柱子上,好象前次我看见的要枪毙的犯人一样了!章先生的脸孔青白,两眼圆而火一样可怕,章先生恐怕要死了!”这几句话,说的姑母她们都流起泪来;莲姑的心,更似被刀割下,放在火上烧一般,她几乎气殪过去。这样,她们在悲伤与想念中,做事无心的,只等待他的消息,无论从哪一方向来,报告他身体的平安就是。

莲姑有时嚼了两口饭,精神恍惚的向她姑母说:

“姑母,章哥是有心的人,不久总有信来罢?大概总回到家里去了,不会生病么?他不会把我们甩掉的!”

姑母嗫嚅的安慰她:

“是的,是的,是的,邮差走过门口,我就想交给我一封从章先生那里寄来的信才好呢!不过三天之内总会有的。”

蕙姑说:

“也许他身体气坏了,病了;也许他从此父母就压迫他,不许他讲什么自由;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呢?姊姊!”藐姑问。

“也许怪我们了,不愿再和我们来往了。”

“什么缘故呢?姊姊!”藐姑又问。

“人家都说他是为了我们才斥退的!”

“为了我们才斥退的?”

“是呀!”

“那末一定不再来了!”

“难说。”

各人一时默然,眼眶上又要上泪了。

她们这样盼望了几天,声息终究如沉下海底的钟一样。一天傍晚,在莲姑仿佛的两眼内,他分明的走到她的前面来了。他很快的走,走到了她的身边,将遮住到眼睛以防别人看见的帽子,向上一翻,露出全个苦笑的脸来。在她的眼内,脸比从前清瘦许多了。莲姑一时战抖起来,垂下头,说不出话,只流泪的。他用手去弹了她颊上的泪,姑母进来了,立刻大喊:

“章先生,你来了么?”

“来了,”他说,“让我休息一下罢。”

他就走向莲姑的床边,睡倒,脸伏在被上,悲伤起来。姑母说:

“让你休息一下罢,你们还是孩子呢!”

她又避开出去,好象避了悲哀似的。莲姑走到他的身边,坐上,向他问:

“你没有回到家里去过么?”

“没有。”

“这许多天在什么地方呢?”

“上海。”

“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就是此刻。”

“你来看我们的么?”

“为你来的。”

静寂一息,她又问:

“你能在这里住长久么?”

“不能。”

“打算怎样呢?”

“到北京去。”

“到北京去么?”

莲姑的声音重了,在她,北京就和天边一样。他答:

“是的,我没处去了。家里,我不愿去,无颜见父母了。还是到北京去,努力一些,再回到这里来和你结婚,争得一口气。”

“过几时回来呢?”

“总要三年。”

“三年?”

“三年,那时我二十五岁,你呢,二十三岁,——不过两年也说不定。可以什么时候早回来,我还是早回来的。”

这样,莲姑是坐不安定了,将头伏在他的胸上,呜咽的:

“哥哥,你带我同去罢!你带我同到北京去罢!我三天不见你,就咽不下饭了,三年,三年,叫我怎样过得去呢?哥哥,你带我同去罢!”

他这时似乎无法可想,坐起来说:

“好的,再商量罢。妹妹,你不可太悲感,你应该鼓励我一点勇气才好。”

姑母拿进茶来,蕙姑也在后面跟进来,她一句不响的坐在门边,莲姑就向她的姑母说:

“姑母,章先生说要到北京去呢!”

姑母也大惊问:

“到北京去?什么时候去呢?”

“在这里住三天。就要动身了。”

“什么时候回到这里来呢?”

“三……我想将莲姑……不,再说罢!”

他就将头靠在床边,凝视着不动了。姑母悲伤的摇摇头,好似说:

“那末我的莲姑要被你抛弃了!”

一过她开口道:

“章先生,你为什么要闯这个祸啊?我们听也听得心碎了。”

他垂着头说:

“变故要加到你的身上来,这是无法避免的。”

房内沉静了一息,蕙姑说道:

“章哥哥,你可以在这里多住一下么?”

“不能,我一见这座学校,就气起来。而且住的长久,一定会被他们知道,又以为我来鼓动同学闹风潮了。”

停了一息,又说:

“我想早些到北京去,也想早些回来,中间我当时时寄信来。

除了你们三姊妹,我再没有记念的东西了。”

这样,他又凝视着不说。

莲姑这时也深深地在沉思:眼前的这位青年,是她可爱的丈夫,她已委身给他了。除了他,她的前途再也不能说属于谁人。可是他俩的幸福生活还未正式的开始,苦痛已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拉得分离开来了。他从此会不会忘记了她!这实在无人知道,三年的时间是非常悠远的。她求他同他去,这是一个梦想,她还不是一位女孩儿么?经济与姑母们又怎样发付呢?她不能不感受心痛了!她想,莫非从此她就要落到地狱里去么?但他若真的忘了她,她也只好落到地狱里去,去受一世的罪孽,她已不愿再嫁给谁了。——这时,她抬头看一看身边的他,谁知他也想到了什么,禁不住苦痛的泪往眼角冲上来了。他转一转,斜倒头说:

“给我睡一睡罢!不知怎样,我是非常地疲倦了!”

姑母也受不住这种凄凉的滋味,开口说:

“你们姊妹应当给章先生一点笑话,章先生到北京去还要等到后天呢。”

恰好这时,藐姑从外边回来,这位可爱的小妹妹,她却来试着打破这种沉寂的悲情的冰冻了。她不敢声张的起劲说:

“章先生,你偷偷的来了么?警察会不会再将你捉去?”

“不会的,小妹妹,你放心。”

他随取她的手吻了一吻。始终,他知道他在她们三姊妹中是有幸福的。一边,这位姑母去给他们预备晚饭了。

夜色完全落了下来。

他在她们家中这三天的生活,是他和这三姊妹间可以发生的快乐,他们都尽力地去找寻到了。他们竟似有意将这三天的光阴,延长如三年,三十年似的,好象从此再不会回来了的幸福,他们要尽力在其间盘桓一下。谈,笑,接吻,拥抱,他们样样都做遍了;他们的笑声,有时竟张到口子再也张不开来为止。冬天的晚上,似乎变做春天的午后。在他,这次斥退的代价实在有了。可是光阴是件怪物,要它慢,它偏快的使人不能想象。现在,他终于不得不走了。

在这中间,他向她们誓言,尤向莲姑指着心说,——他永不忘记她们了,除非这颗心灭去,他以后按每次星期天的早晨,或长或短的总有一封信来,报告他的近况和安慰;她可以按着一定的时间,向邮差索取的。一到明年暑假,他决定再回到杭州来走一趟,会见这三位刻在他一生的心碑上的姊妹。这都可以请她们放心的,而且可以望她们快乐的,他向她们深切地说过了。

他要走了,似一个远征军出发时的兵士,勇敢而又畏惧的。

她们送着他,也似送一个人去冒险一样,战跳着失望的心。他是乘夜班火车回到上海,为要避免人们的看见。当吃这餐晚饭时,她们仍想极力勉强的说笑一番,他也有意逗她们玩,可是在莲姑,笑声终究两样了。她想她渺茫的前途,自己能力的薄弱,又看看眼前这位爱人,是不是到底被她捉住的,这只有天知道。她不敢自由的悲伤起来,他可以从她的做作的脸上看出,而泪珠始终附和着大家的笑声而流下来了。三姊妹送他到火车站,背地里莲姑向他说:

“哥哥,愿你处处留着我的影子,我的心是时刻伴在你的身边的。”

他紧急的回答了一句:

“假如上帝不相信有真爱情存在的时候,你就出嫁罢!”

火车的汽笛简直吹碎了莲姑的心,火车轮子的转动,也似带了她在转动一样。他这时的眼中,火车内也不仅是一个他,处处还有莲姑呢?

但“时间”终使别离的人感到可怕。

他到了北京以后,开始他的约是守的,除了读书和接洽入学校的事以外,他都用他纯洁幼稚的心来想到莲姑,摹拟她的举动,追求她的颜色,有时从书里字行内也会看出她的影子,路边的姑娘,也会疑作她的化身的。在两个月之内,竟发出了八封信,里面可以叫作“爱情的称呼”的字眼,他都尽量拣选的用上去,而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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