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外国女人，她们看东方人是不在话下的。这层我也和你说过了，不过你写十五号信时，怕还没接到我那封信呢。
徐志摩君惨死，令人恻恻！他无论有怎样虚憍的地方，到底是我们新诗坛一把手。这样年青［轻］，这样意外的丧命，他真是死不瞑目的。至于陆小曼，自然可怜，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和陆的结合于他是并无所益的！这是他好朋友间的议论，我只转述罢了。我本想有机会乘一回飞机（在外国），这一来倒有些踌躇了。敝命虽无关得失，但自己也颇爱惜，所以大约决定不试了。——徐的惨死，浦江清先生说是像雪莱；那似乎是掉在海里死的，年纪也轻极了，英国十九世纪浪漫诗人。
我的像［相］片给你欢喜，你的叙述也给我欢喜！你若有最近像［相］片，便中寄一张来，最希望！
请求你一件事，能不能将每星期一《大公报·文学副刊》裁下随你的信寄来，若因此加邮费，却可不寄；我想也许不会过重吧！只是太麻烦你，有些对不起！你瞧着办吧！
你的清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九日
前次说的日历，后来费了两小时找到那铺子一看，原来是约会单而非日历。看来看去，看不到什么好的，只买了一个普通的。另送你一张贺片，觉得很喜欢这照相中的花，下面的字大意是——在我纯洁的花盘花苞中——希望。这不知什么花，我喜欢它的干净、停匀、饱满、秀美，正好送给你这样的人！又及。
盼你来信，更盼你来
盼你来信，更盼你来
——闻一多致高真
闻一多（1899—1946）
原名闻家骅，湖北浠水人。著名诗人、学者，民主战士。中国民主同盟早期领导人，爱国民主战士。1912 年考取清华留美预备学校，1917年清华学校中等科毕业，进入高等科。1919年参加五四学生运动。1922年回故乡与高真女士结婚。同年7月赴美留学，习美术、文学。1925年5月回国后先后在多所大学任教。1932年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1934年秋起，应胡适、梁实秋邀约，闻一多到北大兼课。1937年，随清华大学南迁，任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合并组建的西南联大的文学教授。早年参加新月社，著有诗集《红烛》、《死水》等，为中国新诗的发展做出了显著的贡献。因积极投身爱国民主运动，1946年夏在昆明被国民党特务暗杀。
（一）
贞：高真，原名高孝贞。
此次出门来，本不同平常，你们一切都时时在我挂念之中，因此盼望家信之切，自亦与平常不同。然而除三哥为立恕的事，来过两封信外，离家将近一月，未接家中一字。这是什么缘故？出门以前，曾经跟你说过许多话，你难道还没有了解我的苦衷吗？出这样的远门，谁情愿，尤其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在外边奔走。千辛万苦，不外是名与利。名也许是我个人的事，但名是我已经有了的，并且在家里反正有书可读，所以在家里并不妨害我得名。这回出来唯一目的，当然为的是利。讲到利，却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为你我，和你我的儿女。何况所谓利，也并不是什么分外的利，只是求将来得一温饱，和儿女的教育费而已。这道理很简单，如果你还不了解我，那也太不近人情了！这里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学校的教职员，不下数百人，谁不抛开妻子跟着学校跑？连以前打算离校，或已经离校了的，现在也回来一齐去了。你或者怪了我没有就汉口的事，但是我一生不愿做官，也实在不是做官的人，你不应勉强一个人做他不能做不愿做的事。我不知道这封信写给你，有用没有。如果你真是不能回心转意，我又有什么办法？儿女们又小，他们不懂，我有苦向谁诉去？那天动身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第二天他们起来，不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个个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所以大妹我没有叫，实在是不能叫。本来还想嘱咐赵妈几句，索性也不说了。我到母亲那里去的时候，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话，我难过极了。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母亲这大年纪，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父亲和驷弟半夜三更送我出大门，那时你不知道是在睡觉呢还是生气。现在这样久了，自己没有一封信来，也没有叫鹤、雕随便画几个字来。我也常想到，40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但是出门的人盼望家信，你能说是过分吗？到昆明须四十余日，那么这四十余日中是无法接到你的信的。如果你马上就发信到昆明，那样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也永远不必写信来。
多2月15日［1938年］
（二）
贞：
在昆明所发航空信想已收到。我们5月3日启程来蒙自，当日在开远住宿（前信说在壁虱寨，错误），次日至壁虱寨（地图或称碧色寨）换车，行半小时，即抵蒙自。到此，果有你们的信四封之多，三千余里之辛苦，得此犒赏，于愿足矣！你说以后每星期写一信来，更使我喜出望外。希望你不失信。如果你每星期真有一封信来，我发誓也每星期回你一封。在先总以为蒙自地方甚大，到此大失所望。数十年前，蒙自本是云南省内第一个繁荣的城市。但当法国人修滇越铁路的时候，愚蠢的蒙自人不知为何誓死反对它通过。于是铁路绕道由壁虱寨经过，于是蒙自的商务都被开远与昆明占去，而自己渐渐变为一个死城了。到如今，这里没有一家饭馆，没有澡堂，文具店里没有浆糊与拍纸簿，广货店里没有帐子。
这都是我到此后急于需要的东西，而发现它都没有。然而有些现象又非常奇怪。这里有的是大洋楼，例如法国海关，法国医院，歌胪士洋行等等，都是关着门没有人住的高楼大厦，现在都以每年三两元的租金租给联合大学作校舍了。自从蒙自觉悟当初反对铁路通过之失策，于是中国自己筑了一条轻便铁道，从壁虱寨经过蒙自与个旧，以至石（屏），名曰壁个石铁路，我们从壁虱寨换车来到蒙自，便是这条铁路。但是蒙自觉悟太晚了，他的繁荣仍旧无法挽回。直到今天，三百多学生，几十个教职员，因国难关系，逃到这里来讲学，总算给蒙自一阵意外的热闹，可惜这局面是暂时的，而且对于蒙自的补益也有限。总之，蒙自地方很小，生活很简单。因为有些东西本地人用不着，我们却不能不用的，这些东西都是外来的，价钱特别贵，所以我们初到此需要一笔颇大的“开办费”。但这些东西办够了，以后恐怕就有钱无处用了，归根的讲，我们住蒙自还是比住昆明省强。
前天经过开远的时候，遇见殷先生全家新从海道来，往昆明去。殷太太当然问起你，殷益蕃和他们大妹望着我笑，虽然没有说话，但我明白他们心里是在说“闻立鹤闻立雕呢？”余肇池先生现在就住在我隔壁，余太太和他们全家住在昆明，大概不搬到蒙自来，反正蒙自到昆明，快车只一天路程。张荫麟在昆明，他太太住在香港，暂时不来。汪一彪在昆明，太太快来了。此外一时想不起，就住在我隔壁房间的讲，陈寅恪浦薛凤沈乃正家眷都未来。但也有租好房子，打算接家眷的，如朱佩弦王化成等是也。问你安好！
5月5日［1938年］
（三）
贞：
今天接到你 6月 24日的信，说三四日内动身来省，现在想已来到，婆婆想已去沙洋，爹爹何时来省，细叔现在何处，来函盼告我。武汉局势暂时似不要紧，近日敌机仿佛也不大到武汉来，你们暂时在武昌住下再说，万一空袭来得厉害，就往咸宁躲一躲，请大舅在武昌我家暂住，以便照料。旧衣服可先寄来，我需要的裤褂以及你们应添的衣服，若来得及，无妨做起来，也由邮局寄来，上次信上说到学校迁移的事，究竟迁到什么地方，现在尚未决定。如果在昆明附近，我们还是住昆明，但我一时又不能到昆明去找房子，25日考大考，我大概要月底把卷子看完，才能离开蒙自，你们最好也在月底动身，汽车票听说要早买，或者月半前后请大舅上长沙去一趟，把票先买回来，亦无不可。将来走时，仍请大舅送至长沙，到贵阳可找我的同班聂君照料，下次我再寄一封介绍信来。细叔的事大致无问题，上次信中已说过，细娘是否同来，关于他们的情形，来信请告诉我，以便好找房子，现在计划已经大致决定，我想你心里可以高兴点，只再等一个月，我们就可见面，这次你来了，以后我当然决不再离开你，无论如何，我决不再离开你一步，我想，你也是这样想吧？叫孩子们放乖些，鹤、雕读书写字不可间断，前回信上说你又有些发心慌，现在好了没有？
前请三哥定《大公报》，如未定，请不要定了。
7月1日［1938年］
闻一多情诗2首
闻一多情诗2首
红豆（第九首）
爱人啊！
将我作经线，
你作纬线，
命运织就了我们的婚姻之锦；
但是一帧回文锦哦！
横看是相思，
直看是相思，
顺看是相思，
倒看是相思，
斜看正看都是相思，
怎样看也看不出团圞二字。
比较
别人的春光歌舞着来，
鸟啼花发鼓舞别人的爱；
我们只有一春苦雨与凄风，
总是桐花暗淡柳惺松；——
我们和别人同不同？
我的人儿她不爱说话，
书斋里夜夜给我送烟茶；
别人家里灯光象是泼溶银，
吴歌楚舞不肯放天明——
我们怎能够比别人？
别人睡向青山去休息，
我们也一同走入黄泉里；
别人堂上的燕子找不着家，
飞到我们的檐前骂落花——
我们比别人差不差？
越洋家书
越洋家书
——严家炎致爱妻蓉
严家炎
1933年出生于上海。1958年北京大学副博士研究生肄业。著有论文集《知春集》《求实集》《论现代小说与文艺思潮》《世纪的足音》《论中国现代文学及其他》，专著《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金庸小说论稿》及与他人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等十余种。曾到新加坡国立大学、美国哈佛大学、日本神户大学、韩国汉城大学等多所名校做学术讲演。现任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一）
晓蓉，亲爱的：
刚上街买回了信纸信封，正好给你写信。
今天是到达洛杉矶的第五天。由于按你嘱咐，在飞机上尽量闭目养神，偶尔还睡着了个把钟头，所以时差反应不厉害，大致调整过来了。到后第二天，史书美女士特为我开了一个Party［派对］，把这里的教授和我以前的学生请到她家里欢聚，一直到午夜12点才散，替我作了周到安排。超华陪我到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走了一遭，领我看了系办公室、校图书馆和我上课的两个教室。美国教授Huters（汉名胡志德）这两天用车接我并陪同我复印出本科生必读作品一百多万字（我在北京复印的作品是简体字，UCLA因为学生台湾来的居多，希望用繁体字，只得重新复印）。今天，我又把北京几家托带的信、书本、照片等寄出。这样，从明天起，我就可以集中精力备课，讲课了。
这里的房子为一座座别墅式小三层楼，是UCLA新建专供有家属的研究生住的公寓。每套两个卧室，两个洗手间，中间是一个宽敞的客厅，还连着一个厨房，另有一间汽车库。月租750美元。二房东徐飞是北大地球物理系毕业的，他的妻子今天刚从北京来，他是为了接他妻子出来才申请顶租这房子的。周围环境比较整洁舒适，不远处就有市场，生活方便。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更时时想到你，想到要是你在我身边那该多好。真希望你能早一点到这里来。
洛杉矶这里已是初夏天气。我带的衣服太多，毛衣和有些薄棉衣看来完全用不上。倒是放在窗台上的一套《中国现代各流派小说选》（共四册，红色封面）忘记带来了，只有请你下次来时再带。
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为了避免老麻烦人家开车接送，昨天从UCLA回家时，我自己坐了8路公共汽车。你知道，美国的公共汽车不报站名，全靠旅客自己辨认。我按一个中国学生（过去不认识，房东朋友）事先指点，在蓝色ROSS大广告牌前下车，以为离住处已很近。谁知沿途其实有两块ROSS广告牌，我早下了大约六七个站头，只得摸索着走回来。路上走到一处，有位三十多岁的妇女拦住我，说她是西班牙人，天天看到我在这里散步，问我能否帮她一个忙，辅导她女儿学习英语？我说：你看错了，我今天才第一次经过这里，而且我的英语很蹩脚，工作又很忙，不能辅导她女儿。她硬说我的英语比她强，说可以给我高的报酬，并招手示意她女儿过来。我一看，已是位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似乎精神不大正常，二人实在不大像母女关系。我心知其中必有隐情，只得赶紧设法脱身走开。你说此事滑稽不滑稽？
暂且写到这里。亲亲你。祝你
一切顺遂！
你的家炎
1997年3月27日晚饭前后
（二）
亲爱的蓉：
说真心话，自你返港后，常常想你，也常常等候你的电话。到厨房做早饭前，就会犹豫
一下：“要是这时晓蓉来了电话怎么办？”出去散步前，也会想：“这时晓蓉来电话，不就接不到了吗？”直到接过电话，做事才踏实下来——虽然我不愿你为电话花去那么多钱。
另一点突出感受是：你为我的生活安排得实在太周到了，无论是吃的，穿的，用的，你都为我设想并准备得那么多，那么充分——这是在你离开后才更加深切地感觉到的。我真正体验到有晓蓉做妻子的幸福。
我已经读完了从北京带来的大仲马《三个火枪手》、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两书，稍稍做了一点笔记。为了备课，有时上图书馆翻阅《史记》《汉书》中的有关部分。关于中国侠的起源和家族制度，也积累了一些材料和想法，将来也许会写成不同于他人意见的论文或读书札记。我还读了香港出的文学杂志《今天》1993年第4期上顾城妻子谢烨写她儿子的散文，很感人，其中浸透着深挚的母爱和生活的无奈，使人不禁一掬同情之泪。谢烨实在是一位聪明过人、温柔无比的女性，顾城不忠于她而又将她杀害，实属丧心病狂。世间竟有如此唯我主义的凶残之徒，可愤可叹！同期《今天》上李欧梵、唐婕的两篇文章，一为学术，一为散文，也都值得一读。
从你走后，自宿舍去大学城食堂，我每次都改走穿越后园的路线（正像你所预料，两个院子后园是连通的）。一是贪图空气新鲜，环境安静；二是可以不受干扰地散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我现在饭后足有千步以上，寿命也该增加十倍，大概可活九百九十岁了。
看大学城的材料介绍，这座古巴楼建于1933年，竟和我是同岁，真有意思。
从Dauphine［巴黎第九大学］讲完课回来，我有时不坐地铁，而是坐楼下就有的PC公共汽车。那是全城环行线。白天坐它，45分钟就可回到大学城，一路可以看巴黎的建筑物和街头风光，穿过塞纳河时还可看到许多船只繁忙通过的景象。那时我就想：要是此刻晓蓉还在身边，该多好！
在大学城食堂，可以接触各国的学生和教师。除欧洲各国的、阿拉伯的，还可接触韩国、越南、泰国、日本、柬埔寨、中国海峡两岸的，大家都很友好。也许，世界大同就必得通过经济文化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转化才能到达？！
热烈地亲吻你！
请向爸爸、妈妈、小薇问好！
你的炎 拜上
1999年3月30日 巴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