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第二点，我想讲在传统延续的过程中，政府和国家要不要起作用、有没有起作用的问题。答案是政府和国家当然要起作用，而且这个作用是相当大的。比如说，我们姑且遵照传统说法，认为儒家学说、儒家文化是在汉武帝以后确立的主导地位。当然这并不是真实的情况，但是至少官方开始把它确定下来。那么它是怎么推广到全国的呢，难道真的就是教化吗？那包括政府的强制推行，当然也包括民间的教化，这是共同进行的。举个例子，在西南很多少数民族地区，在他们长期处于民族自治的朴实年代，这些地方没什么儒家文化的印记，儒家文化的影响不进去，而且官方也不让进去。那些土司管辖的地方，有的被称为熟番，就是说他们已经半开化了；有些地方被称为生番，还有很多关于他们吃人的传说，你不能进去。在台湾日月潭，现在还有个“阴阳界”，清朝的时候曾经有个牌子标明那地方是生番住的，汉人不许进去，进去死了不管。
又比如说四川大小凉山，可以说到了近现代时期，外界人才开始可以进去。但是清朝的“改土归流”，把今天的广西、云南、贵州、四川、湖北西部好多地方的土司衙门、土官土王都取消了。然后开始设县，办学校开课，这个就是政府的作用了。清朝的时候学生是有待遇的，官方给他们名额，你可以招多少学生，然后考秀才考举人，这样才使儒家文化能够在这些地方留下。
当然还包括一些学者主动到这里传播。所以这是一种传统、一种文化的推行，主流文化、主流社会跟政府是有责任的。而且，在历史上的很多情况下，也是依靠政府的行政权力把文化推广出去的，这时政府的作用当然就很大了。西汉的时候，四川有蛮夷风，就是说那些地方的人还是像蛮夷一样。然后一个儒家文翁到蜀郡做太守，于是就出现了著名的“文翁化蜀”。这个教化的过程就是规定富人要办学校，富人要送子弟去念书，念书的人可以去做官。富人一看念书可以做官，纷纷送子弟去上学了。
另外，由于这里的文化层次不够高，还要派人到长安去“留学”。但是公家的经费不够，那么每年要去长安“汇报工作”的官员，要“替”当地人把工艺品带到长安卖掉，作为他们的“留学”费用。经过这种教化，蜀郡就开始摆脱“蛮夷之风”。
我为什么讲这个例子呢？因为改革开放以来，大家还有个观念，就是只要物质条件跟得上，文化程度自然会提高。我们先衣食足，然后就可以知礼仪了。事实是这样吗？我们有些企业家有了钱，是不是文化程度就自然提高了，是不是他就认为文化很重要了呢？当初美国的一些暴发户，为什么后来成了慈善家，成为艺术的赞助人，之后又形成了一个个有文化的家族？因为他们尽管开始时经济上成功了，但却得不到社会的认同，特别是得不到欧洲老贵族的认同。这些人是暴发户。相反，如果大家因为他有了钱就纷纷赞扬他伟大，马上给他作揖，马上去追捧他，那可能就把社会风尚往另一个方向引导过去了。
中国历来对自己的文化是非常自信的。中国有一个传统，就是我们对自己的传统是传而不播，历史上有没有中国派出的文化使者跑到其他国家传播中国文化呢？我到现在还没有发现。鉴真和尚到日本那是应人家的邀请去传播佛教，是弘法。那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呢？因为我们对自己的文化充满了信心。
到乾隆皇帝的时候，英国人到北京来，其实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来谈贸易，但乾隆还以为他们是来学习的，所以乾隆讲，你们提出来要派人常驻天朝，万万不可以。想学我们的礼仪制度吗？第一你们学不会，第二你们学了回去也没用，你们的情况跟我们是两样的。
乾隆时代跟唐太宗时代已经不同了，英国已经工业革命了。但是他这种心态恰恰是中国人的典型表现，就是你们“蛮夷”，我们不想把文化传播给你们，你们也学不会，没有资格，什么时候你们教化了、开化了，才可以到中国来学。我们历来是传而不播。但今天我们心态很浮躁，一天到晚想把中国文化传播到世界，走向世界。我就不懂这是要干什么，闹世界革命吗，去解救三分之二还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劳动人民吗，人家也欢迎我们去吗？
我曾经跟孔子学院的主任许琳一起在华盛顿访问，在驻美大使馆的宴会上，美国亚洲学会的一位负责人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已经让你们在美国开了七十几所孔子学院了，我们要求在中国设立几个AmericanCorner（美国角），放一些美国的书让你们看，你们到现在都不同意，那么今天假如说美国要在中国设立七十几所华盛顿学院或者林肯学院之类，你们同意不同意？”
如果没有文化自信，那么为什么片面地强调要走出去，尤其是要走向世界？什么端午祭，我们自己过好了没有？如果我们真的要走出去，那我认为首先我们要明确，我们中国的文化，我们的传统究竟在世界上处于什么地位，否则你出去干什么？
我们要看过去的宗教传播，包括文化传播，有没有完全和平的、自然的结果？我认为没有。基督教也好、伊斯兰教也好，凭什么传播到我们当中，英语凭什么成为世界性的语言，难道就是因为它作为语言本身很优美吗？难道它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语言吗？要是没有曾经的“日不落帝国”，能有这个结果吗？就算中国文化、汉字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难道我们就可以通过这些方式，使人家放弃传统来接受我们吗？
我觉得如果我们对自己的文化有充分自信，我们相信自己的传统还有优秀的方面，就且慢去考虑别的国家，应该首先考虑我们自己。我们的文化只有在今天的中国，特别是在年轻人中有了地位，将来才有可能为世界所接受。如果说我们一定要走出去，我想最主要的目的，首先是让人家了解我们的文化究竟什么样；其次，为了能够更好地学习人家先进的文化。当然，如果我们能够有本事把文化变成商品，这就不是文化传播，这是文化商品贸易。就像美国拍《花木兰》、《功夫熊猫》或者《哈利·波特》，改编以后卖给我们一样，这是买卖关系。
